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鬼西的头像

鬼西

网站用户

小说
201806/13
分享

空河

鱼长到五岁差一天时,他母亲被一穗风吹走了。

长年累月在井下劳作的父亲到了地面耐不住两个男人的寂寞,母亲留下的真空第二天就被另一个女人填充。

女人附着的狭小空间,鱼逼仄的伸长了脖子,眼睛黯淡了神采。鱼的世界空了,只留个模糊的背影在梦里。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好,他把温柔都献给女人,把狂暴倾泄在鱼身上。

“你他妈能不能像个男人样,”父亲吼道。女人在扶着父亲的肩膀喉咙一股一股地劝着。

“你才不是男人。”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个嫖客。”鱼绷着眼睛,遭到一顿拳打脚踢。

愤怒的父亲将鱼丢在车上从靖远县送回了县城,鱼缩在座位上瑟瑟发抖,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积满衣服的褶皱。车子行驶到一个颓废而破败的车站,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划开鱼的幻想。到站了。

大伯紧握着鱼的手,他感觉手被一个太阳包裹着温暖着。大伯就是个影子,来去匆匆,他在县城揽活,很少回家。大伯不在北原的日子,鱼就每天去村口的坡上守着,他在等母亲的到来,他希望大伯回来就不要出去。无数个日头落下了地平线,他突然发现自己方向感消失了。

待在家里鱼都要忍受白眼,他木讷地就像根木头,不说也不笑,存在感低的比不上一羽鸡毛。漫长等待中,鱼遇到了光。每次光从村口的坡上往上爬时,鱼觉得光的生活灿烂的没有一块死角。

“你是城里的孩子?你几岁了?你会说普通话?你爸妈呢?”一天光在路上碰到他,抛出了一连串问题,侧着身子等他回答。

“我妈跑了,我爸不要我了。”鱼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没有一点感伤。

“你妈跑到哪里去了?你爸为什么不要你?”

“我妈去比靖远县更大的大城市了,我爸有其他女人了,我现在是个累赘。”

“哦,县城我没去过。”

“以后你爸会带你去的,县城里有很多女人。”

“你叫啥名字?”

“鱼,多余的余。”

“好奇怪的名字,我叫光。”

光成为鱼的玩伴。村口的影子加了一个,两个小孩蹲在路边的树下诉说着天真,偶尔朝坡下瞄一眼,没有人知道他们每天下午行走的目的,后来连他们自己也忘记了这种行走的意义。去往村口的日子越来越短。鱼慢慢适应了光的陪伴,与其说光是他的玩伴,不如说光是另一个鱼。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就会重合的角度没有一点误差。

鱼十岁的时候,光九岁。一个天上没有太阳的闷热午后,他们在距村子五公里的沟里玩耍,天色渐晚,光想回家,鱼说去摸鱼,光拗不过他,就去了。

“鱼,你要抓鱼?”光迷惑地说。

“我想把自己我抓在手里。”

“你太疯狂了。”

“我还想吃了它。”

水潭乌黑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他们在水边徘徊,毫无所获。本来就是一趟简单随意的玩耍,鱼却想要给它加上不同凡响的意义。鱼怂恿着光说,看看谁先能摸到鱼,失败的一方就要背着胜利者回家。

他们一步步向水潭深处走去,两个人毫无知觉,为了超越鱼,光抢先一步跨向前面,突然他的脸色扭曲的变了形,身子一闪,人就下去了。光的两只小手在水里扑闪着。鱼慌了神,眼前一片空白,他没有勇气再向前走一步。等鱼反应过来,跑回村子叫来大人时,光已经在水面上没了踪影。等人们赶过来抽干了水潭,光露的半个身体淤积在黑色的泥泞里,眼神绝望而惊恐,早已经断了气。村里人背着光踏着哭声回了家。水身上的水洒了一路。

“你当时在什么地方?”村里的人围着鱼温柔地质问。

“我说拉完屎我们就回家,没想到他去摸鱼。”

