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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雪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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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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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舍尔

气温逐渐升高,以斯帖妈妈已经摘来好些天的迎春花花瓣快要干透了,变成一种透明的薄如蝉翼的东西。“或许它们轻盈的样子看起来更像一首诗”她会这样想到。

冬天竟如此快地过去了,以斯帖的妈妈还在晒着那些糯米面,这是她亲手从石碓中一杵一杵地舂好的白面,她又将苏麻放在锅中炒熟再合着红糖一起研细,她是预备着要在以斯帖回来的时候给她们准备着香甜的回门粑粑。

虽然疫情延迟了以斯帖回门的时间,但疫情一定是会结束的。“我的女儿,她一定是要回来的,不是吗,我要给她做许多的回门粑粑,虽然习俗让回门的新娘子必须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去,但对于做好一萝粑粑来说时间已经足够了。得要让知道躲在半路的来抢粑粑的亲戚们知道,以斯帖家虽然很穷,但是有一个爱她的,会做回门粑粑的妈妈”。孤独已经使得以斯帖的妈妈开始学会了与自己对话,她用心地说给自己听。

以斯帖才离开家不久,可阿舍尔期待的心情已经使她看着门外的那棵紫色的鸽子花树都像是长高了。虽然她喜欢干净整洁的灶台、喜欢洗净的砧板、喜欢按照不同的花色摆放的碗盘,可还是觉得时间太多了。如果可以,她将学会亲自用手去缝铺上棉花的小棉衫,用毛线没完没了地织那些麻烦的有兔子图案的套头毛衣。“谁说这不是一个姥姥应该具备的特长?我会像爱我的以斯帖那样,爱她带来的小人儿,我会给他或是她洗尿布,给他们喂奶瓶,我会不厌其烦地在一个个呱呱啼哭的婴儿身边,度送着这些宁静而又受人欢迎的黄昏。”

一个个白天到来,一个个黑夜又过去了,却始终还没有等来疫情已经被完全战胜的消息。这艰难的等待使得以斯帖妈妈的感受又加深了,她已经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衰老的姥姥的模样,那是一张熟悉的慈祥的温柔的笑脸,“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爱她们,她们将在我的摇篮曲中睡去,又在我的歌声中醒来。”她这样幻想着以后,没有人阻止她,也没有人提醒,一个人对未来最好的慷慨,是把一切都奉献给现在。

2

时间就这样推移着,晴了一些时候又下了一些雨,对于深处大山一隅的人来说,时间流逝带来的变化并不十分突兀。在一个刚下过细雨的晌午,以斯帖的妈妈气喘吁吁地推开大门,以斯帖的父亲正在诵读着《雅辛章》,她走过去克制地接过经书,孩子气地伏在他的肩头抽泣着。

“你怎么了阿舍尔?”他问道,但她却并不回答他,就这样哭着。

“如果你一直都不说话,我怎么会知道你的想法呢,阿舍尔,虽然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而哭,如果你不说出来我的安慰将是盲目的,希望你不要用哭泣代替了你的回答”。但是以斯帖的妈妈一直哭着,她哭了很久,直到哭得累了才停下来,她用手揽过以斯帖父亲的手背,抹去了还挂在脸上的泪痕。

“是这样的,玛哈德,我先前出门去,想顺着山坡去看看有没有可以吃的野菜,顺便看看椿发出来了没有。我一直在想着疫情和以斯帖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你知道当我专注地关心着一个想法的时候总会忽略了身边的环境。所以竟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墓园边。我是那么突然地听到一个哭声,我先是被吓唬住了,但我还是想看个究竟。既然没有一个活着的女人能走进墓园,我也不敢违背了这个禁忌。所以我穿过已经发出了绿草的地埂,站在了墓园外的高地上。我才看见,是他,卡尔,老卡尔,他蹲坐在他妻子的墓旁,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又哀哀地恸哭着。玛哈德,失去了的亲人的活人真的是这么痛苦吗?那个老卡尔,他那么伤心地哭着她。是他没有想到会那么早就失去了她吧,所有的人都会祝福每一对夫妻白头偕老,但是意外总会剥夺了这些愿望。虽然每个人都不想在有生之年与悲伤遭逢,但死亡总是剥夺一切的啊。”

