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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随笔杂谈
2019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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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风筝

屋檐下的风筝

李健

前年六月,我从甘肃夏河的拉卜楞寺开车去青海的倒淌河镇,原本可以走高速的,可我选择了一条山区道路。这条路只在地图上有条细细的线,导航上没有。我一向认为凡事做了才知道,你不做,谁知道结果会怎样,没有什么结果是等在那里的。这是我的性格,说不好这种性格好不好。

原本,我的专业是医生,写小说是因为医生当不下去了。写作和医生本是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当医生要严谨,而写小说要天马行空,恣意汪洋。我在医生这个行当里干了二十多年,这是父亲为我选择的赖以为生的职业。高考那年,我原本也是考中一家大学的,因为身体原因又被退了回来。当时,县里照顾性的安排了两家单位:一是到文化馆当图书管理员(这是我渴望的),一是到父亲以前工作的卫生院。我的意愿有一半还在嘴里,就在父亲的一声断喝中,乖乖提起行李去了那家山区卫生院。父亲恪守身怀一技,遍行天下的古训。他在那家卫生院当了半辈子医生,虽是个小医生,也当得风生水起,颇受当地人称赞,他很满足。所以,他也为我选择了这个行当。直到父亲过世前,他都担心我养不活自己,而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向父亲证明,我是可以养活自己的。我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不嗜烟酒,也没其他嗜好,他的这种性格,被我爷爷说成是屋檐底下的风筝—就这么大的出息。我爷爷写一手好字,他说一手好字是男人的门面。据说他原本可以读书读到上海去的,不知为何最后还是窝在了乡间。对此,我父亲一直讳莫如深,从不细说。大概在我五六岁时,爷爷教我写字,下象棋,给我讲些妖邪鬼怪才子佳人的故事,直到我自己读书时才知道,他的故事都来自《聊斋》、《三言二拍》之类。我知道爷爷一定读过《三国》的,因为他时常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挂在嘴边,可他从没给我讲过,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生性好奇,什么事都要试一试,年近七十了,还学骑自行车,带我去三十里外一个叫四道沟的地方看我姑姑。你知道,那是要翻过好几座山梁的。梁道蜿蜒,上坡时爷爷粗重的喘息和下坡时从我耳边掠过的风,让我和爷爷的笑声充满山谷。我父亲对此很不以为然,他说爷爷一辈子务虚,其实,我知道他想对我说,爷爷一辈子不着调,可他自己一辈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后来,父亲把他父亲说他的这句话送给我,他这么说是因为我的不安份,跟我爷爷说他,刚好相反。可我觉得,就当医生而言,我的天还没有屋檐那么高呢,床下还差不多。

在写小说之前,我还做过几年生意。那几年,时兴下海,我的一位朋友很不屑地跟我说,做生意是要有杀父之心的,你没有,我看你还是算了。我跟他说,我去做个儒商。事实证明,朋友是对的。儒就是儒,商就是商,商是和奸—或者说好听点,是和智慧连在一起,我不承认我不聪明,可我的聪明真不在商那里,那里没有我的舞台。那时候,总有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赞我儒雅,现在想来,他们在说我儒雅时,心里一定在笑我呆。确实,我身上真是有读多了书的呆气。

其实,我也没读多少书。我父亲一直反对我读小说,再说,那时候也没多少小说让我读,《敌后武工队》、《烈火金刚》、《雁翎队》什么的,就这也不是想读就能读到的。你要颠颠地跟在书主人身后,说无数好话,献无数地媚,若能如愿借到,便兴奋得拿了书,没日黑夜的看完;若借不到,只好咽口唾沫,悻悻而去。有一次朋友问我以前都读过什么书,我告诉她,高中毕业之前,我读过的唯一一本外国小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很惊讶地看着我,满脸的不信,以为我在调侃她。

我在我奶奶的背上一直长到四岁左右,在此之前,我眼前的全部世界就是这个瘦弱的小女人的背,还有就是在她怀里,和她一起听爷爷讲那些妖邪鬼怪才子佳人的故事(我忽然觉得,我爷爷的这些故事不是讲给我的)。