鱼用这样的一句轻描淡写获得了村子层层的谅解,村民都怪孩子太顽皮,怪光不听话。他知道他毁了一个生命,也毁掉了一个家庭。

光的父母后来离婚了。每次鱼回家看到光的父亲老顺酒醉后那双缥缈而没有依赖的眼神时,鱼就羞愧的抬不起头。鱼想,每一个人都可能知道真相,可每一个人都缄默不语,一旦说破,就是两个家庭的毁灭,他们选择杀害光的一家。鱼知道光一直没有离去,他就重重地压在他的背上,一个影子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

高考之后填报志愿的空档,鱼瞒着父亲将志愿从兰州大学改为一个三本,他用这种方式伤害到了作为父亲的尊严,他们彻底决裂了。鱼只恨时间流逝的太慢,他摸着时间的刻度往前艰难地爬行。除了上课,自习,剩下的时候,鱼奔波在兰州的大街小巷兼职养活自己。剩下钱都和老乡子羊在一块喝酒,一瓶瓶,一箱箱,一摞摞,喝的人仰马翻。这时的他就会看到光。一道道雾样的水流环绕着,哗啦啦,哗啦啦地响。光还是八岁,穿着十五年前的白色运动短裤,柔弱的就像奄奄一息的鱼。只是光的眼神和大人无二,成熟而安详。鱼歪七扭八地躺在床上,让人作呕的味道充斥在空气的每一个角落。灵魂无所依存。

“哥,你过得还好吗,我是光。”声音从另一个空间传到他的耳朵,光的话少了。

“你恨我吗,光?”

“你过得不好。”

“你恨我吗,光!。”

“哥,我冷,我冷。”

“你恨我吗,光。”

“哥,你不要推我。”

鱼猛地从床上惊跳起来,宿舍里呼噜声此起彼伏,还有人在说梦话。每次都是这样简短的对话,让鱼从迷失中找到一束通往村口的光,睁着眼睛到天明才又沉沉睡去。

周而复始。鱼曾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条鱼。

 

冬印象中的母亲脸色苍白,白得发青,就像涂上一层厚厚的粉。

冬五岁那年父亲疯了,就像一个没有落点的陀螺。他向每个过往的男人说,有人要来向他索命,别人都看不见,只有他能看见。他说女人都是致命的毒药,她们勾引他,又放弃他。

冬一家生活在大夏河河畔。她父亲是村上第一个高中生,高中毕业后就在镇小学当数学老师,母亲是农民。他们两家在婚姻的问题上激烈地拉锯时。荷尔蒙的冲动让他们偷尝了禁果,结婚半年后冬诞生了。母亲更加殷勤地劳作在那片土地上,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她的苗条纤细开始走样。一条鸿沟出现了。

父亲开始无故地责备母亲,而母亲选择了隐忍和白眼,她爱这个男人,爱到深处就成为默许纵容。夜深人静时,父母的房间里会飘出阵阵叹息,那声音就是两道永远无法重合的平行线。

幼小的冬无法理解父亲究竟为了什么要处处刁难母亲。细节的实质化都会成为父亲的借口。母亲又为什么这么懦弱。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三年,冬六岁了。父亲愈加害怕自己老去,他收拾的容光焕发,母亲的两鬓挂上了白发,他们就像一对母子,而非曾经的恋人。父亲对母亲愈加难以忍受,他开始不分场合地谩骂,用到的语言就像骂他的学生一样不堪入耳。没人的时候还会拳脚相加,母亲浑身发抖,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始终没有流下来。

转眼到了丰收的季节,太阳白的刺眼,母亲一整天都在地里忙活着,汗水浸透她的衣衫,也刺痛她的心。冬一放学就去地里,帮衬着母亲,她就像同情一切弱者那样同情着母亲。冬小小的身躯从这边转到那边,脸上涂满土粒。母亲笑着抬起粗糙的手摸着青的头,她现在就是她的唯一。父亲依旧来回奔走在学校,即使是假期,他也一样守时,回家吃饭,吃完饭去学校。他对冬说他假期也要学习。

“我和你爹离婚,你跟谁?”一天只有母女两人在家时,母亲试探地问。

“离婚?”

