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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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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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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流

我敢说,双流是圪楼沟最最可怜的女人。

圪楼沟是个极小的村子,躲在伏牛山东山头下,隶属小店镇北山的龙泉大队。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这沟里头统共四五户人家,其中有个叫老磙的中年汉子,黑红脸堂,络腮胡子,五大三粗,爹娘都不在了,只有光棒一人,不知是哪一年讨得个媳妇,便是双流。

双流是外村的,打小得了手脚抽搐的病,人称羊癫疯,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癫痫。那个时候,缺医少药,加上日子艰难,营养不良,双流那病难治不说,而且越来越很,时常发作,时间久了,不仅干不了活,连生活自理能力也没有了。

我记事的时候,双流跟她男人住在沟西边的一个窑洞里。我从没去过她家,从未被邀请过,也害怕去,甚至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地瞟一眼;时常听见那里面传出呵斥声,那是双流男人在生气。你想,娶个媳妇,啥也不会干,还得框外花钱,男人从地里回来,冷灶冷锅,谁能不别劲。不过,少年的我总难以理解,总觉双流男人太恶;他从不理我们,更少笑脸;偶尔,我会怯怯地喊他一声:“老磙伯!”,他只从鼻孔里发出个“嗯”就把脸扭开了,我生怕他呼一巴掌过来。奇怪的是,双流家是村里唯一有风箱的,老远都能听见“呼哒,呼哒”拉风箱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在生火做饭,他们家没钱烧煤。打风箱也许是要费力的,不知双流是否会拉?

双流很少出屋,更少出她家的院子。因无钱医治,其实也真无特效药,双流的病就任其发展,竟至瘫痪了。我确实从未见她走过路,因此也难以判断其身材。至今的印象是,双流瘦弱得很,过着那种日子能不瘦弱嘛,能活着真就阿弥陀佛了。有时,在晴好的日子,我会瞥见双流蜷缩在她家院子里晒日头,一准是她男人把她弄出来,不知是抱还是背出来。双流三十来岁,有蓬乱的头发,经常是梳起粗细不匀的两根无精打采的小辫。有人说,那是她男人给她梳的。我颇感疑惑,难以想象一个大老粗居然会给他女人梳辫子;不管怎样,我对双流男人起了点好感。

后来,老磙伯还把他媳妇或抱或背到村头的场地上。那场地上有一堵土墙,墙下有石头、石碾盘,每天村里人都端着饭碗,晃悠到墙下面或蹲或坐着吃饭,边吃边说话。这儿成了小村的公共聚集交流地。

秋天到了,我从城里回到圪楼沟来俺爷俺伯家过秋假。一天的后半响,我跟村里的娃子闺女们四处转着玩,惊奇地瞅见双流蜷缩在那堵墙下,不知她是啥时候出来的。这是我最近距离看见双流的唯一一回。我跟着大孩子们围上前,有人大着胆子轻声喊:“双流!”其实,双流是长辈,这样儿直呼其名是不识礼数的。双流仰起脸来看我们,那是一张腊黄无光的脸,一双小眼还眯着;身上的衣裳倒是花的,只是不知穿了多久,本色已模糊。记得我的母亲说过,双流原本也是个好看的女子,只是因为那邪乎的病才嫁到我们这个穷沟沟,才成了今天这番模样;当然即使如此,她也给老磙伯了一个家,比光身汉强多了。这时候,双流看见了我们,她居然睁大了双眼,而且露出来惊喜的目光。我想她也必定是希望和人交流吧。有人说:“双流双流,给我们说个曲儿吧!”她眨了眨眼,用力张开口,从她的喉咙里吐出浑浊不清的声音:“中。”她继续道:

“生气生气,

得一个痼疾,

生芽来生芽,

纽珠来纽珠,

……”

下面还有些我记不得了,一直不清楚她的意思,但是很上口很押韵的,总的感觉是不能生气的意思吧。我就猜一下,双流一准是在娘家生了气,气成了羊癫疯。双流说完,人群中发出赞叹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消瘦的脸颊挤出了两个疙瘩,仿佛一朵杏花开了。我猜想,她原本一定是很好看的。没多久,一股冷风乱过来,双流突然口眼歪斜,手脚乱颤,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啊,天呀,她犯病了!我们都感到很害怕恐惧,于是一哄而散,跑了;没人去告诉她男人,没人去通知别的大人来救她,没人管她了。其实,少年的我那一刻是心生怜悯的,只是一闪而过了,别人不管,我也无力了,这太稀松不过了。成人后,每每想起那情那景,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

据说,双流跟她男人怀过孩子也生下来过,只是都没养活成,不是流掉了就是黑天压扁了......。我在城里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听说双流终于生了个孩子,是个闺女,虽说不是娃子,但在那种条件下能平平安安生下个正常的孩子,真是不易呀。我的父母都说老磙有福气,老了有个靠。只是双流为此付出的代价,她一命呜呼了。

双流的闺女叫文杏儿,托付给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老奶奶只有一个光棍儿子,再无子孙。我回老家看俺爷俺伯时,见到了双流的闺女,她秀气,羞怯,正坐在木头做的坐铺里面,这坐铺是在一孔温馨的窑洞里;老奶奶慈祥地坐在边上照看着这苦命的孩子,她很喜欢文杏儿,正如曾经喜欢童年的我。我想,人类喜欢小小可爱的娃子,就像喜欢春天的小嫩叶小花苞,这是希望这是未来这是血脉的延续。正因如此,村里人都说双流走得值。双流与老磙伯的血脉给小山村带来了的快乐与牵挂,走过路过的都会拐进来看一眼或放点东西。这小孩的降生正如苦难岁月的夜空闪烁起一颗明亮的小星星。

文杏儿一天天长大,她的大我的老磙伯也今非昔比,越发善良温和了。还是在那堵土墙前,一到吃饭的时候,小文杏儿就会端着空碗走过来,一声不吭,端着饭碗的大人会喊她过来,从自己的碗中夹块红薯或挑几筷子面条到她的碗里......

后来他们家的窑洞塌了,村里组织人在村东头开阔的地方,盖起来两间瓦房,还砌起个院子。四周是桃树杏树,一到春天桃红杏白,煞是好看。文杏儿也越长越好看。我确信,文杏儿她妈,我应喊她伯母的女子双流原本是标致的。一个春节的吉日,我走进那个不小的院子,十好几岁的文杏儿迎出来,寒暄过后,我问她:

“你记不记得你妈?”

“不记得,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你妈是个苦命的人,永远别忘了她。还有那个奶奶......”

文杏儿点点头,默默无语。其实,连我自己至今都不知双流是哪村的人,也不知她到底姓啥。

小村的杏花快开了,春天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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