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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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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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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谒李敬铨

 

李敬铨,何许人也,竟要既寻又谒!

打开百度搜索引擎,五笔输入SB AQK QWG,不用回车,就会闪现有关他的词条,约有九百多条:

李敬铨,字子衡,又名李国栋,曾用名李敬泉、李英杰、李铨,历城县遥墙镇鸭旺口村人,出生于济南市奎文街……

李敬铨,“五四”运动的参与者、青岛纱厂工人罢工的组织者、淄川矿区工人运动的领导者……

李敬铨,中共山东省委地下交通员、中共济南特委书记……

李敬铨,1931年4月5日,与邓恩铭、刘谦初、郭隆真等在济南纬八路刑场英勇就义……

……

初春的黄昏,天空奇异、瑰丽,难以得见地泛着红。像天然的燎原粉饰,透过绿地中心的冲天高楼,洒落老城区的古街老巷,神奇而神秘。

循引擎搜索轨迹,我按图索骥,走进老城区,寻找那个叫“奎文”的街。没有想到,市声虽如潮,但物非物,人非人,街已不街,出出入入的人们,多是脸上爬满阳光的新面孔。

还好,留下了几条古街老巷。踩着光滑的青石板,走街串巷,瞅着老面孔到处打听奎文街,奎文街是是否一个叫“聚源和”的老煤炭店,打听是否知道老煤炭店的少东家被韩复榘的兵枪毙了。又一次不想到,八十多年,曾轰动济南城的特大“新闻”,就像一阵龙卷风,来的快,走得急,一堆嗡嗡的人声,连个模糊的影子也没有。

模糊离漠视不远,漠视离遗忘不远。而遗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失去仰望的“天线”!

痕迹无处可寻,只能借文字想象。在济南,在奎文街,一位身着长衫的年轻人,行色匆匆,悄然走进一座相对奢华的宅院;也是一位年轻人,却是西装革履,看似漫不经心,但细心人能够发现,走向这座宅院的年轻人,有一双警惕的眼睛,不时环顾左右;一位端庄秀美的女子,看上去三十多岁,她怀里抱着一本线装书,手里撑着一把遮阳伞,款款走进奎文街……随之,宅院门口的墙根下,又多出了那位修鞋师傅。

宅院临街。里面传出的声音,有寒喧声,有读书声,有拉家常声,也有恋爱的幸福声,更多的是麻将牌的碰撞声,说不出的热闹。但每当深夜人静时,宅院二楼就会亮起一盏灯,一群年轻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激情争论着……然后,鱼贯而出,匆匆离去。而临街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也随之移走。

那么,这家宅院的主人是谁?经常来这做客的都是谁?

不用想象,搜索引擎能够搜到。宅院的主人叫李敬铨,经常来“做客”的,有王尽美,有邓恩铭,有刘谦初,有郭隆真,有吴丽实,有何自声,有宋耀亭……还有王复元、王用章。他们以“聚源和”为联络点,利用奎文街的复杂环境,秘密从事着一项伟大而神圣的事业。

八十多年的光阴,弹指即逝。隔着时光厚厚的尘埃,行走在老城区尚存的古街老巷上,我继续寻找,寻找他们的初心。

东流水街105号,一幢灰瓦翘脊、青砖砌墙二层小楼,曾是中共山东省委秘书处的旧址。

现在的东流水街也已不街。二十年前,随五龙潭公园的扩容,悄悄淡出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楼台亭榭、泉水溪流,时常让人乐而忘返,“溪穿小苑如墙流”的亮丽诗境,似乎离我越来越很远。但眼下,这座历经沧桑的二层小楼,就像一部立体的红色绝版史书,被泛红的黄昏,映照的熠熠发光,令人不敢逼视。

在这里,李敬铨举起右手,面对红色布尔什维克旗帜,庄严宣誓。而与他一样举起右手,面对红色布尔什维克旗帜庄严宣誓的人们,他们对理想、信念和信仰的追求,超越任何推测、想象和理解,达到了如火如荼的炽烈程度。

走进王尽美、邓恩铭纪念广场,瞻仰纪念雕像,默读董必武的“四十年前会上逢,南湖舟泛语从容;济南名士知多少,君与恩铭不老松”诗句时,泉在左,潭在右,绿柳在头顶上头,我开始相信,初心永固,不是梦!