“我和你过,不要你爹了。”

“我爹去学校?”

“你爹没有了,只有我和你。”

“我爹会死?没有了就是死了吗?”

“对,就是的,他会死。”

“那我也会死吗,像我爹那样。”

“你不会,谁也不会,不要再说这个字。”母亲把冬揽到自己怀里,眼眶湿润了,泪水打湿她干燥的皮肤。

“死?”冬好奇地问。

玉米快收完的一个周末,天阴了下来,母亲让冬先回家去,拿两件雨衣来。冬流着汗跑回到家,门从里面上了锁。冬一阵诧异。蹲下身子拔开门槛,从下面钻了进去。院子里静的出奇,往日的蝉鸣消失的没有一线生机。冬摇晃着脑袋想着母亲的嘱咐,雨衣放在哪里。

阵阵此起彼伏的喘息从厢房传了出来,就像水样轻柔。男人高亢的声音就像号子有规律地抵达。冬侧着头将眼睛放进了门缝,两具赤裸的肉体紧紧地盘绕在一起,空气里灌满化妆品的味道,雪白的肌肤上香汗淋漓。

冬忘记了母亲的叮嘱。眼前的景象惊的她目瞪口呆,他们在干着孩子们嘴里说的最恶心而又向往的事,一个是她的父亲,另一个是她的老师。一位犯了错误从县城调过来的年轻而文雅的女人,学校其他的老师用“风骚”形容这位女老师的美丽。冬就歪着头听着,不放弃一点蛛丝马迹,脸色绯红。

屋子里的娇喘声越来越大,终点近在咫尺,插削掉到地上的声音被忽略了。哐。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就像一个存续多时的雷炸掉院子的地表。冬的耳朵失聪了,眼睛从炕上收了回来。终点瞬间变成遥不可及的奢望,房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知是谁下意识地发出一身尖叫。母亲像根木头般立在院门口,红肿着眼睛。脸上是一道道汗水褪去的白色的盐渍,头发凌乱不堪,衣服上沾满绿色的污迹。门半掩着,她魁梧的身躯堵住两道门的狭小空隙,院子里做工精细的厢房门内传出紊乱而没有节奏的摩擦,紧接着是沉静,打破了尴尬。打火机的嚓嚓声企图划开现有的空间,然而都是枉然。冬看了眼母亲,她吓了一跳。母亲全身透明,像水。

两个疯狂的人没有等来救兵,只能硬着头皮走了出来,母亲给门口让出了一个人的缝。女人走了,父亲也走了。母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校长来了,父亲的父母来了。来人给母亲描绘了一张守望的画卷,为父亲摞起一堆不可辩驳的理由。母亲已经无话可说,听,对她来说更是一种刺骨的伤害。这种伤口看不见血,割下去深的可以看见白花花的骨头。雨噼噼啪啪落了下来,母亲坐在父亲和女人刚才缠绵的地方,余温未曾褪去。他们还在喋喋不休,企图用一套世俗的理论让母亲心回路转。越界的是男人,却选择让女人承受狂风暴雨。

“你们回,我知道。”母亲说。

“日子是你的,别跟他一般见识。”校长作沉痛状,“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孩子。”

“那个狗日的,看我们怎么收拾他。”

 “那个骚货,没想到是个狐狸精。”

他们步调一致地说。

雨还在下。母亲在院子里剥玉米,冬就站在母亲后面,给她打着伞。玉米剥完已经到晚上了,冬冷得发抖,雨水透湿了她们的衣衫。母亲用篓子将玉米皮一下下装满倒出去,就像在倒她悲惨的遭遇。院子打扫干净,才牵着她的手进了屋子。吃完饭夜更黑了,雨更大了。冬劳作了一天,受冻受饿,就早早地睡了。

