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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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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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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向东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 公之媚子,从公于狩。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游于北园……。这是《诗.秦风》里秦君出猎的盛大场面。

古之帝王,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田猎还意味着诸侯间彼此炫耀武力。

不仅如此,就在诗里,不狩不猎,庭有县獾。多指肉食。而《易》噬嗑卦也说“噬肤灭鼻,无咎”。贵族者流是吃着大块肥肉的。

而渔事,则鲜有这种宏大气场掠阵了。想来田猎面对虎兕熊罴、毒虫猛兽,水中捕获不过是鱼鳖鼋鼍、虾蟹鱼鲋,所以风险要小许多?

可是《山海经》中那些古怪的鱼,蛇首鱼身,半人半鱼,鱼身鸟翼,龙首鱼尾,细思极恐。下水捕鱼,未必危险会比山中围猎小吧!

或许古人多喜肉食而忘鱼味,所以重田猎而轻渔获。在古人眼里,肉的诱惑远非水里鱼可企及。

吾村昔年,土地贫瘠蹇涩,野蔬充膳而外,遂寄望于莽林野溪。

而山中捕获多不容易获得,若非村里猎户世家,或有勇力横击者,上山入林,多力所不逮。

野溪遂成普通人家梦寐以求获得肉食来源的场所。

若能获得一二条鱼,甚于喜庆。若无鱼,或者有几条泥鳅?若无泥鳅,那应该可以觅得一小碗河虾!若是河虾也没有呢?总可以捡得一碗螺蛳,或翻一小蓝螃蟹?甚至就顺手捡几个河蚌,做一碗羹汤。总不会空手而归。

这便是东边村河。

村河寄寓着所有活着的梦想。

 

一、柳下河边

从遥远的山里一路流来的这条河,在村东曲折婉转,深沟浅壑,从柳荫楮树的枝底,沿着青石河床,迤逦不绝。

河底的青荇、长叶水藻随流水任意西东。

河边柳下,握着钓竿的人,衣衫褴褛,神情木讷。

钓具也简单,后园伐倒一根拇指粗水竹,针线蓝里或者走村串巷的货郎担上买来的丝线,钓钩呢?可能也出自货郎担上,或者干脆,用针线蓝里纳鞋底的针,放在火上烧得通红,弯成一张钓钩了。浮子,更简单,一根公鸡羽毛,或一截秫秸。

立在河边,目不斜视,全神贯聚盯着水面上的浮子,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入定。

浮子似乎有轻微的颤动,水皮子突然漾开几圈轻纹。

这钓鱼的人脸上便绷紧。

浮子动静越来越大,突然,沉下,浮起,……终于又沉下去,越来越深。

心砰砰跳着,手有些颤抖,紧握鱼杆的手心开始出汗,绷紧牙关,奋力甩杆……

然而,什么也没有,那张手弯的钓钩悬在空气里晃悠……

一定是狼鲤子或者就是马口子、要不就是鳑鲏这些小鱼在捣乱。这种鱼小而刁钻,不上钩还吃光饵子,实在狡猾!

气愤又无比失望!

重又灌饵,重又下杆,重又等待……在寂静如水的时间里,头上被树叶的影子错乱交叠着,眼睛还紧盯着水面的秫秸浮子。

浮子又开始剥啄着,又开始往水下沉去,心又开始紧张跳动,手开始颤抖出汗,攥紧鱼杆,绷紧牙关,奋力甩杆……

然而,依然是空,钓钩闪亮,悬在空气里晃悠……

带着无比失望,但不甘心,灌饵!下杆!等待!

浮子又开始动起来,牙齿咬出脆响,奋力扯起鱼杆。

线的那端,空空如也,因为用力过大,钓线竟飞上柳树,纠结缠绕在头顶树枝上。

终于就连鱼也钓不成了。

失望而成绝望。望望树梢,望望树外的那片天,看看远山,看看眼前的这片溪子。

心一横,弃了钓杆,不要了!

