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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胜男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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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台·第一卷·第二章连载

第二章、燕国公主

 

离出行只有三天了,甄后所生的小皇子只没却发起高烧来。甄后无奈,便亲手抱起只没,去寻萧皇后撒葛只。

此刻皇后撒葛只的宫中,早有数名小妃挤在她面前,争相抱怨。

自辽国开国以来,虽然也建立汉城,营造皇宫,但宫庭之中却与汉家宫庭不一样,许多宫殿只起了宫墙宫门,进得内里,却还是依着契丹人的习俗,架起穹庐住在帐蓬里。

但世宗继位前,曾跟随太宗德光去过汴梁城,亲眼见过汉家皇宫的精致华美,待得继位以后,又立了甄后这样一个汉家皇后,自然也就喜欢起汉家习惯来,于是这辽宫便变得半汉半胡。世宗和甄后所居之处,便是汉家建筑,而太后、萧后撒葛只等依旧住在宫帐里头,保持着旧时风俗。这种宫帐却不是普通帐蓬,而是一个主帐外围着若干小帐,主帐中又以各种毡幕屏板隔断,倒觉比宫室更加简捷方便。

但毕竟除太后之外,其余人都是世宗后妃,不免要向世宗的品味靠拢,于是后妃们的帐子里也多了些汉家摆设。撒葛只产后用的室内薰香,也是甄后送来的特制兰香,比她们原来的薰香清雅许多。

萧后撒葛只比世宗小了两岁,她出身后族,自幼只学得骑马射箭,却目不识丁。所以在气质上,便与甄皇后那种汉人的端庄优雅不同,看上去充满契丹女人的活力和野性。此时她一身大红胡服,坐在炕上一手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另一只手按着四岁的次子明扆,精力旺盛得不像刚生过孩子没两个月的样子。

在她面前抱怨的几个小妃却并非出身后族。昔年世宗在军中征战,撒葛只却留在上京述律太后身边周旋,他便收用了几个服侍之人。世宗自得甄氏之后,除了保持对撒葛只的尊重而偶有亲近外,其他妃子连皇帝的衣角都好久没见着了,不免心中幽怨。听说撒葛只此番要随世宗南下,不免都到她面前讨好,又捎带着说起甄后的坏话来。“皇后,听说主上这次又要南征,您可不能再由着那个汉女霸住主上……”

“对啊,她都老成那样了,还这么霸道,这可不行。天皇帝、地皇后,帝后本来就是相等的。那汉女算什么东西?”

“是啊,皇后,您这次可要拿出我们契丹女人的威风来,不可以让她轻视了萧家后族,不能让她这样继续独宠下去。”

撒葛只一边抱着女儿哄着,一边儿子还闹腾,哪里有心思听得她们聒噪,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说够了没有。”

几个小妃正说得起劲,听到皇后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慑于她积威,吓得立刻住嘴。

撒葛只看了看这几个小妃,虽然打扮得花红柳绿,却是一脸尖酸刻薄相,莫说兀欲瞧不上她们,便是自己看着也什么耐心:“你们既知道天皇帝、地皇后,就当知道天地是什么能包容的,哪里还为这一点点拈酸吃醋。你们啊,简直没一点契丹女人的心胸,就算做不了海东青,也不能只学着黑老鸹呱呱呱吧!”

一个小妃啜里撇撇跟:“皇后,我也只是为您抱不平啊!”

撒葛只坦然道:“我有什么好不平的?甄姐姐聪明有学问,能帮兀欲的忙,能让我们大辽兴旺,她就比我更有资格当这个皇后。”

她心中恼火,说的声音便大了些。却不知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甄后带着儿子走到门外,正好听到了她这句话,心中一怔,便站住了。

站在门外的侍女见甄后过来,正要行礼,便听到撒葛只从室内传出的话,也是一怔,看向甄后。见甄后点头,她们方行礼道:“参见甄皇后。”这亦是提醒室中之人。

撒葛只听到了声音,不免一怔:“甄姐姐来了。”随即扫视了一眼帐中几个小妃,诸人刚才说甄后的坏话说得起劲,听到甄后到来,想起世宗对甄后的宠爱和甄后御下的手段,不免脸色都吓白了,忙求援似的看向撒葛只。

撒葛只亦懒得理会她们,只挥挥手,让她们先从帐子的另一边出去,免得与甄后撞上不好看,这边扬声道:“甄姐姐请进。”

她这边说话方罢了,炕上另一头,她的次子明扆听到外头的声音,顿时兴奋的跳了起来,就向外扑去:“甄娘娘——”

撒葛只一伸手,熟练地揪住他头顶的小辫拽了回来,喝道:“乖乖呆着不许动。”

这孩子今年四岁,正是最活泼最好惹事的年纪。幸而撒葛只前头已经养过一个长子吼阿不,那也是个极淘气的孩子。撒葛只在吼阿不身上已经练过手了,镇压起明扆这个年纪作乱的孩子自然驾轻就熟,见他淘气就是简单粗暴的一顿臭揍,因此明扆在撒葛只面前难以翻腾出花样来。

