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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上兴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9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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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罗衫

陈军海刚到办公室,就看到白老头在那坐着。不用想他也知道,准是谁又捅马蜂窝了。在城管局,每一个新来的年轻人,都会被更老一点的年轻人告诫,老鹤街有一杆秤收不得。

这秤就是白老头手里的秤。谁要是收了,那就等着吧。这老头必会找上门来,他一不吵闹,二不叫还东西,就带个杯子,给自己泡了茶水,找个空座位坐着,俨然是一个办公室主任。

白老头有时还乐意品评一下局里的茶叶。他说,你们的茶叶还是差了点,没交警队的好。他从茶叶的好坏中得出结论:城管局比交警队穷。

对这样的老头,即便是局里脾气最差的年轻人,又能拿他怎么办呢?结果总是他赢,不但还了他的蔬菜、卖菜用的篮子和秤,还平白搭上不少茶叶。

看到陈军海进门,白老头随口吐出两字:“来了?”

他这样说,好像陈军海才是那个被没收了东西,上门来求他归还的小贩似的。

“来了。”陈军海说。他给自己倒水,想让办公室里的小年轻说说,到底是谁惹了这老头。但三个小年轻都没有说,显然,他们也不知道情况。一大早的,白老头怎么就来了呢?

“陈大队长放心,我今天不给你添麻烦。”老头自己说了。他倒是善解人意,说着就了站起来,把陈军海的位置还给了他。他给自己找了个空位子,又坐了下去。

“有事你就说吧,你都办公室主任了。”有个小年轻说。起初,他这办公室主任的称号也不知道是谁取的,渐渐的,大伙都认了这么一号“办公室主任”了。

“真没事。我就坐坐。”白老头说。因为谁都没有没收他的东西,老头这回来,倒显得有点拘谨,不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

陈军海只好任他在那坐着,自己噼里啪啦敲着字。他虽然官拜县城管局第三支队大队长兼302办公室首脑及文秘、采办等专员,但手底下却只有四个小喽啰,其中有一两个还是刚进局的夹生饭,好些活都交不下去做,只好苦了自己,又当将来又当兵,在那上下左右腾挪,好歹把一个个麻烦解决下去。

眼下又有了一个麻烦。上头一纸令下,“净城行动”平地风起。城管局二十八条好汉就要开上街面,将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吃摊一概清理干净。这是拿着竹竿子去捅蜂窝,搞不好要有大麻烦的。

小城虽小,但七弯八弄却多。再兼这地方历史上穷惯了,穷人们为了填饱肚子,就挖空了心思变着法儿,把各种东西都弄成好吃的,是以一代代下来,本土小吃五花八门,再加上外来的奶茶、煎饼、瘦肉丸,一样小吃就是一个摊子,星星点点分布在各大人流大的路口,喂饱了一个个不同的胃。那一个个不同的胃,又掏出钱来,反过来喂养着真穷人和假穷人。

陈军海很清楚,并不是所有摆摊的都是穷兮兮的。他们中当然有不少是在乡下混不下去的农民,进城来摆摊,指着那几个小零钱,好把日子一直过下去的。但也有不少,那是在装穷,别看人家卖个病三块五块的,人家家里房子好几套呢。

但不管是真穷人,还是假穷人,要他们就此收了摊、改了行,却也是没那么容易。更何况,现在的摊贩都厉害得很,一不能打二不能骂。你跟他说道理,他说得比你还溜。你说不过,恼了骂一句,搞不好你就上了网成众矢之的了。

事到临头才知难。陈军海领了任务,一个劲儿在那弄方案,脸上笑眯眯,心里妈卖批。独自做方案,好比独自吃苍蝇,各中滋味自己心里清楚。

陈军海敲了一会儿键盘,抬头看了一眼白老头。白老头也在看他,白老头看了一会,就说:“你们忙,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军海说:“小陈,下班了到我家来,有事跟你说。”说完这话,老头走了两步,又说,“自己过来,别让我再跑。”哦,原来是叫吃饭。

