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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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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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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 草连载

  春天伊始,后头崖红红的土崖,一天比一天变得嫩绿,村庄的炊烟飘上崖,将白如乳汁的烟雾融进崖土。绣满苔藓的石头缝里,挤出一粒粒亮晶晶的绿芽儿,芽儿细细扁扁,似一根根针尖弯曲的绣花针。孩子们刨开土层,揪出嫩黄根茎,放进嘴里咂咂,顺手丢进野草丛,唱着童谣跑开了。春风在崖上来回吹,干草茎变成浅绿,红彤彤的土崖变成浅绿,一根根绣花针变成一张张荷叶似的小圆片,一丛丛、一撮撮漫生崖坡,一张薄薄的纱网,罩绿了后头崖。

清明节,家家户户都要吃新菜,祭先人。掐来的野苜蓿在滚水里煮过,挤去水,加肉臊子爆炒,与面条烩一锅,全家人美美吃一顿,既是对春天的庆典,也是春播伊始对土地的感恩。苜蓿是春风温柔的目光暖出来的,摸上去柔柔的,踩上去绒绒的,不是菜,却是最母性的野草,它的香,让一锅面条顿生温馨;它的绿,是冬天过后春天来临的第一声礼赞。五月,雨水降临,阳光明媚,苜蓿飞快生长,一蓬蓬一坡坡的绿,生满后头崖高高低低的土窝窝,崖坎坎。苜蓿在崖上井然有序的生长,细小的根须将崖上的红土移来挪去,给红土的身体安上会飞的翅膀,让土向高处飞翔,红土一旦飞翔起来,后头崖的头尾就会调换,今天东边是头,明天南边是尾。好在崖上都是些没用的红斑斑土和尖石子,大不了,一场夏天的暴雨将崖冲出几道沟沟坎坎,从更高处涌来的泥土将原先的沟填平,开出几道新的沟渠来,时间不久,苜蓿会将这些看上去伤疤样的沟渠缝合得平平整整。

平日人畜行走的崎岖小径,长过来纵横交错的苜蓿蔓,这些匍匐在地的苜蓿草将细小的白花开在路途,花落时撒一路米粒似的种子,崖就不是我们熟识的崖了,稍不留意就会找不见上崖下坡的路。

放学回家的孩子,丢下书包爬上崖去掐苜蓿,五颜六色的花衣服跳跃在绿草丛里。高出苜蓿草的麦麦萍,茎挑几粒粉红花苞,山丹花细长的枝头垂挂火红花蕾,野鸡和麻雀飞过崖,飞过后头河,一溜烟飞上果园里的核桃树。崖上陡处悬挂黑白相间的羊,羊儿吃饱肚子,抬头望望坡下无语的村庄咩咩叫几声,崖边停留驮粪肥的骡马,伸长脖颈啃吃陡处的苜蓿草。孩子们掐一菜笼苜蓿,提到崖下的水磨梁淘干净,嘴里唱老掉牙的歌谣:“苜蓿苜蓿生生,苜蓿苜蓿生生!”眼看着苜蓿就长成一满笼了,根部齐刷刷朝下,芽儿却一律地向上伸展。

苜蓿长到七八月份即可开花,开过花的苜蓿,得用镰刀割下来束成捆背回家,用铡刀铡成短节晒干,给牲畜过冬吃。母亲讲过,过去闹饥荒,野地里的草都被人吃光了,后头崖的苜蓿也不见长了,看磨的胡阿婆坐在磨炕上,整个春天从窗户望着后头崖念叨,崖上的苜蓿好像听懂了,一夜之间长满后头崖,长到路边的水磨梁,怕人们够不着似的,快要饿死的人吃上苜蓿又活了过来。母亲的故事好似神话,让人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相对来说,苦苣顶出地面,已到白杨树叶绽边时分,人们忙着点种洋芋,新翻的土地散发出潮湿雾气,懒懒散散与白杨树上空浮动的烟雾拧成一片,蓬蓬松松向山坡涌动。苦苣黄黄的蝌蚪似的根须从耕犁下翻出来,有的被耕牛低头吃进嘴里,大多被犁头带到地面,几天时间又七倒八歪长一地。此时,洋芋地裂开细小的缝,能让人感到洋芋在地底发育的声音,土地如水般起伏波动,生命在土地内感应召唤。与洋芋同时孕生的蚯蚓和春天复活的小虫,在地里忙碌劳作,被蚯蚓小虫改造过的土地,完全是一座崭新的五彩缤纷的花园。新花园的诞生唤醒躲在春天背后哭泣挣扎的芨芨草,它们顶出地面时投给大地美丽的笑容,宛如民间神话里的白菜精,在春风温柔的抚慰下,一如诗歌中的玫瑰重生了。苦苣和芨芨草将土地挤得满满的,农人在一片抱怨责骂声中,用铁铲把长在洋芋地里的苦苣、芨芨草除掉,地挖得虚虚的,苦苣根白白胖胖,上面还没有长出细毛须,一挤里面是羊奶似的汁液。苦苣叶子嫩嫩的,苦味还没有跑到细密的纹理去,芨芨草的叶子还没有完全变绿,叶边上的花纹还没有长齐,就成为饭桌上菜肴。夏收时,田间地头放青色瓦罐,瓦罐里是用椒盐辣椒油凉拌的苦苣菜,是夏天最好的过暑菜。而芨芨草是野草中的天然味精,炒、拌、包饺子都有一种浓浓的鸡汁味,让人永嚼不厌。

