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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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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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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记书:关于爹的胡子问题(外二篇)

我出生在太行深山皱褶里的一个封闭山村。这地方远离城市。这儿的阳光似乎凝固了,这儿的岁月好像生锈了。村里的人们,也不知遵循哪朝哪代留下的发霉的规矩,无奈地生存着,半死不活地延续着。

在我记忆中,村里男人都爱留胡须。有的30岁、40岁就留上了小黑胡。多是上八字,或是下八字。有一位男子胡子特别茂密,黑丁丁盖住了嘴唇,被称为美髯公。这些人理发多半到村里有名的秦理发师那儿,坐在太师椅上,出加倍的钱,对胡子慢慢地修,认真地剪。

而有的人到了50岁、60岁,却不留胡须。这些人多半是娶不起媳妇的老光棍。他们在村边来的末流剃头匠马扎上一坐,或者在路边一蹲,三下五除二连头发胡子一剃净,霎时间,脑袋变成个多了两只耳朵光溜溜的大土豆。

平时,往往留胡子的人爱和留胡子的人在一块唠嗑。而不留胡子的人爱和不留胡子的人在一起扎堆。而且,我还发现,不留胡子的人常常对留胡子的人投去既羡慕又嫉妒的目光。

爹到死都没留胡子,成了我心中一个谜。

从大姐出生,爹就盼儿子,盼来盼去始终没影儿,结果盼来了6个丫头片子。到我这个小7出生,为了让娘继续再生儿子,给我取名领弟,那意思是让我领回一个弟弟。不想,由于生活条件不济,一连生了7个孩子的娘突然病倒了。到医院一检查是肺痨,加上无钱医治,在我不到周岁时,娘就撒手人寰了。

从此,爹既当爹又当娘,把我们7个孩子拉扯大,他老人家早累成了一张弓。刚过50岁,在外人看来却像70岁的古稀老人。因为家穷,供不起孩子上学,我上面6个姐姐都是睁眼瞎。临到我,爹说:“总得改改吧,没个识数的,我死了买棺材别让人家给蒙了!”才让我上了3年小学。

爹不到60岁,就匆忙去和娘合坟去了。埋葬爹的时候,因为爹没有儿子,族长提议让叔叔的儿子摔老盆。一听这话,大姐霍地站起来,说:“权当我是爹的儿子,难道女儿就不是人!这老盆我得摔。”说着,抢过老盆,没待起灵,就提前在爹的棺材前摔碎了。直摔得我们姊妹7个哭成了一锅粥!

邻居们纷纷叹息。有的说:“老张头活了个啥呀!到死没个摔老盆的。可怜呀!”有的说:“难怪他到死混成个没毛鬼(没胡须)!”

此时,我才想到,爹至今没留胡须。事后,请教村里一位风水先生,方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儿孙的老人,是不能留胡子的。因为他们没有尽到传宗接代的义务,所以没有留胡须的资格。这种人活着没脸见族门亲友,死后没脸见祖宗。再说,一个男人,没有儿孙,就升不到长辈的位置。胡子是长辈老人的自然表象,你没留下儿孙,等于还停留在晚辈的位置上,还属于不成年的孩子,怎么能具备长辈的形象呢?!

埋葬了爹,我的6个姐姐都回了各自的家,只留下我这个老7在家看门。

后来,我也成了家,女婿是本村一个患过小儿麻痹症的残疾男青年,因为他同意做我家的倒插门女婿,改姓我家的姓,以后有了孩子,就算张家后代。新婚第二天,我们一起来到爹的坟上,女婿恭恭敬敬给爹磕了三个头,边磕头边说:“爹,今后女婿就是您的亲儿啦!您老的在天之灵安息吧!”我说:“爹,您今天终于有儿子了,您在阴间可以留胡子啦!”

然后,我们一起在爹的坟前栽了一棵倒栽柳。第二年,柳树就长成了拳头粗,夏天里,柳丝随风摇曳,煞是好看。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爹变成了一棵大柳树,那随风摇摆的柳丝就是他的胡须!

