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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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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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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娘(中篇小说)

                                           1

  太阳就要落山了。

  杜春营从生产队干活回来,在路上遇见了本村的姑娘杜玉茹。杜玉茹扎着两个长长的辫子,脸红扑扑的,冲他笑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就低下头匆匆地往胡同里跑了。杜春营停下脚步,眉头紧皱着,心里掀起了波澜。到了家门口,弟弟春风忽然从石头墙的后头窜出来,把他吓了一跳。杜春营长出一口气,问,你干啥呢?愣头八脑的,一点稳当劲没有。春风听了,捂住嘴笑。杜春营伸出一只手,朝兄弟的肩膀打过去,却在半道停下了,红着脸说,倒啥法子啊。春风接过他的大镐,说,你敢打我,我······就把你媳妇扒黄喽。杜春营一愣,说,瞎说,我的媳妇还不知道在哪儿犄角旮旯待着呢。

  春风哼了一声,用手揩了一下鼻子,头仰了起来,说,你才瞎说呢。你的媳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杜春营不再理他,大步走进了院子。娘正在屋里的灶台边做饭,风箱呼哒呼哒地响着,高粱杆扎的锅盖里冒出腾腾的热气。杜春营拿起脸盆到外边的核桃树下,从大缸里舀了一瓢水,蹲下来洗手脸。娘跟了出来,递给他一块猪胰子,说,洗干净点,都老大不小了,邋里邋遢咋行?

  是啊。春风站在了哥哥的身后,大声地说,要娶媳妇的人了,是得干净点。

  去去去······杜春营用手朝弟弟撩着水说,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娘听了他们的话,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上身微微后仰,咳嗽了几声,说,你弟弟说得有道理呀。今早起,咱家树上就有喜鹊叫,没成想,还真喜事临门呢。

  杜春营正在擦脸,毛巾突然停止动作,心腾腾地一阵狂跳。他屏住呼吸,尽力压低声音问,啥喜事啊?

  你香草婶子给你说媒来了。

  真的?

  娘能糊弄你妈?

  姑娘是哪儿的呀?

  咱村的,一提你就知道,就是那个村东头老杜家的闺女玉茹啊。

  杜春营听了,手一哆嗦,毛巾掉了下去,又马上被接住了。他想起回来时遇见玉茹的表情,心跳愈发地加速了。

  那闺女长得多俊哪,脾气好,有心劲,往后肯定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娘喜滋滋地说。

  春风也嘻嘻哈哈地说,玉清姐长得面善,肯定也是个好嫂子。

  杜春营轻轻地推了兄弟一下,说,哪儿都有你,恐怕谁把你当哑巴卖喽?

  春风闪到一边,说,不理你了,我听大鼓书去喽。说完就往外跑。

  娘冲着他喊,着啥急?吃完饭再去。

  可是,春风已不见了影子。

  放完桌子的时候,爹也从外边回来了。杜春营的心早飞到了大队部的院子,拿碗筷的时候差点摔一跤。爹瞪了他一眼,说,琢磨啥呢?碗打了,拿手心捧着吃饭哪?

  娘在他身后拽了他一下衣角,爹不言语了。

  杜春营狼吞虎咽地吃了三碗玉米粥。小声说,我上大队绕绕去。娘说,去吧,去吧,见了人家玉茹,可别跟个闷葫芦似的,啊?

  杜春营嗯了声,进屋换了一件三大眼的背心,刚要出门,娘抓了一大把炒南瓜子塞到他口袋里。杜春营伸手从笸箩里又抓了一大把。娘说,中啦,给你兄弟留点吧。杜春营不好意思地笑笑,跑出门去。

  大队部的院里,竖起了一根一丈多高的木头,上面挂着一盏十五度的灯泡,暗暗的,地上一朵光影被风吹来吹去。已经来了一些听众,四下站着闲聊。演出来没开始,桌椅已经摆好,乐亭大鼓的艺人还没有到,估计还在大队长家吃饭呢。杜春营一边往这边走,一边用眼光四处紧张地瞅着,心一阵乱跳。

  绕了一圈,他没看见玉茹的影子,头上的汗淌了下来。他想了想,又走出大队部,在门外焦急地张望。

  这时,玉茹来了。她看见了杜春营,故意放慢了脚步。杜春营咬了咬嘴唇,见跟前没有外人过来,走到了离玉茹几步远的地方,说,来啦。玉茹低下头,两只手抚弄着辫子,说,嗯哪。接着,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远处有人走过来了。玉茹快步离开了。杜春营也扭过了头,感觉背后的脊梁上热汗直流。

  过了阵儿,一个眼盲的艺人在同行的伴奏下,敲着大鼓开始了说唱。观众呼啦一下多起来,把演员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杜春营不安地在人群外来回转着。他看见玉茹靠着一根电线杆子,正和几个同伴聊着,在他们的眼前晃了一下,却不敢走近。玉茹分明看见了他,却依旧和同伴说笑着。他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正当他手足无措时,春风从人群里钻出来,拽了他一把。他低声问,干啥?

  春风说,瞧你那样,蔫了吧?快去外面等着,看我的。

  杜春营听话地到了大队部的外面一棵大柳树下。过了好一会儿,玉茹真的出来了。她四处看了看,小声地说,你想干啥呀?

  杜春营额头再次冒出了汗,说,我,我不干啥,就想······然后,就说不上来了。

  玉茹跺了跺脚,瞪了他一眼,说, 那你干啥呀?

  杜春营说,我,我······

  玉茹往四下看了看,说,你要是有事儿,就找香草婶子吧。说完,她就跑进院里去了。

  杜春营站在那里,像个木桩子。

  回到家,娘问他,瓜子香不?

  杜春营一拍脑袋,说,忘了吃了。

  娘说,给玉茹没?

  杜春营说,哎呦,也忘了给了。

  娘扔过来一把笤帚疙瘩,说,你呀,让我说你啥好啊。

                                           2

  两个月后,杜春营欢欢喜喜地把玉茹娶回了家。

  结婚这天,杜春营从生产队里借来一辆马车,擦洗的干干净净,然后把一面崭新的炕席罩在车中间,两边贴上喜字,前头挂上红布帘。家里的亲朋都来了,院里站满了人。墙角新搭的锅台边冒着大气,厨子正在忙着。春风从屋里拿着对联跑出来,突然打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娘见了,笑着打了他一下,说,你这个愣头青,倒是慢点。春风站起来,对联还在手里高高地举着,他咧了咧嘴,说,没事儿。

  到了吉时,杜春营和香草婶坐着马车去接玉茹了。

  春风手里抓着一挂响鞭,站在门口望了望,来到树下,想爬上去,腿却有些软,尝试了几次都滑下来了,腿还隐隐的疼。他咬了咬嘴唇,只好找了根长杆子,把响鞭盘旋着挂上了,靠在墙边,等着喜车回来。

  没过多久,喜车在胡同口出现了。几个报信的孩子急急地跑来,大声地喊,新媳妇来了!新媳妇来了!

  春风兴高采烈地把鞭点着了,半空里立刻燃起了火光,烟气弥漫。爹娘和亲戚们满面红光地站在门前,望着喜车一点点地靠近。

  杜春营停住了车,脸上由于兴奋红彤彤的,闪着几滴汗珠。人们围在一起说笑着。娘把一个红包从帘子外递过去,玉茹伸出白净的手,一把接住了。媒人念叨完喜庆话,红布帘掀开了。玉茹一脸羞红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这时,有人开始起哄热闹。杜春营把新媳妇抱下了车。

  春风放完了鞭,笑嘻嘻地跟着哥嫂往新房里走,大声地地说,嫂子真漂亮,跟天仙似的。玉茹在杜春营的怀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娘在后头拽了春风一把。春风停下来,挠着脑袋还在笑。娘用手指轻轻点了他额头一下,小跑着进了屋。春风还要跟进去。来贺喜的刘凤搡了他一下,说,你哥娶媳妇,你欢喜啥?

  春风说,我们家又少一条光棍,我能不欢喜吗?说完,他又跑进新房去了。

  中午,老杜家的院子里摆了几张大桌子,摆上了清淡的炒菜,客人们围在一起,欢欢喜喜地吃喝起来。过了一会儿,新郎和新娘过来给大伙敬酒。杜春营美的眼眉都吊了起来,敬别人酒的时候,不等仰脖,杯子就已经一干而净。玉茹在后头拽他,轻声叫他慢点喝。他却大声地说,没事儿,我酒量好着呢。刘凤从别的桌子挪过来,拉扯着玉茹非要喝一大杯。玉茹躲过了。杜春营挡在前面,大咧咧地说,我替她喝,我替她喝。刘凤说,那怎么中呢?我和玉茹也是老同学呀,今儿个欢喜,咋也得多喝点不是?

  这时,春风凑了过来,举起一碗白水,说,不许欺负我嫂子,要喝,我陪你。

  小样!刘凤说,你嫂子刚进门,你就护着上了,有本事你跟我喝白酒。

  春风的脸红了,手里的大碗一倾,水倒了出去,说,喝酒喝,反正不许欺负我嫂子。说完就去倒白酒,被大哥拦住了。

  你一个小屁孩,哪能随便喝酒呢。

  我今儿个高兴嘛。

  那也不行。杜春营夺过兄弟手里的大碗放在桌子上,要喝也得我喝!

  说完,他又抓起一个杯子,满满地倒上了白酒,和刘凤一撞杯,又喝了。刘凤嘻嘻地笑着说,海量,海量啊,喝多了,看你怎么入洞房。

  过了一阵,杜春营真的喝高了,被弟弟和媳妇搀进了屋子。

  结婚刚过几天,杜玉茹就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去了。

  这天夜里,小两口正坐在炕上闲聊,对面的屋里传来公婆的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玉茹看了看春营,说,爹跟妈身体不好,先别上队里干活了,到公社卫生所让大夫瞧瞧,抓些药吧,这么总咳嗽多遭罪呀。春营皱了皱眉,说,是得瞧瞧去,前一段时间去检查了,都说是肺气肿,抓了点药,吃了管点事,这两天药可能断了。

  肺气肿?玉茹听了,脸刷地白了。这病怎么能耽误呢?

  春营叹了口气,说,咱家,钱紧哪。

  玉茹说,咋紧也不能耽误治病啊,我手里还有一些,明天就去卫生所。

  春营说,你的钱咋能随便动呢。我明个问问娘,看她手里还完饥荒还剩多少。

  玉茹说,都一个锅里抡马勺了,还讲啥你的我的?