我的出生地在木垒东城一个叫果树园子的地方。那里东西是延绵不绝的丘陵,南面是天山,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戈壁。那里原本是蒙古准格尔部的游牧地,乾隆平定准格尔叛乱后,这里空了出来,哈萨克由此慢慢进入了这块土地。《西域图志》称:东城是蒙语“东吉儿玛台”的简称,意为多沟坡的地方,也即丘陵地。清乾隆年间设立的穆垒新城就建在东城口,时属奇台管辖。曾建有会馆、驿馆,一时商旅络绎,亦留下不少名人足迹,比如林则徐、彦检、李銮宣等。这里也是新疆汉文化最集中的地方之一,后来的哈萨克和这里定居的世居民族,相互交融,形成多姿的文化形态,滋养了这片土地。我在这里一直到初中二年级才离开。虽然之前我跟母亲去过上海,可那时候太小,繁华的上海没有给我留下太多记忆,我的世界仍然只是眼前那条狭长的山沟。

我想去看看山那边的世界。我对小伙伴说,山那边可大了,房子盖得一层摞一层,仰起头都看不到顶,还有火车,连起来比这里的路还要长,他们说我吹牛。我想证明给他们看,我把能找到的书都翻了一遍,也还是无法证明。他们一哄而散,跑远了,我走不动,我只能站在原地,继续翻我的书。

记得那年夏天,我八岁或是九岁,跟奶奶去捡麦穗。那些年,粮食不够吃,每年夏收后,都会有人去收过的庄稼地里捡麦穗或是豌豆之类。一大早,奶奶让我骑着驴,跟在她身后。我第一次翻过东边的山梁,看到山梁背后的风景。那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我骑驴爬上一个梁坡顶,看着起伏连绵的山梁如水般漫漶而去,欣喜无以言述,恍惚记得当时喊了一声,或是尖叫。二零一二年四月,我去爬泰山,当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泰山顶,站在孔子观鲁处,看着山下不远处的泰安城,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山峰都在脚下,忽然泪流满面,此生我再也不用爬其他的山了,我对自己说。我早已记不得我骑驴站在梁坡顶上的心境,我只记得那天,我拽过奶奶手里的缰绳纵驴驰下梁坡,不管奶奶在后面如何焦急担忧地喊叫,只管纵驴前奔,结果,那天我走迷路了。迷路似乎是我暗暗渴念的,我没有一丝恐惧和畏怯,任由驴驮着我在迷宫一样的梁沟里转悠了大半天。那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惬意畅快的一天。

那年暑假,我骑着那头烟灰色的老叫驴转遍了家乡附近的山梁和梁沟。到现在,我都可以闭着眼睛细数那里的每一条梁和沟,知道那些梁沟里发生的故事。比如:张三家的叫驴在红石头沟里爬了队长家的草驴,后来,队长在唐家井的地窝子里睡了张三的婆姨。

后来,爷爷把那头老叫驴卖了,说是要给我重新买一头更好的驴,可是,直到他老人家过世,我也没见到他给我买的驴。

那些年,我对所有的交通工具都羡慕的要死,就想,什么时候我也会骑自行车就好了,后来,我想我能骑摩托车就好了,再后来,我想我能开车就好了。我别无奢望,我就想走出去,看看大山和峁梁之外是个什么样子,看看更远的远方在哪里?

现在发达的交通把世界任何地方的距离都缩小为一天的路程,出行于我不再困难,而读书也已经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读书是一件雅事,它打开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广阔的世界,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你可以跟自然对话、跟宇宙对话、跟古来先贤对话,你可以在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里纵横驰骋,恣意挥洒。

恍恍然,很多年过去了,早没有了当年“左牵黄,右擎苍……西北望,射天狼”的少年轻狂,但我想恣意挥洒的愿望还在,依然如年少时一样茂盛,像一棵茁壮的树。

2017/12/12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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