说完这话,白老头方才背着手,踢踏踢踏穿过走廊,下了楼梯。这老头在这坐了半天,就为叫他下班去吃饭,他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陈军海实在难猜透。

“海哥,我觉得这是个鸿门宴。”一个小年轻说。

几个人七嘴八舌,一致认为饭无好饭,这老头是个难缠货色。

“实在不行,我们组个队一起去,吃他的喝他的。”有个家伙说,“被他吃了这么多茶叶,是时候吃回来了。”

玩笑归玩笑。这一趟还得走,老头把话说了。“别让我再跑。”以这老头的偏执性格,若是陈军海不去,他还会继续来办公室坐着,直到陈军海去了为止。

那就去吧。还有什么好说呢?

 

下了班,陈军海在小卖部拿了两瓶二锅头,又在熟食店抓了一点熟食,就去了白老头的家。

白老头住在城郊村,独门独院,自在得很。院门里没有多少花草,只种着四五垄蔬菜,一律都是绿得发黑,显见土地被调教得极肥沃。对白老头家的格局,陈军海一点也不陌生,好多次老头在办公室耗到他们下班,又死皮赖脸地叫陈军海送他回家。陈军海只好开着小电驴,把他送回家,作为答谢,有时老头还会随手摘点蔬菜给陈军海。不过时候不多,这老头抠门得很,不舍得送人家菜,只喜欢拿老鹤街去卖。

老头要在老鹤街卖菜,城管偏不让卖。这时候就只好公事公办了。陈军海有时开着城管车,从老鹤街南边开到北边。小贩们就赶紧一边骂着,一边收了摊。白老头毕竟上了年纪,没那么机灵,有时候动作慢,给陈军海他们逮着了。大伙就只好收了他的菜篮子和秤。

白老头这时候会作势抢一下,但无疑地会以失败告终。他只好嘴里骂着城管,眼里看着城管车越开越远。开远了,老头找个地方,歇一口气,就该上陈军海办公室了。

陈军海送白老头回家时,也会苦口婆心叫他不要再乱摆摊。白老头口口声声答应得好,恨不得当场就拿锄头把菜地翻了,换上各种好看的花。但老头仅限于口头的把戏,演完了就完了,时间一到,他准会出现在老鹤街上,摆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向过往路人售卖他的菜。

白老头约人到自己家里吃饭,却不做饭,像佛一样坐在厅堂里。白家妈妈乐呵呵,在厨房里煮东西。

“来了。”白老头说。

“来了。”陈军海说。他把水果和二锅头放在桌子上。

“什么事啊,你说吧。”陈军海说。

“嘿!哪有什么事啊,就叫你过来吃个饭。犒劳下城管同志。”白老头说。到了家,白老头就像一个普通老头了,所有的可怜和固执,都像锄头一样放在了门外。

嘴上客气归客气,不一会儿,白老头还真曲曲折折说到了一件事。这事完全出乎陈军海的意料:原来这老头还想资助一个大学生哩!

白老头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嫁到外地,儿子在市里的一个部门工作。老头整天穿旧衣提破篮,在老鹤街装穷卖菜,但陈军海知道的,这老头手里还真不差十几二十万的。

宽裕归宽裕,也还不至于到资助大学生的份上吧?陈军海就说:“资助什么啊?你那几个铜板,还是留着自己花吧。算我求你了,别整天上街卖菜,影响市容市貌。城管同志也不容易啊,能不能别为难我们了?”

“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为难你们了?”白老头不乐意了,“我在你办公室吵闹过吗?我让你们还我东西了吗?”

