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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富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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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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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田富春

回忆往事的时候,我经常想起德成老汉,也曾有过动手写写他的故事之念头,但始终未曾动笔。一是感觉自己文笔粗浅,怕写不来;二者,德成本来就是一个小人物,最辉煌的经历也只是在死后埋葬时,村里给他买了一口像模像样的棺材,写出来也肯定索然无味。

我从家乡出来后,在政府部门工作,熬了半辈子也只混了个科级干部。鲁迅在《故乡》中所写:“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成了人到中年的我的真实心境。若不是这回政府旧城拆迁改造德成老汉的两个儿子栓宝和栓柱找到我,我以为自己早被村里人遗忘了。栓宝和栓柱那气急败坏的样子,一下子让德成老汉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逐渐丰满、清晰,甚至高大起来。

在我们的小村子,德成家的成分最高——富农。土改评定成分时,有人认为,德成家的财富够不上富农标准,应该评定为中农。但有人提供佐证:德成的父辈们雇过短工,而且德成的父亲读过几年私塾,懂得之乎者也、孔孟之道……土改工作队一锤定音:村子再小、再穷也该有富户吧。于是德成家戴上了“富农”的帽子。控拆旧社会时,在德成家打过短工的光棍汉根子说:“老东家说我干活累让我吃干粮,而他自己喝稀饭”。大家哄堂大笑。工作队员扶着根子严肃地指出:“那是想榨干你的力气和血”。根子名字叫根子,耳朵根却很软,听工作队员这样一说立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激动时还要踹上德成老爸一脚……文革刚开始,德成的老子连病带吓就死了,其后一切富农的罪责就由德成承担了。

德成个头不高,干干瘦瘦的,一张脸也是蜡黄干瘪的样子,两道眼眉却像扫帚一般又厚又长……有人说德成像林彪,如果扮演林副统帅披上个军大衣根本不用化妆,不过,这个称呼一开始没人敢声张,怕污辱了接班人。直到1971年9月,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才流传开来,不过人们都称他“林贼”了。

德成小时候,有一个故事被人们传为笑谈。在民间,过节要说吉利话,大年初一煮饺子露了馅不能说“破了”,要说“挣了”(取谐音,意思买卖赢利了)。有一年正月初一早上,德成母亲煮好一锅饺子,为了讨吉利话,图一年顺当,故意戳破几个,喊过德成问:“看,这是怎么了?”德成正馋饺子吃呢,一看这个样子,鼻头一酸,哭开了:“咋这败家呀,饺子都煮烂了”。好多年后,人们戏谑起德成来还要说:“咋这败家呀……”。

那年,村里小学缺教师,德成的大儿子栓宝正好中学毕业,很想得到这个职位。他找到大队干部和工作队员,但得到的回答是:地富反坏右的后代怎能当教师毒害贫下中农的孩子?工作队员还撂下话:“除非脱胎换骨,同家里划清界限!”栓宝恨恨地记在了心里。

每年腊月临近春节,家家户户都要洒扫房屋,德成家当然也不例外。一年,德成打扫房屋时,撕下了一张很陈旧的伟人像,准备连同其他杂物一起塞进灶膛烧掉。大儿子栓宝阻拦说“这是伟人像,不能烧!”德成不以为然,随口说:“这么破烂了,擦屁股都不好使,留着啥用?”还是塞进了灶膛。栓宝觉得这是同父母划清界限的绝好机会,于是将这件事报告给了驻村工作队。工作队认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立刻组织召开批斗会。那天晚上,德成连同村里几个犯有小偷小摸等错误的坏分子一起被反绑双手、挂上一个大牌子,在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的押解下,站在一条又长又高的板凳上批斗了好长时间。我看见站在凳子上的德成的双腿不住地发抖,甚至还尿了裤子……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召开批斗会,总能看到德成的影子,尽管更多的时候是去陪绑。直到有一次德成从凳子上摔下断了腿、落下了残疾才作罢。

老大栓宝的民办教师梦终究没做成,他沮丧得很,将所有的不幸全怪在了祖宗身上,干脆一跑了之,出关去了东北,直到多年以后才迁回家乡。

老二栓柱起初还算孝顺,但娶了妻子后就变了模样,两口子三天两头同老两口打架,经常闹得四邻不安。德成老伴本来身体不好,还不到50岁就很快气病离世。德成老汉仅三间老屋,栓柱结婚后,老少两口各住一间,中间一间房过道地共用。德成老伴去世后,为了撇清关系,栓柱两口子将中间过道地用高梁秸秆夹上了篱笆墙……在当时,这几乎成了全村的一道“风景”,被人指指点点耻笑,直到栓宝盖上新房搬出老屋才拆除。

