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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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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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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儿时过大年

腊月二十九。

我一进院子,满院油香味扑鼻而来。爸爸坐在堂屋门口,正给一个粉白大猪头拔毛。那猪头一边一个蒲扇样的耳朵,嘴巴又厚又长,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心里有点小恐惧,匆匆瞟一眼,高兴地说:“大大,我们要炖肉了!”大大抬眼看我一眼,满含笑意:“是啊,小馋猫,你想吃猪嘴、猪耳朵,还是猪眼啊?”吓得我边跑边喊:“nannan,nannan”我们那个地方方言称爸爸为大大,称奶奶为nannan,叫“娘”为“nia”因为不知道怎么写,只好用拼音代替。满院的香气正是堂屋里飘出来的。奶奶正坐在煤炉前,炉火很旺,炉上一油锅滋滋响着,奶奶把一片片菱形的面皮小心翼翼放进油锅,滋啦啦,锅里立即热闹起来,面皮遇油膨胀,鼓起气泡。那面片是用面粉和熟地瓜活成面切制的,有的是切成面条,只是上下两边不切断,入锅一炸,如馓子一样,又香又甜。那时缺少豆油花生油,炸东西的油大多是肥肉膘子炼成的,剩下的肉渣脆香可口,一般用来拌馅包除夕饺子。奶奶在炉前放一个雪白大瓷盆,瓷盆底部铺上展开的金黄煎饼,炸好的鱼(不一定是鱼,炸藕合,茄盒、还有春芽,凡在油锅里炸过的东西我们统称为鱼)捞出沥油放在瓷盆里,然后再接着炸。正如爸爸说说,我真的是个馋猫,老是围在炉边,直盯油锅,看着奶奶又把春芽放入锅内。挂糊的春芽白乎乎,湿漉漉,一个个顺在油锅里真的如鱼一般。其实,我们真的很少吃到鲜鱼,大多是挂糊炸咸鱼,咬下一点点就着白面馒头,那可是满嘴留香呀!我看得出神,锅里猛地一个炸响,几滴滚烫的热油立马蹦到了我的脸上,“哎吆,nannan,油蹦着我了!”我的脸上、眼皮上感到一阵阵火辣辣地疼。尤其是左眼上眼皮,疼的更加厉害。我一照镜子,上眼睑都发红了。后来虽然不疼了,但在上眼睑还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疤痕。幸好那时年龄小,不懂得爱美,要搁在现在,那还不得郁闷死啊!

奶奶见我受了伤,暂时放下手中的活,一边帮我上药一边数落我:“就你等不及,炸这么多,还没有你吃的吗,老盯油锅干什么……”

“爹,赶集回来了?”院里传来爸爸的声音。

“孩子们,看爷爷给你们买什么了?哈哈!”爷爷背着搭连,乐哈哈进了屋。看我这狼狈样,摸摸我的小脸,吝惜地说:“我的孩,怎么这么不小心,大过年的。”然后从搭连里拿出几朵蜡花,紫红淡红金黄的花瓣配色,朵朵绚丽绽放,大约是芍药或者茶花之类的吧。每朵花的底部都连着一根短小纤细的铁丝,铁丝能弯能屈,用彩纸裹住了。正是靠着这点铁丝才能将花插在头发上。此时,我早已忘记了疼痛,仔细挑选了一只,插在凌乱的头发上。刚才在街上瞎跑小辫早已散乱了。“孙女,看这是什么?”爷爷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团红头绳,毛绒绒,红艳艳,扯开长长的一条红线,宛若一缕彩霞倏然飘落,屋里溢满温馨的光彩。我看见高兴地几乎跳起来。奶奶帮我扎了麻花小辫,替我扎上红头绳,戴上那朵蜡花,一照镜子,哇,这还是我吗?红苹果样圆圆脸蛋,鲜艳的蜡花,红彤彤的发绳,宛若开在冬季的一朵小花。爷爷奶奶都盯着我笑了,我转脸跑掉,急忙找小伙伴们炫耀去了。

后来我知道爷爷搭连里还有好多东西,除了蜡花,红头绳,还有红纸、滴滴筋、大地红、钻天猴,都是过年戴的,玩的,用的。

大年三十

三十上午通常开始贴春联、煮肉了。

爸爸写得一手好字,每年贴的春联都是爸爸写的。他的楷体清秀俊朗,草体潇洒流落,村里人找他写春联不说,整个村子墙壁的宣传标语几乎都出自爸爸的手。爸爸收拾桌凳,铺开红纸,非常熟练地裁剪成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大小福字,宽幅窄幅横幅的对子,红底黑字,散发墨香,晒满堂屋,每一个字,每一副对联都是对来年寄予的最美好祝愿,喜气如空气一样充盈房屋院落每一个角落,呼吸之间全是满满的祝福与美好。

此时,灶间的猪肉的香气也袅袅缭绕。猪头肉,猪下水满满一铁锅,我使劲拉着风箱,奶奶不断向炉灶添柴火。锅里的水嘎达嘎达地响着,锅盖周围氤氲着腾腾热气,浓浓的肉香味快要把我的涎水勾出来了。

