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思念

李好斌

我们村是平原县城南一个偏僻的大村， 听母亲说到了 1959 年初，那时家家已经没有 可吃的了，生产队食堂里吃得也只有野菜掺杂 糠面做得窝头和红薯地瓜干了，稀饭清得能照 人。

刚开始人们春天吃树叶，夏天吃野菜，到 了冬天树皮都被剥光了拿来吃。很多人劳动一 上午回家，先到生产队伙房领几个菜窝头让老 人孩子吃了，再到地里挖野菜，挖回野菜用开 水煮熟了，再用凉水过一下，攥干加上点盐就 吃。村里很多人面黄肌瘦，身上腿上虚肿得一 按一个坑。一些老年人和孩子，由于营养不良 生病造成死亡。

据村里现在世的老人们说，有 一天各生产队组织年轻劳力埋死人，从上午开 始一直埋到天黑才结束，曾经上千人的一个大 村，经过三年自然灾害，只剩下了几百人。 那年九月，我的父亲在外地挑河，家里 剩下母亲和年老的爷爷、年幼的姐姐在一起生 活，每天中午母亲从地里劳动回来，爷爷已经 领着姐姐到生产队食堂领了窝头吃了，母亲只 能再到地里去挖野菜、捋树叶煮了吃。

一次， 母亲实在挺不住了，饿得晕过去了，正好遇到 一个邻居李德富大娘，因为她当过教师每月有 点工资，看到母亲就要不行了，到供销社买了 一个小烧饼给母亲吃下去，母亲才好些了。 母亲一看在家乡实在无法生活了，只得 跟邻居李曰正奶奶到沈阳去，李曰正爷爷在沈 阳工作，母亲借此跟李奶奶去谋生路。母亲安 排好姐姐跟姥娘、舅舅在一起生活，爷爷能领 父亲作为劳力而发的干粮生活没有大碍，安排妥当后母亲就跟李奶奶下关外。

她们到了县城 火车站买车票没有钱，就逃票坐上了火车，一 路遇到查票的就想办法躲开，在火车上的几天 时间，以糠菜窝窝头为主食充饥。到沈阳下车 之后，看到了很多工厂登记招工，母亲不识字， 把陶瓷厂招工听成糖瓷厂招工，认为与糖有关 系，就报了名，就这样母亲成为沈阳大东区陶 瓷厂的女工。

到厂之后，母亲被分配在陶瓷厂烧成车 间一组，工厂里上到领导下到车间工人，对新 招山东来的工人们给予春天般的温暖，厂子里 及时安排好他们住宿的房间、下发被褥等生活 用品，车间 60 多岁的老师傅们更是怕他们冻 着、饿着，及时给他们领取粮票等，对他们生 活照顾的无微不至。

母亲的主要工作是摆放烧制品，把要烧 制的陶瓷半成品摆放在窑内，要求摆得不仅要 整齐，还要保持好距离，然后再加盖封闭好， 等待下一个流程进行烧制。母亲是从苦难走过 来的人，深知生活的不易和艰辛，特别珍惜这 份工作。特别是母亲到陶瓷厂工作，感受到党 的温暖、工友们的热心照顾，母亲怀着报恩的 心情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干起工作来特别 认真，不懂的地方就及时跟车间一组的刘师傅、 李师父们学习请教。母亲干活从不惜力气，干 完应该干的工作，就帮助其他人干工作，还把 周围卫生打扫的干干净净，有时还加班加点干 工作。因为母亲摆放烧制的陶瓷产品合格率最 高，基本上是一等品，很少出现次品。厂子里经常到她所在的烧成车间一组现场开会交流。

母亲名字叫何俊英，车间人们都叫她小何，所 以，向一组小何同志学习成为车间的一句口头 禅。母亲这种拼命干工作的精神，同宿舍的女 工友们劝她，别这么傻干，以后落下病是你自 己的。但母亲说，工厂对我们这么好，咱们就 应该怀着报恩的心干好工作，所以母亲始终拼 命的、认真地工作着，只有到车间就一刻也不 停息。 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是党对一名普通工人 的关怀和荣誉，因为母亲工作成绩显著，多次 被车间、陶瓷厂评为“先进工作者”。

