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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杏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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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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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封村来我开坛

我爹住院,绝症。

注定这个年,不是一个快乐的年,是一个提心吊胆的年。

我爹结肠癌、肺癌、脑萎缩……在他行将就木之前,如索命小鬼的一把一把飞镰,勾住了他,把他摁在病床上,丝毫不能动弹。

医生——现代科技的操作者,或者小鬼的信使,原原本本地把死亡复述了一遍。不是他们不尽力,他们非常尽力,用国内的药,国外的药,各种仪器,与死神拔河,我想我爹应该是站在中间点的裁判,但不是,是他们手中的绳子,不听命于自己——他想向天再借三五年,他迷信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对他却一点也不诚实,过了大年夜,就把他拽回医院了。

医院是他的避难所,他相信医生。

他完全不知道医生背着他当着我们的面判了他的死刑。

留了人在医院陪他。毕竟年初初二,往常,家里是有客人的,他不行了,要我们回来接待应酬走动,人情去还人情,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下得楼来,宁远县人民医院的保安在楼前手忙脚乱,在一楼大厅门上方挂出了“发热门诊”几个字,毛笔写的,墨迹新鲜。我们莫名其妙,来接我们的朋友说:流行传染病,外面现在在排查从武汉回来的人,回村的路已经封了。

年前有人议论武汉出问题了,年初一有人议论宁远有武汉回来的人,年初二,回村的路就封了。

赶忙翻看手机新闻,原来有一种叫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在作祟。

说实话,我没有接受断路封村的选择。

宁远,离武汉别说十万八千里,就是千里,一路重山阻隔,什么传染病能穿透这些屏障呢?然而,让人惧怕的是流言,某某村有个武汉回来的,已经隔离,某某地方发现了湖北车牌,已经报警;某某诊所,发现发热病人……小道消息听多了,分不清了,就会不去理会,同时也不敢胆大妄为——我们家有病人,不能让神经敏感的病人受到惊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各种猜测中,我们不去猜测了,按照村里的规定,不去走亲戚,亲戚也不来走了,乃至打个电话的冲动也没了。人情什么的,在性命攸关的时候,像个屁一样多余了。我母亲也说现在生活好,不愁吃不愁穿,保命要紧。今年不走亲戚,死不了。

年纪大的人,把命看得很重。

年轻人嘴上说不怕死,因为离死八竿子打不着,哪晓得害怕?

年纪大的人不同了,身体上,不是这里毛病,就是那里毛病,经常感觉时日无多,对生命的珍惜和眷恋,比不知生死的小伙子们强烈多了。

我不怕乱,但我不添乱。

守着老母亲在家里,看着几只老母鸡在屋前追逐、排便、咕咕啊,也蛮惬意。

在旧书房找来一本《中国诗萃》,想应应景,装个读书人,直接从中间翻开——这样方便两手捧着,读了两首新诗,觉得写的很烂,编诗集的老师有收钱的嫌疑,不读,盖在脸上,整个东干脚就像失落了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这日子就这么过下去?过多久?心里毛毛的,把书从脸上摘下来,跟在一边看孩子的月祥说:如此这样憋着,不如开坛喝酒吧。我心里只是想从他那里知道可不可以喝酒。

月祥很干脆,说:我两人搞,可以尽情喝。

母亲有一坛藏了三年的红薯酒,还有一坛去年新酿的红薯酒,是为过年准备的,也是为我们兄弟俩准备的,加起来,足有六百斤。想想,你知道宁远的农民有多么热爱红薯酒了吧。

母亲喜欢看着我们兄弟俩喝酒,因为她酿的酒确实好喝。

以前来家里的客人也曾说,我母亲酿的“宁远茅台”,比“贵州茅台”好喝。

她喜欢被赞扬,但更喜欢看到她的孩子喜欢她酿的酒,或者她做的一切。

我的母亲确实是一个能干的母亲,腌制的芥菜有芥菜的清香,香辣咸淡刚好,清爽爽口,不像某某(我不点名,我的好邻居)腌制的芥菜有种尿骚味。还有霉豆腐、刀扁豆、红辣椒,都留有原味,样子干净,口感也好。坛子里的菜,我母亲都取一份,说这是我们以前爱吃的。确实,母亲说的对,这都是我们的心头好,当然,还有她酿的红薯酒,酒里那种淡淡的甜,跟她手制的酒曲相关。我不去想了,开坛取酒。

我父亲病了之后,家里里里外外靠的是母亲一把手。

母亲多大?七十了。

掀开盖着大酒坛的杉木盖子的时候,我的心抖了一下,好像我做错事了,有点于心不忍了。本来是我们孝敬她,奉养她的时候,现在却在盗取或糟蹋她的劳动成果了。这应该不是我们后辈做的,我能做什么?母亲抬手从墙上取下一个竹箪子,探进酒缸,侧了一下把子,装了一点酒上来,自己先喝了一小口——她是不沾酒的,咂咂嘴,说好喝。然后又把竹箪子凑到我嘴边说:你尝尝,三年的酒,好喝。又兀自说:你喝喝,试试看,好不好喝。她的脸上那种迷茫,像陌生人。我接过竹箪子,伸进酒缸装满,然后低下头,吻着杯沿,一饮而尽,清冽甘凉,说:好喝着呢。

母亲笑了,有点点凄惨,又有点疼惜,说:我和你爹都不喝酒,却养了两个酒鬼。

我打酒,母亲说:这一缸酒够不够你们两兄弟喝?又说:不够,那边房里还有三百斤去年酿的酒。

三百斤,不是个小数。我没有说话,嗯嗯着。我们喝酒的时候,母亲从来不说要我们少喝一点,我们似乎只有多喝一点,才是对她的认可和尊重。我们喝多了,她才一边端开水,一边疼惜地说:不要喝多了嘛,没人和你们抢。

母亲的唠叨,也是下酒的菜。

我和月祥听着她的唠叨,一边喝酒,几乎不吃菜。

母亲说:老头的病拖累你兄弟俩了。

这种拖累,我们是心甘情愿的。我说。

他不拖累我们,我们还后悔呢。月祥说。

母亲说:这瘟疫还要多久才过去?

月祥说:这不是你老人家想的事,这是政府想的事。

我说:大概是酒喝完了,瘟疫也就消失了。

母亲有点无奈,说:我老了,我管不了了。

母亲是老了,身材还矮了几分。

我们也不小了。

你们大了,我们就老了。

月祥看看我,我看看月祥,母亲在一边看着我们俩,这就是家的味道?这是家的味道,家有欢乐,就有忧患。因为忧患,才各司其职,维护这个家不散,粘合剂就是孝顺、快乐。所谓的财富,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却又是滋养家的工具。如何平衡,真的让我等凡夫俗子煞费心思。

父母在,家就在。

家在,归宿就在。

有归宿,心安就在。

想到躺在医院里的父亲,他也是希望看到我们快乐的。

我们就快乐吧,虽然痛一直在。

202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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