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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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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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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里

“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花,花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一首《社员都是向阳花》,把我拉回了那段难忘的岁月。

从1961年开始,以乡为单位设立公社。公社下面设大队(村),大队下面设生产队。比如我村就叫新林公社查林大队,而我家就属第十生产队。

全村十个生产队,每队由数十户人家组成,共有一百多号男女劳力。当时常见到这样的景象:一个个风雨如晦的清晨,或者霞光满天的早上,一队队挑着猪栏人粪的青壮劳力,一列列背着锄头铁耙的老人妇女,辗转走出曲折盘旋的深巷,迤逦经过明镜似的水田,鱼贯爬上绿油油的山冈,掏地的掏地浇肥的浇肥,割麦的割麦插禾的插禾。各队的劳作从此开始。

高中毕业后,学生变社员;扁担是标配,出门就挑担。把猪栏担进水田,把人粪挑上山冈;把粮食挑到晒场,把柴禾担进家中。我们成群出发,结伴而行;担姿翩跹,队伍浩荡。粪桶随着扁担摆动,柴禾随着冲担摇晃,谷箩随着双肩起伏,畚箕随着脚步吱嘎,就这样挑出一种韵律,扭出一种美感。尤其是挑过长长的木桥,担过窄窄的田塍,明镜似的水面倒映着矫健的步伐,洒脱的挑姿,简直就是一幅优美的画图。挑担队伍中,头挑人控制着挑担的速度,歇肩的次数。有的故意不歇肩,一口气挑到地头。初来乍到的我夹在中间,肩膀由疼痛而麻木,双脚由沉重而踉跄,身体由歪斜而扭曲。这时挑在肩上的已不是两桶粪,而是两座山。特别是快到地里,遇上一个陡坡,或一道高坎,气尽力绝时稍有懈怠,一个趔趄就人仰桶翻。有次硬撑着挑上一块高地,左脚一滑前桶一撞,哗的一声粪泼全身,还扣了半天的工分。

比挑粪更远,是进山挑柴。一天砍一担,来回六十里。两百来斤压上肩膀,冲担压得吱嘎作响。肩膀就靠冲担一颠一颠地起伏,双脚全仗柴捆一翘一翘而迈步。特别是爬山过岭,手拄搭柱,肩荷重担,每一步都是挣扎,每一脚都在拼命,柴担骑着双肩上山,汗珠沿着额头滚落。我后来虽然不再挑担,但仍保留着挑担姿势:颈扭曲而背压弯,身右倾而头左侧,一幅负重前行的样子。所以,扁担是山里人的一种暗喻,一场宿命!挑担,是乡下人的一种姿势,一幅图腾!

挑担之外,最吃力的是掏麦田。秋高气爽时节,晚稻已经归仓,壮劳力来到一块田前,大家一字儿排开,每人分十几个稻茬,开掏一行行麦垄。掏得小或掘得浅,你这垄田就瘪塌塌,比人家矮一岸,这不符合掏田要求;力气小掏得慢,你就会嵌在中间,与人家越拉越远,面子上更下不来台。田里的泥韧而结,一耙下去整块泥来,轻则数斤重则几十斤,不仅要掏得起还要翻得转,因此这是场人与泥的拔河,锄与田的较量。不是你掏着田,而是田扯着你;不是耙挖着泥,而是泥拉着耙。不一会儿,你的手掌长满水泡;再一会儿,你的双手血肉模糊。血水滋润着耙杆,疼痛连接着心肝。越是疼痛越要攥紧耙杆,越是流血越得拼命追赶。当我用尽力气掏到田头,队长铁青着脸喝声“返工”。我紧咬着倔强的双唇,吞咽下委屈的泪水,使出全身力气,举起铁耙重来,翻出每一块泥巴,掘深每一寸土地。那时感觉那垄地特别长,长得像我的人生;又觉得特别短,短得像我的意志。等到返工完成,我的手已被耙柄粘住,整个人像从水中捞起。

生产队里,我用双肩扛起生活的重担,用双手开拓人生的艰难,还要用双脚感受岁月的冷暖。队里每年组织去里山砍柴,都是年关将近严寒已至。有时头顶敲打着雪子,有时柴捆飘满了雪花。最难受的是涉溪,肩负着两百斤的重担,涉过一道道溪流,踏着滑溜溜卵石,感受刀割似的冰水。涉完了数道溪,双腿早已开裂,渗出殷红的血水;双脚早没感觉,肢体好像分离。同寒冬的溪水一样,早春的田水也拔凉拔凉,水下烂泥更是冰冷冰冷。这时队里开始做秧田育秧苗,跳进田里真是砭人肌骨,时间一久腿就麻木生疼。而炎夏的田水又是另一种滋味,跳下田后会反弹回田塍。这哪里是水田,分明是个沸腾的水锅,我马上退回到田塍上面。看着社员们的从容平静,我咬咬牙又跳进田里,体味着在水上泥中的感觉:没入泥中的凉而温,浸在水里的热和烫,露在空中的似火烧。这哪里是七月的水田,分明是老君的丹炉。

