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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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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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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愁绪,千古不绝


 

不知何故,脑海里常常浮现“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句话。

继之,心田上,便似乎真的下起了一场小雨,淋湿了我的情绪。

那雨——洒落在我心境中的雨,总是淅淅沥沥的,徐缓而又持久。

它不是迅急而来的暴雨——雷霆炸起,阴云密布,顷刻间就涕泗滂沱,恣意挥洒而似有不羁。它是那种来时不知、去时不觉的烟雨——云气氤氲,雨意迷离,带着几分朦胧,几分纠缠。它,如蝉翼般薄,如云雾样轻。说有,在空濛缥缈中,却寻望不到一根雨线;说无,浑然不觉间,又濡湿了心头过往的岁月与目光中前路的景致。

哦,这雨,下起来了,不急不缓,不紧不慢,弥漫在心头。

情重而忧深。心头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怎不让人愈加感伤,愁绪怎不更加绵长呢?而那愁绪一起,便不可止,在这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弥散开来,洇染开去。于是,那缓缓弥散的愁绪,似从远古发端,一路披着风雨,裹着烟尘,走进这不停不歇的、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来。

总是雨打风吹去。华夏五千年,这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青铜绿锈的岐山殷墟,淋湿了古道险隘上的秦关汉城,也淋湿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于是乎,思绪里,便满载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家事,国事,天下事……

那淅淅沥沥的小雨,就这么不停不歇地下着,下着。

脑海里,风涛激荡,思绪云涌,几千年的历史情结,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双眸透过那一帘淅淅沥沥的小雨,于是我看见——

瓦檐下,那临轩对坐的,不正是陶渊明和杜甫吗?只见两人面前温着一壶浊酒,摆放着两碟菜蔬。二人相对而坐,你话桑麻,我叹贫家。由柴米油盐引来的,则是一把风雨飘摇的岁月,是心头百味人生的悲叹。只听五柳低言:“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唉!再怎么超然,也无法摆脱生活的困扰。工部语音悽怆:“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五柳默然,脸上却写满了悲悯。他眯起泪眼,遥望着南山。南山顶上,云雾如盖,静默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犹如一幅水墨丹青。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懑:“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天地一片沙沙的雨声——莫非天公听了,也在饮泣么?“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杜工部已然昏眼盈浊泪,枯腮满戚容了,一绺胡须在冷风中簌簌抖动。他放下酒杯,仰天长叹:“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那苍老喑哑的声腔,飘出了窗外,立刻便被淅淅沥沥的小雨淋湿了……恰在此时,苏轼拄了一根竹杖,缓缓的,缓缓的从窗外走过。在他身后,留下了几声唱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呀!好个“吟啸徐行”!好个“任平生”!真乃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正赞叹间,这几个古圣先贤却寂然隐没了。

他们身形隐没处,正是故乡堤外的山脚旁。

只见一派春光里,静水埼岸,柳丝依垂,草青青,花点点,随风飘过来的,是一阵幽远而又低徊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歌声里,我忽然看见了自己:一个脑后蓄着一撮“老毛”、留在了童年岁月中那个小男孩儿。只见他蹑足潜踪,蹲在阳光下、麦田里,一会瞅瞅麦秸上那只振翅鸣唱的蝈蝈——蝈蝈背上亮出一方“小镜”,瞪着永远也不眨动的双眼,似乎也在看着他;一会,又看看伏在麦穗上的一只蜜蜂——那蜜蜂,圆肚子一蹶一蹶的,总像累得气喘吁吁……猛一回首,噢,只见山弯里转出一个人,他蹑屩担簦,披风带雨,一步三回首,踏上了伸向远方的那条古驿道。人过处,山脚渡头的乌篷船里就传来了咿呀小调:“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是啊,自古及今,离乡的游子总是不绝于途,只可叹,许多人一脚迈出了柴门,故乡在身后便定格成为永久的梦境。两地分隔,只能同对一轮清月。而游子的瞳孔里,则出现了山道、溪流、社火、戏台;他看见了伫立在枣树下遮手企望的白发亲娘,看见了石板窄巷里那个挑着担子卖夜宵的阿公,看见了在小院门墩儿上点燃一挂“小洋鞭儿”赶忙捂着耳朵跑开的二胖儿、三妞儿,也看见老宅天井里的朱漆格窗、餐桌上青花瓷碗中的鲈鱼、莼菜、豆花、莲羹……噫嘻!离恨、别怨、苦恋,那是游子心头挥不去的痛啊!

