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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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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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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城里》

听母亲讲,我生在一座城里,那城不大,是北方的一个小地方。当我会走的时候,母亲病了,病的很重,都把老衣备好了。父亲带着我,从这个小城奔到那个小城。

父亲在替人运输,我就坐在卡车的司机楼里,天天看着公路从我脚下驶过。数月过去,颠簸的日子让我变得极度消瘦,瘦到什么程度,母亲没有讲,只说我瘦得头都撑不住,也不会走路了。

后来,我跟着母亲,慢慢地又学会了走路。那个城的记忆,就留下了这么一点。长大了,才知道那个生了我的城叫宝鸡。

再后来,我随父母东迁,进了一个大的城。 这里真的有座城,是方方正正的城墙围着。灰色的城砖很重,垒出了城墙,也垒出了四面通行的城门洞,城门上有城楼,城楼高大带着飞檐。还有深红的柱子,木雕花纹的门窗。飞檐下有成群的雨燕,啾啾啾的漫天飞舞。

那时小,住在一条种满柏树的小街里。都是老院子,都有个高门楼,院墙是灰砖的,大门是黑漆的,漆皮脱落着,门却很结实。有门环也有门槛,常常夜里有邻居敲门,啪啪啪地响,我跑去,拉开重重的门栓。人进门,摸着我的头说:“这娃真乖!”我满心的欢喜。

最热时,我经常跑出一身臭汗回家,母亲便拉出床下的木盆,放上凉水,炉子上烧着开水,开水丝啦丝啦地掀着壶盖,一团水汽噗噗往上冒。开水到进盆中,她不停的用手搅,水温热热的,把脱得精光的我往盆中按。我怕烧,蹲着不坐,母亲便搧我的屁股,两下,我就坐进去,老感觉屁股热烫,一会儿,就没有了感觉。

污垢不少,搭上肥皂,一盆水成了青灰色。母亲边洗边唠叨,我在玩着盆沿子上的木漆,抠出一块一块的疤痕,觉得好玩。让我站了起来,擦干,浑身凉飕飕的舒服。晚上睡在凉席上,摇着竹扇,渐渐就入了梦。

冬天,街上人很少,柏树一节立着一个,都冻得瘦瘦的。也有大树,一棵老槐,树杆很粗,顶上光秃秃的,有着一个老鸦窝,已经几年没有看到窝里的老鸦了。

一个中年人,从街那头走来,手里提着一吊子肉。肉用麻绳栓着,像肋条肉,红润润的。那人认识,是街南头刘家人,苦力出身,靠拉架子车挣钱,养活一家五口。

那个年代,人穷的叮当响,攒许久的钱才敢买这一吊子肉,吃瓜菜代的人干瘦无油,见点荤腥就像过年。刘家人边走边哼着秦腔,脸上兴冲冲的,离家门就有两三个电线杆远。

陡然,大树的上方盘旋出一只老鹰,凄厉历地叫着。我见那鹰越飞越低,旋在刘家人的上空。忽的,鹰像失衡了一般,斜着翅膀俯冲下来。就在刘家人的脑后,扇起了翅膀,很大的一对翅膀往刘家人身上乱扑。

刘家人一惊,自顾抱头,呆呆地立在那儿。只是瞬间的事,那吊肉就勾在了鹰爪上。老鹰慢悠悠地升起,鲜红的肉在鹰爪上越升越高。

街上几个行人都惊呆了,立在原地不动,却喊:快看!老鹰饿的叼肉呢。我看着那只鹰落在树顶上,一口一口地扯着鲜肉。

刘家人这才缓过神,望着那棵大树,腿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哭出声来,哭得很伤心。

这个情景让人目瞪口呆。

人饿极了会抢饭吃,鹰饿极了,就抢肉吃。在这个世上,人为万物之灵,可万物也在欺负人。人种了粮食,老天爷来了灾害,没有收成,让人饥饿。老鹰也饿,吃不上肉,就来抢人手上的肉。老鹰饱了,人却饿着。

那个时候这座城饥饿的厉害,到处能看到抢吃抢喝的情景,万物之灵已经没有形象可言,因为人是以食为天的。我便是在那样的饥饿中慢慢长大。

没过几年,我们搬到一个叫马场子的地方,住进一家小院。前院是一片空地,有一个流水的渗井,院里人用脏的水都往那里到。那里一年四季总是湿乎乎的,浮着一层油垢,夏天里,总有一种污臭味道,冬天就常常有冰。

中院住着四户人家,东家住上房,一厅两房四代人。东厦房两间,住两家人,一个孤寡老太太和一个三口之家,西厦两间住着我们。

东家老太信佛,中厅里敬着佛像,放着贡品。贡品不让人动,一次她的孙女饿了,偷吃贡品上的一块点心,老太大发雷霆,骂完了孙女骂儿子,儿子出差了又骂媳妇。气得几天不吃饭,舌苔生得老厚,一大早,便站在天井边上,又是刷牙又是漱口,还用一个弄弯了的铁卡,一个劲的刮那厚厚的黄苔。大概刮的太狠,不住地恶心,噢噢噢的直吐。

总是这个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她。因为听到那种声音,没有人不倒胃口,想着,连饭都吃不下去。可这老太对我极好,一次走到她家佛龛前,我看见贡品上的白皮点心,那上面印着一个红点,鲜亮亮的,点心皮轻翘着,半透明状又带着油的酥润,看的我只是流口水,真想偷偷地咬上一口。

