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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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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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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邻居

不常住乡下,时常忆起那里的人和事来,然而,不少当年很重要的角色却都模糊了,记得的偏偏是那些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人物。

炒米匠王聋子

小时候常能吃到的一个食物就是炒米。一提到炒米我不由自主地就会想到王聋子,并以为这个世界上但凡炒炒米的人就必然是个聋子。

王聋子的耳朵是不是因为爆炒米时震聋的,我一直没有考证过,反正从我记事起人们就都这样叫他——炒米匠王聋子。

王聋子的个头不高,黑黑的脸,黑黑的手,甚至连他身上的一身衣裳也正常是黑不溜秋的;王聋子出门必是挑着的一副炒米担子,一头是黑黑的炒米机,黑黑的机身,黑黑的摇盘儿,另一头的风箱和炉子,也是黑黑的。这一全黑形象,在我印象中特别深刻。

年根岁底的王聋子最兴时,他一路走一路叫:“炒炒米噢——”,那一声“噢”拖得长长的,袅袅余音把整个村子都拖入了过年的意境。在我的童年里,年底最爱听王聋子的叫声,听到叫声,少不得就要缠着母亲炒炒米,母亲一般不肯答应,我再去缠祖父,祖父总是尽量满足我的要求。

也许王聋子不是真聋,有时他又好像听得见,比如有人叫他,他便知道把担子停下来,生炉子炒炒米。孩子们当然闻声便赶了过来,一个个歪着头围着他看,或者悄悄地喊一声:“王聋子!”这时,他真的一点不知道——果然是聋子。我们便壮了胆,围着他一边拍手一边唱:“王聋子,炒炒米,炒得好,吃牛草,炒得多,下油锅。”再看王聋子,他只管生自己的炉子,全然听不见的样子。被大人听到了,便骂我们“不上相”,举了手做出要打的样子,吓得我们一个个作鸟兽散,逃到一边去。王聋子却笑望着我们,对大人们直夸我们懂事,听话。这时我们更觉得他是真聋,聋得可爱。

王聋子把米灌进炒米机,架在炉子上就开始摇。炒米机上是装有火表的,但王聋子从不看表,全凭经验掌握时间。根据我们的“研究”,他可能是数了转数的,要不,不会有这么准确,待一定转数,他突然对我们喊一声:“要炸了,快跑”,然后把炒米机机口对着口袋,撬开机头,“嘭”的一声,炒米出来了。炸响一过,孩子们就又奔了回来。

王聋子住在我家的东边,离我们的学校不远。接近年底了,我们就去他家看他炒炒米,也就认识了王聋子的三个孙女。至今记得,王聋子大孙女叫玉兰,二孙女叫玉凤,三孙女叫玉芳,三个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因为他们家是富农,所以她们一个个早早就辍了学。我们有时借口去他家看炒炒米,其实也看她们。

后来,村里有几年不准王聋子炒炒米,既不准他出门炒,也不准在家炒。还有人写了大字报,批判王聋子炒炒米的剥削行为。他们为他算过一笔账:炒一机炒米只要2分钱的柴草钱,1分钱的工钱,但王聋子却要收5分钱,其中就有2分钱属于剩余价值,属于剥削。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位理论家,他确实算得上一位伟大的《资本论》研究者,居然能把炒炒米这么小的事情与《资本论》联系起来,而且算得如此精准,这让我十分敬佩。这以后,我去王聋子家,看到他的黑黑的炒米机收架在房梁之上。

这以后,我们还是要吃炒米的,但必须到小镇上集体合作社去炒,价格也是5分钱一机,但这当然不属于剥削,因为这是集体化的合作社。只是这于我们是没有以前方便了。

如今王聋子早已经作古,他的几个好看的孙女也多少年不曾看到,也许差不多都成为奶奶了罢。只是每到年根岁末,我还会想起王聋子。想起那“嘭”的一声炒米机响声,想起喷香的炒米味,还有王聋子那拖得长长的“炒炒米噢——”的叫声。