  那倒是。春营说完,动情地把媳妇揽在怀里。

  天刚亮,玉茹就早早地起来了。她去抱了一捆柴禾放在在厨房里,舀了水填进锅里,开始做饭。过了一会儿,春营也起来了,他打开了院门,拿起笤帚先扫了院子,又去扫门口。

  吃饭的时候,玉茹对婆婆说,妈,你和爹怎么老咳嗽?

  婆婆吃了一惊,说,耽误你们睡觉了吧?

  玉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妈,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觉着你们应该去卫生所瞧瞧。

  婆婆说,都是老病根啦,吃药也是白搭钱。

  一旁的公公转过身去,又咳嗽起来,脸色通红,腰一弓一弓的,赶忙放下饭碗,站了起来,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咕咚咚硬往下压。婆婆瞪了男人一眼,说,你又凑热闹不是?公公听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两天竟吃硬饭啦,我还不咋饿,出去走走。说完,他迈脚奔门口要走。玉茹站起来,追过去,说,爹,你干嘛呀?谁没有老的时候?谁没有闹病的时候?快吃饭,然后您和我妈去卫生所瞧瞧去。

  春营说,你们就去看看吧。钱好说,玉清手里还有。

  春风也说,去吧。

  老杜转过身来,坐到桌子边,叹了口气。

  婆婆盯着男人的脸,说,要不,咱看看去?

  去吧。玉茹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了婆婆的手里,说,妈,快看看去吧。

  婆婆的脸红了,慢悠悠地说,你刚过门,哪能花你的钱呢?

  玉茹说,妈,都吃一锅饭了,您咋还跟我外道呢?病可耽误不得。

  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钱装好了。

  吃过饭,老两口就奔卫生所去了。

                                              3

  玉茹和春营从生产队里施肥回来,爹和娘都不在家,只看见春风正躺在炕上,蒙着被单一声不吭。玉茹就问,二弟,你这是咋啦?

  春风掀开被角,脸色有些苍白,吞吞吐吐地说,身上有点难受。

  春营洗完手进来,说,不会是想逃学了吧,马上要升初中了,你可要使劲哪。

  玉茹摸了摸春风的头,说,你说啥呢?二弟是那样的人吗?昨个他还跟我说以后要考大学呢,他肯定是感冒了,你快去把赤脚医生找来,给二弟检查检查吧。

  春风连连摆手说,不用,我没大事,躺躺就好了。

  玉茹到自己屋子,找了两片药,从暖壶到了半碗水递给春风,说,快吃了吧,好了就去上学,啊?

  春风顺从地坐起来,把药片扔进嘴里,喝水的时候猛了些,前胸洒了一小滩,玉茹跑到外面,拿来一件刚晾干的春风的衣服,叫他换了。

  吃完饭,队里没活计,玉茹坐在门槛上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春风还躺在炕上,他侧过身来,问,嫂子,你在给哥做鞋吗?

  玉茹点点头,说,你好些了吗?

  春风说,疼劲儿差点啦,就是浑身皱巴得慌,咋待着也不得劲。

  玉茹说,别急,歇歇就会好了,要不,待阵儿叫你哥找大夫给你打一针,肯定能好的快点。

  春风说,我可不想打针,忒疼。

  玉茹又回到自己屋子,给二弟冲了一碗红糖水端过来。春茹说,喝它干啥,我又没待月子。玉茹被他逗乐了,说,谁说的糖水非得待月子喝啊?你快喝吧,有营养呢。春风接过来,咕嘟嘟喝了,说,是挺甜。嫂子,等我能挣工分了,也给你买大包的红糖,留着你没事就喝。玉茹说,那咋行,得省着过日子啊。说完,她又坐到门槛上,继续纳鞋底。

  春风说,嫂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啊?

  玉茹一愣,说,你说啥呀,咱一家人,咋能说个求字呢?快说啥事,嫂子只要可以办到,就不会让你失望。

  春风说,嫂子,我脚上的鞋都快磨坏了,你能不能给我做一双新的呀?

  玉茹说,当然行,咋会不行呢?你哥这双做完,我就给你做,中不?

  春风说,谢谢嫂子。

  玉茹假装拉下脸,说,往后不许说这些客套的东西,我受不了。

  春风使劲点点头。

  第二天,春风又去上学了。还没到晌午,玉茹正在院里摘豆角,外面一片喧哗,她不知道出了啥事,快步走出去,一下傻了:春风被几个学生架了回来,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疼得直咧嘴。玉茹把笸箩放到墙头,快步跑到跟前,抓住了春风的手,气喘吁吁地问,二弟,你这是咋了?

  春风勉强笑了笑,说,摔了一跤,走不动道了。

  玉茹啊了一声,赶忙去摸春风的胳膊和大腿,问,没摔着骨头吧?流血没?

  春风说,应该没啥事儿,我下课正在操场上待着,忽然觉着身上有点不得劲,就摔了一跤。

  进了屋,春风又躺下了。玉茹给他盖上了被单,眉头紧皱,说,咋回事呢?要不我带着你上卫生所查查吧。

  中午,春营带兄弟上公社卫生所去了一趟,由于设备简陋,也没检查出啥,就抓了几包跌打药回来了。 春风一边吃药一边养着。过了几天,春风身上一些地方的淤青还没消,连走路都费劲了。一家人都急了,以为春风的骨头摔坏了。玉茹去娘家借了些钱,催着给二弟去大医院看看。春营从庄里借了辆手推车,把弟弟抱上去,直奔县城。

  到了县医院一检查,春风得的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夫妻俩花干了身上所有的钱,抓了几大包药。大夫说,这病不大好治,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呀。玉茹吓了一大跳,说,我兄弟刚这么小岁数,可别出啥差头啊。

  回来的路上,春风问嫂子,我不会走不了道了吧?

  玉茹说,不许瞎说!你一朵花刚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春营慢腾腾地推着车,眼里雾蒙蒙的。

                                            4

  傍晚的时候,隔壁李拴媳妇墙那边探过头来,说,大嫂子,供销点收药材呢,明个我想上山挖去,你去不?

  玉茹说,去,咱吃完饭就去。

  早晨,玉茹起来后,把饭做好了。这时,爹娘也起来了。玉茹就进了那屋,到厨房盛了一碗饭,一口一口地喂春风。等春风吃饱了,她才自己做到桌子前,匆匆地喝了一碗粥。春营说,你急啥?玉茹说,我要和他们挖药材去。春营就说,那你就去吧,我刷碗筷,山上有点陡,你千万得注意点安全。玉茹拿了一个小镐,挎着篮子出了门,又回头喊了一声,春营,你想着给二弟吃药。

  到了门口,几个妇道人家已经等在了那里,他们一起往后山去了。

  快过晌的时候,玉茹满头是汗地回来了,篮子里已经装满了药材。她放下篮子,顾不得洗手,先跑到小叔子的屋里,见春风正在睡觉,就悄悄退了出来。娘说,饭桌上有饭,你快吃吧。玉茹说,春风吃了吗?娘说吃了。玉茹放了心,出去找了一个笸箩,把药材晾上,然后才去洗了手吃饭。

  这天,玉茹的母亲来看春风。她把两包杂面放在柜上,过来询问春风的病请。春营娘赶忙给亲家母倒了水又递过来。玉茹拉着母亲坐下。春风微笑着叫了一声婶子。玉茹母亲在这屋待了一会,和闺女到了另一间屋子。

  你有了?母亲问她。

  玉茹吃了一惊,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母亲说,那还有谁,王大夫呗,真是的,你还跟我保密。

  玉茹拉着母亲的手摇晃了几下,头伏在娘的肩头,轻轻地说,我不是想要给你个惊喜吗?

  母亲假装拉下脸,说,你咋说咋有理,都好几个月了,还敢上山挖药材,你胆多大呀?

  玉茹低下头,说,二弟这样,家里手头紧,我想补贴点儿。

   母亲说,那你就不要命了?往后再让我看你往山上瞎绕,我可不饶你。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塞给了女儿一些钱,告诉她,春风身体弱,你可得对他照顾周全点。玉茹说,妈,你就放心吧。

  下午,玉茹见笸箩里的药材都干了,就用篮子挎着去了供销点。售货员马萍萍给药材过了秤,把钱递给了她,说,这几天没白忙活呀。玉茹说,不多,不多。然后,她买了一瓶山楂罐头。马萍萍说,想吃酸的了?玉茹说,春风病了,是给他买的。马萍萍吃了一惊,说,春风摊上你这样的嫂子,真是哪辈子烧了高香啊。

  六个月后,玉茹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杜志清。

  眼瞅着几年过去了,春风的病还没有好转,身上的关节还出现了变形。一家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开始合计着借钱,准备再让春风到县医院好好治治。两位老人的咳嗽病也比以前大发了,却死活不去抓药,让先管管春风。因为这事儿,春营和玉茹急的成天坐卧不安,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玉茹坐在春风身边纳鞋底。春风问她,嫂子,你在给我做鞋吗?

  玉茹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是啊,嫂子给你做一双舒舒服服的鞋,还结实,还好看。

  春风的眼睛眨了眨,说,我万一站不起来,这鞋就白做了。

  玉茹一把堵住了兄弟的嘴,大声地说 ,你胡说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你的病会好的,过两天,咱就去县里大医院治去。

  春风笑了笑,说,我刚十七,我还要考大学呢,嫂子,你多给我做几双鞋,我一年得穿好几双呢。

  玉茹拍着兄弟的手说,放心吧,只要你不嫌嫂子的手笨,嫂子供着你鞋穿。

  春风使劲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玉茹跑回自己屋里,靠着被垛,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心里像刀割一般。

  这时,春营下地回来了,见玉茹这副摸样,吓得脸都白了,赶忙爬上炕,拉住媳妇的手问,玉茹,你哪儿难受?快告诉我。玉茹听了,眼里的泪一下子澎湃起来,伏在他的肩上,嘴咬住他的衣服,低低地哭出声来。春营不知道怎么安慰媳妇,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眼里也有了泪,在她的耳边又问,是不是因为二弟的事儿?

