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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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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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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

香火

我的记忆中,香火最先照亮的,总是那些沧桑的脸庞。

我在外婆家度过童年,首先接受了香火的概念。外公葬在飞凤岭上,北望就能看到那间粉白的路廊,但对于细脚伶仃的外婆,和还是幼小的我来说,来回二十里路已很遥远,所以外婆就在家中祭奠。

祭祀那天,外婆一早买来时鲜蔬菜,擦亮香炉烛台。一俟黄昏来临,就一一摆好祭品,然后满怀虔诚,燃香点烛,念念有词,躬身下拜。这时我也学着外婆的样子,扑嗵一声跪下,鸡啄米似地叩起头来。

自己年幼无知,总爱刨根问底。为啥要点烛烧香,为何香点三炷、烛烧一对?外婆就会柔声相告:一对烛代表日和月,三炷香表示天、地、人。烛光带去光明和安慰,香火传达祭祀的信息。三炷香中的第一炷香,是邀请你的列代宗亲,前来享祭;第二炷香是主香,就是祭祀对象,比如你的外公,今天是他的节日,请他前来享祭;第三炷香是代香,比如家中有人因故未回,就代其向祖宗解释请罪,求得宽容理解。并护佑他们工作顺利,四季平安。这时,红红烛光映照着外婆的白发,袅袅香烟氤氲在她的周围。

舅舅英年早逝,外公又早早离开。外婆想把我留在身边,为外公舅舅传脉香火,但始终没有向父母开口。开始上小学了,怕外婆管束不住,父母就带我回家。由于年岁渐长,加上家住山村,祭祀也扩展到了山上。第一次和爷爷上坟,是跟他翻越村前的大岭,那里埋葬着爷爷的祖先。爷爷先为坟头添上几畚泥土,接着在坟堂燃烛点香,摆开果蔬,斟上老酒,然后跪倒在地,转头对我说,“我说什么,你跟着说什么;我做什么,你跟着做什么”。一跪一拜并口中喃喃:“爸、妈来吃”、“爷、奶来吃”……我一边捣蒜似的叩头,一边学着爷爷的话语,“爸、妈来吃”、“爷、奶来吃”。爷爷笑得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眯着眼连声夸我孝顺。回家后,爷爷把这些告诉我的爸妈,笑呵呵地指着我说,“死掉口眼会闭了,香火传下去了,菜汤羹饭(最简单的祭祀饭菜)有得吃来。”爸妈教育我,祭品只有死人才能享用,活人无法消受。爷爷喊爸妈,我也喊爸妈,没做“加法”,照搬照说闹了笑话。

在南面的安山上,爷爷已为自己造好了寿坟,告诉我这个地方是他亲自选中,东面有来龙山的马鞍岙,再前面左有笔架山,右有王印山,后代定会出大官。然后指指坟头上自己栽种的几颗石关树说,今后我们就坐在树下乘凉,看着你们一代胜过一代。如今,爷爷奶奶的坟头上,石关树早已亭亭如盖。每到清明节,泪眼矇眬中,我仿佛看到树下坐着两位老人,慈祥而深情地望着我们。

距爷爷奶奶坟墓不到一箭之地,就是外婆的坟茔。由于老屋逼仄,父母选址建起了新房,但也背负上沉重的债务。母亲与外婆商量,想卖了嵊州老屋,用来偿还债务。虽然年事已高,故土难离,但外婆爽快答应。从此,外婆离开她的故乡,从嵊州迁到新昌,并且长眠在异地他乡。外婆生前曾对我说,“我把你们既当外孙又当孙,我百年以后,别忘记给我们点炷香火,供口羹饭。”

因此,每年的清明节,我一定要赶回自己的出生地,祖辈的栖居处,掊上几筐新土,燃上几炷清香,奉上几份果蔬,叩上几个响头,聊表几分哀思。当然,每次回家祭奠,爸妈做好了一切准备,我只是烧个现成香火。挑上母亲做好的饭菜点心,捎上父亲备好的碗筷香烛,跟着日渐佝偻的父亲,向着那条陡峭的大岭攀登。

大岭上的祖宗和我相距六七代,历经百多年,相距并不远,但坟头逐渐瘪塌,旁边沟壑纵横。每次上坟父亲一一介绍,祖先们的姓名年龄和风雨人生。我们只是“呵呵”应和,却没认真铭记。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再也翻不过大岭。等到父亲也撒手西去,大岭上真的断了香火。因为祭祀那天赶回,半天时间赶多个地方,就顾不了岭上的祖宗。只在祭祀爷爷奶奶时,呼告他们一起前来。