梦里冬看到父亲和女人躺在她旁边,一丝不挂,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想要挤进对方的肉里去,融为一体。等女人的脸转过来时,冬看到那竟是母亲,眼里带着浅笑。母亲将肉体献给父亲,将祝福留给她。

“我和那个女人哪里不一样。”梦里母亲这样问冬。

“她身上有化妆品的味道。”

梦一直做到天亮,母亲不见了。

第二天雨停了,西边的天际红的流血。母亲还没有找到。父亲的眼睛红的吓人,他急躁地一根根抽着烟,脸上的抓痕风干了,结上痂。母亲的父母兄弟恶狠狠地蹲在门口,咒骂着,啜泣着。他们不想走进这个伤心的苦地。谁也不知道,一段爱情,一段生活如何到了这般田地。第三天,母亲被找到了——在大夏河的一个浅滩上,他们家河对岸。她身体被泡的肿胀,眼睛、耳朵、鼻子、嘴里是黑色的血迹和沙子,她的眼睛睁着,怒视着她身前的日子。衣服是她结婚时父亲买给她的,她穿着它沉下了河底。    

母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割舍了余下的日子。

 

冬天,河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鱼迎来自己的春天。

“你的声音就像一串串风铃摇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鱼这样说。

青春期的男女都是健忘的,鱼闲的无聊时会依稀记起她的样子。

故事从大学的第二个平安夜的一个短信说起。

“十年的十年,我们都已老去,爱与不爱的闲暇,回忆,会让生活的粗糙了肉体。”后面缀的是“冬”。冬是什么鬼,鱼摸不着头脑。

嘟嘟嘟,手机铃声又一次响起,鱼看了眼手机,是同一个号码发来的短信。

“到阳台上来。”

不容商量的言简意赅,鱼放下手中发黄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一步跨到阳台上。冷彻入骨。这是鱼当时的第一感觉。风像滑进衣服的冰棱。鱼睁大眼睛尽力搜寻着短信的源点,很快他就失望了,就在他茫然地打算离去时,阳台斜对面一个微弱的光点吸引了他,手机模模糊糊地反复画着一句话,只是没有结尾。

“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问一句:”

“哦,你也在这里么?”鱼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哦,冬也在这里吗!”

“我好想家。”她在手机里说。

“你家在哪里?”

“大夏河畔。”

“冬天的大夏河会结冰吗?”

“会,厚厚的一层冰。”

“那一定很荒凉。”

“不,很美。”

“有雪的冬天?”

“有些人想跳河只能等到来年的春天。还有夏天。”

“他们还是会死的。”

“活着的人会记住他们。”

“你喜欢看星星?”

“我妈说,我能看见她。”

大学四年,冬有时间就会出现在阳台上,仰着头,那里连接着她的家人和故乡,还有一条河。兰州的白昼天蓝云白,可晚上却没有一点星光,鱼不知道,她母亲是哪颗星星。他们就是现代的牛郎和织女,两个阳台之间的距离既是鸿沟,也是一条银河,他们开始频繁地约会,吃饭,聊天,阳台就是连接他们的通道。鱼在这里收获了半个爱情,这段记忆深深地掩藏在他内心最平稳的地方。鱼对冬的爱情纯洁的就是旺盛的槐花。鱼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他说他可以为冬去死,就算是跳下黄河,为爱殉葬。鱼的这种热情感动着冬,也伤害着冬。他们都怕河,鱼却用水去求证他对冬的爱。

“做我女朋友好吗?”鱼鼓起勇气问冬。

“不好。”

“你不爱我?”

“我忘不了那条河。”

“什么河?”

“夏天的河。”

“夏天的河?”

“有水的河。”

“有水的河?”

