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光头

一

对面的女孩长得细眉细眼，小鼻子翘翘的，特别像自己的女儿。年龄像，长相也像。跟自己的女儿还有什么好说的？老桂河塌着的身子挺了起来，身子下面，一条腿压在了另一条腿上，翘起了二郎腿。

“女儿”很热情，笑吟吟的，还倒了一杯水，水杯里的白色水汽甩着小尾巴，特别温馨。老桂河有点激动动，一激动就管不住嘴巴了，絮絮叨叨，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女儿”只是笑，一边笑一边上下打量着老桂河，脸上的“热情”却一点点散去了。不过“女儿”还是笑，只是没有笑的内容了。“女儿”说，还好，就是太老了，我们这里有年龄限制，不能超过五十。

老桂河挺了挺胸脯，不多不少，整五十。

哪像五十的？看你一头白发，说六十都有。

又是年龄，又是白发，面试多少次了，老桂河卡在年龄和长相上，一直过不去。想不到这次也一样。老桂河讪讪的，脑袋偏了一下，一张脸正好嵌进对面的镜子里，镜子反应的情况的确很糟糕：眼睛干涩混沌，没有一点光芒，额头上两腮上皱纹挤成了堆。尤其那一头灰白的头发，蓬蓬乱乱的，比年经日久得老树根还要沧桑。

老桂河抖抖嗦嗦地摊出了身份证，不会错，是五十。

身份证不会是假的吧，现在什么不能造假？——这可不像女儿说的话。老桂河醒了过来。一醒过来就明白了彼此的身份：对面是面试官，而他只是一个找活干找饭吃的。

乡下人面相老，这是老桂河最不自信的地方。老桂河很泄气，但又不是完全失望。一个人邋遢出去，当然也可以收拾回来。五十岁的人再老，能老到哪里去呢。女孩儿都说了，理理发，换个头型，看上去会好一些。

二

老桂河来到大街上，一边走一边看着沿街的店铺。沿街的门店一个又一个，很奇怪，却没有一个理发店。有的门店写着美容或形象设计，应该是理发的，又不像。门店都是亮晃晃的，门前还站着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小伙子。不就理个发？不至于搞得那么隆重吧。老桂河拿不准，不敢进，往前走，一直走出了街口。街口往前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马路两边是一些小饭店和杂货店，还有几家汽车修配厂。老桂河路过写着“足疗”的一所小房子的时候，放慢了脚步，“足疗”是干什么的呢？老桂河琢磨一阵，没有琢磨出名堂，正要走，一个女人裹着一阵香风蹽过来。

女人走近了，几乎要贴到了身上，老桂河疑疑惑惑的，问：理发吗？

理呀。

老桂河指指脑袋：染一染，多少钱？

一百。

老桂河摸摸兜里，只有一百块钱。便宜点吧，八十行不行？

女人笑得特别好看，今天就是你了，打八折。

老桂河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一百块钱，女人却不找钱，一进门就把老桂河摁到了椅子上了。椅子的对面是一面镜子，老桂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袋轰轰响，不敢动。女人的染发方式很独特，不用染发工具，用手。那双指甲上涂得鲜红的小手在老桂河的脑袋上揉了揉，又从老桂河的肩头一直向下摸，一直摸到老桂河肚脐眼，停住了，一口腥热的气息喷到老桂河的脸上。意思已经不言自明了。老桂河反应极快，腾地站起来，转身往外跑。

女人不追，叉着两只胳膊，在后面偷偷地笑。想起那一百块钱，老桂河刹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又返回来。

老桂河怒气冲冲，说，一百块钱，给我。

女人不是好惹的，一双奶子明晃晃地翘出去，吃老娘的豆腐，还想要钱？

我可啥也没干。

我说你干了你就干了。

没干。

干了。要不咱就找警察说说？

一提警察，老桂河一下子萎蔫了。用黄泥擦屁股，男女这种事哪里说得清楚？但又不死心，那可是一百块钱啊，可以买好几箱方便面呢。为找工作，老桂河住旅馆，当然是最下等的旅馆。在旅馆里，老桂河天天泡方便面，泡得老桂河天天犯胃酸。

想起方便面，老桂河的胃酸又返上来了。他捂着肚子，原地转了几圈，停下来，眼睛瞪着女人，你到底会不会染发？

女人头一歪，不会。

你会啥？

我会剃光头，你剃吗？

　 　三

还是那个女孩，还是那张办公桌，只是坐的位置调换了一下。这一次，是老桂河坐在了女孩的对面。老桂河面对着门口，位置上有些强势，可老桂河一点也不强势。怦怦的心直打鼓。女孩也不像从前那么热情，很严肃，一点也不笑。更没有倒过一杯水来。这让老桂河特别没底。

看着老桂河光溜溜的脑袋，女孩憋不住，还是笑了。一笑就有了气氛，老桂河收住一颗心，松快了，挺直了脊背。

女孩一直不说话，手里转动着一支碳素笔。女孩的手特别灵巧，碳素笔在她手里像小车轮一样飞转。

女孩突然停下来，站起身，走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女孩特别客气，笑吟吟的。老桂河心里有了一个大概，很兴奋，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女孩却端端正正坐下来。郑重其事地说，我请示了一下老板，老板说了，凡是纹身的，留怪发的，都不行。

老桂河怔住了。我没有纹身，也没有留怪发。

女孩的目光停留在老桂河光秃秃的脑袋上。光头也不行。

为什么？

女孩翘了一下嘴巴，说，你剃个光头，不像个正经人。像个——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