烈日里,三两下脱掉衣服,立在柳下,纵身入水,水面溅起白浪。

水中潜行,忽然在远处水面冒出半个脑袋,又沉下去。

这次男人的头从溪边伸出来,满是污泥的双手高举,指缝里攥一条黄鳞白肚鱼,兴奋的大叫着。噼啪扔在岸坡上,鱼在草丛里蹦跳翻滚,男人并不理会,一头扎入水中,这次手里是一条鲶鱼,鲶鱼在男人手中拼命挣扎,髭须怒张的样子,被男人挥手扔在岸丛里。

没有钓具,那就赤膊上阵!

许多时候,手握钓杆的人,望着一无所获的鱼篓,眼角的余光里,树隙洒落的阳光碎金一样在水面滉漾,噪蝉响彻耳际,突然就有种空落的感觉,晚餐只有水煮灰灰菜,而鱼……有若孟尝君门下冯谖弹铗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

带着落寞苍白的情绪,和衣躺在六月柳下,突然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的村河,成群结队的鱼游过,岸边的人们围着鱼篓起舞唱歌。

——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鱼丽于罶,鲂鳢。君子有酒,多且旨。鱼丽于罶,鰋鲤。君子有酒,旨且有。物其多矣,维其嘉矣!物其旨矣,维其偕矣!物其有矣,维其时矣!

醒来,天色已黄昏,那梦中丰获而酒足饭饱的人空着手,走在田梗上,夜风吹起头上那顶破草帽。

河无鱼,而食亦无鱼。来钓鱼的人似乎就不再是冲着鱼,而仅仅就是一种希望与梦想。有没有,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有期待,有期待生活就有远方,有远方就有奔头。

村里左叟说,民国那些年,山里雪下得老大,走两步就可以捡到一只冻死的麂子,而村河里的鱼成群结队。“随便拿只桶,带上一只瓢,把门前凼子的水舀干,就会有一桶鱼!鲶鱼、鲫鱼……”

那是一个让人怎样神往而倾慕的时代!

……酒鬼刘太爷的掌故又是如何出来的?

村北酒鬼刘太爷嗜酒如命。时常一碟盐拌黄豆下酒。最让村人乐道的是曾经酒鬼盘子里两条手指长鲫鱼,摆在桌上,筷子头在盘中飞快一点,放在嘴里吮一下,一杯酒下肚,再点一下,嘴里一吮,又一杯酒下肚……据说那一盘鱼竟从碗柜中端进端出二个多月,直到鱼快变味,才狠狠心吃掉。

若如左老叟所言,刘太爷也犯不着如此吝啬了。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话算不上是启示,看着人家鱼篓里的鱼,不自禁就有效仿的冲动。

伐竹为杆,弯针为钩,鞋索为纶,秫秸为浮漂,掘蚓以为饵,简单的钓具就有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但于我来说,捕鱼几乎可以无师而自通。

但其实想简单了。生疏如我者,哪里钓得到鱼呢?几乎十去十空。

一次次,乘兴而去,怏怏而返。偶尔钓得一只狡猾的狼鲤子,欲留下,不够塞牙缝,欲丢弃,想想终究还是鱼。实在鸡肋!

钓鱼于我来说实在是水月镜花,实不可求。

湾前河埠头,各家洗菜漂衣处。闲时,埠边岸石下,成群成阵的小鱼在那里抢食沉落的菜屑米粒。心里一动,钓不到大鱼,如果有这许多小鱼也不错。

索性丢了钓杆,手持钓线,伏在埠头,钩直接沉到鱼群里,鱼儿咬钩,简直一目了然,不疾不徐扯钩,百发百中,不半日,钓起的小鱼竟有一盘的量了。

对面老叟见状,甚慕。也来效仿,竟无半条鱼上钩。叟茫然不解。

我看老叟的钩,大而不当,如此小鲋,却如何吞得下天大的钩?哂之而去。

背后老叟哀叹:“怎么他就一扯一条,我半天钓不到一条呢?”

