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剩饭

世上的事大抵如此，许多善良而孱弱的人，他们如同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命运坎坷，但依旧不放弃对生命的执着追求，令人敬佩。在我记忆中就有这样的一个人。

大家都叫他狼剩饭，至于他的真名，倒没有人记得了。

那时的后山，没有经过开垦，除了山上的村民来回走动以外，鲜有人进入。听说有狼，但谁也没有见过，偶尔有见到的，也说不清是狼还是狗。狼剩饭那时仗着年轻，来回走了几次倒没事。

有一天傍晚，他在回家路上，突然感受肩膀被人搭上了，他顺手一摸，毛绒绒的，顿时汗毛都竖立起了！狼！他不敢回头，老一辈子的人说过“狼搭肩，莫回头”。一般狼会将前肢先搭上人的双肩。人受到突如其来的搭肩肯定会回头看是什么，就在回头看的那一瞬间，狼立即咬住人的喉管，这是所有猎食动物最奏效的攻击方式。

他就这样呆呆地愣了一会儿，裆部被尿浸湿了，风一吹，脑子稍微灵醒了一些。跑肯定是不行了，也不能回头看，又没有路人相救，他只有拼命自救了。

他抓住狼的双爪，拼着命朝侧面摔去！但狼身子飞出去那一刻，长舌一卷，他顿时感到整个脸疼痛无比，随即远处传来“嗷嗷”的喊声。许是他命大，路边来了过路人，将狼惊走了。血泪模糊的眼睛看到那狼拖着扫帚一样的尾巴，不紧不慢地走了。

他得救了，却生不如死。

狼舌头上都是倒钩，跟铁刷子一样，顺势一舔，他的脸就跟平面一样了，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令施救的人震惊万分。

半年后，当他再次出现在村子时，却仿佛叫花子一般狼狈。他佝偻着身子，鼻子和嘴唇已经没有了，活活一个骷髅的样子。由于牙床完全裸露着，口水不停地向下流。惹得孩子们见了他比见了真狼还恐惧，四处逃散。他最终是坚强地活下来了，但是命运却从此改变了。他吓人的样子让平日最要好的伙伴都远离而去，他也觉得凄凉，回家关了门终日不见人。

自从他变成这样子，父母也郁郁寡欢，过了不久就撒手人寰，留下他独自在这个世界上受着苦难。

为了活下去，他每天第一个起床，趁着全村人还在熟睡时，艰难地拉着粪车去十几里外的工地掏粪。反正天没有亮，也没人注意到他的样子。就这样倒有了生计。

白天，他偶尔路过村子，人们也会像碰见了瘟神一般躲着走。他身上臭，样子恶，除了几个要好的哥们以外，几乎没有朋友了。

后来大家看不过他孤身一人，便开始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可是他这样子，谁能看上他呢。最终，在一番努力后，他与邻村一个女子成亲了。她是个瞎子。

瞎子与狼剩饭的生活，只能叫搭伙过日子。瞎子什么也干不了，就成天在家里等着他，他收工后捡些剩菜叶子回家烧水、做饭。日子就在不咸不淡中过去了几年。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日子逐渐有了起色。当那一儿一女欢快地村子里四处奔跑时，是他们夫妻最快乐、惬意的时光。孩子们那欢快的声音仿佛驱散了他们一生的屈辱与悲哀，让他们在村人面前高高地昂起了头。

村后面有一条小河，河对面就是那座让他变成怪物的后山。所以，他平时叮咛孩子们不要靠近那条河。河边有个暗井，不知道什么时候形成的，村子里好几个孩子都曾被那个暗井夺去生命。那年夏天，天太热，儿子就和几个孩子一起翻过学校围墙，下到河里玩水，不知道怎么的就忘了他的叮咛，游到了河中间，只见一双小手在空中扒拉了几下，仿佛想抓住这人间最后一丝空气。小伙伴们吓得四处逃窜，没有人通知他们去施救。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有多痛苦，只见他在人群中嗷嗷地叫着，手指抓破了拦住他的人的胳膊。他后来不叫了，因为瞎子也来了。他呆呆地握住妻子的手，那泪水混着他的口水，如同小河水一样流淌着。

妻子从此病了。他又要照顾妻子，又要赚钱养家。有时就疏忽管女儿了，她都是自己找点吃的，不愿意再给父母添一丝麻烦。有一天，女儿可能真的饿极了，在放学回家路上，掰了几个生包谷吃了。回家后又喝了一大瓢水就去收拾屋子了。等他回家后，呆住了，女儿也是肚皮撑得胀胀的，倒在院子里。原来，孩子活生生地被撑死了！他抱着女儿的尸体愤怒地咆哮着，仿佛在倾诉生活对他的不公平。

没有了儿女的他，生活的希望仿佛就这样突然磨灭了，他从此沉默了。

过了不久，他的瞎子老婆郁郁而终。他又一个人生活了。

我还在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学校要交钱，当时父亲在学校进行测量，我就去找他要钱。他身上没有带钱。在学校工地上打零工的狼剩饭自告奋勇地扔开手中的铁锨，一路小跑回家。回来时手中抓着一把皱巴巴的钱，双手捧着，哼唧着给我。我怕看他那张脸，躲避着。他自己扭过头去，但把钱却放在旁边的书包上。我看着父亲，他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怯怯地拿了钱离开时，我用余光看了看狼剩饭，他流露出欣喜的目光，“嗷嗷”地叫着，仿佛很开心的样子。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后来，听说他得肝硬化，不久便离开了这个曾令他快乐和悲苦的人世。他去世时，全村人都去为他送行。他就葬在村后面那座山上，与瞎子老婆、儿女为伴，这样可以长久地看着那条河，那个村，还有那座他恨死了的学校。

听说，他把自己所有省吃俭用存下的钱，全部捐给那所学校，他本应该仇恨的学校。他说希望不再有孩子能逃课出来遇到不幸。

有时候在想，狼剩饭的这一生，就是一个悲惨的一生，他一生多难多灾，亲人们相继离他而去，但他一个人继续艰难地活着，直到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他如同蝼蚁一样卑微的活着，珍惜自己最终拥有的一切，尽管他一个都没有守住，但他依然坚强过完这一生。活下去可能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命运坎坷，但依旧不放弃对生命的执着追求，他就是我的村人，一个没有名字的狼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