爸爸妈妈平时工作忙,根本不着家,只有过年这几天才能在家忙活忙活。每当这时,母亲都要突击干家务,洗洗涮涮,好像积攒了一年的活要在一天里干完一样。下午,妈妈又要端起洗衣盆到水井洗衣服,爸爸照例上前夺盆。爸爸宁愿脏点,也不愿累着妈妈。而妈妈坚持要洗,死活不愿让脏衣服过年。就这样两个人在水井边夺来争去,最后总是以爸爸获胜,母亲沮丧而归收场。这是每年大年三十的经典节目,我们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爆竹声声辞旧岁,烟花纷纷迎新年。”夜幕降临,没有月亮的除夕之夜格外热闹喧腾。村庄空旷夜空上远远近近由零星到成片的爆竹声时时炸响,震得散布在空中的小星星都一眨一眨的。趁着大人包水饺的功夫,哥哥拿着大把的滴滴筋和爆仗领着我们到院子、到街上放爆仗。我和几个妹妹害怕爆仗响,不敢玩,所以哥哥分给我们每人十根滴滴筋,大哥和弟弟则用呲着火星的滴滴筋点爆仗。他们先在院子里点。院子靠西屋的地方有个大青石做的香台,是奶奶供香老天爷的地方。哥哥最爱放钻天猴,他把钻天猴放在香台上,然后用点着的滴滴筋靠近爆仗的药芯,眼看哥哥拿滴滴筋的手靠近爆仗,我就赶紧捂紧耳朵,屏住呼吸,紧张等着那声嘣地一声巨响,好像那声巨响能把人蹦上天一样。有时哥哥一次点不响,再点一次,还没等我们捂好耳朵,那钻天猴随着“啾”的一声尖啸,一个亮点飞上夜空,我们的视线随即扯到天上,“嘣”的一声炸响,我们都心花怒放,这才知道爆仗也没有那么可怕。哥哥又将一个钻天猴放在香台青石上,给我一根燃烧嗞着火星的滴滴筋让我也去点。我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小心翼翼,拿着滴滴筋靠近爆仗,太小了,也看不清楚,或许太紧张了,将滴滴筋一扔,“啊”地一声抱头就跑,笑的他们前仰后合。“哎吆吆,连个爆仗都不敢点,胆小鬼,胆小鬼!”

在家玩够了,哥哥会领我们到街上玩。出了大门,满街的孩子,满街的滴滴筋。星星点点,火药味四处弥散。有的小孩一点一把,转着圈在身边形成一道炫目的火星光圈。

等我们几个在街上疯够的时候,就回家吃水饺。第一锅水饺第一碗不能吃,先供香老天爷。然后奶奶用小碗为我们每个孩子盛两个水饺到后院搂椿树。小时候老家每到除夕有让孩子搂椿树王的习俗,期望孩子来年长的高。我们家后院猪圈边上有棵椿树高大挺直,枝繁叶茂,每年除夕我们都要去搂椿树。搂椿树必须心诚,独自一人完成。小孩先要将水饺浇点在椿树周围,然后口中大声念叨:“椿树王,椿树王,你长高,我长长。”这是奶奶一句一句教给我们的,必须背熟,所以到现在依然记忆清晰。

后院是一个植树种菜喂猪的闲院,比前院地势低。穿过堂屋北墙小门到后院是一个缓坡。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四处是黑魆魆树木模糊影子。尽管爆竹声声,但仿佛离我很远。此时此刻,只有我自己,四周有什么我不知道,我猜想,我害怕,唯恐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未知的东西。我端着小碗,深一脚,浅一脚,慢慢探着路往前走。远远听着猪哼哼的响动,好像为我壮胆。我顺着声音,小心靠近椿树。椿树黑乎乎隐隐约约一个树干直影,甚至连影都很难判断,因为我根本不敢看,本能一下搂住椿树粗壮的树干。还好,椿树树皮比较光滑,没有粗粝的感觉,只是一个人根本抱不过来,只是搂住它的一个弧。“椿树王,椿树王,我长高,你长长。”我嘟囔着,不敢大声说话,匆匆将几个水饺倒在树下,拔腿就跑。一点没有仪式感,唯有满心恐惧,是除夕之夜对黑暗的恐惧。那种黑暗仿佛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能把人吞噬一般。我到现在怀疑,人们设置这样一个春节风俗究竟是不是故意锻炼孩子的胆量,培养勇敢的品质,或者说这才是一种真正长高长大。所以,虽然我非常惧怕一年一次的搂椿树,但我并不讨厌它,而且年年期盼。尽管我们兄妹几个都没有长多高,但毕竟一年年长大,慢慢地就能很从容淡定地独自走完从屋外到椿树这一段黑漆漆的路程,完成一个对于实现美好愿望的祈求仪式。

除夕之夜,留给我最深刻最温暖的记忆应该是睡觉前的穿试新衣。每年除夕之夜,妈妈都要准备五套新衣服,五双条绒新棉鞋,在我们睡觉前一一试过,是否合适。我们五个一律深蓝棉质新裤,不同的是男孩子的上衣依然是深蓝色,而女孩是斜纹花布褂子。我们一个个站在床上,都穿着带袢的棉裤,棉衣是掖在棉裤里的。穿了一年的旧棉衣,脏乎乎的,全靠这一年一次的新衣服装点门面了。轮到谁,就乖乖地伸展手臂,“nia nia”地叫成一片,让妈妈将褂子套在棉衣外面,然后坐下蹬出小腿让妈妈套上单裤,穿上棉鞋。那时小孩的衣服都要做得长一些,于是妈妈为我们挽裤腿挽袖子,左看右看,嗯嗯,这才像个人样!然后自己先笑了。我们乍穿上新衣既兴奋又拘束,不敢动了,唯恐弄脏了,于是脱掉新衣服乖乖钻到被窝。妈妈就坐在床边,将我们的新衣服,一个个再套在棉衣外面,把新鞋整齐排在床下。那个场景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假装睡觉,眯着眼睛,默默听妈妈窸窸窣窣做着这些事情。我能感到妈妈将套好新花褂子的棉衣轻轻放在棉被上四周一刹那的压沉,仿佛一股强大的暖流传遍我的周身。除夕之夜的被窝很暖和,我幸福地想象第二天开门穿着新衣拜年的情景,然后就沉浸在这幸福快乐的母爱温泉里慢慢进入甜美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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