天地良心。你倒是没闹过没要求过,但你老在那坐着,一天到晚盯着我们看,我们还要不要正常工作了?陈军海想归想,口中只好说:“那倒没有,你毕竟是市领导他爸嘛。那种撒泼的事做不来的。”

“你们这些坏东西。口口声声市领导他爸,没收我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想下市领导呢?”白老头说,“好了,别扯我家白苇了。他就一小喽啰,哪天真当上市领导了,我就真不卖菜,跟着享福去了。”

说着话,就说到白老头的儿子白苇身上去了。陈军海与白苇倒是见过几面,有时到市里开会,偶尔会碰到白苇。这家伙长得白白胖胖,架着一副银边眼睛,一见陈军海,就打趣说“父母官”来了,言谈间会说到白老头。对自家老爸一把年纪,还喜欢上街卖菜,白苇也曾劝说过,但劝说终究归了无效,只好叫陈军海多关照。

“等下一起晚饭。”白苇总是说。

陈军海就说会议发了自助餐劵,不吃白不吃,吃完要早回县里。

“那么下回吧,下回来了一定找我。”白苇说。

话虽如此,白苇却没一次真请了客的。陈军海听人说的,白苇家里那位,抠门得很。不用说拿钱出来请人了,就是白老头夫妻两个上门,也都是冷眼冷语的,肉也不弄一点,光给他们吃黄瓜丝、炒木耳、番茄鸡蛋、紫菜汤。白老头吃了几回,嘴里淡出鸟来,干脆懒得去了。

这传言在白家妈妈那里得到了证实。

“我老头子爱吃猪脚,去了白苇那里,不要说猪脚,连一块肥肉都没有。有次他身子不舒服,去市里检查。查完了在白苇家住着,住了几天都没吃到肉,就叫白苇去弄点肉吃,这话被他老婆听去了,就不高兴了,说老年人要吃清淡,还冲着白苇发了一通牢骚。我老头一听不好,赶忙跑回来了。”白老妈说。

“说这屁话干嘛。”白老头说,“我们现在也挺好,不去就不去吧。只要白苇他们自己过得好,我是不在乎的。”

“那倒也是。”陈军海说,“你们两老有房有地,手里还有几个零钱,比我们可舒服太多了。”

陈军海想到了自己的种种不易。清理摊贩的事儿如一块铅一样压在他的心头,让他感觉到沉甸甸的,面对一桌子吃的,却没了品尝的心思。下午就该发清理通告了,这通告一发,他的麻烦日子,就真的来了。

耳边厢听到白老头说:“小陈,我觉得你这人不错,你帮我找找,找个大学生。第一要品行好,第二要学习好,第三要真困难。我每年帮助一点,送他读完四年大学。”

看来老俩口是已经商定好,下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了。陈军海只好问:“白苇知道吗?”

“不让他知道才找你啊。”白老头说。

“那这事就不好办。”陈军海说,“你们这样做,要是他知道了,以后要找我麻烦的。”

“这倒不会。”白老头说,“我以前探过他口风,他自己是愿意的。他跟我说,爸爸,你觉得高兴你就去做吧,你不要跟我们说,跟我们说了就做不成了。”

“白苇是个孝顺的孩子。”白家妈妈说。

“你媳妇也不坏的。”白老头补充说。

“那好吧,我帮你找找。”陈军海答应了白老头。从白老头的说法里,他知道了白苇的心思。从心底里,陈军海倒也是很乐意去做这件事。其实白老头一说助学,陈军海马上就想到了人选。不过他现在还不能马上就说。

 

从白老头那里出来后,陈军海看了时间。离上班还早,他就到了老鹤街北边的巷子口。那是一个公厕,公厕门前有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个摊子,摊子卖的是瘦肉丸。摊以人名,就叫王六顺瘦肉丸。

陈军海这时候穿着城管服,还没走到摊子跟前,王六顺就自己说,马上走、马上走,仿佛慢了半拍,就会被陈军海掀翻了摊子似的。陈军海把这一切,理解为一种态度、一种示好,对于这种顺从,他既高兴又难过。

王六顺一面收摊,一面向他打听消息:“以后真不让摆了?”

