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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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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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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贤

                                                     胡安鹏

在我幼小的印象中,勤贤饱读诗书,满腹经纶,能写会算,品行服众,是乡村中受人尊重的乡贤。

勤贤家与我姥娘家有偏亲,他叫我母亲大姑,我们还是按村上世宜辈分叫他大老爷。据父亲说,勤贤是他爷爷那辈逃荒落脚到这里的。他父亲在一大户人家当长工,童年时的勤贤常跟在父亲身边玩耍,东家见他长得虎头虎脑活泼可爱,又与孙子年龄相仿,便让他陪着孙子光宗在私塾陪读,来来去去也是个玩伴。一晃三年过去了,东家孙子到县城读书,勤贤也就没书读了。就是那几年陪读私塾的底子,加上平时勤奋好学,连蒙带猜地多读多练,成了村上的“文化人”。

 但凡识文断字的都喜欢书,勤贤就有一大箱子古书,平时用一把铜锁锁着,生怕孩子们不当好东西给毁了。我和他儿子是同学,小学时在他家借过书,看完后要完完整整丝毫无损地交给他父亲,如果撕扯损坏了再借就难了。勤贤记性很好,一些孔孟语录、古代掌故过目不忘熟记于心张嘴就来,即使在田间地头歇晌时也会来上两句,每次都留下悬念让人巴望着倾听下文。

最过瘾的,莫过于冬闲时听勤贤说章回大书。那是人民公社化时期,村民没有做生意买卖或外出务工的,老老少少都“窝”在家里务农。每到冰封雪裹的冬季,勤贤要在“牛屋院”拌饲料的茅屋(当时生产队耕种土地主要靠牛拉犁耙,有专门饲养牛的院落和饲养员,生产队开会也在这里,平时是聚众聊天的场所)里给大家说书。饲养员海潮大爷和玉祥四爷及早拌好草料喂上牲口,用树疙瘩拢上一堆火,来烤火听书的老少爷们陆陆续续挤满了屋,就等勤贤来说书了。勤贤终于来了,大家客客气气地让他坐在火堆旁边的马扎上,给他自带的水果罐头玻璃瓶里倒满开水,他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已经泛黄的繁体竖排版的《水浒传》。今天勤贤说的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那一回,这正对了我们山东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里不平哪有我”的豪爽性格。听到精彩处有人会情不自禁地说:“他奶奶的真解气,真过瘾,打得好,打得好哇!”庄稼人就喜欢听一些充满狭义充满刀光剑影,富有智谋千古流传的古代故事,而对《红楼梦》之类的言情小说就没有多少兴趣,总认为太绕弯太腻歪不过瘾。我们村有两个生产队,各有各的牛屋院,各有一群相对稳定的勤贤的“粉丝”“发烧友”,不能光在一个“牛屋院”里说书,两个都要兼顾着,不然会提“意见”的,因为他是村上共同的“文化传播者”。我的童少年时代就是在勤贤口口述说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包公案》、《三侠五义》等古典故事中度过的,也是我对文学最早的启蒙者。

勤贤作为乡村的文人,边劳动边持家边读书,是真正意义上的“耕读传家”,他只要忙完农活和家务,即使再累天再晚也要看两眼书,很杂面很宽,如《周易》、《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红白事理事大全》、《起名学》等书籍都都有所涉猎,村里有个大事小情能用得上。文人讲究“琴棋书画”四艺,勤贤的书法在当地十村八乡是出了名的。一到春节或谁家有个嫁娶喜事都要找他写门联。一进腊月就忙活开了,如果太阳好就在当院摆上八仙桌为大家伙写春联,有的拿着纸带着墨,而有的就拿一张红纸,他既搭功夫又搭纸墨。勤贤学问深厚文词美妙,常给我们家写“户小乾坤大,家贫志气高”或者是“诗书继世,忠厚传家”等内容,我父亲说:“大叔,还是不要写那么高的词吧,俺穷家小户的,免得人家笑话。”勤贤则说:“那怕什么,咱们这辈子穷但不能让孩子们再受穷,要让他们怀揣抱负好好上学,你能说他们没有出息的。”其实一副格调好的春联就是一则在新年伊始抬头仰望的励志格言和座右铭,激励着我们健康成长。农村有“红事叫白事到”的说法,遇上谁家有丧事,勤贤作为公推的外柜都是及时到场,帮着商量事搭灵棚写灵心,编的老词能让人难抑悲哀思而落泪。从逝者倒头到入土为安,他都跑前跑后忙里忙外,大事小事一丝不苟,让主家很是省心。那时农村识字的不多,有了新生儿女都找他起名。他对起名很是慎重,认为名字是一个人终身的标志,搬出线装的康熙大字典,找出一些能展现宏图大志的字词,兄弟姊妹间还必须互为联系,既意蕴深远又响亮大气。我们五兄弟的名字“文、武、彬、鹏、程”就是他给取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成长进步。农村办红白喜事都要找他择日子,若是男方办喜事,月份由女方的属相来定,至于某天某日要按女方的生辰八字来推算,同时还要列出注意事项。主家对“注意事项”视如圭皋,要不折不扣地进行实施。如果哪家婚后日子过得红火顺序,那要感谢勤贤日子选择得好。

勤贤腹有诗书,落笔成文出口成章,说话办事有规有矩,谁家有个纷争疙瘩什么的,都让他来说和来破解。那时农村普遍穷,“家贫是非多”,家族间邻里间家庭间夫妻间的各种矛盾纠纷时有发生,旧的矛盾化解了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每天都有吵架的骂街的夫妻闹气的。最怕的就是大家族对我们家的无理取闹,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们家为人不好,其实是大姓人家踩挤欺负我们家单门独户,最主要的是怕我们五兄弟长大了在村上成了“气候”。唯利是图的“小农意识”和没有文化所导致的狭隘思维,驱使着他们想着点子欺负我们家。比如生产队派活专派重活难干的活;分自留地专检路边的、车轧人偷又不平整的等等。父亲冬闲卖个豆腐赚点渣弥补一下粮食的不足,被当成“老白旗”进行批斗。生活重压下的父亲,性格刚强不吃这一套,每遇到无端的欺侮就会挺身而出与其争斗。记得有一天傍晚,不知为了什么事,大姓家族的一帮人蛮横无理地和我父亲争吵起来,吵闹中还夹杂着“你不服管就不行,你们家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你儿子再多也白搭,让你一个都出不去,就在农村窝着吧”之类让人愤慨令人绝望的话。在吵得不可开交或要大打出手的时候,我母亲或奶奶就去央求勤贤过来平息事态。他来到后先在一边听听是怎么回事,然后就站出来说:“我说老少爷们,都少说两句吧,咱是大姓人家是单门独户,别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有失咱的身份。再者是‘大的不可欺小的不可量’,你现在看着人家不行,等孩子长大能说都没有出息,说不定到时候咱还求人家嘞。”勤贤的话明显带着袒护我们家的意味,是他们失理在先,对勤贤也说不出如“吃热”和“拉偏架”之类的反驳话来。回想一下那些年,我们兄弟五个就是凭着努力学习自强不息,才走出了农村融入了城市。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当兵离开家乡,再后来一直在外地工作,与老家的联系少了一些。据说勤贤大老爷在刚进入两千年之初就去世了,也就是七十岁左右吧。他们那个年代的人大都吃过苦受过累操劳过度,熬过耄耋之年的不是太多。有时回故乡看看,已是物是人非,但总会想起勤贤,想起他的为人,想起他在劝架时说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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