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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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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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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江寓言

杨连峰

乡村的夜,总会黑得那么浓、那么重。往远处看,漫无边际的黑色像醮足了墨汁的棉絮,沉沉的,粘粘的,伸手抓一把,仿似能攥出水来。那静谧的星空就映衬得格外亮,远处的犬吠就牵引得分外空旷。走出门外,昏黄的灯光、沉默的房屋就温顺在这黑的梦境中。一个路人,一支手电,成了夜里最漂亮的装饰,刹那间的一闪而过,低低呓语零星落在地上。

我从小就喜欢静静站在这墨里,使劲呼吸着那份独有的清凉。院中有棵枣树,枝叶交叉直奔苍穹,我喜欢在树下听着凉风沙沙摩挲,或看着张牙舞爪的枝干直连天际,融为一体。摸着糙皮的树干,感觉树忽然有了生命,几十、几百、几千年的样子,在那寂静中沉浮开来。当我回头时,门口总站着奶奶,一言不发、半步不落地跟在我后面。她看着天,再接着看天,那天上仿佛有她无尽的想象。这个几乎没有文化的小脚老太,她的认真和投入令我吃惊。她经常津津有味地对我讲起天上神仙逍遥自在的故事,玄幻而又真切,令我神往着迷。

那此时的奶奶,又在体味着什么?或许,恰恰是因为无知,那关于天宫的想象才成为了她最执着的信仰。

我的体温渐渐热起来,身上的血液汩汩流动,从上到下,由前赴后,我忽然感觉到血管被撞击的痛痒。我这有名有姓的血液,就在故乡这块弹丸之地上流出,流得再多再远,也流不出对这块土地的牵恋,就像故乡叫做洋江一样,我的血液也叫做洋江。

我喜欢大地的味道,那黏湿的泥土气息。我们便三五一群,在池塘边,在地垄上,在院子里,把呼吸着的鲜活的泥土翻滚出来,揉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看着它们在我们的快活中变僵变硬,渐渐死去。有些残存的,停留在我的手里、脸上、鼻下,透过皮肤渐渐融进我的身体里,我的肤色就变黑变黄,肉也渐渐结实起来。我们有时将泥土搓成泥蛋儿,插在柳条枝上,向池塘里甩去,看谁甩得远,看谁的水花大。“噼啪”的水花在远处溅起来,泥蛋儿便沉沉入底,聚集在水底的泥堆上,它又慢慢活了过来。

奶奶说泥脏,早时候人死了埋在地里,时间长了就成了泥。我听后便格外小心,在地里挖泥的时候总会翻开看看,那泥土下的蚯蚓、蚂蚁、地皮子,成了泥土变幻出的精灵。下面的泥土温温的、黏黏的,像是有人在底下呼吸。

我便继续深挖深挖,直到胳膊够不到底了,低下头往里看,泥土的颜色越来越深,泥土的气息越来越潮湿,像是渗出了泥土的血液。我的手里、指甲里,也红红的,沾满了泥土的血液。小时候懒散地不洗手,我的身体便吮吸着泥土的血液渐渐长大。

看着妹妹这个小不点在蹒跚学步,我问妈妈 :妹妹从哪里来?妈妈说在蓖麻棵下捡的。我脑海中便想象出一颗绿油油的蓖麻,妹妹被软软的蓖麻叶裹着安静地躺在下面。妈妈路过看见,便把她带回了家。院外的草垛里,生长着一颗修长壮硕的蓖麻。丰收季节,那宽大的绿叶遮住了阳光,下面就是一个凉爽的天堂。我们围着蓖麻做游戏,学猫跳、学狗刨、捉迷藏,滚一身麦秆叶皮,懒懒躺在蓖麻下,绿荫的凉爽驱赶着倦累,感觉世界就是天堂。

妹妹在一旁逗引这一只捉虫的母鸡。我和她说,你就是在这下面捡到的,才来到我家里。她撇撇嘴,不以为然,从棵上拽下一粒蓖麻仔,朝母鸡扔过去。

你也是——妹妹很是神气地回应。

哦,我也是吗?

