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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王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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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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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藩先生

经朋友举荐,二零一八年,我荣幸加入了古豳历史文化研究会。这是一个齐聚学者,专家的学术研究团队。骏藩先生是我们的主席。也是在一次采风活动中,我们有幸认识。熟料,这一见,竟难再忘记他。

应该是七月份的时候,正值流火,我便追随一波去乡镇采风的老学者一道,兴致勃勃的来到距县城几十里开外的拜家河村。起先我并不认识胡主席。偶然机会,有同道便介绍我们。一见,未曾想他年龄已高,鬓角也已皱纹累累。但他老人家的精神却非常高昂。言谈亲切而幽默。确有一番儒将风范。

胡主席为我们讲话,应该是在采风活动之后召开的那场研讨会上。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戴一幅眼镜,露出些许凌乱稀疏的白发,目光扫过来,给人以鹰隼之感。他目光炯炯而有神,眼袋明显下垂,声音洪亮,带有唱腔。一听便知是讲台上的儒将。因时间过去甚多,不能准确记录下他讲过的内容。只记得他那次研究会上的部分情节。他讲《先周》。其中,对先周文化起源的概念有讲解。讲到“周”的起源。一说认为“周”源于周原的地理环境。《释名·释州国》云:“周地在岐山之南,其山四周也。”清代学者毕沅认为“当之周也,也在岐山之南。其山四周也。”。周,舟在古代通义……。讲的很深,特别详细。我对此领悟不透。这些历史文化他本人是非常了解。不看讲稿。他侃侃而谈,讲的头头是道——后来才知他的书法竟也“著名”——他的文化底蕴应是非常深厚的。一看便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据后来我和他的一次约见。便知他已研究历史文化数十载。颇有成效。

三生有幸。我和他竟在后来成了挚友,或更确切地可以“忘年之交”来溢美。

那是九月份的第一天。距离第一次见面已有两月之多。正当先生偷闲之日。他约见我。地点就在距离县城十几里开外的西庄村,他的老家。说有要事相托。起初我有些犹豫:如此德高望重的人物,怎能私约我一无名小辈?心里便也几分忐忑,思来想去,迟迟不敢应约。

第二日,也就是9月1日那天。我在忙完学校一堆“杂事”之后,便向校方请假一天。匆匆到烟酒店买了一瓶“西凤六年”,又急忙赶往车站。搭上一辆去往“底庙”的车。刚一上车,我的心就开始乱作一团。毕竟年轻,拜访如此重要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在车位坐定以后,闭上眼睛,深呼吸一番,我的脑海就又浮现第一次在拜家河村与师三次握手,两相依恋的场景。耳边却一次又一次回想起他的话,“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年轻人,一个有思想的学者型人物……”,这怕是我至今听到的最高评价,心有怯意,又感名副其实。

车子在修建的十分规整的沥青道路上疾驰,我的心也像风一样追赶着云。思绪混乱,先生的形象也呼啦啦若浪潮般涌入脑海。

约莫半小时之多,我便抵达他的村口。刚一下车,一摸口袋,便想起方才自家离开时,竟把一盒“芙蓉王”忘带了,遂又东张西望想找一家门店,几经打听以后,便在村口的一个地方,寻见了一个小店。我进去后向店主要一盒香烟。一个五十来岁的村妇,穿着朴素,操着地方口音问:

“要啥烟?”

“来盒磨砂猴!”

“你是外地人?”

“是!”

“来探亲?”

“不,拜访一位老师!”

“一位书法家?”

“你怎知道?”

“他是这里的名人,每日来客很多。”

“哦!”,我低头沉默。

“给!芙蓉王!”

“我要‘磨砂猴’!”

“他爱抽这烟!”

于是,没再细谈,匆匆付款后,便一脸茫然,走出店门,按她指引给我的方向,我往先生家里赶,心想,“怎么连大婶都知道先生?”

我心里憋着气,沿着公路走,一边又抽出刚买的“芙蓉王”来。我的心也淡定了许多,脚步也未曾有方才来时那般迅疾。我一边走,一边想。想着如何跟先生打招呼,想着如何用一大堆陈词滥调的美言美语来恭维他,想着如何在先生面前体现我的“不怯生”……。我的脚也“叮咣叮咣”地叩响在这硬的过分的沥青公路上,眼睛也若我吹出的烟雾一样飘忽不定。我看到了绿的发亮的玉米叶子。阳光洒满田野,呈现一派勃勃生机。