在水田中拔秧种田,最烦人的还是蚂蟥,一曲一曲地泅游过来,悄悄地粘住腿脚,默默地吮你鲜血。大家干活都赶进度,哪有时间去捉蚂蟥。等到腿脚一痒,腾出手往两腿一捋,蚂蟥们已吃得滚圆,纷纷借势从腿上滑落。有时用镰刀把它们割成两段,乌黑的鲜血会溅你一身。没有吸足的叮住不放,扯成两段也绝不松口。

队里劳动,虽苦也有乐。社员劳动时,并不是沉默不语,而是寻笑逗乐,伴随着一个个荤段笑活,一大堆活计不知不觉就干完。队里总有那么几个爱说笑的男女,能调动大家庭的气氛。若是有新过门的小媳妇,或刚结婚的新郎倌,这话题就多了去了。有些结婚多年的中年妇女,什么荤话都敢说,什么羞耻都敢问,弄得新郎新娘脸儿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没有新媳妇可逗,就拿年轻媳妇扯,拿老实后生乐。总之,在干活的过程中,不让劳累占上风,不让沉闷得太久,一冷场就扔荤嗑、找笑料,源源不断地提供些解闷调情的乐子。那时我对性呀爱呀都不懂,都是生产队里启的蒙。

最快乐的事情,是晚上放一场露天电影。一到夜晚,村里的老人三三两两,年轻人成群结队,小孩子呼朋引伴,姑娘们嬉戏打闹,向着水泥操场聚拢……不多一会,操场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子呼娘,姑喊嫂,此起彼落,人声鼎沸。露天电影开始放的是黑白片,后来变成了彩色片。除了八部样板戏,也有一些战争故事片。还有前苏联、阿尔巴尼亚、越南和朝鲜的几部外国翻译片。那时我们记住了好多电影台词,有个伙伴还把唱词活学活用,一回他妈打了他一顿,他哭着唱《洪湖赤卫队》韩英那一段:“娘啊娘,儿死后,你把儿子埋在那高山上……”这一唱着实把他娘吓了一跳,忙给他煎了一碗荷苞蛋安慰安慰……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那时大队里常开大会,大会有批斗会、动员会、演唱会等,小队有评分会、派工会、学习会等,各种会议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开会前,大家开着玩笑,热闹非凡。姑娘们是会场里的一道风景,她们都尽量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热闹得像群山雀,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老少爷们瞎侃,一边有情无情地用眼角瞟着暗恋的小伙。小伙子们有了姑娘们的存在,更能显摆更会争执更加好斗,一激动个个都变成红头雉鸡。会议一开始,喧哗就如退去的潮水,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报告,安静得像一个个婴儿,虔诚得像一个个教徒。那阵子,农民没有多少文化,内心纯洁得像泓清泉,热爱共产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记得一次会上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第二天社员把刚收进的稻谷,扇了又扇扬了又扬,挑最好的粮食卖给国家,说要支援灾区人民和国家建设。现在已很难见到生产队里开会那样的场景,社员们那种虔诚的神情,那份纯洁的笑容,和那样明亮的眼睛。

生产队里,劳动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甚至是诗意的。悠悠南山下,潇潇春雨中,三三两两的牧童,圆脑袋顶着圆斗笠,身上披件棕蓑衣,下身跨着圆水牛。圆圆的小嘴吹奏着圆圆的短笛,圆圆的短笛迸溅出圆圆的乐曲。而社员们披蓑戴笠,驱牛挥鞭,身前犁开紫云英海洋,身后翻起一片乌金。灰中带亮的雨丝编织着雨幕,黑翼白腹的燕子裁剪着春风,好一幅雨中春耕图。耕后再耖碎耙平,一位社员双脚踩耙上,牵绳拿耙钩,口中常吆喝,随牛归去来。悠闲潇洒的耙姿,早就在脑中定格。犁耙以后,田似明镜;春雨沙沙,如撒银粉。人们披蓑戴笠前倾后翘,面朝水田背朝天,并肩并排齐种田,眼前绣出一方绿,身后退开一片天。又一幅春雨插秧图。

实难忘,生产队里的苦和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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