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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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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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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菜园

黎采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母亲就提上那把跟随她多年的锄头走向她的菜园了。

母亲的步子有些蹒跚。蹒跚而急切。她是忍着坐骨神经痛去种菜的。晴了好些日子,田里干得到处都是裂缝了,总算盼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雨。她要抢在雨后泥土变得湿润松软的时候,再种下几行白菜。农人嘛,靠天靠地吃饭,天也下雨了,地也不干了,此时不种,更待何时?至于身体的病痛,母亲哪顾得上考虑。母亲当了一辈子的农人,她早已习惯了忍受一切艰难困苦去尽一个农人的本分。没办法,一桩一桩农活都在时间里默不做声地排列着,等着农人去干,干完一桩又一桩。永远也干不完。人干着干着,就干不动了,农活还是一桩都没少。农人的一生啊,总在干农活或去干农活的路上。这条路可能没有豪言壮语,有的多是不声不响地咬牙坚持。

我跟在母亲身后,又伤怀,又无奈。

菜园就在屋旁。那些长得青翠可人的白菜,是母亲前些日子种下的。母亲走到落满秋雨的白菜中间,菜叶上的雨滴抖落在她的裤角上,她几乎没有察觉。她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淡淡的笑意——我看见了,菜叶上那些摇摇晃晃的雨珠也映照见了——那是一个诗意的瞬间,真实,也缥缈。呵,母亲,在似水流年里,在苍茫大地上,书写了多少无字的诗行啊!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对田地以及庄稼的虔诚之爱,让一切浮华都黯淡下去。

就是那个瞬间,那丝笑意,让站在菜园里的我,终于懂得了菜园对于母亲的意义:菜园是母亲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一片菜园里各种蔬菜的生长,就是母亲各种希望以及一部分安定感的生长。母亲不能没有菜园。母亲在菜园里劳作时,她是她自己,她是充实而幸福的。

母亲走到那些白菜旁的空地上,慎重地停下脚步,慢慢地弯下腰,双手用力地举起锄头,重重地挖开泥土,一下,一下,又一下,锄头划过一道道跳跃而优美的弧线,划破笼罩整个乡村的潮润空气,划出一个农人娴熟而质朴的劳动节奏。很快,母亲挖好了几行深浅适中的窝子,她把锄头放一旁,然后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包菜种,挨个儿往窝子里撒种。母亲撒得那么专注,几乎没有一粒种子撒到窝子外面。看着母亲来来回回地撒种,我甚至莫名的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仪式感弥漫在田间,也弥漫在我心间。我知道,这种仪式感将渐渐变成深切绵长的感动,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出没在我的呼吸里……

撒好种后,母亲再次拿起锄头,把木制锄把的一端朝着田间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撞了几下——咚—咚—咚,伴随着锄把撞击石头发出的浑厚声响和四周飞扬的尘土,松动的锄头重新变得紧牢了。岁月把锄头镌刻得通体滑润又满身伤痕,它跟母亲一样,也上了年纪,常常力不从心了。但是,母亲舍不得丢弃它,就像舍不得放开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母亲又弯下腰,慢慢地弯下腰,举起锄头,她得给每窝白菜种子盖上一层厚薄均匀的细土。

我说:“让我来吧,您休息一会儿。”母亲说:“我不累,种菜是个轻省活。你莫管,免得给鞋子上粘些泥巴。”我知道,多说也没用,就放弃了劝说。母亲就是这样,多少年了,依然把我当个小孩子护着,她总能找到“充分”的理由拒绝我“插手”。

母亲给几行白菜掩好土后,走到菜地一角,慢慢地直起腰。弯下腰,直起腰,母亲都只能慢慢的,身体的疼痛不曾停止一分一秒。我低下头,不想让母亲发现我的眼眶早已湿润了。我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此时的母亲,正在细细打量她的最新作品:一共五行,排列整齐,菜种深埋,泥土泛香。她的目光充满柔柔的爱意,好像那些躺在泥土里的菜种能领会她的心思,正跟她说悄悄话呢!是的,从这一刻起,母亲心里就多了一份等待,等待过几天后,一粒粒白菜种子变成一棵棵青青嫩嫩的白菜小苗,破土而出,向她招手,对她微笑……

母亲提起锄头,仿佛终于干完一件盛大无比的事,如释重负般地往家走。她的步子依旧有些蹒跚。但不再急切。她已经按计划抢天时,一丝不苟地种下了一片新的白菜,这下可以舒心了。