 

 

 

                                  

 

在监狱重犯室,我作为一个特邀记者有幸采访了一个戴着手铐脚镣,等待极刑的巨贪。

他在我面前,一阵痛哭流涕的表演之后,首先向我讲述了关于他父亲战争年代的一段难忘的往事,然后才讲起他从一个革命后代,如何一步一步演变成一个贪官污吏的。

他父亲是个老革命。1941年至1942年这段时间,是冀中抗日八年间最艰难、最残酷的岁月,也是战火纷飞、生死搏斗的高峰期。就在这一年,父亲加入了党组织,并且担任了本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在上级党组织的领导下,他带领全村村民对日寇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多次遭险,又每每遇难呈祥。最难忘的是一次交党费,他收了本村党员的党费,折合成一块银元,急需交到区委会。于是,他半夜就起床,爬过敌人三道封锁沟,走了20多里路,才找到区委会。当他把银元交到区委书记手中时,发现银元上有个似透非透的枪眼。此时,他才想到,在爬第三道封锁沟时,被敌人发现,向他扫射了一梭子子弹,当时他只觉得身上一震,连打几个滚,躲过了敌人的眼睛,然后一口气跑过敌人的封锁线。原来,是银元挡住了敌人的子弹,使他捡回一条命。

区委书记捧着这份特殊的党费,不住地夸奖他,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党员。

革命胜利后,这块带着弹痕的银元,就一直展览在当地革命博物馆里,成了红色教育的好教材。

他参加工作后,父亲不止一次给他讲这段历史。他也问过父亲,难道为了交个党费,需要冒那么大风险吗?晚点时间交又能怎样!父亲回答他:“一来那时党里很困难,二来及时交党费,代表对党的忠诚。”接着,父亲教导他,人民江山来之不易,要他一定做个称职的接班人。千万别忘了党的根本,一头钻进钱眼里。

开始,他确实是个好官,工作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一个心思扑在党的事业上。心里时常提醒自己,不能辜负老一辈希望。有人请客,拒绝;有人送礼,拒收。

当经济形势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他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了。尤其看到工作政绩远远不如自己的人,噌噌提拔上去,而他还在原地踏步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叫 “识时务者为俊杰”。再有人送礼,嘴上拒绝,暗里让妻子悄悄收下。直到发展成开口索要。

闸门一打开,财源滚滚来,城市建设,房地产开发,都给他创造了无尽的财富。

离休在家养老的父亲,似乎从社会变化上,儿子遇事躲着他的迹象,洞察出了儿子出了问题。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儿子与儿媳商量,为在美国留学的孙女买别墅的事情。我的天,那得花多少钱呀!当他再次提醒儿子千万要走正道时,儿子早把准备好的台词撂下了:您老就放心吧!我要是个贪官,就不配做您的儿子。然后一扭脸,心里说,老糊涂,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老皇历不放!直到父亲病入膏肓,要走向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再次提醒他当个好官时,他仍然在骗父亲,“表决心,立誓言,豪言壮语嘴边。”使半信半疑的父亲死后只闭上了一只眼。

敛钱最快的是卖官,当他坐上市长位子后,就拼命地给下级单位割韭菜似地换班,然后拔大葱似地收贿。他把一笔笔卖官得来的钱,厚厚地铺在脚下,变成自己升迁的阶梯。只顾攀登莫问高,当他登上了心目中官场的“南天门”,就要攀登“玉皇顶”时,不知哪步棋乱了阵脚,一步踏空,落马了。

当检察院证据确凿宣布他贪污的天文数字巨款时,连他自己都惊呆了,这说得是我吗?!