是的,妈妈说了。

我忽然觉得这棵蓖麻很神秘,就像与它有了某种未知的联系 ;有时远远看着它,生怕下面会突然多出个东西,一个玩具似的孩子,在嘤嘤哭泣。我肯定会第一时间跑过去,把孩子捡起来,万一被母鸡捉了呢?被花狗咬了呢?

秋后日渐凉,那棵蓖麻也在薄阳里衰老下去,奶奶将熟透地蓖麻仔裹了一小碗,光溜溜、清凉凉地,像是一双双婴孩的眼睛。我挑了一个最大、最圆的握在手里,在

离屋门口最近的园子里种下,那棵绿油油的蓖麻又像回到了眼前。哪怕在最冷的冬日,路过那个园子,我都会向里看看,生怕遗漏了一丝微弱的哭啼。

鸡棚里有只金黄色的大公鸡,每天清晨“喔喔”雄啼不息,每每将我于酣睡中吵醒。时间久了,我开始厌烦了它,揉着睡眼,带着怨气跑到鸡棚,看到这只公鸡正在晨露的清澈中神气活现,来回踱步。

我拿根小树枝隔着棚窗去挑它,一边的母鸡吓得纷纷逃窜,这只公鸡却淡定异常,脚下依旧慢吞吞地踱步,根本不怕我,仿佛它才是这鸡棚里的国王。苟王庄的老姑回家探亲,这只公鸡被大卸八块,成了桌上美味。老姑撕给我一只鸡腿,我美滋滋地嚼着那紫红的腿肉,香气直钻鼻孔。那晚上睡得特别香,第二天起床时天已大亮,我困困地下了地,不敢相信这个如此安静的世界。太阳的光亮布满了鸡棚的纱窗,我忽然记起了什么,径直走过去,看见了里面大大小小的母鸡,唯独没有那只大公鸡。这些母鸡在里面诚惶诚恐地钻来藏去,鸡棚里少了些许霸气,少了些许威风,鸡棚里的味道变了。好一阵日子,我醒来时都感到一阵迷离的陌生,又回忆起那阵阵远去的啼鸣,有种隔世之感。后来爷爷给买了个闹钟,铃声就是公鸡打鸣,但这声音只进得了双耳,却融不进心灵。醒来后还是困乏。

原来它不仅仅是鸡棚里的国王。它在我清晨的记忆里留下了一段符号,那些符号施了魔法一般融汇进我的魂魄,也就成了魂魄。

我喜欢捕蝉,没有了蝉鸣,夏日就没有了颜色。我身后从不缺跟屁股虫,夏日的中午那么热烫,是那阵阵天籁将他们勾出来,甘愿围着我左跑右窜。我举着一根头上绑了塑料袋子的竹竿,像举着一面旗,领着伙伴们在村里骄傲地晃荡。我们在一棵棵树下避开阳光,抬头寻找着蝉迹;累了,就钻进十爷门前的苇林里,在里面扒去上衣,欢快地尿尿,肆意地游戏。逢十爷不在家,我们还会折断几颗青翠的苇子,

剥去苇叶后举着直溜溜的光杆,将自己扮演成童话里的将军,耀武扬威地在乘凉的老头老太太眼前走过,一脸虚荣的幸福。若是不小心撞见十爷爷,我们也会一哄而散,空留下十爷爷带着肺痨地喘息。

出来一次总会收获几个蝉,有的鸣得吵人,有的是“哑巴”,格外听话。蝉并没有太多乐趣,捕蝉的快乐只在于那一瞬间的获得,所以他们的下场就是断了翅、少了腿,或被残忍地截成两段。他们的躯体落在地上,或被牛蹄踩碎,或被车轮压扁,但都与童年的想象无关了。

家家户户都养狗。狗的爪子上沾满了干的湿的泥土,在大地上奔跑,留下了无序的足迹,勾勒出洋江的生死寓言。

爷爷从地里捡来一只小花狗,开始还毛茸茸地可爱,但流水一样的日子粗壮了它羸弱的体魄,它渐渐长大了,我才发现,这是一条多么丑的狗。

我便经常欺负它,用脚勾着它软软、热热的肚皮上下搅动,或是将半块馒头在它眼前晃晃,然后丢进一堆杂草里。它见了生人会露出暴戾狂暴,但在我面前一如小时候刚到家里,没有一点脾气。