哦,无尽的痛!蓦的,透过那一帘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的思绪穿越了千年时空,竟与屈子相逢。只见他,高冠岌岌,奇服翩翩,腰仗长铗,身佩宝璐,手指苍天愤然质问:都说上帝公平,善恶必报,可“比干何逆,而抑沉之?……天命反侧,何罚何佑?……”天地漠然,江河东流,无人作答。有的,只是满世界淅淅沥沥的雨声。山川空濛,混沌不清。他来到汨罗江边,只听他和立于船头的渔父说道:“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他披发跣足,面迎长风,身淋苦雨,胸中却燃起了一腔悲愤:“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他用自己的身躯在汨罗江上激起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当那个惊叹号猛然竖立在江面上的那一刻,顿时日月晦暗,雨泪涟涟,汨罗一路呜咽着,含悲流淌。那一江的泪啊,分明是荆楚一国的愁……

烟雨濛濛,一辆老旧的马车从烟尘里缓缓走出。伴随着子路的声声吆喝,木轮铁辐转过了一座座古邑,碾过了一条条野径。老师扶轼而坐,几个弟子跟从两侧,颜回、曾参、子贡、冉求……这个“修己以安百姓”、周游列国推行仁政的孔老夫子,现在又一次落寞地回到了曲阜老家。他们经过了匡地被困,郑郭失散,如今师生的心底已积存了太多的失望。即便是已知天命的孔丘,眼见得大道不行,也不免黯然神伤。他自言自语,为昨夜的一个梦而感叹不止:“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泗水咽咽,托起了这句话,一流而至两千年……是啊,“长栉风而沐雨,永栖栖以遑遑”,历来的布道者,无一不作了最终的殉道者!

就在夫子一声声忧叹中,我的脑海里迭现出一个又一个忧国忧民的身影:

那站在湘水边上凭吊屈原的,不是长沙太傅贾谊吗?他满腹经纶,志存报国,但君王召对,却不问苍生,只问鬼神。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这是刘长卿在动问。

——“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贾谊的回答,几多失望,几多无奈,尽在其中了……

语音未落,迎面走过来大唐诗歌的开篇者陈子昂。他正步向幽州台。就在他脚步踏上台阶的一霎那,猛然天风猎猎,神鬼号泣,寰宇间骤然响起一个宏大的声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千古徊响,径直传到了洞庭岸边岳阳楼上。范仲淹朗声应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先天下之忧而忧”……

忧绪弥漫到了赏心亭。正是清秋的黄昏,残阳如血,断鸿悲鸣。身形魁梧的辛弃疾,站在这里已几个时辰了,仍在引颈北望:“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可惜流年,忧愁风雨”……

岳飞慨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

陆游高吟“位卑未敢忘忧国”,“铁马冰河入梦来”……

忧患声里,眼前早又走过了伍子胥、祖逖、颜真卿、文天祥、戚继光、袁崇焕……

哦!一串长长的身影,一颗颗忧思激愤的心!

华夏五千年,太多的志士仁人!太多的旷古忧思!

忧思缕缕,如同那淅淅沥沥的小雨。

那雨,真个是淅淅沥沥的,那般绵长,那般恒久!

而眼下,我正置身在一场小雨中。

看着面前湿绿的树,殷红的花,水洗的路石,滴水的屋檐,以及那些遮闭在形形色色雨伞中的行人,心中忽然生出几许惆怅,几缕忧思……

忽然,我明白了:原来,脑海里常常浮现的“淅淅沥沥的小雨”,竟然是来自潜意识里的一个具象。

那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正是一缕愁绪吗?家愁,乡愁,国忧,民忧……“扯不断,理还乱”,“才下心头,又上眉头”。

人道是,志士仁人,自古多忧;天下士人,无不忧心忡忡。是啊,从古至今,何曾有过可以无忧的家?又何曾有过可以不忧的国呢?所以,那些忧思者,便注定还要这样一路思下去,一路忧下去。

历史的经纬,织进了缕缕愁绪;华章丽藻,蕴含着多少离愁别绪,于是才有了,山河中,心头上,自古就下起来的这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这雨一下,便下了五千年……

啊,天地悠悠,“兴亡梦,荣枯泪,水东流,甚时休?”

哦!那不断的忧思,那不停的小雨哟……

也正是透过了眼前这一帘淅淅沥沥的小雨,才见一道七彩长虹高挂天际,而东天上,一轮冉冉的朝阳,闪着被洗得明亮的红光,蓬蓬勃勃地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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