父亲为了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忠于党,不爱财,银元能为他挡住敌人的子弹。而他忘记了初心,忘记了党的使命,丢掉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光荣传统,一心钻进钱眼里,必然招致正义子弹的惩罚。

当我的采访结束时,贪官苦苦向我哀求,说:记者同志,不,我已经没资格向你称同志啦。记者先生,您能不能看在我是老革命后代的份上,把我的情况写成内参,向有关领导反映一下,只要能改判我不死,我愿意作为反面教员,每天向人们讲述自己的罪行,以起到对后人的警示作用!

我无奈地点点头。因为我不知道,这支秃笔能否起到如此作用!

 

 

 

故乡名人

 

故乡出了个名人,叫张继德,他是个种植专业户,承包了乡里上千亩土地,种粮食,种蔬菜,种果树。发财后,不先改善自己的生存环境,却先给村上盖了座养老院,第二年,又翻盖了村里的小学校。村民们都给他点赞,说他真是个致富不忘乡亲的大善人。

为此,《古城市报》还报道了他的模范事迹。同我在一个单位工作,祖籍很近,一同退下来的老王头指着报上的名字,问我“张继德是谁呀?”我说:“就是傻老重的儿子。”老王说:“那可没他爹名气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咱乡里谁不知道傻老重!”

如果说,张继德是种植专业户的话,按现在的“职称”称谓,傻老重应该算乞讨专业户吧!

继德和我是从小一块儿玩尿泥长大的。高中后,他没考上大学,就在家务农。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城里工作。最近,他一直给我发短信,说退休了,你头上的官帽就算自然脱落了。回来吧,发挥点你的余热,给新农村建设做点贡献。我答应他,一定回去。

今年清明节,我回家上坟,就见到了继德。我家的坟地离他家坟地不远,我祭拜完父母,就顺路拐到继德家坟地。只见他正跪在一通刻有“张聚德之墓”石碑前焚烧纸钱。我呆呆地看着墓碑,心里说张聚德是谁呀?继德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怎么,忘记大爷啦?这就是我爹‘傻老重’的墓呀!”“傻老重”在我们那一带可是个响当当名字,以至使我只记住了他的外号,忘记了他的大名。于是,我急忙跪下同继德一同焚烧纸钱,一边焚烧一边说:“大爷拾钱吧!现在的日可比过去强多了。您要是活着,可该享几天清福啦!

午饭,继德要拉我下饭馆,我说还是在家里吃吧,既实惠,又不浪费。继德就依了我继德家还是住着过去的老房子,只是简单地整修了一下。屋子墙中央挂着一幅他父亲的画像我在大伯的画像前驻足很久,他当年走过的路,情不自禁在我眼前绵延伸展……

“傻老重”的外号,得于他的乞讨生涯。上世纪60年代,中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天灾人祸。连共和国领袖毛泽东都三年没吃肉。他还发下最高指示,要农民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因缺少粮食,就采取瓜菜代,挖些野菜,采些红薯叶等植物叶子充饥。傻老重一家穷得叮当响,无奈,他就背上褡裢走村串户乞讨。他乞讨有个原则,不是多多益善,而是只要一点。比如窝头只要一块或一口,钱只要一分。有人给他一个窝头,他就让人家掰回一块,说谁的日都不好过,您能施舍一点就打心眼里感恩了。有人给他2分钱,他就一定要找回人家一分。施者说,又不是做买卖,还找什么呀!他就说,一定得找,说一分就是一分,中国人说话是算数的。再说,行有行规,我不能破坏了规矩呀!施者便笑道,一个要饭的还有规矩?他说,正是。当人们知道他小名叫老重,就笑说,真是个“傻老重”呀!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傻老重的名号,很快就在故乡传开了。

因他舍着脸皮四处讨要,一时间成了三乡五里的名人。因他的讨要,不仅保住了一家人的性命,也给全村人带来了福气。有一年,他要得一口一块的窝头,除了一家里人吃食外,剩下的还晒了半房顶。冬天,他把这些长出绿毛的窝头磨成酱,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几乎全村人都吃遍了。有的家里生了小孩,他就换大号盛满送过去,说这是实实在在的百家饭,孩子吃了,准成人。