几十年 前我还曾发现母亲保留的奖状在家中一个箱子 底下。听母亲说，她那时经常参加一些会议， 上着班就被厂子叫去到大东区和沈阳市参加会 议了，到了那里听取其他先进工作者的报告。 母亲参加的会议都是先进工作者和劳模事迹交 流会，有时候发给奖牌，有时发给奖状，还有 奖品如暖瓶、钢笔、笔记本等。1961 年 11 月 左右，母亲随同厂里其他先进模范以及沈阳的 很多先进劳模，从沈阳坐上大客车去北京（母 亲记得有两个大客车），到北京后在人民大会 堂听伟大领袖毛主席做报告。母亲说，那次去 北京人很多，在大会堂里，距离主席台和毛主 席虽然很远，但就好像在眼前一样。会议之后， 去参加会议的沈阳市的全体劳模在大会堂前面 进行合影留念，那个时间里是母亲感到特别幸 福特别激动的时刻。在沈阳陶瓷厂工作的两年 多时间里，母亲一直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和劳 模，她在北京参加劳模会议的照片，在陶瓷厂 大门宣传栏上张贴了好几年。

1962 年春节后，姥娘给母亲来信说，我 的姐姐得了浮肿病，人快不行了，如果回来晚 了就见不上面了。母亲赶紧给车间领导请假， 车间主任和师父们得知情况后，都一再劝她不 要回家，回家之后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同宿 舍的工友泰安人小沈、小周也不愿让母亲回家。 但母亲离开家乡已经两年了，非常想念家中， 经过再三考虑决定回家看看。

1962 年 3 月份， 母亲简单收拾一下，终于坐上火车回到了家乡。 其实姐姐的病是因为喝盐水喝酱油水而得的浮 肿。因为家乡还非常贫困，没有吃的东西，就 喝盐水、酱油水。那时母亲在沈阳每月给家中 邮寄一斤饼干一斤奶粉，因为食品实行管制不 允许多邮，再说，母亲除了生活费也没有过多 的钱可邮。 母亲在家呆了段时间，假期满了，就想 带着姐姐先回到沈阳让父亲之后去，因为家中 有年迈的爷爷。

父亲考虑再三觉得实在离不开 家，所以父亲也不想让母亲再去沈阳。便找人 看着母亲，只要母亲一想走就立刻做工作。为 此，母亲走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只得留了 下来。由于母亲当年从沈阳回家走的急，也准 备随时回沈阳陶瓷厂的，她的生活用品，被褥、 衣服包括两枚奖章、五六只钢笔、笔记本、照 片等都放在宿舍里没有带回来。

母亲对陶瓷厂 充满着感情，她是想尽快回去的，但是最终没 有回去。由于母亲是文盲，也没有给厂子写信， 就这样失去了联系。 在接下来的艰苦岁月里，母亲在家一方 面参加繁重的农村生产劳动，一边照顾老人， 后来又有了哥哥、姐姐、我和妹妹，培养我们 长大成人。在那些困苦的日子里，母亲和父亲 带着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人生活很是艰苦，解决 温饱也是个大问题，但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努力 把我们拉扯长大，供养我们上学。

多少个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想 起曾经工作的陶瓷厂，给我们讲在厂子里工作 的情况，透露出想回到那里看一看的强烈愿望， 但生活的压力大，境况不允许，也没有条件来 实现她的愿望。后来随着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 农村繁重的劳动，再加上我们都渐渐长大了， 母亲更是全身心照顾这个家庭，培养我们成为 有用之才。母亲是一个刚强、正直、豪爽、大气、为人诚恳且有远见的人。母亲深知，农村 孩子只有通过上学才有出头之日，便一心让我 们刻苦读书。从小教育我们做人要有志气，要 成为有用人才报效国家。

长大后更是教育我们 做人要坦坦荡荡讲诚信。工作后，教育我们要 清廉正气、胜任工作有担当。现在还经常教育 我们在这个金钱万能的社会里做人做事不能迷 失方向。欣慰的是，父母的汗水没有白流，拉 扯五个孩子长大成人，哥哥考上了军校，我后 来也参军入伍考入军校，最终我们兄弟俩成为 部队师、团职干部。

而今八十岁的母亲，虽然身有微疾，生 活尚能自理，但她有一颗年轻人爽朗的心。回 想往事，她的脸上总会露出欣慰的笑容。直到 现在母亲还有时给我们讲起她在厂子里的故 事，并通过往事教育我们，珍惜现在的幸福生 活，做好我们应该做的工作，走好人生的每一 步。我心中甚是惭愧，多么想带母亲去看望她 曾经工作的地方，母亲行动不很方便，我又工 作忙，力不从心。于是我在网上搜集了沈阳大 东区陶瓷厂的一些照片让她看，告诉她，厂子 在多年前已经破产。

母亲听了后感到很难过也 不解，那么红红火火的一个大厂子怎么就破产 关门了呢？ 我知道母亲心中有一个难以割舍的情怀， 她做梦都想她工作过、生活过的地方，她留下 的被褥、衣物等生活用品在等待主人的回归。 因为在她心中，陶瓷厂是她从没有放下的地方， 那里是她的第二故乡，是给予她第二次生命的 地方，是她曾经留下奋斗汗水的地方，是她人 生绽放光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