“文革”结束后,德成老汉总算舒了口气,但岁数也快60了,真正地老了。脸上堆满了皱纹,干瘦干瘦地佝偻着,活脱脱一只大虾米,只是精神上好了许多。那年,县里大兴水利建设,“百库县”张罗得厉害,村里也热火朝天地干起来,要依山势截起一大山沟建水库。德成老汉着急了,他找到大队干部,继而又疯了似的找到公社书记,说沟底是石灰岩结构漏水,水库建不得。而人们终究没听他的话,公社包村干部还在修建水库开工仪式上,拿他作反面教材,狠狠地批了一通,只不过没把他再次押上台批斗罢了。

仅不到一年的功夫,水库就建成了,当年就蓄满了几万立方水,碧波荡漾。大队派人去外地学来了水稻种植技术,水库下面一沟的旱地眨眼间变成了绿油油的稻田,当人们吃上白花花的米饭时,越发地嘲笑起德成老汉来。每逢这时,他总是喃喃地说“等着看吧,等着看吧”。人们越发好笑,都认为他精神出了毛病。

只不过,德成老汉没等到“等着看”那天。水库建成的第二年夏天,德成老汉在水库边溜达,也许是在观察水情。突然一群洗澡的孩子疯狂地喊“救命”。他抬头发现一个孩子正在深水处挣扎,不顾一切地连衣服都没脱就扑下了水……孩子得救了,而他却沉了底……当人们把他打捞上岸时,他已经佝偻成了一团,不足一米长……德成老汉不管怎样不堪,但毕竟是救人而死的,村里没组织追悼会,但还是请来了木匠打了一副上好的栗木棺材把他葬在了水库边上。

下葬那天,本来好好的天,突然就阴云四布、轰隆隆地下起雨来……

说来也怪,两年之后,库里的水就少了起来。到在第三个年头,雨季里蓄的水,过了十几天就干了,稻子当然种不成了,水库果然如德成所说成了废库。这时人们才想起德成老汉的话,许多人甚至还念起他的好来,人们凑在一起的时候,每个人都能说出德成老汉的一两件好事来。

德成随舅舅学过木匠,手艺马马虎虎,但在农村终究算得上手艺人。请做木工的人也不算少。那年,父亲攒了几个钱,又东挪西借买来砖瓦木石等材料要盖房子,德成毛遂自荐做了木工,说是一分工钱也不要,就算是帮工了。这对生话困难的我家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恩惠,不亚于雪中送炭。

盖房子做木工,主人家都是要管饭的。在我家吃饭,我最见不得他的吃相了,一个米粒掉在炕上,也要仔仔细细地捡起来放在嘴里;菜碗里仅有的几片肉,他扒拉来扒来去,夹起最小的一块,在嘴里叭嗒上半天,才肯咽下。不管怎么困难,父亲总是在饭桌上放上一壶酒,他端起酒盅来,“滋啦”一口,叭嗒地山响,有如吃到了山珍海味一般。我知道,德成老汉是嗜酒的,越来越红的酒糟鼻子非常明显。在同儿子呕气的一段时间内,他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家里的几个小钱几乎都让他花在酒壶里了。而在我家喝酒他只是每顿饭喝上三、两盅后,就放下小酒盅,抹抹嘴说“多了,多了”。父亲说什么也倒不进去了。

德成长着一张酷似“林贼”的脸,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没想到竟然有点小孩子气,跟我们一群小孩子也能像模像样的玩游戏。他空闲的时候,经常与我们一起摔泥盔、打棒杆,甚至教会了我们用废旧报纸叠飞机、叠花鸟虫鱼……我喜欢玩皮猴儿(陀螺),可一直为有一只漂亮的皮猴儿犯愁。一天,德成给我做了一只。这只皮猴儿做得非常精致,顶头处安了一颗大大的滚珠,屁股处点了一个小红点,转起来既平稳又好看,让我在小伙伴面前很是骄傲。

