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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贤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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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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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锄头

□刘贤安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大舅时常扛着一把锄头,叼起一根烟斗,飘进晨雾里,又扛着一把锄头,叼起一根烟斗,从黄昏里归来。那是一把寂寞的锄头,静静地倚靠在斑驳的墙壁上。

大舅兄妹三人,大舅,小舅和我娘,他们都出生在大山里,祖祖辈辈都用那把锄头在大地上刨根问底。小舅和我娘先后都离开了大山进了城,唯独满肚子墨水的大舅,从出生那天起就一直没离开过大山。直到他离开人世间,还静静地在另一个世界里守候着那把寂寞的锄头。

大山里的大舅像山一样威武,高大,他是当地的秀才。用身高八尺,才高八斗来形容他,一点都不过分。大舅是家里的长子,父母走的比较早,那年大舅才10岁,我娘才5岁。贫穷没有阻隔大舅对知识的渴望,大舅考取津市市有名的高中。那年月,家里实在太穷,大舅没念完高中就缀学了。当爹又要当妈,还要用那把锄头开荒种地,供弟妹读书,养家糊口。

早在改革开放前夕,大舅当上了村里的会计兼水利工程员。村里修一座小型排水闸,大舅既是技术员又是施工员,大山里小有名气的土工程师,大家都亲切地叫他卜公。为了赶工程进度,大舅怀揣我娘给他做的米饭,吃住在工地。在大舅和村民的努力下,提前完成了工期,节省了预算开支。直到工程完工,大舅没吃公家一颗粮,没喝集体的一滴酒。完工那天,村支书特意找到我大舅,授意他按照工程先前预算做账。起初,大舅没领会支书的意图,直到对方点拨,大舅才明白对方意思。死板的大舅,不光没按照村支书意图办事,还不顾对方的情面,和领导唱了反调,让对方下不了台。

“胳膊哪能扭得过大腿”。大舅被无缘无故解除了所有头衔。弃甲归田的大舅没吵没闹,转身背起那把锄头,不声不响又回到了大山的怀抱。夜晚阅读科普书籍,白天就握着锄头改造荒山,种植果树。眼看瓜果就要开满山岗,大舅又被戴上了资本主义的帽子,果树被毁了,连那把锄头也幸免于难,都给造反派给收走了。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大舅收获了爱情。当地一个颇有名望,书香家庭出生的大家闺秀,力排众议,义无反顾地和大舅走到了一起,成了我的大舅娘。她知道锄头是大舅的最爱,从造反派那里花高价赎回了锄头。锄头离开了主人日子,木质的柄上布满腐朽的暗灰色,金属的头也长满黄色的锈迹,在村庄皎洁如水的月光里,没有半点光泽。

大舅和大舅娘商定,把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让给了弟妹,自己在山的一边搭建了一座简易茅棚。成婚那天,没有花轿,没有唢呐,大舅娘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大舅家里那道土门坎,新婚之夜,锄头静静地守候在茅棚外,像一位尽职尽责的哨兵。

大舅成了家,不忘隔三差五看望我娘和小舅,谋划弟妹的出路。“要是有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呢?”鸡叫都三遍了,兄妹三人抱头痛哭,难舍难分。天刚蒙蒙亮,深秋的薄雾把通往城市的路包裹得严严实实,像是有意要留住亲人远行的脚步。墙脚边的锄头,沾满了露珠,晶莹剔透,与大舅的眼泪一样,没有半点杂质。大舅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叠钱来,硬塞给了小舅。大舅和我娘走了十几里地山路,为小舅送行,来到毛里湖岸边的一座船码头,搭乘机帆船离开了大山。

后来,我娘也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山进了城。那年月,尽管我娘和小舅进了城,成了家,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大舅十分牵挂小舅和我娘,用那把锄头,让我娘和小舅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大清早,大舅跑到山上,砍下一根厚实木桩,肩挑一旦山货,翻山越岭,趟河渡水来到城里,把丰收的喜悦同我娘和小舅一块分享。娘每次回忆起大舅,眼泪总是流出来,娘说︰“当年如果没有你大舅帮衬,日子不知该咋过”。

娘走后,按照娘生前遗愿,大舅把娘接回了娘家,大舅就用那把锄头给我娘挖了一个大坑︰“有大山作伴,你娘心里踏实。”