只前些日子撒葛只月份大了,甄后怕这孩子太淘气影响怀胎,便说将明扆交给她来照顾。

恰好甄后所生之子,也就是世宗的第三子,契丹名叫只没,只比明扆小了一岁。甄后只道两兄弟在一起可作伴,不曾想两个皮猴凑在一起淘气翻了数倍,将甄后的宫殿闹了个天翻地覆。甄后是个斯文人,又初养孩子,单就一个只没还勉强拿得住,这两个凑在一起,饶是她是个智谋百出的人,也拿这两个孩子没有办法,待得撒葛只坐完月子,便赶紧把这皮猴还了回去。

明扆回到生母身边,又过上了被套上笼头的日子,愈加想象甄后宫中淘气的日子。此时听得甄后到来,自然是大为兴奋,叫着“甄娘娘”便从炕上跳下来就要往外奔。

撒葛只一手按住他,另一只手把婴儿交给乳母,便要从炕上起来相迎。

侍女掀起帘子,甄皇后已经牵着只没的手走了进来,见状连忙上前按住撒葛只,劝道:“妹妹别起来,就这么坐着吧。”两人相视一笑。

与小妃们的猜疑不一样,撒葛只对甄后这个比她大了十八岁的“情敌”并没有仇视。自甄后第一天进宫开始,两人便相处得十分融洽,如姐妹、如母女,自有一种和谐。

这其中虽有甄后极聪明玲珑的缘故,更大的原因却是撒葛只一开始便不曾对甄后抱有敌意。甄后是个极聪明的人,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出,哪些人是可以努力去消融误会的,哪些人是永远不会接受她的示好的。她从第一天就能够看得到撒葛只的善意和大气。所以,两人从进宫直至现在相处融洽的情景,真是教许多等着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了。

两人一见面,明扆便已经扑到甄后的怀中,叫道:“甄娘娘,我要去你宫里玩。”说着便要去拉只没的手:“三弟,我们出去玩。”

只没精神不济,鼻音浓浓地答了声“好”。甄后忙阻止明扆道:“好孩子,只没病了,小心不要过了病给你。”

撒葛只见状,忙拉过只没,摸了摸他的额头:“只没这是怎么了?”

甄后眉头微蹙,难为地说:“他发烧了,我正想把他托给妹妹帮忙照顾。”

撒葛只已经会意,问道:“是为了南征的事吗?”

甄后坐下叹道:“是啊,我这就要随主上南征,可只没这几天他身子病恹恹的。征战辛劳,我怕他年纪小经不住……”

撒葛只苦笑,摆手止住了甄皇后的话:“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可是这一次,我也要随主上一起南下呢!”

甄后一怔,道:“你刚出月子,怎么会……”

撒葛只轻叹一声,看着甄后,有些为难地说道:“甄姐姐,你莫要多心。是前几日太后派人同我说,叫我一起去祥古山祭祖……”

甄后何等聪明,一听之下便明白了撒葛只的意思。她太清楚太后对她的看法了,当下又问了一句:“是单让你去,还是她带你一起去?”

撒葛只道:“是太后要带我一起去。”

祥古山祭祖,本就是南征前的一场仪式罢了。但甄后已经明白,如今太后不但自己要去,还执意要带上撒葛只,显而易见是准备借撒葛只的身份来压她,将她排除在祭祖之外了。只是她阅尽世事,又如何会将太后这等心思放在心上,当下只在心中暗叹一声。见撒葛只看着自己的神情带着歉疚,她反而笑了,安慰撒葛只道:“太后既有这意思,咱们自然当尽孝心,顺着太后才是。”

甄后这一生阅人多矣,一双眼睛看人一眼,便知道如何应对。可以交好的,她自然有手段去交好;不能交好的,她也绝对不会浪费时间。

老实说,太后对甄后的感观从来就没有好过。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她是汉女,也不只是因为太后同情偏爱撒葛只。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令人尴尬的一点就是,太后实则与她同龄。

草原儿女生育早,太后十三岁生世宗,而甄后恰好比世宗大了十三岁。她初见太后时,世宗刚刚夺位成功,登基为帝。这对“婆媳”初见面,太后一问她的年纪,便怔在当场。

太后是契丹女子,草原上日晒风吹,本就没什么保养,又生育了数名儿女,经历了数次皇位更易。自人皇王耶律倍出走,她便在喜怒无常、片言杀人的婆母述律太后手底下熬日子,老得更比别人快。后遇世宗举兵夺位,她更被述律后迁怒关押,当时只道生死悬于一发,更是度日如年。待得世宗继位,她也成为太后时,她早已是头发斑白、面容粗黑、满面皱纹的老妇了。

而甄后是南方女子,本就容貌娇好,十余岁便入唐宫,在宫闱中呆了将二十多年。她虽是宫婢之身,但毕竟是在天底下最富贵之所,吃穿用度皆是上等,又学了宫闱中诸多保养密方。她又聪慧过人,在宫中顺风顺水,地位逐步上升,真心没吃过多少苦头。虽然自后唐、后晋再到辽宫,政治变迁虽多,但毕竟事不干已。她虽然年过四十,望之却如三十许人,既有年轻女子的美貌,又有成熟女子的风韵,与太后站在一起,一个是娇花一个是枯树,简直天地之差。