但没有忘记“小师傅”,每次祭祀完爷爷奶奶,我们总要去祭奠这位未曾谋面的前辈。爷爷生前反复对我们说过,“小师傅”是村庵中的一位尼姑,多次向爷爷提出要求,百年后希望享祭一杯残羹。爷爷答应了她的要求,说只要相距不要太远。“小师傅”就把最后归宿选在爷爷附近,我们祖孙三代一直恪守着这个诺言,每年清明都要祭祀一番。只是“小师傅”的坟墓早被夷成平地,我们只能在那个大概位置燃香点烛。

每年重复着上辈重复过的动作,每次点燃着上辈点燃过的香烛。面对袅袅香火,想起上海的儿孙,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谁的香火,谁又是我的香火?

梁氏是黄帝的直系后裔,中华民族主要支脉之一。史籍《沈隐侯集》记载:“梁氏源于少昊,至伯翳佐禹治水,赐姓嬴氏。周孝王时,封其十六世孙非子于秦。其曾孙秦仲为宣王侯伯,平王东迁,封秦仲少子于梁,是为梁伯。”梁伯即为嬴康。

据载:“梁氏后裔三十一世梁亭(左加日)隐居黔江(今重庆市)。至三十五世(一说三十八世)后裔梁万,生于西晋太康二年(281),晋惠帝时为幕府主簿,升浔州刺史,时中原乱起,永嘉四年(310)升行营招讨使,建兴时(313—316)加总督中外诸军事。西晋亡,随晋元帝司马睿东渡建康,后出巡江东各地,见剡县灵鹤山风景秀丽,遂择地建业置产,名其居地为前梁(今属嵊州市黄泽镇)。”

后来,“梁万十四代孙梁山宝嫌旧居前梁人口稠密,不宜久居,沿溪(今黄泽江)上溯择地迁居,到查林(今属新昌新林乡),见此地山环水绕,奇峰罗立,决意在此定居建家立业,于唐贞观十五年(641)迁居查林,查林梁氏宗谱尊其为查林梁氏始祖。”查林就是我的故乡。自梁立国,香火绵延2800多年。梁伯始祖,延续到我已经96代。

传宗接代,香火绵延,古人看得比什么都重。香火断在谁的手里,谁就愧对列祖列宗,甚至是家族的罪人。村里有句俗语,“栅栏不是门,光棍不是人。”中国有句古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香火的传承看得比天还大。有这样一个真实的笑话,一位女记者在一个小山村采访,碰到一个失学的放羊娃,问他为何放羊?放羊娃回答,娶媳妇!又问娶媳妇干么?回答生娃!娃大了干啥?放羊!娶媳妇,再生娃。反反复复,都是一样的回答。这种最实际、最直接的香火传承,的确是乡村人一生的追求。

这种观念,是传统文化的一种折射。汉民族的灵魂观既不同于佛教的轮回转世观念,也不同于追求末日救赎的基督教观念,而是寄望生命能在后代身上延续:人死而灵魂不灭,祭祀让先人灵魂永存,而先人灵魂世代保佑着后人。无后就意味着死后无人奉祀,也就意味着香火彻底断绝。

现在的香火观念,城市人淡薄,或者说淡然。就是农村里,也发生着巨变。面对着城市化的浪潮,面对着各家族的崩溃,面对着旧农村的破败,面对着儿孙们的远离,那朵香火变得忽明忽灭起来。香火,那朵连绵数千年的香火,变得轻盈而沉重,清晰又模糊,面临着熄灭的危险。现在,无论是老人们,还是年轻人,都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不愿提起。

一次我和叔一起上坟,叔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蹒跚着走到父母坟前,踉跄着跪在地上,一下子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哽咽着说:爹,妈,也许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来看望您们了。我们也跟着潸然泪下。叔叔后面还有我们,但我们也在老去,那么谁来传承香火?

家乡变成了水库,但河流并未断绝。我希望香火如不绝的河流,漫随时光流逝,即便黑夜来临,那如星似萤的香火,明明灭灭,跳跃闪烁,永不断绝。

香火的不灭,香火的传承,是村庄的历史,也是村庄的现在,更是村庄的未来。没有了香火,便没有了家族。没有了家族,村庄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说,香火是村庄的灵魂,其它的一切都附丽于这个灵魂之上。

不灭香火,香火不灭。这是一种传承,传承着中华民族那不灭的精神;这是一种拷问,既是对道德与伦理的灵魂拷问,更是对人性的深度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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