沿着村口的指示牌,我拐进一个水泥小道。那路十分干净,一眼便能望到尽头、伸向更远处的树木、房屋以及大片田野。

刚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人。起初还不清晰,随着我越走越近,他的衣、容貌便也渐渐清晰。他在那里踱着步,手背搭在身后,同我一样,他也抽着烟。老远处便能看见他。显然,一个老人。

现在回想起来,那场景我仍记忆犹新。风将他的衣呼啦啦的吹着,我的衣也被吹着。我看见小路旁大片的田野地里,直起腰身的玉米叶子也被风呼啦啦的吹着,天空中的白云也被风吹着。风就像是人的思想。带有目的性。它让我们一点一点的走近,直到走到一起。就连我的嘴呼出的烟圈也好像要同他相亲一样。他的烟圈也被风吹在空中。

这就是先生啊!显然,他在这里等候多时。一见面,便老远向我挥手,像孩子一样,脸上挂满开心的笑容,他说,“你来了!真好!”,说着,便将我向他的小院引去。

这是一个新修的房子,典型的农家院式。院子十分干净,具体说是前年修的,没有“别墅”之大,但很体面,瓦白而光亮,门敞开状,自外可向里望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倒真想同他住在那里,这地方实在清静。如先生所说,虽在村落,但读书习字一点也不受阻。这是一个极“静”的美地。我这样形容它。

其实,我这样形容,从另一层含义上说,倒确有“妒闲”之意。

我说:“这地方好,适合养身。”

师说:“这地方美,文人之地。”

入室坐定,先生便拿出上等的茶叶,在厨房斟好,端出来,放在茶几上——这是一个玻璃材料的茶几,上面一个烟灰缸,盛难烟蒂。房间里,沙发上,到处堆满书籍、字画。右角,一个大而雅致的暗红木柜里,整整齐齐地陈列着各种书籍。柜子上显赫地放着一尊“金马奖”杯。再向正堂看去,一幅对联便吸引了我的目光。

细看,上联是:

尘事未除人自苦

下联是:

江山无恙我重游

中堂是:

眼里有馀闲,豋山,临水,觞咏。

身外无長物,布衣,素食,琴书。

其书法极具风格,笔体苍劲,字迹飘逸。师说,这是他一朋友托人从外地一名家索得。当初,为求一幅字,他煞费苦心,临案三昼四夜,写完一幅,觉不合意,便弃之,从新再写。最后,实在无法坚持,便拿字托友人送去,赠予那人。那人看后,极为欣赏,便问友人,说,师之年龄应在七旬之上?友说,方才五旬。那人便沉默,又说,能写到如此恢宏之境,实属难矣。为表诚谢,那人也临案书写一幅,又拖友人将此字赠予师。自此,他们便结下了一段情谊,每有闲时,便以真迹相赠。但从未谋面。师说,见字如人,见人便识字,文若其人,人亦如字,如此,他们可谓乃“君子之交”,虽清淡如水,便也久远绵长。

言谈间,我与师并肩而立,观赏堂中字幅,一时间,我竟无语凝噎,而师又不厌其烦,他讲其中道理,说古人凡大学问者,必有大胸怀,他们身在“红尘”,深受其苦,驱之难矣,故往往寄情山水,饮酒作赋,他们淡泊名利,布衣裹体,素食斋饭,又弹琴著书。这是一种大境界。所以,我们要学习古人的这种精神。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领略到情趣,人才能体悟到生之况味。在过去,我们的大诗人李白,你看他就具备这种精神。又如,“竹林七贤”,他们无一不置名利于身外。名利会毁灭人,只有忘却,人才能活的舒适,就如这幅联,远看,近看都给人以舒适之感。

师说,人世上的物事一定要看淡,看破……

彼时,偌大的房间里,唯我与师,我们促膝而谈,相言甚欢。清茶在水中荡开,滚滚热气欢腾,师一边递给我支烟,一边兴致高昂的同我攀谈。而在正堂中央,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一些照片,细看,便知其人物乃为已故的建民书记,照片上他笑容可掬,一脸慈祥。师又谈起他的故去,便犹为伤心,霎时间,他脸上顿时显阴冷状,言语也变得沉默。只为我拿出一打厚厚的照片,翻看时,我的内心也顿感阴郁,故极为缓慢地一张一张,我将照片翻着,不一会儿,我感觉我的眼泪涌出眼眶,湿润着,内心似有绞痛之感。我忆起了书记于前年去世的场景。那日,在县城的彬塔下面,万众齐哭,那般动人。师说,人民的好书记走了,可他带给人们的幸福是无穷的,是他让这个古城从过去的一片荒滩变成现在的高楼林立,他带动了地方的繁荣,在教育,文化,科技,生态等领域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我们的好书记啊,我们一定不能忘了他,我们要怀有感恩,他就是我们的亲人,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师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婆娑,而此刻杯中的茶也渐渐的沉了下去,只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开来,外面的阳光也透过窗,像拼了命似的照耀进来,像为我们驱逐着内心的灰暗,有零星斑驳的光点打在了瓷地板上,闪耀着,直逼我的眼。

