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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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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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蓑衣琐忆

水库快要建成,家园终将不再。我冒着秋雨,赶回家乡,准备挑选几样东西,留作一点纪念。

老屋像那瘦弱的爷爷,瑟索地匍匐着,等着我的归来。苍苍的砖墙布满地图似的水渍,粼粼的瓦片荡漾鱼鳞似的波纹。没有玻璃的门窗黑洞洞地,像老人掉光了牙齿;无人整理的庭院长满荒草,就像久未剃刮的乱须……那一把把竹椅,嘎吱过多少岁月的喟叹;那一张张眠床,辗转过多少幸福的向往;那一把把锅铲,炒制出多少饭菜的芬芳;那一弯弯镰刀,收割过多少生活的希望……这里的每一样家具都镌刻着我生活的印记,每一样农具都记录着我成长的经历。我在泥地上捡起遗下的欢笑,在燕窝边找到失落的梦想,在扁担上嗅到温馨的汗香,在锄柄上看到淡淡的血痕……我寻觅着,挑选着,最后要了一张梁床,那是父母给我做的婚床;一张方桌,那是家人经常欢聚的地方……离开前,我再一次抬头四顾,看到墙壁上那件蓑衣,真有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欣喜,“他乡遇故知”后“惊定还拭泪”的惊奇。当我庄重地取下那件蓑衣,抖落上面落满的灰尘,旁人纷纷递来不解的眼神。

是的,蓑衣早已失去了实用功能,也没有什么审美功能。身似剌猬,形同蝙蝠,面貌棕黑,不要说什么颜值,甚至有些丑陋。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车的一隅。

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江南,都知道蓑衣对一户农家的重要。那时每户人家的墙上壁间,或猪圈茅舍,都挂着大小新旧的几件蓑衣。既用来挡风遮雨,又可以抵冷御寒,成为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生产生活工具。

一年四季江南,风霜雨雪相伴。蓑笠似乎成了乡亲的标配。不管如牛毛,像花针的春雨;“对面雷嗔树,当街雨趁人”的夏雨;“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的秋雨,还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冬雪,都离不开蓑衣笠帽的遮挡和庇护。

最初的蓑笠大概多由苇草和竹叶编织而成,所以称“青箬笠,绿蓑衣”,但这种蓑笠容易破损。近代的蓑笠用棕榈丝制作而成。特别是蓑衣,先用棕榈丝搓成细绳,然后编织成厚厚的棕榈垫,在里层和周边再衬上棕榈片,编织成有披肩,有领空的形状。新蓑衣呈棕黄色,两翼像展开的蝶翅;旧蓑衣变棕黑色,双羽如收拢的鸟翼。

阳春三月,烟雨笼罩。乡亲披蓑戴笠,驱牛挥鞭,身前犁开紫云英海,身后翻起一片乌金。灰中带亮的雨丝编织着雨幕,黑翼白腹的燕子来回穿梭,好一幅雨中春耕图。犁耙以后,田似明镜;春雨沙沙,如撒银粉。人们披蓑戴笠,前倾后翘;左手捏秧,右手播绿,又一幅春雨插秧图。

我们披蓑戴笠俯身种田,蓑衣蜷曲成雨中的刺猬。如果我们直腰歇歇,球成一团的蓑衣立刻舒展开来,变成一件临风展翅的漂亮披风。当我们走上田埂,多而规整的蓑毛,都朝一个方向倾斜,我们仿佛披着斗篷,在水天之间逡巡。

试想一下,悠然南山下,纵横阡陌间,三三两两的牧童,圆脑袋顶着圆斗笠,身上披件鹤敞似的蓑衣,下身跨着圆鼓鼓的水牛。圆圆的小嘴吹奏着圆圆的短笛,圆圆的短笛迸溅出圆圆的乐曲,圆圆的乐曲感动了圆圆的雨滴,圆圆的雨滴又变成圆圆的音符。色彩是那样的亮丽,构图是那样的和谐。试想一下,霏霏春雨之中,漠漠水田之上,三三两两的农民,面朝水田背朝天。水田上圆形的笠帽,房形的蓑衣,像一艘游动的船,又似一间漂移的屋,更如一朵盛开的花。面对土地的虔诚,背负苍天的信任;叩谢土地的馈赠,感念春雨的隆恩,都在一俯一插之中完成。这时的蓑衣恰似一领祝祷的乐章,一篇敬天的祭文。而老天通过春雨的方式,叮叮地轻弹着人们的笠帽,沙沙地摩挲着大家的蓑衣。

