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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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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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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人

蚁人,蚂蚁一样的人。

我讨厌上学,也讨厌放假。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有时间,父亲就安排我看鸭子。父亲唯一的创举,就是养了一辈子鸭子,这在东干脚独一无二。我盯着的对象,是百十只鸭子。鸭在哪,我在哪。东干脚前面的小河无论有多美,我都觉得丑。无论门前的翠柏多么挺拔,喜鹊一早就趴在树尖上哇啦哇啦,蓝天白云下面田野幽静无边,草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空气清香,我都像鸭群拽着的木偶,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反反复复,无思无想,又烦躁自己。快到中午了,按父亲的惯例,把鸭裙撵到村前的柏树下,鸭子在浅滩或草滩上休息叼毛,我坐在河坡上,面无生机的对着东干脚。东干脚像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屋前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在正午的阳光下,像一张毫无表情又历经沧桑的脸,是死寂,也是听由天命。

河坡这边只有一棵杨柳树,向着河面生长。下面是一个水潭,来洗澡的少年,经常爬过树干趴在树尖上往下面跳,姿势千篇一律,就一个字:扎。我也试过一次,扎下去,一头拱进了河底的淤泥里。浮出水,背脊发凉头皮发麻,如果河底是石头,如果淤泥里有农药瓶子……那树被人在上面蹬了一个夏季,也遍体鳞伤,一个夏季都在疗伤,没有长过。断枝伤处,停着一只黑蚂蚁。黑蚂蚁是孤独的蚂蚁,我从没有见过它们成群结队的出现过。我膝盖边的羽毛草的箭叶上,也有一只黑蚂蚁,往上走走停停,留下记号。而看看身边其他的草里,没有发现蚂蚁。它们各自谋生,无休无止。黑蚂蚁的窝,我是见过很次的,在石头干燥的缝里,巢穴宽大,用棍子拨开,里面通常是空空的,有蚂蚁,也是几只蚂蚁。它们的一生都在觅食,巢穴,或者只是一个繁衍后代的地方。

我不是蚂蚁,我是人。

我看着那只在羽毛草箭叶上不停上上下下的蚂蚁,黑黝黝的,两只小触角,两颗大板牙钳子,简简单单,却在不厌其烦的上上下下爬着。我看的烦躁了,轻轻地用食指弹了一下叶子,它立马就停了下来,不动了。它不知道它有多脆弱,但它知道危险。这点跟人差不多。东干脚呢?我看看自家的那栋房屋,静静的,空空的,我不知道父亲母亲在忙着什么,忙得不见人影。路上也没有人影儿,人呢?懵怔间,木鸡公挑着一担水桶从西边的巷子里出来了。整条村道上,从西到东,只有木鸡公一个人,戴着一顶斗笠,穿着背心,担着水桶晃晃悠悠又无声无息的一个人在火热的石板路上走着。

木鸡公兄弟仨人,都分开过。他在兄弟中行二,有大名的,但村人都喜欢叫他外号“木鸡公”。哥哥又矮又黑,三弟清秀俊雅,他黝黑壮实,脸像山上的黑岩石一样一坨,从不走快路,一个人,又神出鬼没。比如说他的自留地在东边的田中间的土丘上,坟多虫多,月亮出山了,村里人吃完晚饭在门前乘凉了,他才一手搭把锄头在肩上,一手挽个木水桶,还戴着斗笠,慢慢腾腾地往家走。路上有人问他:搞这么晚啊,事做不完的。他哼哼一句,很少有人听清他哼了一句什么,一个人踩着月光回家。

他大嫂生病,拖了半年,疼死了,大哥一家也搬走了。

他三弟谈了一辈子的恋爱,最后没谈成,年纪轻轻死在自己手里了。

他没有生病,没有谈过一个女人,甚至没有一个朋友。他的生活是怎么过的,没有人知道。自从他三弟离开人世之后,他在家里,几乎没有点过灯。我在村里当夜游神的时候,每次都可以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巷子口。偶尔我会跟他打招呼,他也是含含糊糊的应一句,然后换一个地方站着。夜深人静,我是心神不宁,烦躁。他也是心神不宁,也烦躁吗?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他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于我,于他的邻居,于整个东干脚。东干脚的人都知道他艰难,但几乎没人知道任何细节。

……

……

过去了多少年?我想了一圈,应该有二十年了,他死在了家里。病死的。人死了,故事也就结束了。何况他在世的时候,与旁边的人没有半点交集,他死了,就像一只蚂蚁消失了。

一个初秋的月夜,东干脚冷清得出奇,我回到了清冷的东干脚。我回去是看母亲的。饭后,在新修的乡村大道上游走,走了一里路,才在清叔家门口碰到几个聊天的邻居。坐下来,不知道怎样的一个话头,大家说了木鸡公。

木鸡公去过养老院住过,住了半年,又回来了。说住不惯,有人管,不准出围墙,每天都要分药吃,没自由。回来后,家里所有的物件都不能用了,桌椅凳板,锅碗瓢盆,都毁了。他凭着一个月百来元的养老金,重新购置家具,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身子锤子锯条,一件不少,还养了几只鸡。他的邻居见他用生盐拌饭吃,眼皮肿的都睁不开了,劝他杀只鸡补一补,他还驳嘴说以后靠鸡生蛋吃的。还没等到鸡生蛋,他先走了。

走之前,还跟邻居吵过一架。这是他一生之中,跟别人为数不多的一次吵架。他把责任田租给了邻居种烤烟,烤烟田长各种杂草,他去巡田的时候发现了,回来径直找邻居骂:你老母亲麻痹的,老子的田被你种坏了。我种田的时候,田埂上干干净净,田里没有一根杂草,你老母亲麻痹的,种了一季就把老子的田种坏了,到处是草,明年不给你种了。无论邻居怎么解释,他不听,收回了租权。可春天还没来,还没有泡谷种,他就走了。他是备了谷种的。

这时才想起,他种田是认真的,养过耕牛,配置过所有农具:犁耙打谷机,样样都有,只是为了把他的那一份责任田种好。

他有多大了?

六十二,或者六十三,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

邻居感叹:没人关心,又没人操心他,他走了,是一种解脱。

回屋的时候,路过那条巷子,月光依旧明亮,故意看了一眼巷子里头,他的房子不见了,已被夷平成一块光秃秃的平地。

月光里的东干脚,房屋静默,狗不吠,人无声,糊糊的一片,像蚂蚁遗弃的蚁巢。

2019年10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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