我和先生就这么静静的彼此端坐,有一搭没一搭的畅谈起来,此刻,窗外的凉风呼呼的吹着,预示着这个夏天将要过去,蓦地,我的内心竟生出一丝惆怅来。师也仿佛有些惆怅,他几次站起来,手背在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若有所思,他一边回忆一边又向我讲述,他讲述他和建民书记的友谊,讲述曾经的生活,讲述他们过往的种种。有几次,我看见师老态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但很快不见,似有一丝凝重的哀愁浮现,那哀愁像云团一样厚重,它将他包围着,在情感和情绪的波动摇曳中,我感到了一个老人的伤怀,感到他脆弱而敏感的内心,这是我再难见到的一种情怀,一种悲恸,一种对死敬畏又深深痛恶的情怀。这情怀折磨着他,在他消瘦的躯体中发酵,使他产生对抗。但同时,他又凭借顽强的力量站在同生一样的立场。

正想间,师说,“喝吧!茶凉了。”

他附身端起茶杯递给我,我双手接过,竟莫名感到一种沉重。彼时,我的双眼也似已模糊。

是啊,我们亲爱的书记走了。他走了,留下了师和他的友谊。这是何等可贵的友谊啊?

一个在地上,一个却深埋黄土。生和死虽阻隔了他们,但他们的心却永远牵绊着,挂念着……

这是何等生与死的友谊啊?

我想师是难以忘怀的,否则,他怎会心有所憾?

“您感到遗憾,对吧?”。我静静地抿着茶水,一边默默的看向他。此刻,我的心也开始翼翼起来。

“是啊!”师说,“遗憾的是我没能在他生前完成他的愿望。”

“什么愿望?”,我问。

师说,建民书记曾要他写一部关于古豳历史的书,可惜,就在建民书记弥留之际,大部分的史料还有待整理。为能提前出版,师说他连夜奋战,最终,仍未完成。建民书记还是赶早去世,实乃遗憾。

我问,“是不是那本《先周》?”

师说,是的,这本书我写了三年,光收集资料,来回奔波各地图书馆翻阅史料就花去了七年之多,尽管如此,还是未能提前完成。先周文化历史悠久,钻研起来,确为辛苦。但我们文化人要的就是这种钻研,为历史著书,为时代担当。

一支烟抽毕,他直起身,说,

“走!我带你去书房。”

于是,我两双双出门,来到书房,却见满地狼藉,一个案头,上面放有笔墨,墨研边布满灰尘。

师说,“素日,访客太多,只顾着醉心书写,这里就很难周全。”

又说,“莫见笑,此乃狼藉之地。”

说毕,便从柜面抽出一摞宣纸,我助他抽出一张,放在案头,铺好,抹平,师便拿起毛笔,从砚池里来回搅动,又在墨研边的一个小蝶里粘了笔头,只见他从容地挥毫于宣纸上,锋芒游刃有余,来来回回。不一会儿,一幅字便已写好。我细看,许久未能识出,便细细赏之。只见那字横竖有形,笔体矫健,远看若枝,近看却细若眉宇,其字迹苍劲,力道通透,显示出一派恢宏之势,再看,却见其柔中带刚,流畅飘逸,其气息秀丽浓郁,确有东方之韵,实乃字若其人,文如其人。

乘着酒兴,师又相继写了几幅,其一便是“思逐风云”,师说,“日后,定要解放思想,不忘初心,要追随风云人物,像他们一样有超前的意识,有担当的精神。”

见其字如神,师一笔挥就。又压上红印。于落款处署了名。

遂又用宣纸压上,吸了浓墨。回来放在正堂的地板晾干。

师说,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上下五千年,祖先留下了很多瑰宝。又说,他自幼习字。现年近七旬,颇感老矣,唯愿留此寄于后人,以此所托。

正谈间,师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精装版的字帖,那是他的杰作,师说,仅此一本,不舍赠我,见我翻阅其中一页,上面写道:

 人生如茶,沉之坦然,浮之淡然。

师见我爱不释手,便独自走进书房。

挥毫写道:逢春。赠之予我。


后记:谨以此文献给著名书法家,中国古豳历史文化研究会主席胡骏藩先生。


201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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