一年深冬,母亲卧病在床,粒米不进,唯一的鸡蛋也早已不剩,厨房里实在找不出象样的东西。那天从村河走过的我,突然发现有人在村河边晃悠,边往水里洒着什么东西。

我知道,那人正往河里下鱼药毒鱼。

次日清晨,我匆忙叫醒熟悉的弟弟,二人冒着严寒赶往村河,想或许可以捡点别人的尾子鱼。

沿着河边走着,脚踩着卵石上的青苔,滑腻冰冷,走了很远也没捡到几条小鱼,想来是那人早捡干净了。

突然,我看到水中还有一条鱼,但是水太深!犹豫了一下,脱掉鞋,挽起裤腿,寒冷刺骨的水让我几欲晕厥,捧着鱼上岸的时候,两条腿差不多完全麻木。

母亲喝着鱼汤,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我突然就感觉自己竟也有王祥卧冰的孝举。

《春秋公羊传》载:上其堂,则无人焉,俯而窥其户,方食鱼飨。勇士曰:“嘻!子诚仁人也。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鱼飨,是子之俭也。君将使我杀子,吾不忍杀子也……”遂刎颈而死。

鱼是平民百姓之食,那是一个怎样奢侈的时代呢?千年后的我们,犹居草庐而食蔬杂,面对古人,是个人悲哀还是社会羞耻呢?

但不管怎样,鱼对村人的诱惑在我看来,实在大于山中野味。这一点,大概是古人所没有想到的。在小村,有人甚至为鱼舍命,这不奇怪!亦非文过饰非的夸张。

垂纶结网,或拦水围捕。捕鱼的工具就五花八门,罾子、笼子、鱼药、鱼叉,甚至自制鱼雷……。鱼雷这东西就暴力血腥了,琉璃瓶子塞满炸药,插上导火索,点着,眼见快燃尽,飞快投入水中。

早了,导火索被淹灭,鱼也受惊逃走,迟了……这后果是恐怖不堪的!

未及扔出的鱼雷就在土元手中爆炸,血腥淋漓,所幸保得性命。

每谈及,村人觳觫不已。为一箸鱼飨而舍生赴死,有谁见过呢?

我想象着,那个雨天,河边柳下,绿蓑青笠,长竹垂纶,头顶雨水纷坠,而钓鱼的人立在树下,扯起钓杆,一次,空的,又一次,空的……

或许,手中钓杆并不为鱼,为的只是在寂寞中,静静垂钓生命的倒影吗?

 

二、虾蟹及其它

水面落花,水底青荇,成串的水草在河底疯长,那岸墙边的芦获,一年一年花飞花谢,一年一年,从苍绿到颓靡。

或许没有鱼,但还有虾和蟹吧?而且运气好甚至会有泥鳅和甲鱼。

夏雨涨后。那就去河边捡点螺蛳吧。

昔年村里是没人吃螺蛳的,对我家来说,无鱼无肉,那么,螺蛳也是美味。

沿着河边,在那一线绿苔的石岸上走过,走着,捡着,低头看看竹蓝子,差不多就满了,够了!

洗净养在清水里,放点盐巴,一个晚上,泥沙吐净,下锅水煮。煮熟,剪去尾,螺肉用牙签一只只从壳里挑出来,卷曲的螺肉浸在清水里,再洗净,快火烹炒,如果有韭菜,那么来一点吧。

午饭的餐桌上一大碗炒螺肉,围桌的人吃着,突然就有了时光的璀灿与悠然感受。主人来了兴致,或许会喝一小杯村头酒坊的浑浊苞谷烧。

有酒,有野螺肉,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村河里的野螺,人吃,鸭也吃,螺蛳成了我家和鸭们的美食。村人偶尔路过门前,嘴里便有嗤笑,这种东西也吃!啧啧!

