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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之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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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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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南,拾捡散落的流年

一座城市,也是一部有源头的历史。城南,便是南京这座城市的历史起点和重心。

十五年前,我在这里的一幢楼里居住。一条叫作秦状元里的老巷子,当年的我不顾一切地耿耿于怀,嫌它陈旧的小区不够体面,嫌它狭窄的里巷曲而不幽,毫无诗情画意。背风的墙根每天上下午都闲坐着一排八九十岁的老太太,偶尔相互含混地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都拿苍老浑浊的眼光看路人,让我走过时心慌意乱不自在。

我后来如愿以偿地搬离城南,到一个拔地而起的新区居住。我也时常路过以前的住地。城市的各处已改头换面,这里还是那时的样子。秦状元里的老小区面貌依旧,一三七巷的蛋饺依然卖得很火。卖七家湾煎饺的店门口,排起的长队宛若游龙。墙根仍有一排老人坐着,只是已经不知何时换了新面孔。

城南的历史“家珍”,提起来皆掷地有声。这里有春秋末期越王勾践派大夫范蠡修筑的古越城遗址。有三国时期东吴军队驻扎的营地和汲水的古井。有秦始皇为断“金陵王脉”而下令挖凿的,后来极具盛名的一段秦淮河。有晋代南渡士族的高门大宅和名士风流。有草根皇帝朱元璋修建的皇城门户“聚宝盆”和曾经盛极一时的商贾中心。即便到了清代与民国,城南也依然独领一城风骚。

这座躺在重朝叠代的废墟上的城市,在经历了反反复复的推倒与重建后,已是广厦如林,焕然一新。大刀阔斧的现代化所向披靡,走近沧桑的老城南,脚步却明显地放慢,放轻,似乎怕惊扰了一位耄耋老人沉睡中的清梦。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如果波兰诗人辛波斯卡也来亲眼看一看城南的老城墙,一定会将它写进自己的诗篇。

六百多年前,上亿块砖头赶着水路陆路,自四面八方运到应天府,被轰轰烈烈地砌成皇城的城墙,担负起抵御外敌的重任。城墙蜿蜒一周三十多公里,十多个成年人重叠尚不能到达墙头。站在墙根仰望墙头,这百尺之高的城墙,筑起了城中人高枕无忧的安全感。即便是今天看来,没有专门的登墙马道,城墙仍是高不可攀。

因为有着某些不同凡响的特质,岁月在它身上显出了难得的宽容,允许它挺过了六个多世纪的风雨。墙身上尺寸齐整的砖块,当年责任重大,无不背负着一众人口的身家性命,因此被造得一丝不苟,硬如磐石。大小地方官员,监工,造砖人等多达九人的姓名,籍贯等身份信息,铭刻于砖上,时至今日仍清晰可见。那不是作为劳动者丰功伟绩的记念,而是当权者事后问责的威胁和凭据。

光阴沉沉,已将前赴后继的数代血肉之躯碾作微尘,泥沙烧成的老砖仍倔犟地硬实。经得住烈火淬炼的物件,往往也挺得了时间的销蚀。当年的颜色淡了,表面斑驳了,开裂了,但在同一块砖坯里经受烧灼的沙土,却像死守约定般不肯轻易散开,同心协力地撑持着让这个城市引以为荣的历史旌旗,为远去的时光保留一点为数不多的印记。

每天都有人来观瞻城墙,品味岁月。在敬畏岁月的瞻仰者的面前,这些六百多年的老砖不是没有生命和灵魂的泥坯,而是一个个付出了汗水心血的劳动者,在一轮又一轮的岁月面前列队受检。老砖是一座神奇的天桥,六百年前的过去与六百年后的今天在这里互相跨越。砖上凸显的那些六百年前的姓氏名字,将造砖人生活的年代拉近,仿佛昨天他们还在几十百里之外的炼造现场,眼神专注,浑汗如雨。

就在几公里外的北边,城市的中心已经涌动着蚁群般忙碌的上班族。地铁精神饱满,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各种嘈杂声尖啸声甚嚣尘上。老城南的清晨却是静悄悄的。秦淮河在城墙外从容流淌,仿佛仍恪守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千年古礼。偶尔从城墙下走来一人,拐个弯又消失在另一条巷子。中华东门和西门,过往的汽车似乎不约而同克制住鸣叫的冲动,默默地从高大的门洞驶进驶出。天上的明月不知从何处挨过来,刚好倚在墙头上,露出半边脸朝下张望,似乎是对墙上某处景致情有独钟。

墙上却并无特别的风景。一些无处不在的蚂蚁,飞快地从一块砖头奔爬到另一块砖头,它们身体细小,却四肢麻利,身形矫健。照这样的速度,假如它们带着足够的口粮,从墙根一直爬到墙头也不是没有可能。野草纷纷在墙壁的各处安营扎寨,立稳根基后还不忘扩充地盘。如果不是生性洒脱,生命力强,哪里能在光秃秃的高墙上这样安贫乐道,热热闹闹地生活呢。