  玉茹点点头,摇了摇男人的肩膀,小声地说,春营,二弟还这么小,我们就是拆房卖地,也得想法给他治好啊。

  春营下炕把房门关严实了,又回到炕上,呆呆地望了媳妇一会儿,往前一扑,趴在了枕头上,肩膀哆嗦起来,泪水染湿了枕巾。玉茹也趴在他的身上,又一阵哭。

                                             5

  腊月的一天,外面正下着大雪。春营为了能早点带弟弟去治病,顶着风出去借钱。他在雪地里笨拙地走着,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斗。他咬着牙硬挺着,走了很多户人家,磨破了嘴皮,把这二十几年学会的好话都说尽了。天快黑的时候,他还没有借到一分钱。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流着泪,心里像冰坨子一样的凉。

  到了家门口,春营的腿像灌了铅,他不知道怎么跟家人交待,犹豫了半天才进去。玉茹见了他的摸样,吓了一跳,赶忙拿起笤帚把他身上的雪扫干净了,还找了一双棉鞋叫他换。春营苦笑了一下,坐在凳子上,不脱鞋,也不换鞋,跟傻了似的。玉茹叹口气,去给他端饭。他摇摇头说不饿,往炕上一倒,什么话也不说。玉茹说,明天,我在上我妹子家找找试试,你可别上火呀。

  半夜里,春营见媳妇已经睡着了,从被窝里坐了起来。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痴痴地看着媳妇俊俏的脸庞,伸出手去想摸一把,又缩了回来。他偷偷地穿好了衣服,见媳妇还在梦乡里,就悄悄掩上屋门,到院里坐了老半天,在地上扔了几个烟头后,他又来到父母和二弟的窗前,顺着方格窗的纸窟窿往里望了一眼,然后跪在了地上,轻轻地叩了三个头。

  春营到厨房里找了半瓶卤水,一仰脖喝了进去。他的手一哆嗦,药瓶啪地落在地上。玉茹听到动静,拉开灯,见男人的被窝空空的,立刻大叫了一声,慌乱地穿上衣服,跑了出来。她看见了春营目光呆滞地坐在锅台前,差点昏过去,声嘶力竭地喊道,妈,快来呀!

  不一会儿,爹和娘都出来了,赶忙叫邻居来帮忙。春风哭着喊着从炕上叫,嫂子,我哥咋啦?哥,你咋啦?

   隔壁的李栓找来了生豆汁子,掰开春营的嘴,往里灌了几大碗,又使劲敲他的后背。春营往外吐了一大滩,终于缓了过来。

  玉茹抱住了丈夫,眼里含满了泪,泣不成声地说,你真中啊,自己想图省心,把这一大家子交给我,你咋那狠呢?

  春营哭着说,我没法子啊,我真的没法子啊。

   玉茹使劲捶着春营说,啥叫没法子啊?你这是想当逃兵,我饶不了你。

   屋里,春风又在喊,哥,你不能不管我呀。春营抽泣了一下,扭过头说,二弟,别着急,哥在这儿呢,哥不管你管谁呀?

   玉茹点了点春营的额头,用袄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跑到兄弟的屋里,把兄弟的被子盖好,说,兄弟,你放心吧,你哥没事,他是在生产队跟人闹点别扭才想不开的,你别往心里去,没事,只要咱家里人都十旺八跳的,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几天后,春营恢复了体力。玉茹把公婆叫到自己的屋,说,现在,我二弟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再不到大医院,恐怕就永远瘫在炕上了。钱一时半会儿还借不着,只有一个办法了。

  春营愣了一下,问,啥办法?

  玉茹说,咱后山的平房还没住人,如今钱憋的没法,先卖了吧。

  老杜听了儿媳的话,嗖地从炕上跳到地下,把房门关上了,压低声音说,那咋行?咱费劲巴力盖上的,说卖就卖啊?

  玉茹说,有一份出路,谁愿意卖啊,人命关天,二弟的病拖了这么久,药吃了一大缸总不好,现在关节都变形了,再不上大医院,就彻底没救了。

  婆婆听了他们的话,眼泪不停地流着,嘴唇直哆嗦。

  春营急的在屋地里来回转着圈,眼珠子都红了。

  玉茹从炕上站了起来,说,没辙了,你们就别犹豫了。

  春营忽然停下脚步,说,卖就卖吧,房子可以再盖,兄弟的身板要是毁了,后悔也晚了。

  老杜和媳妇对看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就这样,玉茹家后山的房子被卖了。

   生产队长刘庭亲自赶着马车,送春风一家三口去县里的大医院。春营把兄弟背上了车。志清正在睡觉,玉茹亲了亲孩子,一咬牙出了屋子。娘跌跌撞撞跟出来,把一个装了几块玉米饼的布兜子塞到车里,还一个劲地嘱咐半道小心点。玉茹说,娘,你就放心吧,千万想着给我爹再抓些药,他昨黑家又咳了一宿,多难受啊。娘点点头,转过身去擦眼角。

   大车动了。玉茹看见爹也出来了,正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一件旧布袄,佝偻着向这边张望着。她心里一酸,头埋在怀里。

  快晌午的时候,他们到了县城。在医院跟前的一块空地,刘庭把牲口拴在了电线杆子上。春营背着弟弟往里头走,玉茹卷起被子用一只胳膊夹着,另一只手去拎提包。刘庭把提包接了过去。两个人也跟着往里走。到了里头,春营找了个空椅子,小心翼翼地让弟弟靠着坐在那儿。玉茹把一个小枕头放在一边,扶着弟弟躺下,用被子把他腿盖上,又掏出毛巾给他擦了擦脸,问他饿不。春风摇摇头。刘庭口袋里掏出几个煮鸡蛋,放在椅子上。说,留着给春风吃吧。

   玉茹说,谢谢大哥啦。

   刘庭说,客套啥呀。队里还有事儿,我先回去了。他转身往外走了几步,停下来,又快步返回来,又递给春营几块钱。玉茹说啥不要,刘庭生了气,把钱扔在椅子上。玉茹就把钱装上了,她叫春营送送刘庭,刘庭朝后摆摆手,大步走了。

  玉茹转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这时,春风说,嫂子,我渴了。玉茹赶忙从提包里拿出水壶,端到兄弟嘴边。春风喝了几口,喘了口气,说,嫂子,这回要是在好不了,就别白搭钱了,咱家哪儿有钱哪?

  玉茹抱住兄弟的肩头,说,二弟,你别这么说,只要有一点希望,我和你哥就保准给你治,你自己可得有信心,啊?

  春风茫然地点点头,说,嫂子,你坐我身边,我想靠着你眯一会儿。玉茹挨着他坐下,把兄弟揽在怀里,说,行啊,等你哥挂上号,嫂子再叫你。春风依靠着嫂子,慢慢地闭上眼睛,睡了。玉清茹静地看着春风睡着的模样,心里一阵难受,眼珠一下子红了。

                                              6

  等春营挂完号,医生们也就下班了。他们就坐在门诊外耐心地候着。玉茹去门口买了两个韭菜馅的包子,递给了春风。春风吃了一个就不吃了。玉茹问, 咋不吃了?春风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想留着晚上再吃。玉茹说,你快都吃了吧,晚上嫂子再给你买。春风说,我不饿了,你吃了吧。玉茹说,我不爱吃韭菜馅,嫌烧心,还是给你留着吧。

  下午,医生上班了。他们第一个进了诊室。经过一番详细检查,医生把玉茹叫到了隔壁的房间,还把门关上了。玉茹紧张地问,大夫,我二弟的病咋样?

  医生说,杜春风的病很严重,许多关节已经变了形,神经方面都受到了影响。

  玉茹忽然觉得天仿佛一下子暗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靠在了墙上,低声地地问,真的很严重吗?

  医生说,弄不好的话,病人以后只能瘫在床上了。

  玉茹额头上一下子冒出了冷汗,她浑身筛糠一样地哆嗦着,身子矮了下去,差点坐在地上。医生扶住了她。

  玉茹抓住医生的手,哭出了声,说,大夫,他还是个孩子啊,我家可是房子都卖了,你们一定要治好他啊,求求你了。说完,就要跪下去。

  医生再次扶起了她,说,你们先办住院手续吧,我们尽力救治。不过,我把话说头里,以前,我们也遇到过这样的患者,都没有治愈,即使后来转到更高级的医院,据说好的概率也不高。

  玉茹擦干了眼泪,说,我们立马办住院手续去。说完,开门叫春营去办手续,自己陪着春风。春营看出了媳妇的心事,急急地出去了。

   春风仰着脸问玉茹,嫂子,我会好吗?

  玉茹握住了他的手,挤出了一丝笑容,说,会好的,你可得听大夫的话呀。

  就这样,他们在医院住了下来。

  二十多天后,春风的病还不见好转,可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钱也快花光了。玉茹偷偷地和男人商量,咱们得回去一个人借钱哪。春营说,我在县城里有个熟人,要不去找找他吧。玉茹说,你这里还有熟人?我咋没听你说过呀。春营说,我们是在大黑汀修水库时认识的,他家里我去过一回,没跟你提过吗?

  玉茹摇摇头,就又催他快去。春营答应一声,出去了。

  后来,春营回来了,人显得很疲惫,脸色发白,还冒着汗。玉茹问他,借来了吗?春营听了一笑,说,借来了,他爹在厂子里当官,很有钱的,借了我好几十呢。说完,从口袋里掏出钱。玉茹接过来,说,还是好人多呀,咱有了钱,可得先还人家,千万不能把人家的好处忘了啊。春营犹豫了一下,使劲点点头。

  又过了几天,春营借来的钱又快花完了。春营说,我再去想想办法。走了。春风打完针后睡着了。玉茹在一旁给他扇了一阵扇子,想去趟厕所,就出了病房。

  路过血液室的时候,玉茹听见里面有人在嚷嚷,就往里瞅了瞅,谁知竟看见春营正在拽着一个大夫说,我没事,你就抽吧,我身体好着呢。大夫瞪了他一眼,说,你前几天刚刚卖了那么多血,现在又要卖,你还想不想活了?

  玉茹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跑进去,抓住春营的手,说,你干啥呢?你不是说去借钱了吗?咋来这儿卖上血了?