“没水的河。”

鱼被冬的话折磨的精神错乱,他用指甲抓挠着愚笨的头皮,究是无法读懂爱和河的关系。失望就像一杯苦酒,侵蚀着鱼的筋骨,这种苦痛和五岁时时的那种守望后的失望是不同的,这是失望有点酸楚,却也拥有无限的生命力。“空河!你说有这样一条河吗。”冬恍然开悟,她显然相信有这样一条河。

“有,我会为你找到它。”鱼信誓旦旦地说。

毕业前的最后一天,校园内树木葱绿,芳草萋萋。冬穿一件印花连衣裙,衣袂飘飞,她的脸上神采奕奕。鱼呆呆地望着她。冬说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回到大夏河畔去。河的左边是她的母亲,右边是他的父亲,流水洗刷着他们的过去。故事和泥沙沉淀河床。鱼和冬的样子就是在举行一个仪式,他们沿着青石路穿过整个花园。鱼回想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短暂而又苦涩。鱼睁大眼睛,复制着冬的面容,他试图找到通往冬的过去的那道门,他要将冬的面容完全装在心里,一辈子。

“你身上真香,就像花。”鱼看着冬的眼睛说。

“我没有用过化妆品,粉也不擦。”

“和我去寻找没水的河吧,我们一起。”

“家里有人需要我照顾。”

“他们能照顾好自己。”

“不,他们不能。”这是青给鱼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走了,毕业离校,他们也没有联系过,两人也没有在社交圈发过自己的动态。

昨天鱼在微信上看到冬发的一个朋友圈。

“冬结婚了,婚礼在大夏河河畔举行的。”鱼的朋友子羊从千里之外的兰州发来了短信。

“晓得,”鱼回道。朋友圈都晒照片了,说不知道是自欺欺人。鱼本来还想和子羊聊几句,扯一点闲话,他所在的地方实在太过于孤独。等了好久,手机显示灯再没有亮起来。可能子羊正在忙着加班,也或许是在休息。子羊说过他自己每天都睡在沙发上,睡梦中的他就住在一条小船上,和兰州契合的没有丝毫缝隙。他又何尝不在一支孤舟上,四处漂流,鱼想。

没有等到消息,鱼最后放弃了。

鱼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卵,孵化只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季节。

 

巴里坤草原落下了初夏的第一场雨。这注定是一个牧草肥美的季节。

滴答的雨声敲打着草叶,空气湿的很重,蒙古包里热闹非凡。一群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合着歌声跳着草原舞蹈“黑走马”。学校的老师马木尔别克弹着冬不拉动情地唱着哈萨克族的歌谣,他是这里最璀璨的明星。

鱼从车上下来远远地就听见插着翅膀的歌声。不由加快了脚步。

“鱼老师回来了?”蒙古包的人热情地问候着他。

 “回来了!”鱼上前去和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就坐在马木尔别克身边。有人递给他一条干毛巾,他擦了擦头发上的水。

“我的兄弟,喀什葛尔玩得好?”马木别克唱着问候他。

“它比传说中更美丽。”

“有没有找到心爱的姑娘?”

“我在古老的城区看见了故乡的影子。”

“你是一个幸运的汉子。”

“我也是一个男人。”

“你还不是男人,你马上就会成为男人。”他们唱完跳完就去喝酒,喝完继续接着唱和跳。

窸窣的阳光从屋里洒了进来,照亮桌子上的灰尘,窗玻璃上树叶的影子影影绰绰。微风清爽。鱼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复又翻了个身,享受着瞬间的愉悦,他发现醉意没有完全褪去,脑袋晕晕乎乎。在梦中鱼忘记了所有,只有一只白色的兔子出现在对岸,全然不顾他的存在,心无旁骛地嚼着几棵青草,眼里水一样清澈。松林黑压压地像一张大嘴要将它吞噬,鱼卷起裤脚,刚要鼓起一口气趟过河时,梦醒了。

鱼看了一眼表,坐了起来,墙上的课表显示他的课在早上第三节,时间尚早,他半眯着眼睛。“鱼老师,饭在桌子上,其他人都吃过了。”加米拉在院子里操着生疏的汉语催促他快点吃饭。这是一所大山深处小学校,全校只有三十多个学生,六个年级,他教汉语。加米拉是附近牧民的妻子,她每天给学校做三顿饭,其他时间都在家里做家务。

“加米拉,你回吧,碗筷我洗,”鱼边穿衣服边隔着窗户说。

    “不行,这样校长要扣我工资的。”

    鱼突然打算要捉弄一下这个淳朴憨厚的哈萨克族女人,她们单纯的就像天山上的雪莲花,也像他们唱的歌,美妙而动听。

“你知道空河在哪里?”