在那个无人问津的年头,河滩野螺遍地,村人素无问津,我家随手捡来。实在不曾想到,若干年后,让村人嗤之以鼻的螺蛳有一天却成为满大街男女们疯狂追逐的美食,大排档、酒店,随常可见,那些走着的男女,随手还提溜一个装满螺蛳的塑料袋,走着,嘴咂摸着,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从前乡野涂滩的弃物!

吃过螺肉,或者哪天又从河滩上走,这次不捡螺蛳了,沿河滩翻开河石,躲藏在石下的螃蟹四下逃窜,手迅速掐住蟹顶壳,螃蟹在指间挣扎,挥舞螯钳反击。手指飞快揭下蟹壳,就着水洗干净。

太大的不要,吃起来太硬,太小的不要,侍弄起来麻烦,不大不小的正好。

从河滩拐出来的时候,手提蓝里便有一堆拔了壳洗净的河蟹。

怎么吃呢?放在锅子里焙干,用点油炸一下,下酒!吃的人嘴里塞着整只螃蟹,嘎嘣嘎嘣脆响,酒水从嘴角溢出,顺着腮帮子往下流着。

远方的姨母今天突然来串亲戚了。正巧,恰从河里抓了一碗螃蟹。主人于是满面兴奋热情说,您老今天是真有口福,才翻了螃蟹就来了。

那姨母得意的笑,主人也笑,真是巧啊!

虽然没有鱼,有螃蟹,油一炸,姨母还是咬得动的,而且,去年从河沟里用竹筛捞的河虾焙干了藏在柜子里,一直不舍得吃,正好,来客了,放上韭菜炒一盘上桌,有蟹有虾,还有鸡笼里摸出来的两个鸡蛋,嗯,还算丰盛,客人大约能满意了。

螃蟹河滩上的石缝里到处有,想吃了就去翻几只,但吃的人并不多,毕竟,比起鱼,小且硬,很逊色了。

但对桌上空乏的我们来说,螃蟹也算得上肴馔了。

据说北宋陶谷嗜螃蟹。谷使吴越,主人设宴款待,特命人在宴席上摆出了各种各样的螃蟹,从大到小,极尽其繁。陶谷看得眼花缭乱,叹息“一蟹不如一蟹”!我不知道村河里的蟹可入得陶谷之口吗?至于苏轼笔下的那个艾子,观蟹有感,想来是不吃蟹的。

一年,盛夏大旱,村河变成一个个小水坑。全家人抢水灌田,疲累至午,看看田梗下的水坑,索性筑起泥坝将坑水排尽,期望中的鱼一条没有,但却捕获一小桶泥鳅和黄鳝,意外收获,这让一家人兴奋不已。

泥鳅和鳝鱼似乎很能随遇而安。耕着水田,铧片翻耠起的泥土里,突然就有一条鳝鱼或泥鳅,走在水田边上,随手挖开泥梗子,说不定就会有泥鳅或黄鳝。

今人热衷的鳅鳝,谁能想到在昔年却并不被村人如何待见,村人的注意力全在鱼,对泥鳅或鳝鱼,似乎没有过多热情。

偶有钓鳝的,手提长钩,在河边田梗转悠,突然发现一处田梗,蹲下身,置好钩,等待,时间一长便失去耐性,俯身下去,贴近水面,嘴里模拟出“吧嗒吧嗒”的声音,据说这是鳝吃食的声音,可是有谁听过呢?天知道!

总之,这声音似乎并不凑效,长钩纹丝不动,失望之极,复提起钩,转别处去了。

而泥鳅更其普通,偶有捕获的,看看不过只有几条,远不够一盘!随手扔掉。扔掉到手的美味?宁忍受空乏,也不愿苟且凑合!无意中,小村人用这种举动阐释着人生哲学?

据说小孩子泥鳅吃多了手会抖,读书的时候便写不好字了。为什么?大概因为泥鳅抓起来很滑溜的感觉?除此外,天知道!

偶尔从村河走过,浅水的沙石底,泥鳅飞快的游走。

很难想象,虾蟹泥鳅甚至鳝鱼在那个物质如此匮乏的年代,竟然不太入村人法眼。

但甲鱼却例外,是村人眼里的珍馐。

甲鱼的获得确不容易!