  春营见媳妇闯进来,大吃一惊,不好意思地说,这事儿弄的,让你看见了,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

  这时,大夫插了嘴,你们是不是遇见难事了?再难可也不能不要命啊。

  玉茹把男人拽了出去,靠在墙边,一句话不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春营赶忙解释。玉茹再也忍不住,抱着男人抽泣起来。

  第二天,春营硬着头皮又回老家借钱去了。临走时,玉茹把一小包吃的塞给男人,让给志清拿回去,还说告诉爹妈千万别让孩子乱跑。春营点点头,走了。玉茹望着他走远,眼前浮出了孩子的摸样,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玉茹回到病房,见春风睡着了,也去了血液室。

                                                  7

  卖完血,玉茹装好钱,坐在了过道的椅子上,眯着眼睛待了一阵,觉得晕劲过去了,就慢慢地往病房走,十几米长的过道,她走起来忽然觉得有些累,扶着墙歇了两回。

  回到房间,春风已经睡醒了,正睁大着眼睛向外看,见她走进来,问,嫂子,你去哪儿了?玉茹笑了笑,说,我上外面绕去着。说完坐在兄弟身边,又拿起蒲扇。春风说,别扇了,我不热,你歇会儿吧。玉茹放下扇子,摸了摸春风的头,见没有发烧,心放了下来。春风问,嫂子,你给我的鞋底快纳完了吧?玉茹说, 已经纳完了,回去以后我就给你包上面。春风忽然不说话了,把头扭到一边。

  病早晚会好的,别着急。玉茹安慰着兄弟。

  春风没吱声。

  玉茹说,啥时候,嫂子到集上给你买一双解放鞋,让你也臭美一下,行不?

  春风忽然用力拍了一下床板,说,算啦,别提鞋的事啦,我烦!

  玉茹听了,也不吱声了。

  春风开始呼呼地出气,眼里亮亮的。玉茹攥住了他的手,说,二弟,别钻牛角尖,病早晚会好的。春风说,爱咋咋这吧,我就怕拖累你和我哥。玉茹把春风眼角边的一缕头发往上捋了捋,说,别说傻话,你哥和我都是你最亲的人,就是管你也是应该的。

  过了一会儿,春风说,我哥咋还没回来呀?我,我想撒尿。

  玉茹听了,脸一下子红了,却故作轻松地说,早说呀,憋坏了吧?说完,她从床底拿出尿罐,犹豫了一下,塞进了春风的被子里。春风动了动,没能翻起身来,脸也红了。玉茹把手伸进去,帮他把短裤脱掉了,又把尿罐伸进去。春风的脸开始憋的发紫,上身用了用力,又对玉茹说,嫂子,你别看我呀,我都尿不出来了。玉茹说,小样吧你。说完,她扭过脸去。春风使了半天劲,这才把尿撒出来。玉茹端了出去。

  春风看她回来了,小声地问她,嫂子,你不嫌我埋汰吗?

  玉茹说,我是你嫂子,长嫂如母,我怕啥呢。

  春风听了,脸上露出了笑模样。

  春风的主治医生来了,叫玉茹出来一下。玉茹跟了出来。到了医务室,医生说,你那口子干啥去了?玉茹说,他回家凑钱去了。医生沉默了一下,说,刚才,我和主任又把你弟弟的病情作了分析,我觉得你们没必要这里住了。玉茹说,为什么?我们的药费顶多明天就到了,我,我的手里还有五十呢。说着,她掏出十多张钱在大夫的眼前晃了晃。医生说,我说的不是钱的问题,他的神经系统彻底发生了病变,已经没法挽回了。

  玉茹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眼里涌出了泪,说,大夫,就没有好的法子了?

  医生摇摇头,说,我的老师是这个领域的权威,我已经把你弟弟的病情跟他说了,他也没好办法。

  玉茹忽然觉得浑身都散架了,她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

  医生叹了口气,说,你们回去后,该吃药吃药,也许会出现奇迹呢。

  过了一会儿,玉茹缓缓地走了出去。她在过道上来回走着,仿佛在走着一条永远看不到头的路。有时,她真想停下来,在椅子上歇会儿,哪怕在地上坐一会儿也好啊!可是,她不想停下来,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终于靠着墙站住了,开始小声地哭泣。很多人都在看她。她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她不知道大伙为什么要看她。她真想睡一觉,醒了就什么都忘了。

  她走到了医院外边,在水果摊前狠了狠心,买了两块钱的水果,慢慢地往回走。

  这时,背后有人在叫她。她迟疑着转过头去,见春营回来了。

  春营看了看她手里的水果,说,你干啥呢?一下子买这么多?

  玉茹说,吃呗。

  春营说,咱还治病不?这钱得省着花呀。

  玉茹忽然发了怒,把水果袋往地上用力一放,嚷道,就知道省省省,你想省钱干啥?还想找一房媳妇吗?

  春营一下子蔫了,四处看看,手插在衣服袖子里,垂着头,身子缓缓地转了一下,小声地说,你别发火呀,我没别的意思。

  玉茹的口气也软了下来,问,钱借来了吗?

  春营说,把亲戚都走遍了,才借到了一百多点。

  玉茹又问,儿子没感冒啥的吧?

  春营说,挺好的。

  玉茹听了,眼泪又下来了。春营忙用自己的袖子去给她擦,嘴里说,哭啥?啥都有过,只要咱不馋不懒,饥荒好歹就还上,别急别急。

  过了会儿,玉茹把男人领到了医生的诊室。医生又把刚才对玉茹说的话讲了一遍。春营听了,呼呼地喘气,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脸涨得通红,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说,大夫,你就没别的法儿了?只要能治好我兄弟的病,就是叫我们砸锅卖铁都行。

  可是,医生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们是没有好办法了,除非你们去别处碰碰运气。

                                                    8

  春风出院了,他和哥哥嫂子回到了村里。

  春风躺在炕上,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娘额头的一绺白发垂在眼角,目光呆滞。老杜蹲在屋地上,大口地吧嗒着烟袋嘴,一缕青烟在他的面前萦绕不去。玉茹蹲在锅台前,吃力地拉着风箱,忙着给家里做饭。春营抱着儿子不知上哪儿了。

  娘开始咳嗽,她坐了起来,强打着精神问春风,二头,你渴不?妈给你倒水去。春风还是没言语。娘下了炕,一步一挪地到了柜子边去拿暖壶。春风突然喊了一句,我不渴,不想喝。娘看了他一眼,还是慢悠悠地倒了半碗水,又问他,走了几十里地,你就不渴?春风用枕巾蒙上了眼睛。娘叹口气,端起碗,一仰脖自己喝了,然后挨着二儿子坐下,掀起那条枕巾,用手在春风的脑门子上使劲地掐捏着。 春风再也憋不住,一下子哭出了声。

  玉茹嗖地跑进来,拉住春风的手,说,兄弟,你千万别上火,咱抓了那么多的药,不定哪个就管了事。再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头,只要一听说哪儿有治你病的好地方和好方子,你哥嫂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带你找去。

  春风停止了抽泣,说,嫂子,我天天在这儿躺着咋行?

  玉茹说,爹娘岁数大了,往后伺候你的事都交给嫂子,你放心,天塌不下来。

  春风眼里噙着泪说,嫂子,你的话我都信,哪天,你把我的鞋做好了,我得试试,看合脚不?要是不合脚,你得重新给我做,要不,我可不干。

  玉茹走到他的跟前,搂住他的肩膀说,行,嫂子保准叫你满意,你就放心吧,啊?

  吃过晚饭,春营陪弟弟聊了一会儿天,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玉茹正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志清趴在炕上,也拿着一个铅笔头,在一张纸上划拉着。春营问媳妇,干啥呢?玉茹说,我得把咱欠谁的帐记清楚,别人家一番好心借给咱,咱把人家记忘喽。快把你经手借的主都告诉我。春营就一家一家的数叨了一遍。玉茹都记好了,把本子锁进柜里。

  春营仰面躺在炕上,说,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玉茹说,你咋能这么说呢?小车不走咱紧着推,我就不信,还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别天天垂头丧气的,要是让春风看见了,他的心情不更糟了?

  春营说,这话我不是跟你说嘛,当他的面,我能这么说?我傻呀?

  玉茹说,往后,咱更得使劲过日子,想尽办法把春生的病治好,不能让别人笑话。

  春营点点头。

  这时,春风在那边喊,哥,我要撒尿。

  玉茹说,我去。

  春营说,你去不方便。

  玉茹说,我是他嫂子,都孩子娘了,还怕啥?往后你上地里干活,端屎端尿的活就交给我啦。

  春营没言语,快步上对面屋去了。

  早起,玉茹先到那屋去了一趟,帮春风把脸洗了。娘说,这点小事,我和你爹就干了。玉茹说,娘,你和爹身子骨不好,往后照顾二弟的事就交给我了,你们把自己的病养好就行了。说完,玉茹又去倒了一碗水,扶着春风坐起来,把药吃了。春风又躺下了,说,嫂子,这样待着忒没意思,你给我找几本小人书去吧。玉茹见兄弟的心情开始有了转移,高兴地说,好啊,我待会儿就去给你找。

   春营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柳条编的鸟笼子,里面有一只黄雀正蹦来蹦去。春风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说,快给我看看。春营递了过来,春风高兴地冲着小鸟吹起了口哨。玉茹心情有些放松,问男人,你真行啊,这鸟从哪儿逮的?

  春营说,山上有的是,啥时候再逮一只,好让它也有伴。

  玉茹说,你想的倒挺周全嘛。

  春营不好意思地笑了。

  过了一会儿,玉茹又对春风说,二弟呀,鸟笼子在身上放着多不得劲,我把它挂起来吧。春风说,就挂我头前吧,我要一抬头就看见它。玉茹找了个地,把鸟笼挂上了。

  这时,老杜抱着孙子从外面回来了。志清看见了鸟,欢喜地嚷嚷起来。

  娘正坐在屋檐下洗衣裳,不停地咳嗽。玉茹走过去,说,妈,你歇会儿去吧,往后这活计就全交给我干。娘说,还是我洗吧,你兄弟昨晚上闹肚子了,裤衩上都是屎星子。玉茹说,没事儿,我来吧。说着,她在身后将娘从板凳上拉了起来,往边上推了推,自己坐在那里,挽起袖子洗了起来。

                                                   9

  玉茹在给春风擦身子的时候,看见他的后背上冒出了几个红点,有的还积了浓。她吓坏了,赶忙叫娘。娘进来了,仔细看了看,说,咋生疮了?春营听见媳妇热闹也进来了,说,咋整的?玉茹说,准是天头热,二弟总躺着弄的,这事儿都怨我。春风说,嫂子,没事儿,这咋能怨你呢?

  玉茹立刻去了一趟药铺,把大夫找来了。大夫说春风得的是褥疮,吃些消炎药,再搽些药水就好了。

  春营又跟着大夫去了一趟,把药拿来了。

  玉茹叫春营帮忙把春风的衣裳都脱了。春风说,嫂子,你先出去,叫我哥给我擦药吧。玉茹兑了一盆水,走到跟前说,你哥手劲大,别弄疼了你,还是我来吧。春营说,还是我来吧。玉茹说,起来吧你。春营就闪到了一边。春风就等在了那里,玉茹用毛巾蘸着温水,把他的身子轻轻地擦了一遍。她的脸上出了汗,面颊有些发红,柔软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药水涂在春风的疮上。春风说,嫂子,你真好,就像娘一样。玉茹听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一天,玉茹去生产队办点事,遇到了村里的几个妇女。

   顺头媳妇问玉茹,你兄弟拉屎尿尿你也管吗?