有一阵子闹狗荒,很多狗贩子走街串巷,打死并偷走在街上晃荡的家狗野狗。爷爷担心它被杀,将它拴在了枣树下。它不适应,白天黑夜地狼嚎,树干上勒出了一圈圈不肯屈从的拽痕。枣树噗噗娑娑,洒下一地黄叶。黄叶伏地,狗也凉了燥心。

我厌恶它看见我嗷嗷撒欢的样子,那丑陋的样子。为了取乐,我便将馒头放在它刚刚碰不到的地方,看着皮带勒紧它的脖颈,用树枝戳它的肚皮取乐。

一日放学回家,刚进院子便感到有点异样,像是缺了点什么。我才看见,那枣树下已经空空。我的心里忽然也空空起来,急急进屋寻找,发现爷爷正在小东屋里,地上躺着花狗,它如睡熟了一般。

爷爷说狗死了,让人给药死了。爷爷脸色平静,正准备下午将狗卖了。

我突然想大哭,因为下午就见不到它了,明天也见不到它了,永远也见不到它了。我蹲下来看着它的眼睛,看见了里面还呼吸着的绝望和恐惧。我忆起了憎恶、谩骂、呵斥它的日子,那些日子如死水一样在它眼睛里混沌着,凝结成离世前最无助的霜花。

燕青退学的时候很满足,在他眼里,春风里的麦田远比黑板上的文字符号更生动、更有趣。我劝过他好几次,因为我舍不得放学一起回家的捣蛋岁月。

一天下了晚自习,我得空去找他玩。几日不见,我发现他白净的胳膊上已经起了鼓鼓的肌肉,里面滚动着黑土地的力量,燕青不再是童年的玩伴了,不再是单纯的学生了,他的生命开始和老牛、庄稼、麦收融媾在一起,他已经开启了自己新的生命旅途。

我称赞着他的体魄,仿佛对他只会说这些、只能说这些,那一起玩耍的兴奋与默契呢?他也语塞,表情模糊,不喜不愁。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我有我明天的作业,他有他明天的耕作,两条线泾渭分明。其实不光他的童年在变,我的童年也在变,成人的世界总会不期而至,对童年一切美好的剥夺,那么地令我措手不及。

所以,我的童年也到了尽头。燕青的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沾粘着泥土。我们曾经稚嫩的双手上,也沾粘着泥土。

但那时候的泥土伴随着我们无忧无虑地长大,现在的泥土,洗也洗不净地挂在身上,催促着我们快快老去,直到成为后人眼里的泥土。我们终于无聊地分开了。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我才发现,那种寂静到悲凉的夜的味道,全被耀眼的灯光切成碎片了。

洋江的湾时而像水草一样恬静,时而像游鱼一般顺滑。九奶用木叉卷起一团水草,将草中的小鱼抖落在地上,再将水草喂给呱呱叫的鹅,九奶得到了整个湾的生命。

九奶在湾边劳作时,我们会抢着九奶的那只木叉,学着她使劲卷起一叠水草沉沉拖到岸边,一起涌上来的还有腥腥的水臊味和对湾的敬悸。夜下常听老人讲,这湾里有一团黑泥叫“馋”,有不听话的孩子下河洗澡,会被它拖住,再“馋”入河底。虽然从未见过,但远远望着那一湾水,时而旱得疲乏,时而涝得神气,便暗暗思衬着那深不见底的水下,是否果真有团泥迹隐隐浮动,伺机待发。九奶从容不迫、蹒跚坦然地以孱弱之躯较量着湾的功力,九奶像个驱魔人。有她在,我们胆子也大起来,跟在她身后欢快地奔波,逗着鹅,嗅着水草腥,臻绿的湾水里满眼斑斓。

又一年盛夏,暴雨雷霆一日。雨后,四周积水成溪潺潺注入湾心,湾渐渐鼓胀起来,随风汹涌。那湾中的水草被雨水冲刷一净,九奶抬头望望湾心,回头听听鹅叫,脸上起了眉皱。我们怂恿着让鹅下水,九奶不让,九奶舍不得鹅那一身雪绒似的羽毛。天晴后,九奶编织了一个鱼篓子,趁着空闲就投进湾里,诱上来大大小小的鱼虾。一旁大鹅的声音一起一伏,九奶的脸上绽开了花。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九奶变成了一条鱼,伴着鹅在湾心里欢快地游来游去。