陈军海给了他肯定的回答。王六顺就呆呆站在那里,老鹤街传这消息好一阵子了,到这时候已经板上钉钉。

“就是刮一阵风。过段时间就没事了。”老鹤街上的摊贩们用类似的话,彼此相互支撑着。但大家心里都清楚,风刮着刮着,有人就不见了。过去小城也刮过几阵大风,随着风倒霉的,是摆摊的、踩黄包车的、搭窝棚的,脆弱一点的,风过后就不知道哪去了。有顽强且又有点曲曲折折关系的,等风静止了,就重新出来,且比先前赚得更多,乃至于发了家买了好几套房子的。这是题外话了。

陈军海就把白老头托他的事说了。王六顺虽名字起得顺,日子却过得坎坷。自己没什么能耐,干不动力气活,只好凭着一点不怎么样的手艺,摆摊卖点瘦肉丸。过去还好说,现在街面上开了好些瘦肉丸店,又干净又丰富,再加上他还要拿一半力气来应付城管,自然就越发没了生意。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了生意倒还罢了,偏偏老婆得了尿毒症,老爸中风在床,连带着老娘八十多岁的人,还得披挂上阵,在街上捡废纸。所幸有个儿子,乖巧又懂事,读到了高三,高考放下榜来,全年级第七,上个不错的大学没问题了。所愁苦者,唯生活费而已。

听陈军海有意搭个线,让白老头来资助儿子,王六顺眼泪差点掉下来。在得知白老头竟是也是个卖菜人后,王六顺更为老头的善行义举而感动。不过,陈军海还是说了,一切要等白老点头了才定。

“没问题的,你放心。我儿子很努力,成绩肯定没问题。”王六顺说。他好像看见了很大的希望,蹬着车咯吱咯吱远去了。从另一边走来王家奶奶,佝偻着腰,拿着钩子从垃圾桶里翻捡纸片。

陈军海上了自己的小电驴,从王家奶奶身后开过去,小贩三三两两在老鹤街边上坐着。反正不是上班时间,陈军海也懒得理他们。

对即将到来的“净城行动”,陈军海既不热衷,也不排斥,麻烦来了,接着就是了。人总归是躲不开麻烦的,要么你把麻烦解决了,要么麻烦把你解决了。仅此而已。

他私下倒也佩服白老头,遇到麻烦,老头就耗着。耗着耗着,麻烦就解决了。相比之下,自家老爸就没这耐性,以前摆摊的时候,被城管抢了东西,就跟城管闹,结果往往就吃了亏。

那时候,一家人仓皇离了村,一头扎入小城中。老爸和老妈就凭借着一辆三轮自行车,一面和城管打游击战,一面卖粽子,用卖粽子的钱送他上了初中、高中和大学。那会儿,一家子人都恨极了城管,没想到后来陈军海偏当上了城管。

怎么说呢?一对东躲西藏的小贩,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大学生又成了一个城管,一天到晚赶着小摊贩东躲西藏。想想这前前后后的因缘际会,陈军海有时候自己也会觉得荒唐。但事已至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好在现在老爸老妈转了行,开了家小店,麻烦事转了一手,不归城管,归市监、消防和税务了。麻烦不在自己手里,这事就好办一点了。

下午果然就发了通告,让各摊点停止占道经营,统一到划设的经营点去。发了通告,陈军海被抓起来开了动员会;动员会结束,陈军海又抓着自己支队开了传达会,一个下午就这样没了。

回到家,妻子早通过手机看到了通告。妻子说:“你们领导怎么想的?那些地方连鬼都没有?谁会跑那去买小吃?还美其名曰小吃城,骗鬼哦。”