穿着蓑衣挑担,又是另外一种风景。每根扁担串起蓑衣两翼,每支队伍显得威武整齐,像春池中的鱼贯,如白云上的雁阵。雨丝纷纷,重担悠悠,脚步阵阵,吱嘎声声。春雨中每顶笠帽旋转成一曲激情的圆舞,每件蓑衣飞洒成一帘缤纷的银幕。雨中蓑笠总是珠围翠绕,雪中蓑笠又是冰清玉洁。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我们没有“孤舟蓑笠翁”那样的潇洒,更无“独钓寒江雪”那样的闲暇,而是冬闲不闲,挑大寨田。大雪中,纵然红妆也苍苍,少年一朝尽白头。霜满笠帽,在为你加盖;雪落蓑衣,在为你添衣。但只要轻轻一抖,蓑笠上的雪花就会银裂玉碎,纷扬坠落。接着雪又轻飏细洒,不一会儿又把你打扮成一个雪人。这时的小伙伴,仿佛变成一个个小矮人;这时的小姑娘,每一位是白雪公主。

三九严寒,滴水成冰;缺衣少被,缩成一团。冬夜显得漫长而寒冷,裹在被中还索索发抖,这时父亲会拿来一件蓑衣,轻盖在我那薄被之上,一股暖流就会流遍全身。家中水缸菜缸,为防冰破渗漏,只要覆件蓑衣,就不会结冰。大冷天盖物暖体,雨雪天挡风遮雨,歇脚时又可解乏小憩。蓑衣穿在身上是件衣,放在地上是张床。每逢歇工间隙,找个背风挡雨的地方,脱下蓑衣往地上一铺,就势往地上一躺,不怕湿了衣裳寒了身子,覆上笠帽闭上眼睛,不一会就会呼噜四起。

这样的场景总让人想起唐诗《牧童》的意境:“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一片有着绿绒一般质感的广阔原野,一管有着阳光一样光芒的竹笛,牧童归来吃饱饭后已是黄昏,就拥蓑而卧席草而躺,沐浴在流水般的月光之中。质朴艰辛的生活因了山水牧歌充满了情趣,这份情趣又让牧童用短笛吹奏成了经典的场景。这时的蓑衣变成传说中的所罗门飞毯,乘着它就可以飞向快乐幸福的地方。

其实从诗经开始,我国就不乏描写蓑衣的诗歌:《小雅·无羊》就有“尔牧来蓑思,何蓑何笠”的吟诵,意思是你到这里来放牧,披戴蓑衣与斗笠。唐代张志和的《渔歌子》是幅清新的画:“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戴着青色的箬笠,披着绿色的蓑衣,沐浴着斜风细雨,沉浸在垂钓的欢乐和美丽的春景,久久久久地不愿归去。柳宗元的《江雪》更是幅空灵高洁的图:“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叶孤单的小船上,有位披蓑戴笠的渔翁,独自在大雪纷飞的江面上垂钓。还有宋代李纲的《望江南》:“箬笠但闻冰散响,蓑衣时振玉花空。”斗笠上只听见雪弹子敲打的声响,蓑衣上不时抖落堆积的雪花。还有苏轼的《浣溪沙》:“自庇一身青蒻笠,相随到处绿蓑衣。”还有王士桢的《题秋江独钓图》:“一蓑一笠一扁舟,一夫丝纶一寸钩”……好像这景色一半属于蓑衣,这诗意一半也是属于蓑衣。

一蓑风雨,一叶孤舟,一片兰浆,一弯明月,蓑衣在诗歌中张开美学的羽翼,翩翔在诗与哲的空明之中,如神灵一般幽黑而深邃;又如达摩的一苇渡江,把无限的禅机融入一片沧溟。这里的蓑衣孤单而隐居,高远而深邃,犹如一位沉思的鸿儒,一个化外的高人。其实蓑衣穿着很不舒服,看起来也不美观。随着雨水不停地倾泻,蓑衣会变得更加潮湿,更加厚重,劳作时成为沉重的负担。而且蓑衣上的千丝万针,针针扎向你的肌肤,毛茸茸、剌喇喇地,好像针灸着你,刺戳着你,砂磨着你,让你浑身难受。更有笠帽下的张张黧黑脸庞,声声沉重喘息;蓑衣里的阵阵拼命挣扎,道道如流汗水,只是外人看不出来罢了。所以一旦雨小了下来,我们就急着脱去蓑衣,只戴顶笠帽,一下轻松许多。每次一回到家中,就把蓑衣往墙上一挂。天气一旦放晴,蓑衣就会束之高阁,像吸附在墙上的一只蝙蝠,停泊在壁间的一只蝴蝶,显得无趣和落寞。

现在,我把这件蓑衣挂在墙上,它长长的棕毛摸起来粗糙而暖和。它更像一本打开的线装书,只是书页有些发黄发黑,记录着一个时代的变迁,一个家族的记忆,一代人物的命运。

我想用这种最古老、最原始的方式,包裹那颗日益潮湿的初心,遮挡那颗四处漏风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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