村里老人特别多。晌后,他们安静地坐在马扎上,望着四周,满眼的想象。我看着他们,他们也注视着我;我冲他们笑,他们也冲我笑,虚弱和干涸便从那黄黑的嘴唇中蔓延出来。他们贪婪地晒着太阳,小心地避开凉风,掐算着自己的残年。他们心里有着无数的故事,但已经讲不出来,便写在了脸上,一个眼神,一颦一笑,都是洋江的标注,都有酸甜的往事。他们的兀自沉默也是一种无声旁白,都是从骨子

里面渗出来,张扬到空气中,路过的人们闻着那寂静,或驻足品味,或疾走躲闪,却都惊扰不了他们触摸世界的从容不屑。

我迟迟忘不了他们,这份感情随着他们的逝去变作昏黄的灯笼,再也中润浸心脾,比如八奶。我看着那冷冰冰的蓝绸裹着八奶干瘦的身体,浸满了阴阳两界的角力 ;尖尖的绣花鞋美艳刺目,左右分开。原来身体冷寂后就会被鬼魅附体,八奶临走前给了我一个最恐惧的告别。

院里搭建起了灵棚,孝子们披麻戴孝,悲恸震天。晚上,村子中央摆一捆玉米秸,用烧纸点燃,玉米秸迸出噼啪的火花,烟熏了人们模糊的双眼,跟着也酸酸地流出泪来。烟火借着风力四处飘灰,像是送八奶升空西去。火堆渐渐熄了,哭声渐渐凉了,八奶终于结束了世间最后一夜。

出殡了,全村人将小院围得水泄不通,那厚厚的棺木,被几个壮劳力抬起,在唢呐悠扬的悲腔中,奔向村北的坟地。奶奶说泥土是人死后变的,我看着八奶的棺木被一锨一锨的泥土盖满的时候,我信了。那坟堆里的泥土一定热热的、黏黏的,有八奶痛快地呼吸。

小时候总盼着过年,于是就盼着冬天,盼着那绵绵雪域,无声地装饰起一个眺望烟花的世界。

冬日不仅有雪。奶奶清晨做饭时敞开沸腾的粥锅,热气裹着米香弥漫开来,顿时充盈起整个小屋。无序升腾的烟气啊,又隐藏着少年多少玄情幻意?

走出远门,择一高处,黑白相间的洋江风貌尽收眼底。冬日是一个散漫的季节,在脱尽了夏日的汗水、尝尽了暖秋的熟黄后,人们刻意躲避着清晨的打扰,多少家的烟囱尚未袅袅吞吐,多少家的院门还挂着带霜的锁头。大地安静了许多,干净了许多,令人不忍心闯进去。

我沿着一条熟悉的小路弯曲跑去。渐渐窜出热气的时候,双喜奶奶的草房已映在眼

前,屋顶茅草慵懒,屋门紧闭。拍上几下,屋里闷闷喊出来 :“使劲推西边那扇,没用棍子顶着……”走进去,双喜还游在梦里,双喜奶奶赶紧往外倒尿盆。

一把干柴引得灶膛里柴火融融,揭开锅盖,升腾起一屋子的白花花热气,就像我的家,那么熟悉、那么醇厚。我情不自禁地深吸上几口,看见于飘渺烟气里的双喜奶奶,就像我的奶奶,梳着发髻,蹒跚小脚,追逐着冬日里的鸡狗零碎。

热气一直飘出门外,又引出了多少热气袅袅、嘈杂声声,待那冬日秀出光辉泄地时,洋江忽然醒了。

原来那漫野的雪花只是冬日不甘寂寞的浮躁,这日日不绝的屋顶炊烟,才是冬日的精髓和孤味。和双喜作别,我又回到了弯曲的小路上。四周已是一片明亮,我浑身在欢悦地抖动着,血液顺着血管汩汩流淌,那么自然,那么舒适。

我远远地看见了天井里高大的枣树,和院门口等我回家的奶奶,便使劲跑上去。在奶奶地呼喊中,我冲着那棵枣树欢快地挥挥手,这棵枣树也于空中舞动枝桠,像是欢迎我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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