现在的消息传得飞快,一个本地的公众号才将通告发出来,不一时,那通告下面就有了不少留言,意思也跟妻子差不多。当然,也有个别人混在其中,故意挑事的。这种私人公众号,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你管他呢?他安排哪安排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陈军海说,“我就等着期限一过,带着人收摊子。拿那几块死工资,操这么多心干嘛。”

“这倒也是。”妻子说。陈军海顺口说了白老头相托之事,他说:“我就操这点心就够了,要是这事真成了,王六顺一家子,多少会好一点。”

妻子的脸一点点阴沉了下来。陈军海一开始还有点不明白,想了一会儿后,发现事情大了,自己家里,可还有一个高三毕业生呢。

果然,只听妻子说:“你傻了吗?把好好的机会送给外人。你哥哥还在为你侄子发愁呢。”

妻子给他分析了。白老头为什么早不助学晚不助学,偏偏在这时候提出要助学呢?多半是知道接下去要赶摊贩,想要给他送点人情,好让他手下留情呢。妻子还分析了,这肯定是他那个在市里的儿子指点的,人家在市里混的,看得远着呢。

为着妻子这毫无根据的分析,陈军海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一个小小支队长,在赶摊贩这事上,毫无话语权,人家凭什么给自己一个人情呢?再说,就老头那菜摊,得卖个八百年才能攒齐资助的钱吧。

“不行,你得把王六顺那里回掉,把这机会给你侄子。”妻子说。

“我倒也是想给他啊,关键是他成绩实在太差了。”陈军海说。白老头说的品行好、成绩好、家境困难,侄子倒是能够上家境困难,但成绩实在是相差太远了,眼下成绩刚出,恐怕连能不能上线都难说。

“那你就不管了?”妻子说。

“我管什么?他毕业了,去学技术挺好的,没必要非往大学里挤。他就不是那块料。”陈军海说。

“你这话也在家里说说,要是被你爸和你嫂子听了去,我看你怎么办?”妻子说。

“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陈军海说。他也有点后悔说了这实话。

“呵呵,亏你还是当城管的。我敢打赌,等王六顺拿到资助,不出几天,你爸就知道是你干的好事了。”妻子说。她这么说,倒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老爸老妈当了那么多年小贩,消息还是很灵通的,谁家的小孩上了大学谁家的小孩考了公务员谁家的小孩又娶了谁家的小孩,他们就在店里住着,却老有朋友上门聊起来。

若是王六顺家的小孩上了一个好大学,毫无疑问,这小孩会成为小贩们给自己小孩树立的榜样——就像当年他一口气上了大学,被周边小贩念叨了很多年一样。毫无疑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家的小孩受了资助、受谁资助,又是谁在牵线搭桥,都会一点点传到老头老妈耳中去。

这么一想,陈军海觉得头都大了。一时考虑不周,后患无穷。

“要你掏钱给你哥,我们当然掏不出来。但你只要多说几句,就有人会掏钱,资助你侄子上大学也好,送他学技术也好,总归也是帮了你哥一把。你别忘了,我们买房的时候,你哥没钱归没钱,也还是凑了几千的。你倒好,直接就把机会给外人了。你自己想想,你哥嫂会怎么想,你爸妈会怎么想?”妻子一生气,说话就快,陈军海只觉得字字句句像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扫射过来。

“我想想吧。”陈军海最后说。事情到这里,就变得难办起来了。

 

陈军海倒不认为白老头会为几句话而改变主意。但麻烦也在这儿,眼下不光妻子认为白老头会改变主意,就是老爸老妈也这样觉得。他们一致认为,这种机会还是应该去向白老头争取的。

“给谁不是给呢?”老妈说。她碎碎叨叨地回忆起那些年,在小城里被城管赶来赶去的日子。

“好不容易你出息了,就不管你哥哥了吗?”老妈说。她背过身去,是在抹眼泪吗?