大凡女子,没有不爱美的。这次见面后,甄后一离去,太后便摔碎了自己宫中的铜镜。

自那以后,太后再也不许甄后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连甄后所生的三皇子只没,都不肯看上一眼。

太后的心思,别人不知道,甄后却是灵敏地感觉到了。但唯其知道,才更不能对人言。她也更明白,自己这一生,都休想让太后接受她喜欢她,所以从不去做讨好结交的无用功。

恐怕太后这一辈子,都不会接受甄后当自己的儿媳妇这件事。

撒葛只却当真有些为难。一方面她感激太后处处要抬举她、维护她的心意,另一方面她亦知道此事让甄后难堪。她本就舍不得才一个多月的幼女,此刻又见只没生病,想了想,还是道:“姐姐,要不然我留下吧。”

甄后笑道:“既是太后有意,妹妹还是去吧,我留下来照顾小公主和只没。”

两人正相让不下,却听得外头一个声音道:“你们都不必相让了,朕自有安排。”

两人听到世宗的声音,皆站起来。侍女掀起帘子。世宗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贵妇,正是世宗的堂妹、太宗的长女,燕国长公主耶律吕不古。

这位公主是开国后正式册封的第一位公主,又曾任过奥姑[1],身份尊贵,自太宗朝到世宗朝,皇宠不减。此时她笑着走进来,道:“二位皇后只管放心去,只没小皇子和胡古典小公主交给我便是。”

甄皇后却知道她刚生了女儿,忙道:“你这刚生完孩子呢,会不会太劳累。”

燕国公主笑道:“没事,思温要跟着主上南征,回头我就带着孩子直接住进宫里,也不过就是坐镇照料罢了。”她是萧思温的妻子,与世宗自幼关系也是极好的,这次却是世宗因两个皇后都一起南下,宫中还有年幼的皇子公主,不放心交给小妃,便托她进宫照顾。

撒葛只也笑了起来,劝慰甄后道:“姐姐你放心,我们契丹女儿没那么娇弱。公主,这是你……第二个女儿了吧。”

提起此事,燕国公主亦有轻愁,叹道:“是啊,我原本巴望着这回能是个小子的,偏又是个女儿!”

撒葛只见状,眉头一挑:“女儿又怎么样?我们契丹女儿,难道弱于男人不成?公主,你也是女中豪杰,便是没有儿子,顶多找个族中过继罢了。难道他还敢有别的心思不成?”

甄皇后嗔怪地拍了撒葛只一下,道:“好厉害的嫂嫂,思温还没有起什么心思呢,你就给他编派上罪名了不成?”

燕国公主亦掩口笑道:“好啊,我就全倚仗两位嫂嫂了。”

撒葛只也顺势笑了起来:“既如此,你可要给我把宫里看好了。”

燕国公主点头:“两位嫂嫂尽管放心。”

甄皇后想了想,道:“妹妹既住进宫里,可以把你的两个女儿也带来。我记得大女儿好像四岁了吧……”

燕国公主点头:“正是,大的四岁了,叫胡辇。”

甄皇后掩口一笑:“你把她接进宫里来,刚好可以学学如何管理宫务,反正早晚是要学的……”

撒葛只诧异道:“姐姐这话奇怪了,这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学这些?”

甄皇后意昧深长地看着两人,道:“再小,进宫管理宫务,也是迟早的事吧。”

撒葛只忽然明白过来,与燕国公主相视一笑,道:“就怕我家的小子,配不上姐姐的女儿。”

燕国公主亦明白过来,想甄后说出这样的话来,必是世宗之言。之前太后亦曾对她吐露此意。她是太宗之女,她丈夫是述律太后的侄子,她的女儿被皇帝许以未来皇后之位,那也正常得很。她便也拉住撒葛只的手,笑道:“主上和娘娘不嫌弃我家的丫头性子野,我自然是愿意的。”

撒葛只微微一笑,另一只手却拉住了甄后。燕国长公主背后势力不小,甄后自己也有儿子,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显见得心底无私。在旁人眼中,双后并立,想来必是明争暗斗。然而,从甄后与她相见的第一天起,撒葛只就知道,她与甄后要的东西不一样。她们,不是敌人。

帝后三人正说笑时,一边刚被乳母哄出去玩的两个小皇子听说父皇回来了,忙又溜进来凑热闹,却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明扆仗着自己大一岁,便懵懂地问道:“什么媳妇?”

帝后皆笑了起来,世宗过来抱起他,取笑道:“瞧瞧,朕的小明扆才这么大,便想着要媳妇了。”

在一片哄笑声中,四岁的小男子汉明扆红着脸,狼狈地逃出了宫帐。



[1] 契丹人信奉萨满教,奥姑就是由地位尊贵的契丹女子担任的女萨满,在早期契丹社会带有神女的色彩。契丹旧俗中,她会在婚宴上坐于“奥”这个最尊贵的位置(毡帐穹庐的的西南角)主持仪式。耶律阿保机的四公主质古曾任奥姑,据说是电影《寻龙诀》中的奥古公主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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