乡亲们要呵护的是庄稼,有时,一场大雨和冰雹会让庄稼颗粒无收,但灾祸从来对卑微的野草无可奈何。苦苣和芨芨草被乡亲们连根除掉,一些背回家给人畜吃,一些堆在地埂边,日晒雨淋,干瘪腐烂,成为下一轮土地的肥料。我在地里经常看见野草尖挂着水珠,一直以为是野草在夜里偷偷流的眼泪。几十年过后,我才明白,那些亮晶晶的水珠,其实是野草身体里流出来的纯净无邪的眼睛,它们在静悄悄地望着这片土地。

我们经常要到村庄附近的山凹去拔猪草。猪能吃一百种野草,这一百种野草也是人能吃的。梁上最好的野草是补丁草,是一种能生吃的野草,只要碰见就被饥饿难耐的孩子们掐下吃了。罗家沟陡坡上长灯盏草,叶如荷叶,又大又厚,三五天就能长一坡,任你怎么掐都掐不完。四亩子地长旋风草、黄蒿、天萝卜。沟渠边长猪耳朵、水芹草。阳坡上大多长白刺盖、油蒿、白蒿、紫苜蓿。阴坡的湿地还会长地地牛,得用长长的木棍才能挖出来。一次,十几个女孩子去拔猪草,一个年龄大点的提议,先集中给一个人拔,拔满一个人的背篓后,再给另一个拔,大家一致赞同,当拔满六七个人的背篓时,天黑了,没拔满背篓的伙伴们极不情愿地往家走,走到油菜地边时,换苗时间不长的菜子叶在黑黑的田野里摇曳,便不约而同地走进地,一会儿工夫背篓都塞得满满当当。正当大家准备回家时,队长手提长棍站在地边,我们跟在队长身后胆战心惊地走进村。队长喊叫:“开会了,开会了。”一会儿,还没有吃晚饭的村民来到队委会。昏黄的煤油灯下,队长指着我们说:“都看看,这些娃娃干了些啥好事?”一时间,各家的大人都嚷开了,我们背着背篓哭起来。队长批评大人们没有管教好娃娃,让大人们一个一个上台表态。然后,队长冷冷地扫了一脸会场,大声说:“散会。”那天晚上,十几个娃娃都挨了打,说一季庄稼被糟蹋了。

白露前,秋风从后山刮进村庄,紧跟着绵绵秋雨瑟瑟飘落。秋苦苣怯生生地钻出地面,告诉人们该种冬麦了。秋苦苣呈褐色,猪闻见菜笼里的苦苣就转身哼哼叫两声,等主人给它隔墙撒一把吃。苦苣的生存环境和生命的短促决定它不能改变一块地的形状,也没法让土飞起来,却能与苜蓿共处一缸,在饭桌上邂逅相遇。而苦苣的近亲蒲公英,却容易让人产生无穷遐思。蒲公英生长在绿草丛中,花开金黄,一朵花就是一颗星星的倒影,一粒籽就是一柄生命之伞;繁殖的过程,是一次感性的飞翔和一次理性的降落,生命历程是一次跋山涉水的朝圣,生命之花是一座金光四射的佛塔;蒲公英代表着野草生命的浪漫与超越,而现实的苦苣守在家园的地埂边,开几朵黯淡如风的花儿,素雅淡泊,无欲无求,花开到结籽的时候就结籽,撒籽的时候就撒籽。它的生命完全是传统摇篮里的无声表白,被大地升华的另一种宁静。当寒霜降落,天地凄冷,花朵般的马青草,如海底招摇的珊瑚,张开饥饿的小嘴巴,从苦苣日渐消瘦的身体旁,挤出地面吸取土地淡淡的幽香,扇子般的绿叶从地面撑起,轻缓地绕过苦苣,它将细细的胳膊伸向半空,接住从天而降的霜花。裸露的野地里,两种野草高低相拥,几近融为一体。临冬的风一日胜一日冷,过路的人畜从草身踩过,马青草虽然鲜嫩无比,青如滴露,它体内充满液体的骨骼绝不会让叶面受到丝毫损伤。这是土地在冬天到来之前,给村庄最后的馈赠。妇女们相约提上菜笼,将秋苦苣和马青草采回家,做成过冬的菜,一些挂在冬梨树上风干,一些压进大缸,吃到冬天走过,春天来临。

野地里的苦苣一天天枯萎,山路上的马青草被骡马啃光,蜇人出名的荨麻草被牲畜刨出白生生的根。坡梁上白雪皑皑,生命的野草关闭了门窗,而野草家族的另一扇门,又在大地深处向光明依次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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