合围而来的历史,决定了历史不能脱离“壳”的保护而游离于空气里。所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壳”来维系历史的形式和内容,保护和传承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实在太重要了。

世界幡然一变。血与火的历史,深刻而质感,渐行渐远,带走了那一辈人的记忆,但那一辈人的记忆,却寄存在后一辈人的心里,无论发生什么变化,都难以拆毁、流逝、改变。

打开导航,输入“李敬铨墓”,GPS指向了历城区鸭旺口村。

第二天早晨,与作协的几位朋友一起,沿北园高架桥一路向东,

五十多公里的路程,走了不到一小时。而八十多年前,李敬铨的最后一次回家,却用了一天半夜。

1931年的4月5日,农历的二月十八。按节气,明天才是清明节,一个民间祭奠亲人的日子,但就是这一天,天才蒙蒙亮,一条惊天动地爆炸性“新闻”,像一轮高压之下的冲击波,电照风行般地急行快延,震惊了乍暖还寒的济南城。

“走啊,快去纬八路,那里又要枪毙啦!”

“啊?怎么又要杀人?”

“作孽啊,作孽……”

此时,太阳才刚刚跃出地平线,李敬铨拖着沉重的脚镣,五花大绑,在军警的簇拥下,押进囚车,走出监狱的大门。他的侄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见叔叔的后背上,插上了“亡命牌”,顾不上悲痛,顾不上看叔叔满脸的伤痕,转身就往家跑……这样的场景,想必许多人认为这是虚构,以为这是修饰性的文学描写,但李敬铨的嫡系外孙、临港办事处稼轩小学的退休教师王兆贵先生说,这是他舅舅曾经的叙述。

王兆贵先生的转述,自然而又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而在往日的血雨腥风中,像李敬铨这样的仁人志士、英雄豪杰,坦然面对死神,慷慨赴死,以身殉道,却不是故事。

“爸、婶子,快去救救俺叔叔吧!”

“孩子,别急,慢慢说!”在家坐等消息的李安民,李敬铨的年轻妻子见到侄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知道不好,猛地站起来,急切地问:“看到你叔叔了?”

“嗯,是,见到俺叔叔插上了‘亡命牌’!”

亡命牌,处于极刑的犯人,背上竖插的犯由牌,上面写着犯人的罪状,名字上面画着醒目的红色叉号。李安民听到这个消息,只啊了一声,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般,后面就没了下文,呆立在那里,像一尊雕塑。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遽然清醒,骂了一句“你们都不得好死”,便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被李安民咒骂的那个“都不得好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复元、王用章,一个是当时的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部长、青岛市委书记,一个是中共山东省委的地下交通员。就是这两个人,一个因贪污公款而被开除党籍,一个公开自首叛变,两人先后都参加了“捕共队”,邓恩铭、刘谦初、李敬铨……大批共产党人遭到了他们的毒手。

然而,多行不义必自毙。1929年,周恩来祭起“伍豪之剑”,在青岛将王复元就地正法。而王用章也在解放后被人民政府依法逮捕,1957年死于济南狱中。这是后话。

李敬铨的哥哥听到弟弟插了亡命牌,捶胸跺脚,失声痛哭:“完了,完了,现在就是拿多少钱哥救不了你了!”

李安民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强忍着悲痛,哽咽地问侄子:

“除了你叔叔,还有谁?”

“还有邓恩铭叔叔、刘一梦叔叔、宋占一叔叔……还有好多呢!”