有人突然就提着一只甲鱼走过。哪来的?从溪边走,莫名其妙在沙滩上一挖,就挖出来了!多么幸运!

还有人提着甲鱼过,哪来的?正走过河沟呢?看见在河石上晒太阳,逮个正着!

一年深冬,村河干涸,全村人在浅水里捉鱼,外地一个戴棉帽中年人,立在软泥河床上看热闹,看着看着,漫不经心蹲下,随手折下一截树树,随手在沙泥上刨着,刨着刨着,竟发现烂泥下藏着一只大甲鱼。忙着抓鱼的村民妒忌之余,痛心疾首,自己怎么没有站在那里?怎么没有折一根棍在那里漫不经心的挖?

平常谁家捕到一只甲,全村就知道了。

村里游击队长有天也提着甲鱼从村场上过。哪来的?鱼半天不上钩,收杆了,谁知钩上竟悬着一只甲鱼。村人瞪大眼睛!

甲鱼成为难得之货!

但同为甲壳类的乌龟就没有这种垂青眷顾了。

很小的时候,随便从哪捉一只乌龟,用索子牵着满禾场遛,但乌龟缩在壳子里,很无味,玩腻了,扔在那里,乌龟看看四面无人,伸出脑袋,飞快逃走。或者玩腻了,抓起乌龟,向着远处河沟,奋力掷出去,转过身,走了。

乌龟没人吃,村人坚持认为吃乌龟的人多是不成器的。村里俗语“懒得烧蛇吃”!有时竟换成“懒得烧乌龟吃”!乌龟莫名躺枪。

乌龟的名声发迹于河洛图,但那似乎是神龟。

不知哪来的传说,吃乌龟手会抖,自然小孩就不能吃了。又不知哪里传说,吃乌龟过不了奈何桥,于是没人敢吃了。但医馆的谢郎中说,乌龟可以治尿床症,有人就不得不吃乌龟了,怎么吃呢?又不知哪来的传说,在滚水锅上横一长竹,乌龟从竹上爬过去,爬过去了,就不能吃,一不小心翻进滚水锅里,活该被吃!

一根竹子,乌龟笨拙的身子从上面爬过去?这是成心让乌龟翻进滚水锅里的节奏吧!为吃这动物,人居然巧立名目!乌龟其实就是被村人冤杀的!

村街常有小货郎子走过,手里打着渔阳鼓点,嘴里呢叫着“乌龟底板团鱼壳咯!”做什么用?做药?什么药?反正是药。治什么病?不知道。就连六月雪里的谢郎中也说不很明白。

从外地迁徙来的我家,还保留着吃海鲜的习惯,但却无以致之,鱼虾不常有,甲鱼鳅鳝更不常有,虽有蟹,然干枯瘦弱,既久,味同嚼蜡。母亲便想到河蚌,这东西村里人很鄙夷,母亲捡回来,剥出蚌肉,随便烹煮,汤汁奶白鲜美。而村人视之皆哂笑。

鹬蚌相争,每想起那只偷袭蚌肉而被夹住的倒霉鹬,或许因为美味蚌肉的引诱而以身涉险?想来,蚌肉不只在鹬的眼里,即便在偷笑的渔翁眼里,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吧!

河蚌和乌龟一样,竟被世俗埋没。

 

三、月色沉醉

月色潺潺从夜空泻落下来。

月光仿佛下着的一场小雨,雨一样的月光落在这个叫夜晚的季节里。

杨柳掩映的村河在月色里静静流淌。

河边,白发白须的老渔翁坐在罾子前,罾子沉在河底,粗大的网架立在河边。

水漾着月白,月白流过岸墙,流过网架,月色如水,水如月色,不息的汩汩流过。

老翁在那张板凳上转动身子,衣襟里掏出水烟袋,装好一锅烟叶,点着,架起双腿,悠然吸着。

水烟锅在月华里明灭,缭绕,淡淡升腾着。

沿着河堤,走来两个人影,人影在月色里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紧扣着十指,两个人似乎从潮般的月色深处浮现。走近老翁的罾子,立在河边看流水,看沉在水里的网,撑在河边的网架。

这个叫什么呀?女人的声音。

这个……男人仔细回想。

老渔翁从嘴角拔出烟嘴,搬墩子!