做豆酱的西场奶奶

小时候的我喜欢吃豆酱,记忆中总是吃西场奶奶家的黄豆酱。

西场奶奶是我母亲娘家的堂姑,母亲叫她“细娘”,在我们老孙家她属于祖母辈,又是我家的西邻,因此,我就叫她“西场奶奶”。

西场奶奶做得一手好豆酱,而且每做好后,总要先送一些来给我家尝新。这以后,母亲每天在煮饭的时候,就用原豆酱掺一点水,炖上小半碗,其时,再在里面搁一些细碎的青蒜叶儿,滴几滴香油,开锅时厨房里便溢满豆酱的鲜香味。早上,我就着豆酱,喝着稀饭,常常要被妈妈催好几次“上学了,快迟到了”,才肯放下饭碗。

做豆酱一般都是在夏天。

梅雨前几天,我就看到西场奶奶坐在门口拣豆子。我很喜欢西场奶奶拣黄豆的样子,但见她将竹筛端在手里,倾斜成一定角度,然后手腕轻轻地抖,抖动中的黄豆在竹筛里跳动起来,纷纷“跑”向竹筛的下方,凡是跳跃着“跑”到竹筛下方的豆子,一个个必是浑圆饱满的,就可以成为豆酱的原料了。

做豆酱时,我便站在一边歪着头看,西场奶奶见我看得认真,便问我:“想学做豆酱呀?”我说:“想!”她哂哂一笑:“你就吃吧,有我在就有你吃的豆酱。”

看西场奶奶做豆酱多了,我也掌握了不少做酱知识。豆酱制作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煮豆子开始,到黄豆发霉,再到浸泡豆酱、晒豆酱等等,每一项都含有技术。煮豆子的晚上,待一家人睡下,西场奶奶才开始烧锅煮黄豆。她将泡透的黄豆置于锅上,然后坐在锅门口,用文火慢慢煨,煨熟了,置于锅内过夜,经过一夜的文火处理,到第二天早上,豆子就煮得透烂。

翌日清晨,西场奶奶颠着一双小脚又忙活开了。西场奶奶的小脚,是我所见到的现实中的三寸金莲,和我外婆的脚一样经过特殊处理过,所以走动时的动作显得很夸张,用“颠”这个字是最恰如其分的。西场奶奶把煮熟的豆子捞出来,晾在苇席上,作“霉化”处理。煮豆子的“原汤”西场奶奶是舍不得倒掉的,留作泡豆酱用。

黄豆的“霉化”处理是做豆酱的一大关键,“豆酱好与丑,全在这发霉上。”西场奶奶一边做一边教我。熟豆子发霉有这样几种情况,有白霉、黑霉、黄霉、绿霉之分,其中以黄霉为上,黑霉次之,白霉为下。豆子的发霉多取决于用什么催霉材料。所谓催霉,就是让豆子发霉更快、更好。由于“霉”“媒”同音,因此,老家民间谐其音,留下了“想做好媒人,先学做豆酱”的俗谚。

做豆酱的那些日子,西场奶奶整天围着豆酱转。豆子上床后约摸一个星期,霉菌形成了,她把它们铺在簸箕里,端到太阳底下晒,发霉的黄豆就不再叫黄豆了,改叫“豆酱黄(王)子”。西场奶奶天天将豆酱黄子不厌其烦地端进来端出去,待晒得干透了,这时就准备“湿豆酱”了。她找出一只干净的豆酱坛子,将豆酱黄子倒入坛内,注入适量的冷开水和煮黄豆时的“原汤”,再加上一些切成片状的生姜。西场奶奶一边做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唠叨:“盐卤要分几次加,不能把豆酱黄子霸住了。”她是在说给我听,更是在说给自己听,生怕弄错了哪一道工序和工艺,而影响了豆酱的质量。这以后,她又把泡好的豆酱置于太阳底下晒,晒上十几二十天,就可以开坛食用了。待一切做好了,西场奶奶才长长地松一口气,摸摸我的头:“有得吃了,林儿。”我瞪着眼看她,她又用手一捏我的鼻子:“你学会了吗?”看我点点头,她叹口气:“奶奶的豆酱你吃不几年罗!”我听不懂她话中的意思,依然呆呆地看她。

西场奶奶有时也用蚕豆作豆酱原材料。将干蚕豆泡开,剥成豆瓣,然后按黄豆酱的制作工艺,一步步地做,但蚕豆豆酱其味道远远不及黄豆豆酱来得鲜美。“媳妇好与赖,酱缸看出来”,这是老家乡里的一个俗语,西场奶奶的酱制得好,算得上一个好媳妇吧?