“鱼老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空河!”鱼用手透过窗户来回比划着。

加米拉站在院子里反复嘀咕着这两字,“空河里有啥?”

“可能啥都没有。”

“那我们新疆有很多空河哩!”

“你们新疆的空河里有啥?”

“有云,有风,有沙子,有羊和马留下的蹄印,有胡杨,还有我们的过去,祖先,爱情,泪水……”加米拉还在说着。

     看着窗外这个因兴奋而脸蛋憋通红的女人,鱼心里淤积的一口尘气吐了出来,剩下的一点酒气挥发干净。

大学第四个年头的夏天,鱼和子羊喝了散伙酒,在学校后门的在水一方酒吧,子羊喝完最后一瓶示意鱼再来一箱时,他拒绝了。鱼不想醉。喝醉对鱼来说只有徒增伤感,他不想在意识模糊的时候放空自己,顺流而下。鱼怕自己会迷失,沉沉地被水吞噬了灵魂。鱼不想用任何形式解除内心的枷锁。回忆将加速鱼苍老的速度,这正如他所愿。死或许就是一种解脱。鱼没有方向,也没有航标。鱼选了一条自暴自弃的路,路的终点就是没有终点。鱼惊惧现实的意义。

“我写了一个剧本,在我们的三十岁。”子羊说着话,将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片递给鱼。

鱼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背景文字是这样写的:

公元2021年。阴。中国西部某酒吧。我、小KH。均为屁民(土豪子羊注:没钱,没地位,没有存在感的一群渐渐老去的青年,也可称为无赖派)。三十岁。未婚。

“你我,会是什么鬼样子,三十岁?”鱼问。

“最好就像河边的一块鹅卵石继续冥顽不灵。”子羊用他的大嗓门说,好像在回答现场所有的人。

“可以吗?”

“走到哪算哪。”

    “我们这群混蛋不配结婚。”

    “一个人多好,自在。”

“罪孽深重啊。”

“我要发财,用钱来弥补我的空虚寂寞。”子羊用宣誓的口气庄重地说。后来如他所料,毕业后几经奔波,他最终留在了兰州,去了一家金融公司跑销售,收入可观,正奔向发财的道路。

“我想去支教。”

“啥?大好的年华何必那么文艺。”

“在西部偏西的地方,冥冥之中有些熟悉。”

 “隔岸观望,氤氲雾气散去的河,正在一天天接近现实,虚无占据了生活的全部,颓废的自己用自由做借口无赖地虚度着无奈的生活,谁才是自己的影子,谁才是真正的自己!”。这是子羊那个剧本的结尾。

 “鱼老师,你在听吗?” 加米拉敲着窗玻璃。

“啥?你还没走吗?”鱼以为加米拉回家去了。

“鱼老师你快去吃饭,今天专门为你做的鸡蛋面,一会面坨了。”加米拉显然生气了,她用手指敲着窗户一脸嗔怪地看着鱼。

“专门为我,这就去,加米拉你回去吧!”

鱼跳下榻榻米走了出来,阳光迎面。

加米拉看见鱼出来了,她踩着轻快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到厨房时面已经坨了,鱼草草地地吃完了饭,碗筷。回到宿舍时,鱼看到一条短信。

“祝你生日快乐,我生孩子了,男孩。”联系人是冬。

窗户里飘进了牧草的腥味,起风了。生日!鱼被回忆惊醒,当他在微信上看到孩子的长相时,他觉得孩子和光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们脖子上都有一块胎记,鲜活的就像泡在山水中的鹅卵石。

2017910日写于哈密大营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