爬山虎、凌霄和木莲是城墙上最多的爬藤植物。从墙缝里半道而出的爬山虎,有个体面的学名——地锦。它们枝叶壮实,油光发亮,成片地铺在墙壁上,的确如锦似缎。这个季节,它们能不约而同地把一个身枝长成青红两种色彩: 向上攀爬的姿态和动力在顶部不断催生出奋斗的新生枝叶,而下半截敏感于季节的变化,已经逐渐在日渐浓郁的秋色中完成蜕变,成为一片热情的火红,衬着灰黑的老城墙,显出成熟的华美。相比绿色的青春嫩叶,那一截红色看上去,怎么都像暮年的英雄,把未竟的使命交付给后继者,批着一身的功勋退居二线,享受荣誉和老年的生活。就如何直观显示生命的秩序,大自然总有自己的一套。一片人工种植在墙根的凌霄花和木莲也气势蓬勃地翻过了城门的墙顶。凌霄把它们喇叭形的俏丽红花开在墙上各处,企图把夏天的尾巴一拖再拖。构树原本长在水边,高大,多枝,蓬蓬勃勃,在夏秋结出鲜红可爱的果实。贪食的鸟雀吃了构果,碰巧把粪便落在城墙壁上,构树种子就在墙壁的缝隙里安家落户,并借着阳光,雨水和空气随遇而安地生长起来,长成一棵棵斜插在墙壁的小树,有的还从城墙上探出了头顶,向它们初次谋面的世界点头示好。

高得让人束手无策的老城墙,被墙根墙缝长出的草木之属一点点不动声色地攀爬、翻越。我良久才看得明白,有时候征服靠的恰恰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而是借力和攀附。天上的月亮也许早就知晓,才时常挨到墙头来看看。它什么也不说,只把秘密藏在苍白的脸上。

城市弥漫着铺天盖地的现代气息,城南却犹如前朝遗老,说不上体面,却享受着时间带来的荣光与尊崇。它被努力地保护着,就连它的古和旧,也被竭尽心思地修复,以便为这个城市努力挽留些许旧时光的氛围,增加些历史的筹码。

这里的居民楼,一般不过五六层。瞻园路,长乐路两旁早年所植的梧桐,已有合抱之粗,在两米高处长枝相接,形成老城特有的林荫大道,走在其中,竟恍惚有逆行于时光之感,不知今夕何夕。旧民居一百多年前的街巷纵横交错,还努力维持着原来的构造。不可多得的历史气息使旅行的外地人不会错过城南,就像去北京城旅游的人不会错过长城一样。

无论现实多么活力四射,终究免不了被时光风干,成为“历史”,附带着些星星点点重重叠叠的残存故迹,使后人得以重构被销蚀的存在。

很多年了,老城南就那样怀抱着风干的历史,努力挽留散落在那里的流年。乌衣巷,仁厚里,军师巷,钞库街,马道街,饮马巷,胭脂巷,弓箭坊,三条营,木匠营,箍桶巷, 钓鱼台,……。每一个名字,都编码了干枯的活力,流失的风貌,其中不乏有王侯将相之属,也有引车卖浆之流。在游走的时光里,它们借文字符号来抵挡历史沉入黑暗的宿命。时光抽走了它们的外延,留下了它们的内涵,也是老城南的内涵。

站在城墙上看,经过修葺的门东,有万目之瞩的整齐簇新,而门西一片老旧民居,早就不堪时光之重,瓦舍低矮,破旧,寒碜,远处气派华丽的现代高楼使它显得卑微,抑或是显得倔犟。曾经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屋檐下,年轻一代已经被眼花缭乱的繁华闹市召唤去,搬不走的,或者是不愿意被搬走的,留下来与老城南惺惺相惜。五六十年前在此开创了家业的前辈,如今多已离世,活着的也垂老不堪,身体羸弱,大部分时间无奈地半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留在他们身边照料的子女辈,也算是老人了,不太衰老的身子骨还允许他们整天忙前忙后,把阴暗狭小的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把年轻人搬走后无人居住的阁楼擦拭得一尘不染;把家里的床单被套衣物翻出来清洗,在阳光明媚的阳光下晾晒,五颜六色的花布把寂寥的小院子点缀得热热闹闹;把废弃的小瓦盆种上些常见的花花草草,放在房顶上,屋墙上,给黯淡的老房子增加一些生机和亮色,或者把屋后空地上种下的南瓜,冬瓜,丝瓜,茄子,香葱细心伺弄,让它们长得更好,让内心保留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观念而倍感踏实。

在城南,时光更容易让人接近,细看,轻抚,并看到它私密的一面: 它无情又有情,生硬又生动,公正又有偏袒之心。它使你放眼四周,又反观自身,最终明白,它终将也会把我们自己变成某处散落的流年,如辛波斯卡说的那样: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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