西场奶奶逝世以后,我就再没有吃过那种家制的豆酱,西场奶奶已经逝世三十多年,但至今我依然记得她颠着小脚做豆酱和“跑黄豆”的样子,尤其记得她所制作豆酱的味道。

採草的梅子

算起来梅子今年应该50多了,但我所记得的还是儿时的梅子。

梅子最会採草。乡下孩子放学回家的任务就是採草,採猪草、羊草、兔草等等。放学以后,我把採草的竹篮一背,这时,梅子就已经准时出现在我的身边。

那时,我十三、四岁光景,梅子十岁左右。我虽然比梅子大几岁,但梅子长得快,个头比我还高。十几岁的我自以为是一个小男子汉了,正是最不愿意跟女孩子为伍的年龄,我本来就嫌妹妹跟我一起採草,梅子还硬要凑过来,真烦。但梅子的妈妈却叮嘱我带她家梅子一起採草,梅子与我家紧邻,而且,我叫她妈妈婶婶,这让我不好拒绝。

採草不是男孩的专长,男孩子总是贪玩,常常因为玩而把採草的事给忘了,比如当採草的时候,我们玩捉迷藏,我们去爬树掏鸟窝,我们去拔茅针,我们去走“五马儿”,玩得很晚了,才猛然想起採草的事情,这时就体现出梅子的作用来。梅子的手脚勤快,她的篮子满了,就来採我的,于是我不再烦她。

有一段时间,我们採草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西荒田。西荒田是专门埋死人的地方,又叫西荒荡,或西乱茅场。那里的草多,而且碍不着谁家的庄稼,在那里採草手脚放得开。但我们必须结伙去,因为坟地里有“鬼”,这也是梅子妈妈要梅子跟我一起採草的原因吧。梅子对草似乎有一种特异功能,对草名只要说一遍她就能记住,她认识的草真多,什么猪爱吃的繁厘头、牛眼乌儿、野苋菜、马齿苋、孩儿菊、麦荞荞儿、刺凯、兔儿草、野苕、野芝麻……等等,羊吃的草比猪草还要广泛一些,除了猪吃的那些以外,它们还吃野天竹、巴茅草、野韭菜等条叶草,这些梅子都是记得的。因此,我们採草,时常由梅子来识别草类,她採羊草时就将顺手採下的猪草送给我。

我和梅子採草是有分工的,通常情况下,发现有好草在沟壑处,就由我去採,採来两个人平分,平地上的草她就多採点,这样也就扯平了。有时我们不在一起採草,回家时,她就在路上等我。有多少次,因为贪玩,回家时我还只有半篮子草,梅子就从她的竹篮里捧出草来塞进我的竹篮,这才各自回家。

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和梅子正在採草,突然走来几个大男孩,他们臂上戴着红袖套,一见我们,为首的说:“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採草,这是我们生产队呀,快倒下来!”说着,就去抢梅子的篮子,这时,我便觉得自己应该体现一个男子汉作用了,于是,我上前一把抓住竹篮不放,其中的一个“红袖套”火了,吼道:“你放不放?”我不作声,但就是不松手,他随手将我的竹篮子扔出老远,还不解气,又追上去,在我的竹篮上狠狠地踩了几脚,直到把我的竹篮踩扁,才扬长而去。他们一边走,嘴里还在高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梅子帮我捡起地上的竹篮,想把它恢复成原样,但竹篮的竹篾已经被踩断,根本无法恢复,梅子就让我把她的竹篮子拎回去。我说这怎么行,那坏了的是我的篮子呀。梅子说:“你不是为了我吗?不要紧的,我爷爷是个竹篾匠呀,叫他重做个新的呗。”

梅子把我的坏篮子拎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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