“哦,阿舍尔,平静些吧,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死亡始终在每个人脚下的啊”。

3

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阿舍尔终于决定要沿着那条才开辟不久的道路走进山间去,为的一天傍晚她从一个牧羊人与另一个人的谈话中得知,冬京花开了。那个人说道:“冬京花都开了啊”,另一个人则回答:“哦,是吗,正是它开的季节嘛”。阿舍尔那个时候正在站在门前努力着要将一群不听话的小鸡连同着它们的妈妈赶回鸡舍。可是她突然就从这间断的对话中回想起了一个情景来:那好像是她都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尾随在年轻父母的身后去摘冬京花的情景,她只记得全部的背影,而面容却变得依稀了,也包括了她的。是回忆太过于模糊,让她已经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了,所以她只停顿了刹那便决定得要再次走到山谷中,去看看那些盛开的冬京花。

虽然年龄已经使阿舍尔走不了多远便会觉得心慌气促。但突然降临的疫情使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花开的时节就像可怜的卡尔的妻子一样,是一种无常的存在。所以她决定,不用等到以斯帖回来便应该去。虽然她已经次数越来越多地体会到衰老给自己带来的困难,但她还是像年轻时一样倔强。所以,她选择在一个清晨出发了。她只为自己带了几块饼干和一壶清冽的泉水。

早春,乍暖还寒的天气,是山间惯常的样子。她从山脚开始,向东走了好几里路才到达一片密密的竹林。竹林距生长着冬京花的山谷还得再翻越一座不小的山。已经快要临近中午了,阿舍尔终于在山坡上的一块大石前停了下来,她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她回头看去,在山脚的小村庄,使她惊讶地发现,当一个人站在遥远的角度去看自己的家,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处陌生的风景。她像一只飞翔着的纸鸢那样,俯瞰着她年轻时便已经熟悉的村庄。在村庄的最南边,接近石街岩的地方有几间盖着桃红色瓦的屋顶,她差点错以为是盛开着的桃花。她又看了好一会,才想到其实不是,因为从她沿路走来总是看到的尚未长出叶子的树可以看出,这儿的春天总是迟到于别处。

也许得等到再过许多许多年,阿舍尔会回想起这场独自一个人的跋涉,她会用回忆似的心情去想到:“那是一个晴天,当它出现在我回忆中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天晴着的样子,阳光明媚着,刮着微风,我们的确是凭着梦的指引找到了那条路……”。虽然那天天阴着,但阿舍尔的记忆会改变那天的天气,说不定记忆还会将玛哈德也加了进去。她会记成:“在一个晴朗着的春天,玛哈德和她,终于决定了要去冬京花,于是他们便沿着一条新开辟不久的道路出发了,他们走啊走啊,终于来到了山顶,他们又沿着羊肠似的小路翻过一座大山,来到了东京花盛开的山谷。眼前的景象使他们都惊呆了,因为冬京花漫山遍野地盛开着,它们是那样地美”。

4

当玛哈德找到阿舍尔的时候,她正从冬京花盛开着的山谷吃力地向这边走来,在她还没有看见玛哈德的时候,玛哈德就已经看见她了。她戴着一块米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盖头,她老了,所以走起路来像在摇摆着,或者是因为她太胖了,是的,阿舍尔的确是太胖了。

当她看见他的时候,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该怎样说才好,因为经过了一天漫长的跋涉,她逐渐地意识到,衰老已经使得她很长时间不再独自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了。尤其是在面对着如此熟悉又如此绚丽的冬京花时,她真想对玛哈德说上几句话。即便他可能责备她不该如此莽撞和任性。但她太快乐了,所以愿意承受他那轻微而又不带着恶意的责怪。但是,玛哈德来了,他没有怪她,而是递给了她一个用面蒿做成的粑粑。她接过粑粑张开嘴咬了下去,可等到她吃到第三口的时候,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食物使她抽噎了起来。她像往常一样,像所有遭遇了委屈和曲解的时候一样,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怎么了,阿舍尔,肚子饿了吗?”玛哈德问道。可她并不回答他,只自顾自地啜泣着。

“阿舍尔,我像了解我自己一样地了解你,如果你一直这样,我怎么会知道你是因为高兴而哭泣着呢。表达高兴的方式有那么多种,你可以换一种的。”

“才不是呢”阿舍尔终于停了下来,“我只是,太孤独了,这山间,太寂静了啊。”

“你真傻,你一个人到山谷中来,万一摔倒了怎么呢。你至少应该等我礼完邦多回来,如果我知道你那么想来看这些花,我是会跟着你一起来的。”

“唉,玛哈德,你看,夕阳落下去后,天边却仍然红着,那是因为太阳的光还照射着那些云雾呐。”

“我知道,所以现在,我们得走回家去了,天会很快就黑下来的。但是阿舍尔,我想起来了一张照片,也是在这样的山塬上,你戴着一顶宽檐的帽子,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弯下腰去。唉,阿舍尔,你还是一样地热爱着这些大山,这让我想起,曾经年轻的我们,是多么地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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