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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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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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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悲音

 

大地阒然无声,有一种穿透时空的静寂浮游在蜿蜒而行的明长城之上。

黄昏,被山峦托举着的夕阳恹恹地矗在视线的远处。黄浊的毛乌素沙漠气咻咻地匍匐着,宛似刚刚经历了一场农事。长城无语,呈倾颓状卧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去日的威严和肃穆。它像一块被世人摈弃的肋骨,悄声地做着兵戈铁马的幻梦。荒草凄生,静僻的小道上,零乱地撒满羊子风干的粪便。有蚁类穿山越谷,在寂寥的土地上搬迁着秀美的憧憬。朔风簌簌而来,掠过我木然的颜面,掠过清癯的墩台,似乎在谛听着一曲沧桑哀婉的悲歌。站在只剩下一堆乱石的明城墙上,我怅望着夕阳与沙漠接壤的苍冥之滨,咂摸那兵卒往日秀逸的痴想。

一声清脆的声音訇然间阻隔了我的漫想,脚下我踩压的一段白骨,其状悲戚,其形破碎。它一下子攫住了我疲弱的内心。这是兵卒们的遗骨,定是在一场急雨后冲刷出来的。我摩梭着它们。在这片荒瘠的边地上,我只能以这样的行为轻慰它的悲悯。在离长城不远的地方,我双手挖开一个土坑将它安放。起码在日后,栉风沐雨将远离这些或是郁郁而终或是愤懑而亡或是兵革之祸中遭遇不测的骨骼。我敛起内心的震动,和友人继续朝着长城沿线挺进。身后是我们从镇北台走出来的一条小径,朔风拂过,又恢复如初,似乎我们从来都不曾跋涉。那残墙断壁,像是一块块凝重的疮瘢,坚硬地矗立着……

长城脚下,是一抹抹浓郁的绿。早秋的画笔显然没有将储藏的金色挥霍。绿意掩映下一间间屋舍若隐若现,有的还拄着一根长长的炊烟,向着清远的苍穹抒发生活的感恩。我知晓这座村庄,它以古城滩的名号伫立在一阕明时的朗月之中,以制酒的娴熟技艺美名远播。那些曾驻守在边城的将士们,一定曾无数次地光临古城滩的酒肆,借着一盏盏醇厚的烈酒将对妻儿和高堂遥远的思恋深深藏匿。酒肆上,他们开怀足饮,与每一个心畔牵挂的人同沐月色,共饮春秋。直至现在,古城滩缸房村酿造的白酒仍然颇受欢迎。

坟茔在长城两面迎风而立,一座座挤挤挨挨。有的尚有碑记,大多的只是一堆凸起的土冢,荒草遍地,早不能识。踌躇之际,我的脸颊,已有泪滴轻声滴落。这些憩息在远方的勇士,选择了与之苦守一生的长城作为了最终的栖息地,并与它永远依偎。

墩台大多建立在山之巅,长城与墩台两翼相连。越墙而入,视线里尽是颓靡不堪。零碎的瓦砾流离失所地四处丢弃。只有附着在上面的杂芜的草子丰茂蓬勃,即使早秋的风已然来临,它们仍然窃取着最后的时光,在荒弃的墩台里恣意茁长。有锈迹斑斑的箭镞,有四方四正的砖头,有形状不一的陶片,它们渊薮于此,组成一曲刺人心魄的悲壮歌谣,贴服在劲风之中,无词无调,日夜呼啸。

曳动成海的草子浑朴天真,仿若一个个稚气未脱的孩提,随着风的柔拂跳跃着。它们定是不曾记得这里响彻苍寰的悲壮和庄严。烈风漂浮而过,留下一声声长长的哀唳。在这此起彼伏的哀唳里,我的心,像是给苇草锋利的叶刃划开一道缝隙,揪心般的疼痛在周身散溢。在这里,黄土高原雄浑的延伸已止住了步伐,横亘在高原边缘的是峁峁细沙。上世纪为了防风固沙而栽种的柳树已蔚然成荫,一行行,一列列,颇有规律地围拢着畦畦苞谷。有鸟鸣从远处断断续续地浮来,又在不远处消逝。在陕北,抑或没有其他地方能比得过此地的荒寥。于是也就不受人关注。

我们沿着蜿蜒而行犹如恐龙骨骼的长城一路前行。夕阳已将时有时无的城墙耀得艳丽。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叫威廉·林赛的英国人。

1987年,起因于对横穿中国东西的一根弯弯曲曲的线条的好奇,而立之年的威廉跋山涉水来到中国。他想要寻找的就是举世闻名的中国长城。在没有从中国政府获得通行证的情况下,一路上偷偷摸摸,他把自己的高大的身子压得很低。一路上,威廉用相机记录着长城的走向和人文资料,一路哀叹。来到榆林的时候,他的伪装被长城脚下机警的群众“揭开”。很有意思的是,他被当做“特务”,暂时安抚在距离镇北台明长城三公里之远的榆林宾馆。当人们得知这位来自曾经的日不落帝国的真实目的时,他受到了榆林人民热忱的礼待。我不禁为威廉的壮举而颂扬,但内心同时也掠过缕缕稠密的惋惜。

眼前的长城,突然被一条宽阔的国道割开一道豁口。国道上车流不息,刺耳的喇叭声直逼耳畔。我和友人在一番商议之下,还是决定越过国道,继续前行。西地平线上的夕阳已经颤巍巍地即将隐退,天边姹紫嫣红的霞光盈满视线。

一轮明月悄声地悬挂在天边的一隅。有荷薪而归的老者从草木间闲逸地走过。他双鬓斑白,步履蹒跚。俄而,把柴薪靠在一段即将隐没于地表的残墙上,从腰间拿出一个黑漆漆的烟袋。孱弱的火光星星点点,烟气浮游在他枯瘦的身躯。我突然看见,年轻时的老者,像一阵风似的驰骋在城墙上,身后曳着串串银铃般的童音。

他突然直起腰杆,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羊啦肚子手巾哟噢三道道蓝

咱们见了面面容易

哎呀拉话话难

一个在那山上哟噢一个在那沟

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呀

招一招哟手

瞭啦见那村村哟噢瞭不见那人

我泪格蛋蛋抛在哎哟沙蒿蒿林

歌词哀戚,曲调沧桑。这正是陕北民歌的灵魂。著名作家马步升曾说过,绝地,才能迸发出绝唱,绝唱,永远是绝地的归宿。散落在黄土高原长城沿线的陕北民歌便是从土地上腾跃而出的绝唱。它把人们对世事的良愿、不堪、无奈,用极具悲怆的声音嘶吼出来,以卸其心中积郁已久的悲愤、不安。经老者声声洞穿天地的大音,长城似在某一刻有了可以附着的依靠。

唱毕,他把腰身弯得更低了,在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中,远离。

这串萦绕在明长城上的音符,像是一曲祭祀的谶语,抚慰着逝去的魂灵,远去的旌旗。夕阳已完完全全地坠入了峰峦,只留下一条细长的光缝,如同微眯的眼睛,遁入悠远的沉静。

我和友人的脚步还在继续。橙黄的夜色铺满黄浊的长城,涌动在我们单薄又单薄的心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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