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和篾匠

爹是木头，这是娘的评价。爹晓得娘有事没事吼一嗓子的习惯，索性三缄其口，闷不做声，气得她呼呼的。其实，爹木讷，但不是木头，更不呆板。他是勤奋的人，爱琢磨、好钻研；尽管平凡，我却敬仰。

1955年，爹出生。那年头，让他和多数人一样，经历过漫长的饥荒。他念了两年半书，挨到十四五岁，便子承父业，学了“做篾”。地道的农民，闲暇帮乡邻打造一些竹制的家什，日子过得简单。冬去春来，人们跟着万物一道苏醒。温州这个文化灿烂而偏偏缺乏资源的地方，很多人纵身商海，蜂拥着“做生意”，也包括我爹。起先，他倒腾花卉，蹭了“万元户”的边儿。没多久，花市疲软，被迫改行，合伙创建“仁溪繁荣运输社”，经营长途客运，赔了个底儿掉。前后换过诸多营生，交了不少学费，更怕年关临近，那上门讨债的。生活，就像小溪里的水珠，磕磕碰碰的，向着远方，去寻找未来！

奇怪的是生意难做，也不影响他对学习的执着。练拳是早课。到了傍晚，琴友抱着二胡之类的乐器，聚到家里，吹拉弹唱，摇头换脑，“醉生梦死”的。我不懂，就觉着热闹。多数时候，爹就是娘说的木头，看书成了他的晚课。武术、医书、小说、什么都看，我的课本也不放过，《黄帝内经》和《易经》是他的最爱。学以致用，给奶奶针灸，为娘开方抓药，也救过人的命。某日，众人互殴，伤者遭啤酒瓶爆头，血流如注，爹路过，施以援手。事后，他的娘亲寻遍附近的村落，送来一床被罩，那会儿的新鲜玩意儿。

岁月断了爹早年的读书梦，他将希望套在小哥俩的头上。儿时吃饭，他念叨祖上历代务农，期待我们能读书、改换门庭，又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真是的，太深奥了，我哪里懂得，自顾把脑袋扣进碗里，有吃的就好。爹瞅着，说哥吃饭斯文，是个读书的料；我吧唧嘴，没个吃相，叫他看了无语。尤其是哥划拉毛笔字，就更坚定了他的信心。

事情出乎爹的意料。哥早早放下学业、去了北京，做起服装买卖。爹拗不过，北上支援。我愚钝，初中考不上高中，弄个“寄读生”的身份，浑浑噩噩三年，照例名落孙山。爹不死心，接我到北京，不讲大道理，也不唤我做工。瞬间，我明白了他的心思，也悟出了家人日夜的劳累，还有爹独自的沉闷。我选择了顺从，就读所谓的“计划外招生”大专班，实则如假包换的自考。本科毕业这一年，遇上家里经济不景气，我考研究生的决定，叫他欣喜也作难。在打工和创业中坚持下来，当我拿出录取通知书的刹那，爹没有过多表情，而是起身去烧菜，饭桌上他说，老大做买卖，老二念书，也好……

只是，长年累月的北漂，他已经厌烦。何况父子间，面对生意的起伏，绕不开观念的冲突，分歧远比代沟大，甚难调和，爹深感是时候该放手了。末了，他和娘带着孙子，回了老家。

重拾老本行，平地转圈，并非他愿。其实，爹早已迷上了“黑篾瓯编”。顾名思义，黑篾是染色的篾丝，和原色篾丝搭配使用；瓯编的瓯，代表温州。历史上，传说鲁班逐出师门的弟子泰山开创了竹编工艺，祖师爷感慨，“真的有眼不识泰山”。古代的瓯越人也掌握了这门手艺，又经历多少代工匠的锤炼，到了清朝，形成独具特色的黑篾瓯编。它的工艺品，曾经外销。如今，收集资料、琢磨改造，恪守传统、适度创新，才是他的又一个使命。

细心、耐心和静心，是基本功。爹几乎要踏遍整个镇子，去发现一根竹节间距60公分往上的青皮竹。接着，锯切、卷节、剖竹、劈篾、刮篾、劈丝、抽丝，所有工序，来不得半点马虎。将篾丝在沸水里面反复煮过、晾干，以防虫蛀；接着，拿植物提炼的颜料染色。定型的10根篾丝，摞在一起，仅有1毫米厚；并排，不足1公分宽。“编”的阶段，类似于织布，采用“挑压”之法，构筑经纬，织就图案，差别是它的成品有立体和平面的区分。麻烦的是，倘若一根篾丝在某个坐标“跳针”，必会导致纹路的连续错乱，没得商量，只有重新来过。繁琐的过程，不免枯燥，又耗时费力。代表作《大乘佛经》，30多公分宽、10来米长，用了两万多根篾丝，历时16个月，便是见证。

“浙江美丽乡村现场会”，爹的演示引人关注。一位北京客商对他讲：“余大师，如果这份技艺在您手里失传了，那您就是历史的罪人。”爹腼腆，连称：“不敢当，不敢当；您讲得对，讲得对。”故此，县里、市里，乃至更远的活动，为着人们了解这门手艺，他都踊跃参加。在家里，再现“首饰盒”、“礼盒”这一类富有乡土气息的竹编样式，是要紧的事儿；活用传统、推陈出新，“复制”经典字画，《兰亭序》《洛神图》《长征》，一件件的，他在尽己所能，呵护着“黑篾瓯编”之花绚丽绽放！

温州非遗传承人、“永嘉工匠”，政府颁给他荣誉。凝视奖杯，爹高兴，也焦虑。一次到我这小住，担心误工，也不忘带上篾丝，又一遍遍教我学。我不入道，他便没了心绪。临行前，他说：“你住北京，没法跟我学手艺，踏实上班，书丢不得。”不久，捎来竹编的“墨池常润”小匾和“茶能醉人何须酒，书能香我何须花”茶盘，我能感到他的无奈以及对儿子的期待。

细细的篾丝，捏在爹的手，连着他的心。年轻的时候，走村串巷，给人做工，篾丝从他指尖划过，留下道道伤痕。跨越时空，告别贫穷，篾丝化身艺术的精灵，穿梭在拥挤的纹路里，跳跃在喜兴的画面上。求索和迈进，爹来了个亮丽的转身，关乎美！

他和篾，彼此周全，接续前缘。爹快乐着，这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