我长大成人后,时常去看望大舅,听到小汽车喇叭声,早已经守候在村头的大舅,肩抗一把锄头,那是他生死不离,开凿大山的随身宝贝。远远望去,高高的山岗上,大舅像大山一样巍然挺立在村口,等候远道而来的外甥。我会带些书藉给大舅,书籍是他的最爱。夜里,大舅泡上自己种的茶叶,戴上老花眼镜,坐在硬朗的木椅上,翘起二郎腿,叽哩哇啦地读起我给他的书来。大舅读书的声音很特别,像是庙里的和尚念经,又像是音乐老师在哼歌。我一直想请教大舅,看书为何要读出声来,咋这么个读法,每每想开口,又唯恐打断大舅读书的雅兴。

我每次回大舅家祭奠母亲,大舅就用那把锄头为我娘的墓地除草,扫墓。迷信的大舅,总是在炮竹响过之后,反复叮嘱叩头顺序,男外甥的先叩,女外甥次之,最后才轮到大舅和他的子女。大舅在娘的坟前跪下了,手里扶起那把锄头支撑起自己身体,嘴里喃喃地说:“妹啊,我们都来看你来了!”

我慢慢发现,站在村口的大舅,他的后背一年比一年弯曲,而手里的那把锄头,依然挥洒自如扛在肩上,牢牢地握大舅布满老茧的手里。那年春节,天气很冷,山上的雪还未融化。听到汽车喇叭声,背着锄头,在村口等候我们多时的大舅,高高兴兴地迎了上来,恰逢遇见来此地走亲戚,当年罢免大舅村官的村支书︰“卜公,这是你啥亲戚”,大舅笑嘻嘻地给老支书递上了一只香烟。那还是上次来看望大舅时,外甥留给他的,他舍不得抽这样好的烟,只是见到我们才拿出来,平时都藏在黑洞洞的衣柜里。大舅自豪地对老支书说︰“这是我外甥,开包包车来看我的!”

那年,就在大舅被罢免村官一年后,那位村支书也因贪污被开除。听说新任村支书多次邀请大舅回到村里工作,官复原职。听我娘说︰“你大舅就这个牛脾气,乡长都出面了,就是不肯回村里任职”

知道外甥们要来,大舅早早地升了一大盆柴火,烧的旺旺的,屋子里的温度已经升了起来,我刚脱了皮衣,大舅就从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拿出一大堆吃货来。那天,大舅特高兴,远在青岛大学教书的姐姐姐夫也来了,大舅一高兴,就多喝了几碗酒,话开始多了起来,他指着我姐夫︰“外甥不会喝酒,外甥女婿今天陪我喝”“大舅,你酒量行不”“你这个教授,不要瞧不起人,来,干杯,一口干!” “不能喝了,大舅上了年纪”姐姐担心舅舅血压,极力劝阻,“别管她,我们喝!”

大舅有三个孩子,一男两女。我姐将大舅小女儿带到了城里,安派了工作,大女儿不肯离开大山,嫁给了山里的男人。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大舅的儿子也外出打工。锄头寂寞了,村庄也开始变得荒芜。

那年春耕,大舅吃完早饭,肩抗那把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锄头,光着赤脚,步履蹒跚地走到山坡上那片田地。那是大舅用锄头精雕细刻的责任田。中午时分,大舅高血压突发,倒在了湿溜溜田里,再也没能爬起来。被一个过路的人发现,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锄头,死死不肯松开。头朝着大山,双腿僵硬地指向村口,眼睛死死地看着远方。那是亲人们常来的方向,整个身躯笔笔直直躺在平整的水田里,双手紧紧抱住那把锄头。看着那把沾满泥土的锄头,我眼里哗哗啦啦地落下伤心的泪水来。

下葬那天,按照大舅生前的遗愿,那把陪伴大舅一辈子,生死相依的锄头也和大舅安葬在了一起。在大舅心里,始终有一把锄头挽就的心结,这里面栓着的全是爱,从未改变。我坚信,倘若有来世,大舅会重新握起那把寂寞的锄头,重新书写村庄的富饶和秀美。

那把锄头,它是大舅一辈子用来劳作的工具,又是大舅向贫穷宣战的武器,更是大舅为我娘开山辟路,兄妹俩唇齿相依的见证。

大舅出世后的第二年,人间流行给亡人拜新年,我千里迢迢再次走进大山,祭奠大舅。我的眼泪慢慢地流淌下来,大舅高大魁梧的身影又出现在我眼前,还有他那把随身携带的锄头。在痛苦的思恋中,我这样安慰我自己︰“他们兄妹俩最终盼到了重逢的这一天,总算又回到了大山的怀抱”。

一把寂寞的锄头,是村庄的忧伤,也是村庄的温度,更是大舅不屈的脊梁,伟岸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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