  玉茹的脸腾地红了,说,管,不管咋着?谁摊上这样的事不得管?

  李栓媳妇一吐舌头,说,哎呀,看小叔子的屁股,多不好意思啊。

  玉茹笑了笑,说,过哪道河拉哪道袜子,人啊,就是到啥时候说啥话。公公婆婆都岁数大了,他哥又得上队里干活,我不管谁管啊?

   几个人都不言语了。

   夜里,屋里亮着灯。娘在补衣裳,爹不知哪儿去了,春风仰面躺着发呆。玉茹走了进来,递给兄弟一本厚厚的故事书。春风见了,高兴地问,哪儿来的?我正待着没意思呢。玉茹说,从小学校老师那儿借的,你看完了我再去给你借。说完,她在春风身后又加了一个枕头,扶他坐了起来。春风有滋有味地翻着书。玉茹给他捏胳膊和腿。春风说,嫂子,你歇着去吧。玉茹说,没事儿,我不累。

  玉茹觉得兄弟的身体越来越瘦了,她心里想,兄弟肯定缺营养了,给他补点啥呢?

  想到这儿,她的心里一阵疼痛。

  第二天,玉茹让春营带着儿子去外面玩耍。她拿着菜刀到了后院,把儿子非常喜欢的一只兔子给杀了。褪掉兔子毛,她将它放进热水里洗了洗,在菜板上开始剁。婆婆从里屋出来,吃惊地问,志清天天给兔子喂草,还逗它玩,你把它杀了,咋和孩子交代呀?

  玉茹没有转过头来,说,孩子好糊弄,过一阵儿就好。

  婆婆叹口气,出去了。

  玉茹把兔子肉炖好后,盛了一碗给春风端了去。春风大口地吃着,说,真是香死了。玉茹说,还有呢,你慢点吃,别噎着。春风又说,我解解馋就行了,你给侄子留点吧。玉茹说,志清长得贼结实,不缺这个。说完,玉茹到外面,把剩下的兔子肉装进一个瓦罐子里,藏到了厨子里头。然后,她又把兔毛全都埋在了核桃树下,又把屋地扫了一遍。玉茹告诉春风别把兔子的事告诉志清,他会闹的。春风听了,脸上不自在起来。过了一会儿,春风吃完了肉,玉茹赶紧把碗刷了两遍。

  春营带着孩子回来了。志清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说,妈,屋里咋这香啊?

  玉茹一边往灶膛里添着火一边说,饭该熟了,当然有香味了。

  志清去了后院。他发现兔子窝空了,趴到跟前找了半晌,喊了一声,妈,我的兔子呢?

  玉茹假装跑出来,也到处望了望,说,兔子哪儿去了?八成跑哪儿玩去了吧?

  志清坐在地上又哭又闹。春营把他抱起来,又看了玉茹一眼,回头对儿子说,咱去外边找,没准还能找到一对大兔子呢。

  看着这爷俩又出了家门,玉茹坐在门槛上,发了呆。

  几天后,玉茹听说县城外有一座垃圾场能捡到东西,就和春营商量抓队里没活计也想去。春营说,垃圾场离咱家十几里地,又脏又乱,你快别去了。

   玉茹说,没事,现在队里没活计,你们照看着春风,我试试去,没准兴捡块金子回来呢。

   春营犟不过她,答应了。

   早晨天还没亮,玉茹装了块玉米饼,拎着两个塑料袋子上路了。

   她连着去了十来天,真的挣到了一些钱。后来,生产队里通知地里要刮草了。她最后去了一回,在县城边上把东西卖了,跟人家要了一舀子水,把脸洗了洗,进了一趟城。

   回到家,她将一个小收音机递给了春风。春风见了,把收音机举过头顶,高兴地大叫,嫂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嫂子!

  玉茹笑着说,你就别夸我了,往后吃药要是不耍赖,我就念弥陀佛了。

  遵命。 春风扬起胳膊,调皮地给嫂子敬了个礼。

                                                  10

  这年夏天,志清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学校也开始招生了。玉茹领着儿子上学校去了一趟。志清高兴地在操场跑了一圈,喊道,我要上学喽,我要上学喽!

  玉茹和一堆家长进了办公室,一打听学费,脸上有些不自在,说,这么贵呀。她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出来。到了墙角,她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数了数,心腾腾地跳起来。志清找到了她,问,妈,我啥时候来这里玩啊?玉茹阴下脸,说,你就知道玩,这里是随便玩的吗?说完,她红着脸,拉着儿子就往外走。

  志清的身子向后缀着,嘴里说,我要上学,我不走。

  生产队长刘庭也带他的女儿红红来报名,看见了这母子俩的情形,过来问,妹子,给孩子报名了没有?

  玉茹说,还没,这孩子啥也不懂呢,明年再上也行啊。

  志清听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说啥也不走了。他抹着眼泪嚷道,妈妈偏心眼,有钱给二叔买说话机,没钱叫我上学。玉茹脸上有了怒气,把儿子拽了起来,朝屁股给了两巴掌,抱着就往外走。

  刘庭把志清接了过去,说,妹子,家里是不是又紧巴了?

  玉茹扭过头,不说话。

  刘庭放下志清,说,走,大伯领你和妹妹一块报名去。

  志清高高兴兴地牵着红红的手先跑了。

  玉茹不好意思地对刘庭说,大哥,我们家还欠你钱呢。

  刘庭说,你们先花着吧,我不急。

  回到家,娘正在菜园子里摘豆角,不停地咳嗽。玉茹说,妈,你别干了,待会儿我来干。娘说,能干我就干点吧,再干还能干几天啊。志清跑奶奶跟前去了。玉茹进了弟弟的屋,春风正在听评书,见嫂子进来头也没抬。玉茹坐到他跟前,拿起蒲扇给他扇风。春风回过头说,嫂子,我的待遇跟过去的皇上一样,总有人伺候。玉茹说,你命好呗。春风说,老天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嫂子,我的命当然好了,嫂子,你歇会儿吧,我不热。

  玉茹摸了摸春风的头发,说,你的头发又长了,今黑家,我去跟张师傅借把推子给你剃剃,总找人家帮忙还不收钱,怪不好意思的。春风说,行啊,我也不出去溜达,好看赖看也没事儿。玉茹说,张师傅剃头的时候,我偷学过艺,水平不比他低呢。春风说,那当然了,嫂子是天上的织女下界,干啥啥中。玉茹就笑。春风也笑。

  晚上,玉茹真的跟张师傅借了把推子,把兄弟的头发理短了。

  睡觉的时候,春营跟玉茹说,公社安排村里出五十个劳力,去外县修水渠,一天给八毛钱补助呢。玉茹想了想,说,你去吧。春营翻过身来,说,你现在已经有了身孕,家里这么多事,我不放心。玉茹说,没事儿,孩子出生还得好几月呢,家里挺缺钱的,多挣点是点,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再说,有事还有那头的爹妈呢。春营嗯了一声,掉过头去,眼睛湿润了。

  到了半夜,对面屋的灯又亮了,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玉茹问,妈,咋了?

  娘说,快来吧,老二又拉了。

  玉茹赶快穿上衣服和春营跑了过去。一进屋,一股臭味就钻进了她的鼻子。春风光着身子侧躺在那儿,屁股上、被子上,褥子上一片狼藉,屎沾得哪儿都是。玉茹拾掇了半天,把被褥换了,又倒了一盆温水,将春风的身上擦洗一遍。然后,她把脏被褥铺在外屋地上,拿刷子刷干净,挂到了院里。

   等干完这一切,已经快半夜了。玉茹腰酸腿疼地躺在了炕上。春营心疼地说,我要真的走了,你一个人行吗?

  玉茹疲惫地睁开眼睛,说,行。然后就睡着了。

  过了几天,春营背着行李走了。

  送走男人,玉茹路过供销点,犹豫了一下,进去了。马萍萍见了她,说,嫂子,可有日子没看着你了。玉茹笑道,还是别看着好,你一看见我,我就要花钱了。马萍萍说,瞧你说的,好像我紧等着挣谁钱似的,我是想你了嘛。玉茹说,还别说,我也挺想你了。在柜台边站了会儿,玉茹掏出钱给弟弟买了盒痱子粉。找零钱的时候,马萍萍说,嫂子,看看你的脸晒得都黑了,快买袋雪花膏吧,一点都不贵。玉茹说,家里哪儿都得用钱,还有往我身上花的?算了吧,黑就黑,反正孩子都有了,打扮了又给谁看?说完,匆匆地走了。

  马萍萍望着玉茹的背影,叹了口气。

  春营去外县干了五个多月,等他回来不久,玉茹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杜志强。

                                               11

  早晨,玉茹做完饭,照例先给春风盛一碗,自己先尝一口,觉得温度正好,端到兄弟嘴边先喂他。春风眼皮都没抬,突然把头扭到了一边。玉茹觉出了不对,把碗放到一边,轻声地问春风,兄弟,哪儿不舒服吗?

  春风阴着脸,说,哪儿都不舒服。

  玉茹伸出手,摸了摸春风的额头,焦急地说,哪儿不舒服告诉嫂子,我好给你叫大夫去。

  这时,一旁的婆婆搭话了,知不道咋地,这些日子他也不好好睡觉,总瞪大个眼睛瞅着房顶,收音机也懒得听了。

  玉茹问,兄弟,你是不是心里闷?有啥话跟嫂子说说。

  春风不搭话,还把眼睛闭上了。

  玉茹又把碗端了过来,说,兄弟,有话该说说,饭不能不吃,来,先吃几口。她在碗里舀了一小勺小米粥送到春风的嘴边。春风长出一口气,下巴使劲一拱,玉茹手里的勺子掉了。玉茹赶紧抓起身边的手巾去擦。春风急了,说,你干啥呢?我不想吃,还想强灌咋的?

  玉茹听了,鼻子突然一酸,眼睛湿润了,往后退了几步,扭过脸去,一会儿的工夫,她又马上换了笑模样,说,好兄弟,快别生气,要不,嫂子给你做点好的吃,行不?