王兆贵先生说,听外祖母说,和外祖父一同走上刑场的,一共二十一个人,分了三批,外祖父是第二批。当天上午,外祖母他们赶到刑场,提出收敛尸体,但遭到拒绝,第二天又分头行动,四处托人周旋打点,找来四家连环担保,才被应允,在八里洼的乱坟岗找到遗体,用昨天夜里不知谁塞进门缝的五十块大洋,买来一口棺材,满含悲戚,将遗体入殓。

半夜时分,灵柩走了村。李安民正为埋在哪犯愁时,就见路旁黑影一动,有人咔着嗓子,喊了声“英杰家里的,跟我来”,便悄没没声地走了。她知道,这人又是丈夫的“朋友”,包括昨晚偷偷送钱的人,都是丈夫的“好朋友”,因为她的丈夫曾经说过,若是有了意外,会有人来帮她的。

暮色中,那堆孤寂的黄土堆,荒草萋萋。李安民安葬了丈夫,带着孩子举家躲回老家,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寂静守护着小清河边的那堆沧桑的黄土,岿然不动。

二十七年了,荒草枯了又绿,绿了又枯,但并没有被人遗忘。

1948年的秋天,是一个不平静的秋天。

济南宣告解放远离济南城的鸭旺口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没过几天,新的一轮太阳才刚刚升起,早起的鸭旺口村民就碰到了两个陌生人。他们诚恳地打听李安民,打听李安民家的生活状况。王兆贵先生说:后来碰上了我父亲,听到他们提到“李英杰”的名字,父亲想起外祖母曾经说过,知道外祖父这个名字的,都是好人,于是领他们进了家,见了外祖母。至于他们谈了什么,父亲没说过,只说外祖母激动的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催促父亲套上牛车,走了很远去了一个地方。

没过几天,县里来了人,敲锣打鼓地送来革命烈士证明书。再后来,人民公社赠送了“革命烈士”的木匾。

王兆贵先生出生后,一直住在外祖母家,是听着外祖母、外祖母的故事长大的。他说:当时在济南的共产党人,外祖母不但认识,而且还很熟悉,知道王尽美喜欢吃辣菜疙瘩咸菜,他说叫“呱叽”;邓恩铭喜欢吃酸辣的,不吃狗肉;郭隆真是回民……

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再冷再热只要他们来,外祖母都要在大门口给他们站岗望风,生怕出了意外……

外祖父他们印坏的文件、材料、宣传单,一张也不敢乱扔,都是外祖母用篮子携到大明湖,趁着没人撕碎扔湖里的……

外祖父从当警察的大姥爷那里听说王复元、王用章当了叛徒,外祖母第一时间发出了警报,就是把摆在临街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打摔……

外祖父虽然在鸭旺口前前后后住了不到两个月,但还是交结了几个好朋友,他被送回老家时,别人连个声也不敢吭,但他的这几个好朋友冒着生命危险葬了外祖父……

……

王兆贵先生的叙述,没有一点粉饰,甚至连颜色都没有涂抹,但都是敞亮的、客观的,也是干干净净的。而他所展示的历史片段,尽管支离破碎,却保持了原貌,真实而有品性,在堆积如山的史帙中,墨写出光彩的一页。

一条沙土夯成的土路,不动声色,通往李敬铨的墓地。旁边,新建的居民楼,叫温泉小镇。

说是小镇,其实就是鸭旺口村。一说到村,人们的印象要么是村舍绿树、水塘碧波,要么是破败、穷困和荒凉,鸭旺口却什么都不是。随着二十多年前地热温泉在村中发现和开发,“温泉”成了这个村的代名词,从而使古老的村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路口很不经意。有三米多宽,在温泉路的右侧,被野生的野蒿、蒺藜和自生的蓖麻、紫穗槐包围着,若是没有当地人的指引,很难让人发现。就是发现了,一般也不认为这是一条路。

土路由沙土合成,孤寂地躺在那里。土路沙多土少,去年雨水冲刷出来的沙子,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看得出,少有人走。如果是一粒沙子,也许永远都会沉默,但很多沙子聚在一起,却让人无法想象散开的沙子竟能成了路。大自然的造化,让人明白一个事理,那就是:只要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李敬铨就明白这个事理。在济南,他作为一粒“沙子”,全身心投入一百年前的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与一粒粒沙子一起振动、发声,从而使济南的“沙鸣”之声,震耳欲聋;在青岛,他作为一粒“沙核”,以智慧、胆识、气魄和执着,凝聚起了一粒粒“沙子”,从而形成强大气场,振动全国……他虽是一粒“沙子”,但他投射出的光辉,让我们真切感受到聚沙成塔的力量!