他家有个存钱罐,一分一分的硬币攒了半罐子。有个孩子去上学,家里给了他一块钱,要他交学费,结果,孩子只顾一路玩耍把钱弄丢了,既不敢到学校,也不敢回家,站在路边哭。老重讨饭回家路上碰到,问明情况,说:“大爷今天就要了49分,先给了你,剩下的51,一会儿送到你家。你先回去吧!”当老重回到家,从存钱罐里取出51硬币,送到孩子家,感动得一家人不知说啥好。那年月,一块钱也是个大数目,一个鸡蛋卖5分钱,20个鸡蛋才能换1块钱。孩子家里实在再凑不够1块钱,孩子妈就说,老重,这1块钱算是先借您的吧!啥时攒够了再还你。老重一听就急了,说啥哩,穷不帮穷照应,这钱也是我要的,有钢就要用到刀上。最后,孩子妈只是十分感激地说了一句:“你真是个傻老重呀!”

老重最喜欢的是赶集、赶会,因卖东西的人集中,比走村串户省事。他无论走到哪个摊前,只要一伸手,都会有人给东西,因为他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名人。有的人还给他开玩笑,说老重(为了尊重他,把字省掉了),今天的生意怎样?他也还人家一个笑脸,说,托您的福,不错。然后指指肩上快装满的褡裢,走向另一个摊位。有一个卖花生的摊主对他从来都苛刻,要个三五回,能给一回就不错了。有一回赶年集,刚到集边,就看到了这个卖花生的,老重要开开张,就伸出手去讨要,摊主不客气地说,走走走,回来再说。当他赶完集,回来时,再次伸出手,摊主脸却阴得能挤出水来,说,又是你,晦气,还没开市,你就来讨要,弄的我一天没开张。还是不给。老重只好悻悻离开。大约走了有一里路,他心里说,不能惯他,我必须要到花生。于是,又返回来,到了卖花生摊位前,伸手就抓了一把。卖花生一看急了,说,你要抢呀?他也不恼,赔着笑脸,抓花生的手慢慢松开,一粒一粒掉下来,最后只剩下一粒。说,得罪了!卖花生的笑了,说,都叫你傻老重,其实你比猴都精。

改革开放那年,他已是年过古稀的老人了。他本来要告别老本行了,可他看到食堂饭桌上剩下白花花的米饭和馒头,还有成盘的鸡鸭鱼肉,只戳了一两筷子,就扔掉,真心疼死了。于是,把当年乞讨的褡裢换成大布袋,去讨吃别人的剩饭,吃不完就装包回来喂猪,一年都能养两头大肥猪。

临死前,他一再告诫儿子,不能忘本,咱家能走到今天,都是三乡五里乡亲们养活的。他们的恩情一辈子都报不完。还告诉儿子,今后无论种地也好,做买卖也好,都要讲道德,讲诚信,讲规矩。

能走到今天,继德告诉我说,是父亲的品德感染了他,是父亲的人格魅力激励了他。此刻,他看着挂在墙上的父亲的画像,对父亲说:“爹,今天是清明节,给您上坟烧纸,就是向您老人家宣誓,一定继承您的高贵品德,让您的在天之灵放心。”

我突然想到一个成语:大智如愚。“傻老重”是我们那一带一个看似傻子,其实,他是一个最聪明的人,一个最有高尚品格的人。(原载《陶山》2018年第4期·纳福号·总第24期)

 

    作者简介:张记书,男,1951年生。邯郸市著名作家,国家一级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中国作协会员,世界华文文学协会副秘书长。国内外报刊发表微型小说两千余篇,百余篇被《读者》《中外书刊文摘》《小小说选刊》等选刊、丛书选发,多有获奖。已出版《怪梦》等七部微型小说集和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春梦》。小小说《尿炕》曾入选美国大学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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