母亲跟她的几块大大小小的田地打了几十年交道,春去秋来,又春去秋来,一茬茬庄稼在她的奔忙之中蓬勃萌芽,茁壮生长,次第成熟。母亲挖田啊,播种啊,施肥啊,收割啊,风里雨里。母亲苦着,累着,笑着,梦着,日复一日。只是,田地似乎一直都是亘古不变的年轻样子,母亲却一年一年地老了。日渐苍老。母亲不想放手,但身体逼迫她一点一点在放手,比如,离家三里远的那块田,五年前已转给我大伯家种了。村头那块最为平整的田,去年也让村里的一个亲戚种上了。对那两块田,母亲是不舍的。非常不舍。她曾经翻松每一粒土壤的田地里,长出的庄稼再也与她没多大关系了,她有些无所适从。她的叹息,飘散在风里……

母亲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稍远一点的田地,她都将不得不陆续放手。她能种得长久一些的田,只有屋旁的菜园。种菜是母亲最拿手的农活之一。也是她最舍不得放手的农活。不管怎样,只要身体还能撑得住,母亲是不会停止种菜的。

这些年来,屋旁的菜园里,总是被母亲打理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白菜,香菜,菠菜,包包菜,苋菜,卷心菜,油麦菜,生菜,芹菜,西红柿,茄子,辣椒,大葱,小葱,洋葱,雪里红,红菜苔,紫甘蓝,胡萝卜,大蒜、窝笋,生姜,芋头,黄瓜,南瓜,冬瓜,丝瓜,四季豆,缸豆,豌豆、秋葵……我记不清母亲究竟种过多少种菜,只记得母亲每年都会依着时令,种出五花八门的蔬菜。种菜,种菜,种菜,母亲总是在种菜,种出千变万化的美味,种出素简又绚丽的风景,种出平淡又丰满的日子。

多好,一片蔬菜热热烈烈地生长在屋旁,宛如一抹农家的微笑,鲜活了寂寂乡村,明媚了浅浅时光。

母亲有一个偏爱,那就是在菜园的好几个角落都种了野韭菜。那么多野韭菜,齐刷刷地疯长起来,一家人是吃不完的。当然,母亲种野韭菜也不是为了吃。野韭菜本就姓野,田间地头,坡上坎下,哪里都有它们的身影,随手一掐,都有得吃。母亲在菜园里种野韭菜主要是为了好看。没错,就是为了好看。母亲说,菜园里长着野韭菜,看着舒服。的确,一丛丛野韭菜点缀其间,甚是清雅。每逢初秋时节,一朵朵娇羞又精致的野韭菜花灿然绽放,亭亭玉立,引来彩蝶纷飞。看一眼,似乎心底那些愁情烦绪都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到母亲的菜园里去走一走。有时跟母亲一起,说说笑笑,提个竹筐,摘点茄子,割点小葱什么的;有时独自一人,漫步菜园中,瞥一朵黄瓜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观一株青菜在飞雪里无限沉思,看一片红辣椒在阳光下放肆妖娆……我还看见,母亲的身影在菜园的各个角落里若隐若现:她披着晨曦在菜园里播种,她顶着烈日在菜园里薅草,她迎着暮色在菜园里追肥……菜园里,母亲的气息无处不在。我在菜园里,也就是在母亲的怀抱里。我感到安心以及温暖。

只是,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到,总有那么一天,母亲再也种不动菜了,菜园里将是怎样的荒芜。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心里就闪过一阵尖锐的疼痛。我无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我只乞求时光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母亲的菜园存在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或许,从乡村出发的每一个人,不管去到哪里,不管走得多远,心里都深藏着一片无可比拟无法忘却的菜园吧。那就是母亲的菜园。你出走得越远越久,就越牵挂,你心里梦里那片母亲的菜园就越美丽越珍贵。为此,你笑,你哭。你很有可能在某个时刻,丢开一切,直奔那个乡村里的老家,远远地,一眼望见母亲大人的菜园,你就舒坦了,你甚至是重新活过来了……

如果那个生你养你的乡村里,还有一片属于你的“母亲的菜园”,请记住:那是你拥有的珍贵之物,你要多回去看看,吃吃母亲种的菜。不要等到失去了再回去,那将只剩满目荒凉。

2019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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