土路五十多米长,左拐二十多米看见了柏树。树有二十多米高,共是七棵,树冠都呈圆锥状,像贝壳。中国古代对柏树的崇拜遗风流俗,栽种在这里,是永生、不朽的象征。

墓碑有两块。一块在墓地的上首,一块在墓地的中央。

上首的墓碑,碑座水泥垒筑。离地三阶,上下凸出,中间凹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碑身为青石板,魏笔勒刻着红字“李敬铨烈士墓”,上方是仿宋金钩的“山东省第五批文物保护单位”,下方也是仿宋金钩,署“山东省人民政府·二0一五年六月二十三公布”、“济南市人民政府立”。

另一块墓碑,离地两阶,错层筑垒。碑身也是青石板材,正面凹进之地,上书“李敬铨烈士之墓”。看上去疑似历城著名书法家李恭临先生的铁划颜体,下署“历城县人民政府·一九八四年四月一日”。

墓碑的四周,围有普通的石条矮栏。石栏之外的七棵柏树,有碗口粗,东面三棵,西面三棵,还有一棵,在墓地的东北角。西北角也应该有一棵,但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对称。

两块墓碑的碑身,都经过了打磨,抹平了深痕。上面没有他的生卒年月,更没有他的简历,但留给这个世界的痕迹,不但在历城、在济南,就是在山东、在全国,也是一个时期的地标,难以让时光抹平。

肃立,一鞠躬,再鞠躬,再鞠躬。谒拜的仪式很古老,也没有时间的刻度,却是有温度的。深深弯下腰又直起腰的起伏动作,应该说,是敬仰最为得体的表达。

日月经天,行地江河。不经意间,我看见了包围墓地的枯草深外,一枝迎春花儿飞出明黄色的颜色,直入我的视觉。它虽然渺小,但不染一丝风尘,绽蕾的花朵儿迎向墓地的方向,仿佛,在向追求理想而付出一己生命的烈士,致礼。

百度引擎时,搜索到了博友“满山红叶在南山”的一篇博文。博文配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李敬铨的画像,另外一张是他故居的门楼。

画像中的李敬铨,鼻梁挺直,嘴唇厚实,两条粗黑的眉毛,像鸟的翅膀。据说,是根据他的战友描述画下来的。问及真实,王兆贵先生说他也不知道,但听外祖母说过,外祖父就是这个模样。只是这张画像不是根据外祖父的战友描述画出来的,而是用外祖父的一张一寸照片画出的。

瞻仰故居?

王兆贵先生说,早已破败不堪,旧村改造时拆掉了。他指着我打印出的那张破败的门楼照片说,未拆之前,就是这个样子,青砖,灰瓦,飞檐,翘角,卷棚式的清水脊上还有仙人走兽,听外祖母说,是光绪年间的建造的。

为直观地叙述,王兆贵先生拿起纸笔,边画边说:大门面北朝南,进门是个过庭,还有一道垂花门,过了垂花门才是天井。天井不大,东西南北围着四处宅院……问他整个院落有多大面积,他说,院落的东西宽一百多米,南北长怎么说也得一百五十米以上,少说也得二十多亩。

那么,问题来了,出生于“土豪”之家的敬铨,是什么精神,让他用年轻的生命,书写了一份信仰的忠诚?

本来,小学毕业后,李敬铨考上了济南师范讲习所。按照这样的人生轨迹,将来的他可能是一位教师,也可能成为一位文人,即使不能飞黄腾达,也会有一个锦绣前程。

但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文化积淀,“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的精神,却像一粒种子深埋于他的人心底。当国有殇、山河恙、哀鸿遍野时,这粒种子自然从他的心底如笋破土,骤然而出。而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影响,又使他如逢甘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份信仰,并为之奋不顾身,从而用鲜血和生命划出了一条不平凡的人生轨迹,使得他的精神与信仰,至今生动、凝重。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王尽美如他,邓恩铭如他,当时的许多富家子弟也是如他,他们都不是绝境中的选择、逼迫下的屈服,更不是一时的热血冲动,而是救国图强的理性自觉,从而凸显传统文化、传统精神与信仰的力量,成为人们讴歌、传颂和敬仰的榜样!

写到这,该收笔了,忽然想起犹太作家威塞尔的一句话:

 “遗忘就是甘冒再遭屠杀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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