哥哥与嫂子倒是没有出面,但看得出来,老妈的意思就是哥嫂的意思。

陈军海看着妻子。她泄了密,现在却像没事人一样置身事外。老爸一句话也不说,房间里充满了一种严肃的气场。

“不管怎么样,你好歹帮你侄子也提一句。万一成了呢?”老妈说,“你是知道的,你哥没读过什么书,一年赚下来,也没几块钱。”

陈军海只好答应了老妈。老妈就高兴了,好像陈军海一答应,白老头就会把钱给他大孙子一样。

等爸妈一走,妻子就靠过来,说:“生气了?”

陈军海说:“哪敢?”

妻子说:“你傻啊,知道我为什么叫爸妈知道吗?”

陈军海说:“吃了空。”他站起身来,准备去洗个澡,这几日天天跟小贩斗法,累得浑身骨头都痛了,妻子还没事找事,这让陈军海感觉到身心俱疲。

“坐下。”妻子把陈军海拉住。

“不管成不成,你都得有个态度啊。”妻子说,“我也知道这事太难,但你不做个姿态,以后怎么面对你哥嫂。我还跟你说了,我就是故意拉上你爸妈,要他们知道,你也是关心过你侄子的。”

妻子俨然是一个女诸葛。陈军海听着还觉得有点道理,又觉着自己有点惭愧,亏自己在机关单位混了这么多年,还不如妻子想得深远。

这种自惭形秽让他有点坐立不安。

“你想过没有,以后你怎么在你村里立足?”妻子问。

陈军海看着妻子,他觉得妻子这问题问得古怪。还能怎么立足呢?他自从进了单位,在村里就没资格享有土地了。换言之,以后,他的农民兄弟们不再承认他是一个农民了。受他影响,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也将不再享有土地。这种迥异于祖辈的身份,将从他开始。在农村,将没有他这么一号人了。

都没这么号人了,还立足什么呢?陈军海想。

“你还是要和你哥哥在一起。”妻子说了一句,她没有直接回答该怎么立足的问题。

这个人,怎么会想这些事呢?陈军海第一次,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妻子。他觉得妻子不应该会想到这些问题,但妻子偏偏就想到了。他这时候觉得妻子没被提拔当领导真是有点可惜了。

 

白老头有几天没来办公室坐了,他那秤和篮子孤零零放在办公室一角,篮中菜叶已经快干枯了。

“你说,白老头这次怎么不来了?”一个年轻人说。

“秤是你没收的,你自己说怎么不来啊。”另一个说,“哎,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分析着白老头没来的原因。习惯了一收秤老头就上门坐着,这回他没来,大伙还真有点不习惯。

“净城行动”开始后,凡是没按规定搬走的小贩,被城管抓住,他们的工具一律被送到了一个集中处理点,用挖掘机直接捣毁。那本地私人公众号,这回醒过神来了,开始跟着主流声音走,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些图片,做成图文极力呼吁小贩到经营点去。

白老头的篮子和秤,被一个小年轻偷着拿了回来,在办公室角落放着。他们放着,就等着老头上门,在那坐着,然后把东西领回去。

可白老头老是不来,这怎么行呢?有人提议陈军海去探听一下,看看老头为什么不来。原来小伙子们和老头之间,已经在不知觉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没收东西和讨还东西,仿佛是一个游戏。

陈军海想着也该给白老头一个回话了,吃完晚饭就往老头家里去。

天还没全暗下来,陈军海远远就看见白老头蹲在菜地里。他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看来老头没出什么事。

陈军海走近,看白老头在那给茄子捉虫呢。他也没声张,就在边上站着。老头捉了一会虫,才感觉到有人站着,他直起身来,直骂陈军海这个王八蛋,鬼鬼祟祟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军海说老头的茄子种得好,不像自己,从老鹤街小摊买了几根苗,种在阳台花盆里,却只开花不结果。

白老头说这是报应,陈军海整天狗一样到处赶人,小摊才把假茄苗卖他。陈军海说正是有了这些坏摊贩,又卖假又占道,他们才整天赶人。

两人各有道理,一时也谁也说不过谁。老头就说:“这几天有点感冒,没过来要东西,你们要帮我保存好了。等过两天,我还要去讨回来。”