  婆婆看不下去了,问二儿子,你干啥呢?跟你嫂子还耍上脾气了,你嫂子哪儿对不起你呀?真是地。玉茹见婆婆生了气,赶紧冲她摆手,又坐到春风的跟前,说,妈,你快别说咧,兄弟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算啦,嫂子给你做点顺口的去。说完,玉茹又到了厨房,重新烧火去了。

  春风的眼睛向外瞟了瞟,脸红了。娘拉住他的手说,二头啊,你快知足吧,你哪辈子修来的福,才遇上了你嫂子这样的人,哪儿找去?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春风说,我这几天也不知道为啥,总是烦,我也知道嫂子对我好,可我就是憋不住脾气。娘说,这脾气可得压住啊,这家子,只有你欠别人的,没人欠你的,我和你爹身板都完了,不定哪天就蹬腿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呀。春风说,你们走了,我也奏跟着。娘立刻堵住了他的嘴,说,你敢?你要真那样,对得起你嫂子吗?春风不言语了。

   过了一会儿,玉茹又端进了一碗煮面条,用筷子挑起一根,吹了吹,继续喂春风。春风张开了嘴,一边嚼着一边落下了泪。玉茹说,兄弟,你别难受,嫂子知道你心里的苦,嫂子不会怪你的。

  春风说,嫂子,你咋对我那好呢?要是有下辈子,我给你当驴做马也甘心。

  玉茹的眼泪也下来了,说,好兄弟,如果有下辈子,只要你有个健康的身体,嫂子就知足了。

  这时,志清领着弟弟志强也进了屋。两个孩子都大声地叫着,妈,我们要吃面条!要面条!

  春风不再吃了,说,嫂子,剩下的面条给俩侄子吃吧,我要小米粥。

  玉茹说,他们的牙还没长齐呢,你吃吧。

  两个孩子趴在炕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妈妈手里的碗。

  春风说,嫂子,你再不给他们,我连小米粥也不吃了。

  玉茹说,这些你吃吧,锅里还有呢。春风的嘴紧紧地抿着,就是不张开。玉茹摇摇头,去外面给俩孩子盛了一些面条,春风才肯又吃了一碗小米粥。

  吃完饭,春风的脸上有了红润,问嫂子,我哥呢?今儿早起咋没看见他?

  玉茹说,队长派他上县城拉东西去了,起早走的。

  春风望望外面的阳光,不言语了。

  玉茹说,又想晒太阳了吧?

  春风笑了笑说,等哥在家再说吧。

  玉茹说,嫂子没本事上天摘星星,你这个小愿望准能满足你。说完,把屋里的一张老式的躺椅搬了出去,又从炕上扶起了春风。春风说,嫂子,你行吗?玉茹两手背起兄弟,娘在后头帮忙,她用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向外挪。这时,玉茹的呼吸就紧了起来,可她还是坚持着把春风背了出去,靠在椅子上。

  春风大口地嗅着外面新鲜的空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玉茹一边喘着气,一边问他,觉着咋样?

   好极了。春风仰起脸说。

                                                  12

  老杜的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春营用推车推着他去县医院作了检查,老人得了肺气肿,医生告诉他,病人需要住院,要不然就不好治了。春营说钱没带够。医生说,没带够钱,你上这儿玩来啦?春营和医生嚷了起来。老杜在外面听见了,进来拉着儿子要回家。春营不走,说,医院是啥破地方,就认钱,图息钱你们咋不开当铺呢?

  诊室外围了很多看病的人,医院的领导来了,把那个医生说了一顿。春营气得够呛,又问医院领导,你们咋不开当铺呢?

  医院领导没有顶撞他,说了医院的很多难处,又亲自给老人做了检查,说,要不,我先给开点药吧。

  老杜对春营说,我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好不了啦,就别浪费钱了,你兄弟哪天不得花钱哪,就别浪费在我身上了。

  春营说,咱老百姓的命也不是不值钱,凭啥不治呢?后来,他跑到外面的小吃摊上,买了三个馒头,装进了塑料袋,塞给了爹,又说,我回去拿钱去,这院咱非得住,他们凭啥瞅不起咱。说完,他让爹等着,顺着大道马不停蹄地往家跑。

  玉茹正在给春风洗褥子,春营闯了进来。玉茹吓了一跳,问,爹呢?

  春营说,在医院呢。

  玉茹脸都白了,问,到底咋啦?

  春营说,得住院,我上家拿钱来了,你手里还有多少?

  玉茹从板凳上缓缓地地站起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慢吞吞地说,家里的钱不是都让你拿去了吗?

  春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哭丧着脸说,爹的病已经很严重了,不住院咋整啊?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天天靠借钱过,真要命啊。

   玉茹冷静了下来,解下了围裙,说,人不死债就不烂,还借呗。

   这时,上初中的大儿子志清回来了,进门就说,妈,我们学校要学费呢。

   玉茹说,就知道凑热闹,你把我吃了吧?说完,瞪了一眼春营,说,还愣着干啥,想法儿去呀。春营回过神来,两个人一起出去了。

  志清见爹妈走远了,嘟囔道,真倒霉,刚到家就看不到好脸。

  奶奶刚才就坐在门槛上,这会儿也发了言,中啦,都忍着点吧,等你长大能挣钱养家就缓烧了。说完,来到了水盆前,一只手拄着腰,慢慢的蹲下去,接着洗媳妇剩下的褥单子,一边洗一边咳嗽,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对自己说,快让我蹬了腿儿吧,省得拖累人。

  春风躺在屋里,泪水模糊了视线。

  过了好几个小时,玉茹回来了,眼里湿湿的。婆婆问她,春营呢?

  玉茹说,上城里了。说完,进了春风的屋。春风正在发呆,见了嫂子,把头扭到一边。玉茹帮他翻了一下身。春风长出了一口气,说,嫂子,你们快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玉茹没言语,又接着给他捏手脚。春风说,嫂子,我说话呢。玉茹说,我听着咧,你快别瞎说了,放心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老杜在医院住了几天,情况有了点好转。一天,他趁儿子去买饭,偷偷地跑回家来。任凭大伙怎么劝,就是不回去。春营也回来了,气的给他下了跪,他却说,你们再逼我,我就跳河去。没办法,春营只好到医院,把剩下的钱都抓了药。

  过了一年,老杜去世了。

  父亲走后,春风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有一段时间,甚至连药都不吃,居然产生了自杀的念头。玉茹更操心了,天天守着他,开导他,自己眼瞅着瘦了下来,头上竟有了几缕白发。

  后来,家里的一把剪刀不见了。玉茹反复追问春风见到了没有,春风都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看到。玉茹心中有了个不好的念头,她没有和男人商量,就把自己的被子搬到了兄弟的屋子。她怕婆婆岁数大了,一旦出现意外情况应付不了。头两个晚上,兄弟老老实实地睡觉,只是撒了几次尿。他睡着的时候,玉茹一会儿也不敢合眼。白天的时候,家里事多,又要照顾兄弟,也没法睡。春营想替她看着,玉茹不放心,就这样挺着。

  一天深夜,玉茹实在困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春风悄悄地拆开褥子,从棉花层里掏出了剪刀,开始划向自己的胳膊。玉茹仿佛听到了金属的声音,她一下子惊醒了,见到兄弟的手里拿着一把闪光的东西,她啊地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拼命地夺剪刀。对面屋的春营听见媳妇的惊叫,也穿着大裤衩跑了过来,两个人把剪刀从兄弟的手里夺了过来。兄弟已经满脸是泪,大声地叫着,你们别管我!你们别管我!

  春营扬手要打春风,玉茹给拦住了,她跪在炕上,泣不成声。

  婆婆颤颤巍巍地要打二儿子,玉茹抱住她不让。婆婆点着二儿子,说,你呀,你呀,你快替好人吧,你呀,你这么做,对得起你嫂子吗?

 春风哭着喊道,你们让我消失吧,我不想拖累嫂子啦,这个家因为我,过得的是啥日子啊?

 玉茹抽泣着扶住春风的肩膀,说,你说啥日子?兄弟呀,你咋这糊涂啊,你以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吗?你是我们一家人的命啊!这么多年为了你,嫂子再难再累,我说过啥?你这么做,哪儿是在捅自己,是在捅嫂子的心哪!

  春风听了,抱住嫂子大声地哭出声来。

  那屋的志清和志强也跑了进来,见到这个情景,都哭了。

  过了一阵,大伙稍稍平静下来了。玉茹拉住春风的手,问,你给我下个保证,往后还做傻事不?

  春风一字一句地说,嫂子,从今天开始我的命就是你的,再也不会随便糟蹋了。

                                                     13

  冬天来了。婆婆的咳嗽病又大发了。玉茹叫她去医院住两天,她说啥不去。春营到县城找了一个老中医,给开了几包草药。玉茹每天给婆婆熬药,伺候她吃下去。家里的秸秆不够烧,只要不下雪,春营就去山上拾柴禾。两个孩子放假了,在家里也帮着妈妈照顾奶奶和二叔。

  风湿病夏天怕热,冬天怕凉。现在,玉茹每次做饭都用婆婆这边的灶台。兄弟的炕总是热乎乎的,可是她自己屋里的炕一摸冰凉。志清说,妈,咱们的炕夏天贼热,能把屁股烫糊,冬天贼凉,真败火呀。玉茹听了,把儿子抱在怀里,不好意思地说,得了,儿子,你二叔和奶奶有病,我这一碗水没法端平啊。

  家里的日子越来越紧张。当院里的破锅烂铁早就卖干净了,已经没啥卖的了。玉茹已经十来年没填一件衣裳了,她有一件裤子,都补了十来块补丁,走到大街上,总是招来一些目光。一天,小儿子志强哭着跑了回家。玉茹问他咋了。他一开始还不说。玉茹追问了半天,他才说,我的伙伴们都说你是捡破烂的,啥破穿啥。玉茹叹了口气,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咱家有病人,天天都得花钱,妈哪有往自己身上填的东西?人的衣裳破点没啥,可是,良心啥时候也不能破,衣裳破了可以补,良心破了就没法补了。志强听了点点头,不哭了。

  这时,春营领着一个收废品的人来了。玉茹问他,咱家还有啥可卖的东西吗?

  春营贴在她的耳边小声地说,家里挺缺钱的,找找看,再找找看。

  过了一阵儿,他们也没找着可卖的东西。收废品的说,你们家真干净啊。春营听了,尴尬地笑。玉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突然,收废品的眼前一亮,指着屋檐下的老靠椅说,这个卖不卖?