那个馋劲让我站着不想走,老太从里屋出来,看了我一眼,吓得我有点腿抖。老太过来,问:“馋那一块点心!”我颤颤地说:“那块白皮。”我指着,她笑着,径直拿给了我,又说:“这是贡佛的,人吃了有福气。”我捧在手心里,跑到后院,一点一点的吃完了。我没有对母亲讲,怕她嚷我,却记住老太是个好人。从此,无论她怎么刮那厚厚的黄苔,怎么噢噢地呕吐,我都不在乎和反感了。

那块点心真稥,可能是因为偷着吃吧。可我还是想不通,老太为啥不让自己的孙女吃呢!居然发那么大的脾气,来维护佛龛上的贡品。这老太真是个怪人。

没两年,老太病了,病得很重,也就几天功夫,便过世了。老太走得很热闹,记得连续几天,上房里不停的有着念经声。听说是大雁塔里的一位方丈,很慈祥的老人,看到我总是微笑着,一种沉默的微笑,让人很尊敬。他着一身黄袍,手指不停的拨弄那串佛珠,佛珠黑红透亮。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半闭着眼,口中有音,可我压根听不懂。但是,那种音律十分好听,听久了,就想睡觉。那几日,我天天听着方丈的声音睡去,好奇怪,夜夜无梦。

心想,上房老太真是有福,人这么睡去了,还有人为她念佛,她躺上一辈子不起来,都是愉快的。她的家人却为此痛哭流涕,哭过几天,也就安静下来,日子依旧如故。

那时,我对人死的理解很简单,头几天还和我说话,过几天人就没了,像搬走了一样,只要你别想她,她就不存在。而这个院子从此真的安静许多,再也听不到老太的念佛声,至于贡佛的点心,不再想它了。

不知什么原因,我家又迁到城的中心,距离钟楼不远,一个叫案板街的北口。

是一个独立的小二楼,有半地下层,楼上东西各两间房,我家在东间,是一间厅房带阳台,阳台很大,一圈的玻璃窗。父母睡在厅里,我在阳台。夜夜能看着星星睡觉,能寻找那棵合欢花树叶中,闪闪发光的星是牛郎星。这种梦幻般的感觉真好,让我时常能梦见星星。

据说,这个独立的楼房是伪政府时期一位达官贵人的宅院,灰砖为墙,木板搭楼。家里的地面全是红红的木漆,尽管颜色已旧,斑驳成块,却仍是红明红明的,踏上去咯噔咯噔的响亮。

那个时候能住上这种房屋,算是一种福气。我常常踏着木地板跳跃,感受那种软软的弹性,像在沙坑里跳高一样兴奋。我的举动遭到母亲的痛斥,同时也引来邻居的反感。

那天放学回来,与邻居在家门口打了个照面,看见母亲沉着脸,劈头盖脸地将我骂了一顿,规定以后不准在楼上跳着走。因为邻居是位领导干部,常常在家中写东西,我的跳跃吵得人家不能工作。

正是这种联系,让我认识了她家的女孩。这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总是绑着两根小辫,走路爱跳,那小辫子就像两根拨浪棍。住进来时,不大见她,从两家人打上交道后,时常会碰着面。她爱笑,有两个酒窝,浅浅的,挺好看。起先,只是笑笑,后来就开始说话。她特别的天真,老爱提问题:为什么天上会有星星!地上会长树!合欢花咋是粉红色!男孩为啥不爱哭 ...... 我从不解答,因为答了一个就有一连串在等,我是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有一段时间,她家很安静,只能见到她父亲那张严肃的面孔,她和她母亲似乎消失了。她的消失让我变得很寂寞,放学后的那一段时间没有人和我玩。我曾大胆地问过她父亲一次,得到的只是一个客气的“嗯!”字。

一天晚上,我睡着了,被一阵激烈的吵闹声惊醒。听到她父母在吵架,吵得很凶,还摔东西,木地板通通的叫着。突然,就听见她的喊声:“你们吵吧!我走了!”紧接着那扇门咣的一声,又咚咚咚地木地板声,即刻全安静了下来。

这种静,不像夜静,而是屏住呼吸的、悄悄喘吸的静。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事或出现更大的吵闹,我静静的听着,没有一点点睡意。

果然,她母亲喊了一声:“过不下去就离,受够了!”接着是门声,木地板的咚咚声,她母亲也走了。

剩下的夜,我迷迷糊糊的过去。

母亲喊醒我时,天已大亮,我匆匆忙忙的跑去上学。

晚上,听母亲说:“邻居的男人出了事,写了什么东西被打成右派,会被抓走。”“那个孩子呢!”我问。“唉!跟她妈妈回农村老家了。”“会回来吗!”我突然担心起来。“难说,这种事说不清,这个家算完了。”

母亲的话,像一团乌云,持久地笼罩着我。感觉人活在这个世上真不容易,那个小女孩真的好可怜!还是那么的天真,那般的可爱,就被这种云团裹挟着去了!她的好奇和提问一定会带上痛苦和忧郁的。

许久,邻居的那扇木门再没有开过。

我们还是搬走了,因为这个宅子被政府收回保护起来。临走那天,我站在院子里,想象着那个女孩的、拨浪鼓似的小辫和那对浅浅的笑酒窝,差点落下泪来。

她的命运会怎样!我能问谁呢!

                               2019.8.3. 西安·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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