一天,德成老汉上山拾柴逮到了一只野生动物——獾。獾就是鲁迅先生《故乡》里闰土钢叉下的猹,能糟踏粮食。山里人抓獾通常在找到獾洞后用烟来熏,俗称“熏獾”。獾生性有点狡猾,獾洞一般有两个出口,人们发现洞口后,得千方百计找到另一出口。用石块堵好一个小出口后,才从另一较大出口点燃柴草开熏,在堵好石块的小口冒上一阵烟后,才刨开洞口,抓住被烟熏昏的獾。倘若找到一个出口就开熏,没等另一出口冒出烟来,獾早就逃之夭夭了。据说,这只獾是德成老汉花上了大半天的时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的。晚上,他来到我家,给我父亲递上了一瓶獾油,说是有了烫伤一抹就好,还从怀里掏出一块用荷叶包好的獾肉。呵,那几乎是我生下来吃上的最香的一块肉了!次日,村头家里最穷的小二也说吃到德成老汉送的獾肉了……

那年春节过后,我上了小学,看到有的同学的漂亮文具盒非常眼馋,提出来却让父母犯了愁。一天放学后,德成把我叫到跟前,“看看这是啥?”变戏法式地拿出了一个文具盒,这几乎让我欢呼起来。文具盒是用硬木做的,盖可以推拉开合,外面涂了一层蓝色的漆,漂亮极了,真正显示出了木匠手艺……

德成的老屋紧邻着村里的小学,课间的时候,他经常拿出一把诸如炒黄豆类的小吃食招摆我们,每当看到我们一哄而上时,他的脸上就会漾出开心的笑来。他特别喜欢包书皮,每次开学发下新书的时候,他总要叫上我和几个孩子到他的屋里,翻出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牛皮纸给我们包书皮,还说些要爱书、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在我的印象里,他包的书皮既平整又结实,甚至比母亲包的都要好。

我读书的兴趣是从德成老汉家里藏书开始的。一开始,我去他家玩,他打开柜子拿出几本小人书给我看,里面的故事一下子让我着了迷,几十本小人书,让我翻来覆去地都快读烂了。不知从何时起,当德成老汉把一本厚厚的《水浒传》丢给我,我也能像模像样地读下来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睛里竟泛出亮光来……德成家里唯一一个像样的家俱就是一只板柜,里面装的全都是书。这些书我几乎读了个遍,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三言二拍》《千字文》……直到后来他把一柜子书都送给我的时候,只是说:“我喜欢书,我喜欢读书人”。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很复杂。是伤感、失落?不,好像充满了释然和期待。他经常和我爸说,你这孩子有出息,要好好供他上学。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夸我将来有出息,竟让我萌生起有出息的期盼和志趣来。

喜欢书,喜欢读书人的德成在临去世的那一年,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他把自己的三间老屋捐给了村委会,作为校舍用。我村的学校在村子中心,左右都是农户,正在为扩建学校校舍发愁的村支书和校长连吃惊带感动,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之后拿出公章要给德成老汉出受捐手续。德成老汉手一挥,说不要手续,这事就这么定了。

原本我们村离城里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我清楚地记得,儿时,村子和城里隔着成片成片的玉米地。县城晚上放电影,要和同伴们沿着公路走上一个多小时呢。近年来,随着城镇改造的步伐加快,成片的玉米地上早已高楼林立,村子已和县城连成一体了。新的一轮旧房改造开始了,我们的村子赫然在列。

德成老汉原有的老屋占地六分多,如果不捐给学校,可得到近四百平方米楼房安置和几十万补偿款。只是德成老汉在去世前已将老屋捐赠给学校,学校也已几次翻新。德成老汉的老屋,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儿子栓宝和栓柱已经无法享受继承权。为此,栓宝和栓柱急了眼,在村里、镇里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还声称要到北京去上访……

看着栓宝和栓柱急急火火、疯疯癫癫的样子,我的心有点发抖。我真的没有能力和办法,抑或是根本不想帮他们。

德成老汉的一生是悲戚的,而我想起他来却经常感到惶恐和汗颜,至今也是。雨果先生在《悲残世界》里写过这样一段话:“您经受过痛苦的折磨,如果对人怀着仇恨和激愤的念头,那么您是值得可怜的;如果怀着慈善、温良与平和的念头,那么你胜过我们任何人”。伟大作家的观点,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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