是叫搬墩子,男人说,但书上说这个叫罾子。

女人想一想,点点头,两人重又紧扣十指,月光在两人幸福的脸上洋溢。

老渔翁突然从凳子上直起身,开始升起罾子。

网架在静夜里发出沉闷的格吱声,似乎沉重的网从河水中开始升腾浮起。水和着月色从网隙里潮般汹涌溢出。

女人看着升起来的网,有鱼!喏,你看,好多鱼呀!

鱼在月色的网中蹦跳,老渔翁抄起网兜将鱼收回鱼篓里。盖好鱼篓,顺手提起篓绳,将鱼篓放进水里。鱼在篓子里鲜活乱窜。

女人嘴唇凑近男人的耳根说着悄悄话。

男人面色有点为难。

女人小声说,不行吗?

男人摇摇头,好了……别耽误别人打鱼了。

老渔翁嘴里还在抽着烟,边整理着网绳。嘴角就笑一下,抬头看看男人,又看看女人,放下手里的绳子,朗声笑着,小丫头你是想试下我的网打鱼吧?行!你就打一网试试!

男人急忙说,还是算了吧,大爷,她就是好玩的,不耽误您了。

老渔翁,没事的,小伙子,这是你女友吧?不就打鱼吗?这个要求不过份,应该满足你女友一下吧!

男人还要说什么,老渔翁正色到,我都没意见了,你还有什么意见?

对女人招手,来,丫头。

女人兴奋走到网架前,转身去牵男人的手,我们一起!

男人也很兴奋,两人按渔翁的指点,慢慢放开手里的网绳,网缓缓向着河面沉去,终于网没入水中。

月华静静洒在水面,河水涌动着皓白。

老渔翁不说话,又开始默默的抽烟。

男人女人立在岸边,扣着十指,眼睛看着村河,水面的月色里,倒映着男人和女人的影子,象一幅模糊素描。

许久,老渔翁拔掉烟嘴,小声说,轻不多了。

男人和女人用力拉着罾绳,网架发出沉重的格吱声,网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鱼在网中间的水里四下逃窜。

女人兴奋惊呼,手指着鱼网中间,好多鱼,好多鱼!

男人将鱼网交回老渔翁手里,老渔翁突然用网兜抄起几条大鱼,这个,送给你们!

男人和女人极力谢绝。

老渔翁就不勉强。

看看男人,又看看女人,突然说,你们实在是很好的一对呀!

女人很幸福的将身子依偎在男人怀里。

起风了。柳眉儿四下里簌簌落着,飘落在头发上,眉毛上,脖颈里,女人轻轻将手伸进男人脖子里,拂掉柳眉儿。

风变大,于是头顶扬花也飘来了,月色里,似看不清色彩的绒朵儿,落在头发上,眉毛上,头发眉毛全白了。落在衣襟上,衣襟仿佛也白了。

女人头凑近男人的脸,轻轻的吹着气,扬花于是从男人的脖颈里四散飞起。

两个人沿着河堤走着,月色如水在身后淌落一地。

男人和女人的影子消失在更深的月色里。

其实,这个片断也就到这里了。记忆里的老渔翁,那条河,河边的罾子,网鱼的男人和女人呢?

那条河的记忆,或者关于鱼,关于捕鱼的记忆,就是这样,带着美好,带着缥缈,带着梦一样的色彩。

很多年前,我时常走过村河。

很多年后,我离开那条河。

从此与村河便很远了。

 

四、河之殇

每想起江州酒楼上吃鲤鱼的李逵,竟将鱼骨也嚼碎咽下。这吃相粗暴而极刺激人的胃口。那该是一种怎样的诱人味道?