  玉茹往椅子上一座,斩钉截铁地说,不卖!这个还留着我兄弟晒太阳呢。要不,你把我买去得了。

  收废品的看看春营,说,你呀,我可不敢买,要出人命的。说完,他摇摇头走了。

  春营看了媳妇一眼,笑了。玉茹也笑了。

  春营蹲下身去,双手揪着头发说,钱真是个王八蛋,缺了奏是不中,要是有人买,我恨不得把自己卖了。

  玉茹推了他一下,说,就你这样,能值几个钱啊。

  春营说,咱娘和兄弟的药就要断了,得想折呀。

  玉茹说,要不,咱再挨家子借借去?

  春营说,得了吧你,处处是饥荒,都堵着门呢,现在让我借钱,还不如打我个半死。

  玉茹又在院里转了转,到了猪圈前,忽然一拍猪圈墙,说,我想起来了,前两天后街的张老五说想磊猪圈还没东西呢,你去问问他,咱把猪圈拆了卖他得了,反正咱也买不起猪。

   春营说,要去你去,我丢不起这个人。

   玉茹说,我去就我去。说完走了。

  过了好一阵,张老五被玉茹拽来了,他在猪圈边望了望,问春营,你们是真卖还是假卖?

  春营朝地上恨恨地吐了口吐沫,说,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大老爷们能随便扯犊子吗?

  于是,几个人谈好了价钱。张老五回家叫来叫来两个儿子,带着家伙,没等晌午,就把猪圈扒平了。等他们拿木板车把木料和石块拉走,也把钱递给了玉茹。

   等张老五爷儿几个走后,春营望着一地的废土和石渣子,哭丧着脸说,这叫啥日子啊?

  玉茹在院里来回瞅了瞅,苦笑着说,现在真的没啥可卖的了,就剩这几疙瘩人了。说完,她的眼里涌出泪来,赶忙又朝屋里看看,用力擦了擦眼睛,用拳头轻轻地打了春营一下,咬着牙说,咱们就好好干吧,还能十里地没人家不成?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就不信咱过不上好日子。

  后来,春营听说县城里有粮店招装卸工,二话没说,去了。

                                                14

  玉茹的大儿子志清高中毕业,到附近一家小铁矿打工去了。

  一天,志清发了第一个月工资,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给二叔和奶奶买了几个甜瓜,放在了那屋,然后把工资交给了母亲。玉茹激动地落了泪,抱住儿子说,天哪,盼星星盼月亮,今儿个可看着回头钱咧。过了会儿,她拿出账本瞅了瞅,留出去一部分钱,然后就准备上外面去还饥荒。志清小声地说,妈,能不能给我买条裤子啊?玉茹说,宝贝儿子啊,欠帐的日子不好过呀,还出去一份,咱心里就多一份安宁啊,你想买裤子,就下个月着吧,啊?志清嗯了一声,出去了。玉茹叹口气,也出去了。

  回来后,玉茹又到了对面屋。她帮春风翻了翻身,又问婆婆,妈,你那副药该吃完了,感觉好点了没?

  婆婆说,我也说不清好点没好点,反正胸口不那么堵得慌了。

  玉茹说,那就是好点了呗。

  婆婆说,甜瓜拿你那屋俩去吧,我牙不行,吃不动了。

  春风也说,给志强拿俩去吧,我吃不了别撂坏喽。

  玉茹说,还是你留着吃吧,志强在他老姨家住着呢。

  夜里,春风因为甜瓜吃多了,又闹起了肚子。玉茹和春营忙活了半宿,刚把褥子和被单换好,他突然憋不住,又拉了。玉茹正在边上,他侧着身子,屎星子喷到了玉茹的脸上。玉茹倒退一步,一股臭味钻到了嗓子眼,她差点吐了,用纸擦了一下,又赶快到兄弟身边,给他擦。

  春营白了一眼兄弟,说,你还知道肚子不好,咋不少吃点甜瓜?

  春风不好意思地说,唉,这事儿弄的。

  玉茹说,竟说那话, 哪要知道尿炕还不睡觉呢,好像就你明白似的。

  春营不言语了,把脏褥单拿了出去。

  春风问,嫂子,这么多年,你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我,就一点不嫌埋汰?

  玉茹说,埋汰啥?只要心里干净,啥也不埋汰了。

  春风的眼里再次湿润了。

  不久,婆婆的病突然加重了。玉茹和春营把她送到了卫生院。卫生院的大夫见了,说他们治不了。他们就把老人送到了县医院。婆婆在哪儿住了几天,还没好转。大夫说,你们还是回去吧,病人没救了。

  婆婆回到了家里。一家子望着老人都哭了。玉茹给婆婆喂了一些葡萄糖水。婆婆费力地睁开眼睛,瞅了瞅躺在炕头的二儿子,淌出了泪。

  玉茹说,娘,你就放心吧,我就是自己少吃少喝,也会照顾好二弟的。

  婆婆说,我走以后,你就是春风的亲娘了。

  玉茹在炕上给婆婆跪了下去,说,妈,这么多年,我一直拿兄弟当自己的孩子看呢,我宁可亏待了志清和志强,也不会亏待春风的。

  婆婆点点头,又看了看二儿子,说,儿啊,你嫂子往后就是你的娘了,你可得听话呀。

  春风使劲地点头,说,妈,你可得挺住啊,你就放心吧。

  春营也爬到娘的跟前,跪了下来,拉住娘的手说,妈,我跟您发誓,我要是亏待了二弟,咋这都中。

  娘颤抖着手伸过来,摸着儿媳消瘦的脸庞说,好媳妇,这么多年,让你受累了。

  玉茹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说,妈,您别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老人闭上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屋里哭成了一片。春风扑到娘的身边,声嘶力竭地叫,妈,妈,妈,你不能走啊······

  玉茹抱住兄弟,泣不成声地说,二弟呀,往后你就把嫂子当娘吧。

  春风伏在嫂子的肩上嚎啕大哭。

                                                       15

   这年,村里山上的果树对外承包。玉茹和春营也包了十亩。赶上乡里立了集市。玉茹和春营商量,想从城里批发部进点小百货到集上去卖。春营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连进货和卖货,吃得消吗?玉茹说,没事儿,啥活计都是人干的,人啊,都是到啥时候谁啥话。这样,玉茹从妹妹手里借了几百块钱,搭村里常跑县城的三轮车把货进来了。集市离家里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每到集市这天,她都会早早地起来,先把饭做好,由春营照顾弟弟,自己推着一小车的小百货就出发了。时间长了,她积累了一点经验,收入渐渐地多起来了。

   赶集的时候,玉茹只是带壶水留着喝,从来舍不得买一口饭吃。可是,每次回来,她都会给春风带来一些水果和零食,正好够吃一个集的空档。春风的跟前摆了一个木箱,里面啥时候打开,都会有各种吃的。春风跟别人说,那就是他的百宝箱。

  夏天的时候,玉茹怕兄弟热,去商店给春风买了台电风扇,散集的时候,用小车推了回来。春风看了电风扇,高兴极了。玉茹把电扇的电源插好,一按电钮,电扇顿时旋转起来。春风说,这风吹的,忒得呀。玉茹说,今儿个,我在商店看见了电视,等秋后咱家的水果卖了,也给你买一台。春风说,那敢情好,吹着风扇,看着电视,我就过上了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玉茹又从兜子里又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装了几个肉包子。玉茹说,还热着呢。就坐在春风的身边,举着包子让他吃。春风一边吃着,嘴里一边流着油。玉茹另一只手就拿着卫生纸给他擦。春风吃了三个包子,说,嫂子,剩下的给志强留着吧。玉茹说,志强中学门口就有包子铺,他能吃得着,你要是吃不了,就留着晚上吃吧。

  晚上,玉茹把剩下的包子又热了热,还给春风做了一碗鸡蛋汤,刚要端上去,春风突然喊了句,嫂子,我又拉稀了。玉茹放下手里的碗,赶紧给春风的身上擦干净,又把褥单子换了。洗完了手,玉茹又把包子和鸡汤端进屋去。春风不好意思地说,嫂子,我今儿个肚子里好像有点不得劲儿,就别吃饭了,省的事儿多。玉茹说,就是闹肚子也得吃饭,要不肚子里空了更不好受。弄埋汰了我再打扫嘛。春风说,那我就把剩下的还吃喽。

  一个月后,春风得了肠炎,总是发烧。玉茹和春营把他送进了乡卫生院。住了几天刚要出院,春风又念叨胃疼。没办法,春营又背着他去做检查。大夫说,病人得继续住院。于是,春风在那张病床上没挪窝,继续开始治疗。这时,果园的果树需要打药,玉茹叫春营回家打药,她一个人留下来给兄弟陪床。这么一折腾,玉茹又瘦了,加上睡不好觉,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走起路来都飘乎乎的。

  又过了几天,护士通知玉茹,你们的住院押金没了,得补交。玉茹叫人捎话,把春营叫来了。

  玉茹把拉着春营到了外面,说,你回村里一趟吧。春营说,干啥呀?玉茹说,你说干啥?钱没了呗。春营一咧嘴,说,好几十年了,三天两头让我借钱,我都成了借钱专业户啦。

  玉茹说,你说点用不着的啥用?咱家咋着也比过去强了,快借去吧,等完秋摘了水果,咱就还上它。

  春营挠着脑袋说,你让我想想,哎呀,上哪家借去啊?

  玉茹往外面推他,说,快去吧,一边走一边想,啊?

  春营说,你让我再想想嘛。

  玉茹说,你咋这这不利索呢,快走。

  春营还在犹豫时,村主任刘庭来了。他先进到病房看了看春风,然后把几百块钱递给了玉茹,说,兄弟媳妇,这钱你们先花着,我不急着用。春营说,主任哪,你真是及时雨啊,我正为钱的事发愁呢。

  刘庭说,你家的情况很特殊,我准备向上级汇报一下,该表扬就得表扬,如果好人没好报的话,谁还愿意做好人?

                                                  16

  秋天,玉茹家承包的果园获得了丰收。当最后一批苹果被远方来的客商拉走,玉茹望着手里的一沓子钱,眼里湿润了。春营说,唉,汗水总算没有白流啊。玉茹笑着冲他点点头,说,咱们除了还饥荒,还得帮老二办一件事。

  春营问,啥事?

  玉茹说,我想给他屋里买台电视。

  春营说,咱的饥荒还不见得够还,再说家里这开支那开支的,处处都得花钱,电视就晚买两年吧。

  玉茹说,春风一个人在屋里闷了这么多年,多不容易?咱们在家烦了,可以上外边散散心,他呢?