“你就不能停一段时间?”陈军海说。他说,这段时间正在严打乱摆摊,他若再乱摆,指不定哪天他那破秤破篮子,就被收到销毁点集中捣毁了。

“我又不怕。那东西又不值几个钱,你们弄掉了我再买过。反正这摊我是摆定了。”白老头说。

对这样的顽固分子,陈军海觉得自己幸亏有鼻孔出气,不然非被他气死不可。

“你帮我把人找来没啊?”老头问。

“你要求有点高啊,能不能降降?”陈军海试着探白老头的口风,说,“现在,家里穷,成绩又好的孩子不多见了。”

他给白老头分析原因。一来是有点钱人家的孩子,会有各种补习班,这就比穷孩子有优势;二来是穷孩子没机会上补习班,还得帮忙家里解决麻烦,用在学习上的精力就少了。

“再一个,家教也是问题啊。穷人家生活都困难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孩子的学习呢?”陈军海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整天在外面卖粽子、躲城管,找各种关系从城管手里赎回粽子车,哪有时间和能耐去指导他学习的事呢?

“我就不。”白老头说,“我以前也穷啊,越穷我就越要白苇读书。白苇那时候也懒啊,小孩子嘛,都想着玩。我就给他吃竹枝面,只要考差了,拉过来就是一顿竹枝面。我不打要害,就打屁股和大腿,那地方肉多,只会痛不会伤到筋骨。白苇就边哭边写作业。没想到吧,我这个老农民,用竹枝面打出了个大学生。”

陈军海想到白苇,他身子微胖、鼻梁架着厚厚的眼睛,莫名就觉得有些心酸。

白老头说:“我爷爷是种地的,我爸爸是种地的,我也是种地的。我们祖祖辈辈都种地,到了我儿子,不种地了,改吃公家饭了。我想想,这当然好啊,开始那几年,我高兴地常常梦里笑醒。”

“是。挺不容易的,这真是一件高兴的事情。”陈军海说。

白老头忽然又说:“可我怎么这么不踏实呢?就这样,以后我的孙子、孙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都没了一块田地,他们要是找不到饭吃,可怎么办呢?”

陈军海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不正是自己想过的事么?

“我就想啊,我要多修一点福。我用竹枝面打出来一个大学生,还要用钞票也送一个大学生。”白老头说。

陈军海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把自己侄子的事说出口。他告诉白老头,自己找了一个好孩子,是老鹤街上王六顺家的孩子。

白老头说:“好,好,那孩子我以前听人说过,是个好孩子。”

怎么好呢?白老头说了个听来的例子,这小孩家里穷,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有回外出搞活动,一人发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衫,后背印着字。别人都是穿了就扔了,这小孩就捡了好几件,自己用颜料短袖衫上的字全涂了,又找人帮他画上画,一下就设计出了三四件白短袖,高高兴兴地穿了好几个夏天。

陈军海听了这故事,心下感动极了。这倒是件新鲜事,之前却没听王六顺提起过。他想起小时候,老爸叫他好好读书,老爸总说:“读书就可以做官,做官就是穿白衬衫、穿黑皮鞋,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喝喝茶,一滴汗也不要流、一滴雨也不用淋。”老爸描述的时候神色透着羡慕,好像那就是他曾经经历过的生活似的。

 

陈军海从白老头家出来。外面起了灯,万家忧乐到心头,他忽然想起昆剧《白罗衫》中的戏词。剧中,徐继祖做了八府巡按,重审旧案,却把自己审成了水盗之子。水盗徐能放下了,他说着气话:“要你读书,盼你做官,倒不如还是要你做个强盗的好!”

陈军海唱不来戏,就用流行歌曲的调子自己哼着。他哼着,就原谅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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