那个秋天,在干涸的村河里。

全村男女老少在浑浊的水里摸鱼。

我注意到,所有人在那条浑水河里四下搜寻着什么,搜寻什么?

拿着小网兜,不谙水性的我独自一个在河边浅水处捕捞小鱼虾。

意外的是,那条全村人追逐的大鱼竟跳入我的小网兜里,就在那条河里,我这个落寞的边缘捕鱼人成为最大赢家。

这一次意外收获竟深深镌刻在记忆里,每想起村河,就想起村河里全村男女老少捕鱼的情景,想起那个秋天,那个秋天的阳光,岸边开始老去的苇丛,在风里发出的沙沙声。

即便若干年后,坐在富丽堂皇的酒店里参加友人酒局的我,看着侍应生上来的清蒸鲈鱼,清蒸鳜鱼,终觉索然寡味。

鸾刀缕切的佳肴,在我眼里,又怎比得上当年村河怀着砰然心跳意外获得的那条鱼呢?

实在差太远!

遗憾的是,如今的村河开始渐渐干涸了。

而干涸的村河正遭遇着另一场灾难。

先是外地来的捕鱼人,划着双木舟,手里捏着鱼叉,木舟尖头上歇着一排凶猛鱼鹰,鱼鹰被主人一只只放进水中,一只只肚子胀鼓的鱼鹰钻出水面。

捕鱼人提起鱼鹰,对着船仓,一股脑倒出来。

渔人们满载而归。

遭遇洗劫的村河,寥落而冷清。

村人羡慕之余,继之气愤,集体抵制。外地人再不来村河了。

某个清晨,村河突然漂满翻着白肚皮的鱼虾。

大家明白,河里是被人下鱼药了,而且药下得猛,这些漂浮的鱼虾是没来得及捡走的。

谁干的呢?村人集体失声。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河里投毒事件时有发生,谁投的药,谁捡鱼。大家心照不宣。

村河正遭遇着史上浩劫!

河水开始浑浊,甚至河底的青苔水藻也干枯死去。

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人背着电捕器,沿河边一路走过去,所到之处,鱼虾尽死。

那个阴天,我跟在捕鱼人身后,看着鱼从水里,从岸石里,象树上纷纷凋落的花瓣,在水中萎谢。

看着打鱼人手飞快的将鱼往鱼篓里扔进去。嘴里还说,这是鲶鱼,这是白条,这是,嘿!鳜鱼!

鳜鱼?桃花流水鳜鱼肥,多么美好的意境!但是……

村河正在死去!

终有一天,村河再也看不见几乎任何游动的生命了。甚至在想象里,生命力强盛如螺蛳、河蚌、螃蟹者,也消逝得无影无踪。

古人嘴里横行的螃蟹终逃不过野蛮的杀戮!是唐突古人,还是血淋淋的嘲讽?没人知道。

不竭泽而渔,不焚林而猎,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

在我心里,庄子和惠子之濠上鱼,我儿时村河里怡然自得的小鱼,甚至春秋子产园中鱼塘里的鱼,虽有被偷吃的风险……其实,该是多么幸运而又幸福呢?

那位渭水边的子牙,直钩垂钓,大约是自负的千古典范了。而我在想,鱼在子牙的垂纶下,那应该是一种无比惬意悠闲的时光!这是鱼的子牙时光吧!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真的想象在那片茫茫大雪中,一个人独立寒江,那时没有纷扰,没有忧愁,也没有纷乱世故,静静的握着钓杆,即便只是看哪一河清沏,即便没有一条鱼上钩……

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岂其取妻,必宋之子?然村河已“明年无鱼”了。

谁走在河滩?谁又立在河边柳下?杨花白了谁的头顶?谁又从岸边月色走过?

黄昏的村河,一只翠鸟停歇在岸边枯枝上,呆呆的看着死寂的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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