  春营叹了口气,说,那倒是,买就买吧,反正咱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了,总算有盼头了。

   到了家里,两口子就赶着驴车到乡里去了。中午,他们拉回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进了屋,他们把电视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春风对面的柜子上。志清把娘悄悄拉到外边问她,电视咋不摆咱那屋里呀?玉茹说,你可以上那屋看去,你二叔咋办?志清不言语了,在院里找了根杆子,把天线安上了。

  邻居们听说春风的屋里买了电视,都凑了过来。李栓媳妇对春风说,春风啊,你的命真好啊,往后躺着就能在炕上看大戏了。春风说,是啊,我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嫂子,我的命真好啊。

  志清安好了天线,把电视打开了,他找了个台,里面正在放京剧《包公赔情》。看着看着,春风哽咽了,他拉住了玉茹的手,说,嫂子,你对我的恩情比海还深,你就是我的嫂娘啊。玉茹听了,泪水忽然止不住流了下来。兄弟的一番肺腑之言,使她感到这几十年的辛劳一点都没有白费。

  这天,玉茹正在给春风洗被单,村里的妇女主任桃花匆匆地来了。玉茹赶忙让座。妇女主任兴高采烈地说,玉茹啊,你的事迹让刘主任告诉上边了,刚才乡里来电话,说领导要来看你们了。

  玉茹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干啥大事,咋还惊动了领导呢?

  桃花说,你这么多年坚持着照料小叔子,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玉茹说,我是他嫂子,我不管他,谁管呀。

  桃花说,快别谦虚了,待会儿有话跟领导们说吧,你先把屋里屋外拾掇一下,往后,你就是我们村的典型人物了,我还有事,一会儿再来。说完,就欢欢喜喜地走了。

  玉茹站在院里,左看看,又看看,心腾腾直跳,干脆又坐了下去,继续洗被单,嘴里自言自语说,我有啥稀奇的,咋把领导们都招来了呀。

  过了一阵,玉茹家的门口来了几辆轿车。刘庭主任领着领导来了,还有电视台和报社的的记者。玉茹赶忙站起来,过去迎接客人们。刘庭把玉茹给大伙作了介绍。领导们和玉茹分别握了手。玉茹把他们带到了兄弟的屋里。春风正满面红光地躺在那里看电视,枕头边整整齐齐地叠着几套褥单,旁边放着一些水果和零食。领导询问了春风的病情,还给了慰问金。玉茹说,谢谢领导们,春风是我的兄弟,照顾他是我的本分,这事儿谁摊上,都会跟我这么做,没啥大不了的。

  一位领导拉着春风的手,说,兄弟,你遇上了个好嫂子啊。

  春风使劲地点点头,声音洪亮地说,是啊,我的嫂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嫂子,她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没有她,我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他的一席话,引起了大家一阵笑声。

   不久,玉茹的事迹上了报纸和电视,她的名声传出了很远。

                                                 17

  玉茹被选上了市里的人大代表。有一次,她要去市里开会,县政府给了一些资金补助。春营说,你已经十几年没买一件新衣裳了,这回要代表咱县的农民去大城市露脸,还得上电视啥的,快买身新衣裳吧。玉茹翻了翻自己穿过的衣裳,还想找一件洗干净了穿着去。志强从那堆旧衣裳里翻出一件妈妈穿过的裤子,他仔细数了数,心里很不是滋味,说,妈,你知道这条裤子上有多少块补丁吗?玉茹说,多少块又能咋着喽啊,还不都过来了?志强说,十九块呀,你这条裤子可以历史进博物馆了。

  玉茹笑了笑,说,又没露屁股,下地干活穿还挺好的。

  志强要把这件裤子扔掉。玉茹说啥也没让。

  志强说,妈,你快买一身新衣裳去吧,人家领导也没让你去开忆苦思甜的大会。

  玉茹想了想,答应了。

  集上,春营用自行车驮着玉茹去了。玉茹在服装摊前绕了半天,东瞅瞅,西看看,就是舍不得花钱。春营说,你干啥呢?不就是买身衣裳嘛,还至于这找不着北?玉茹瞪了他一眼,说,你真站着说话不腰疼,钱那好挣地?

  春营气得不理她了,蹲在地上,掏出旱烟卷上,一边抽一边咳嗽。

  玉茹咬咬牙,把男人拽了起来,去为自己挑了两件衣服,面红耳赤地争了半天价,买下了,又用省下的钱给春风买了二斤桔子。

  不久 ,玉茹坐上了县里的车,和其他代表一起出发去了市里。她在市里开了几天的会议,虽然那里的环境非常舒适,可是,她却如坐针毡,恐怕家里的人照顾不好春风。会议结束了,她长出了一口气,到街上给春风买了一只烧鸡,心急火燎地回来了。

  春风看见嫂子回来了,就像久别的孩子见了娘,高兴的大叫起来,嫂子,你可回来了!

  玉茹说,这几天哪,可憋死我了。

  过了一会儿,玉茹掏出烧鸡切好了,用盘子端进屋里给春风吃。春风拉着她的手说,嫂子,你不在家这几天,我的心里空荡荡的,都不知道咋待着了。玉茹说,我也是啊,在那儿就是大鱼大肉也吃着没味儿啊,这个惦着你,连觉都睡不稳当。

  春营靠着门框,看着这两个人,笑着说,倒啥法子啊,谁也离不开谁了。

  两年后,玉茹家把以前剩下的饥荒都还清了,还在村边又盖了三间新房。日子渐渐地摆脱了以前的困境,但是和村里其他人家比起来,还有一些差距,老房虽然旧了,还没有钱翻盖。春风却安慰嫂子说,咱家的房子虽然比别人家的破点,可是咱心里暖和就行了。

                                               18

  志清快结婚的时候,春风又病了一场,在医院住了些日子,把原来讲好的彩礼钱花了一半。媒人把情况告诉了志清的岳父。志清的岳父说,玉茹的心花多少钱也买不来,就冲她一个人,一分钱不给,我闺女照样嫁她家。

  这样,志清办了一场简单的结婚仪式,住到了新盖的房里。

  玉茹和春营还是留在老院子照顾弟弟。有一段时间,春风大便干燥,连着几天解不了手。玉茹就给他挤开塞露,甚至用手去抠。春风有时还闹肚子。为了方便,玉茹给他做了几个开裆裤轮着换。春风不好意思地说,我成了小孩子了。玉茹笑着说,你在我的眼里,一直就像一个孩子啊。

  春风已经彻底离不开嫂子了。他叫侄子给他买了个小镜子。他躺在那里,常常拿着镜子对门口照,只要一看到嫂子的身影,心里就踏实了。

  后来,玉茹又给春风屋里按了一部电话,放在了他的枕头边。春风看着电话,喜滋滋地说,嫂子是咱家里的勤务员,我是咱家的话务员,我们两个每天二十四个小时为家里人服务。

  冬天到了。玉茹和春营怕春风屋里冷,花了几百块钱,在他的炕沿边按了土暖气,天天生炉子。这样,不管外面咋冷,春风的屋里总是暖呼呼的。可是,他们自己的屋子却没舍得搭炉子。玉茹说,煤太贵了,咱就多盖两双被子吧,冬天好歹就过去了。春营一脸无奈地说,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不这么着,又能咋着?

   刘庭为了照顾玉清家,往乡里和市里跑了几趟,给他们在民政部门申请了低保,还给春风办了残疾证,一年能从上面领几千块钱的救助。

   这天,春营正在果园干活,忽然觉得头晕,摔了一个跟斗。玉茹和儿子把他送到了医院。春营在急诊室躺了几天,醒过来了,却又半个身子不好使了。医生说,病人得了脑血栓。玉茹听了,惊得四肢无力,瘫坐在椅子上。

  回到家里,玉茹更忙了。每天在两个屋里来回跑。春营严重的时候,连吃饭也得喂。这时,在外地上班的志强往家打电话,要回来照顾病人。玉茹说,你就想法多挣俩钱吧,这里还有你大哥大嫂呢。这样,志清两口子放下手里的事,常常往这边来帮着照顾两个病人。如今,志清的孩子已经比炕沿高了,他模仿大人的样子,有时也给病人喂水 。

  春风看着嫂子一天天消瘦下来,心疼地说,嫂子,我们哥儿俩这样,太难为你了。

  玉茹淡淡一笑,说,人的命天注定,怕也没用,只要豁出去,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有一天,春风对玉茹说,嫂子,你教我织毛衣吧?我闲着太难受了。

  玉茹说,中啊。

  于是,玉茹没事儿的时候就教春风织毛衣。春风学的很认真,一点点的就学会了。他对嫂子说,你买些毛线吧,我想学着织一件毛衣。玉茹很高兴,说,那敢情中,我明天就到集上去。毛线买来后,春风开始一针一线地织起来,有时搞得浑身疼,他也不停下来。玉茹怕他累着,每天都要制止他几回。春风说,你就别管了,我心里欢喜,一点都不累。

  为了能多挣些钱,每逢集日这天,玉茹都会让儿子儿媳过来照看病人,自己去卖小百货。志清说,妈,你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就别东跑西颠的了。玉茹说,咱家那天不得花钱哪?放心,我身体好着呢,累不垮。说完,她推着小车就走了。春风在屋里听到了嫂子的话,心里酸溜溜的,马上加快了织毛衣的速度。

  玉茹生日这天,一家人聚在了一起,有说有笑。亲戚朋友们来了,街坊邻居来了,报社的记者也正好来采访了。春风的屋里挤满了人。志强大声地提议,咱们照张全家福吧。立刻得到了家里人的响应。

  春风说,等一下。然后,他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喊道,嫂子,这件毛衣里把我几十年对你的感激都织进去了,你快穿上吧。

  玉茹的手哆嗦着,激动地地接过这件红毛衣,穿上了。她的心里暖暖的,像着了火。

  春生握着玉茹的手,深情地说,嫂子,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对我的恩情这辈子没法还,下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还!

  玉茹的脸红了,说,兄弟呀,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嫂子照顾你也是应该的,要是真有下辈子,嫂子只求你有个好身板,想上哪儿奏上哪儿,想干啥奏干啥,我就拾举了。

  春风说,嫂子,你咋这好呢?

  玉茹和兄弟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顿时,屋里所有的外人被这一幕都感动了,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过了一会儿,玉茹和春营坐在炕沿下的凳子上,春风在炕里被扶着坐在了他们夫妻中间的位置,儿子儿媳和孩子们围在四周,一家人都绽开了美丽的笑容。记者迅速地按下快门,留下了这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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