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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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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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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祭

从轨道上山爬到机巷,瓦斯检查员郭发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感慨,真老了。想想刚参加工作那阵儿,平八矿那条长度八百米、倾斜十八度的上山巷道,爬起来跟玩儿似的。今天,这条巷道才百把米就让自己如此狼狈。他找到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摘下矿灯放在酸疼的膝盖上。灯头散发的热量让关节很舒服。

煤矿井下永远是黑暗的。不用看表郭发林也知道,这个时候地面太阳正当顶,因为肚子饿了。他的生物钟总是那么准确。他瞄了眼手表,果然,十二点十分。他从饭包里取出馒头和榨菜,还有一壶水,开始香甜地吃起来。在井下,啥东西都好吃,就像广告里说的:“吃嘛嘛香”。

幸亏独自一人,如果和大家伙儿一块吃饭,他会不好意思把吃食掏出来。早晨一块乘罐下井时,大老黑摸着他的饭包开玩笑:“老白,嫂子给你带啥好吃的,酱猪蹄?夜黑儿在她身上累坏了吧?”当时,他骂大老黑瞎胡唚,接着关心地问他,掘进头那坑水是不是还在冒泡?

郭发林知道,其他人的班中餐都很丰盛。有肉包子、火腿肠,有人还带着真空包装的牛肉和“乡吧佬”鸡蛋,喝的也是瓶装农夫山泉或者罐装饮料。大老黑工程队这伙子人,班中餐更不吝啬。“在煤矿干活,说啥也不能屈嘴,省钱给谁?”他们说。

郭发林不能跟大老黑他们比,眼前他太需要钱了,他必须省钱给妻子春妮治病——春妮几个月前检查出胰腺癌,中期。那天在医院,医生刚说完病情他就傻眼了,战战兢兢地问:“没法了吗?”医生回答:“咋能说没法儿,手术、化疗、放疗,还有一种进口药,一支一万多,治疗后还能多活两年。”“总共得多少钱?”“十万不多,二十万不少。”他倒吸一口冷气。全家的收入就是他每月两千来块钱的退休工资。这个数目对他是天文数字。

尽管如此,郭发林决心砸锅卖铁也得给春妮治病。他和春妮一块儿长大,一起上学。高中毕业后,他到平原矿务局八矿当了一名矿工,春妮在家乡担任妇联主任。后来,俩人就成了“亲密战友”,结婚睡到一张床上。他这辈子觉得亏欠春妮太多,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她操持,他这个户主反倒成了甩手掌柜。自己年年被评上矿务局劳模,功劳有一半是春妮的。

吃饱喝足,身上又有了力气,郭发林继续往前走。东采区总共一个采煤面三个掘进头,八小时内他要巡回检测三遍瓦斯。郭发林决定先去大老黑那个掘进头。一来那里瓦斯大,二来以前他是那个工程队的人,到那里算是回娘家。

到矿上干活是村里人给郭发林出的主意。为筹措春妮的医疗费,郭发林东一头西一头在村里借钱。可是,大部分人家没闲钱。正在发愁时,有人指点郭发林:“到鑫源煤矿干活去吧,说不定狗剩会安排你个挣大钱的工作。”

“国家不是把小煤矿都关了吗?”

“那是其它煤矿。狗剩能得很,不知买通了那路神仙,他的矿证照齐全允许生产。现在煤价贵得很,出煤就等于出票子,狗剩急着出煤都急红眼啦。你在国家大矿是劳模,井底下的活干得呱呱叫。像你这样的退休工人,小煤矿打着火把都找不着哩。”

郭发林心里豁然透亮。他干农村的活不中,干煤矿的活可是样样拿手,没几把过硬的刷子也评不上矿务局劳模。他担心年龄大了狗剩不要自己。那人说,嘴甜些,狗剩喜欢人家喊他老总。于是,他硬着头皮来到狗剩办公室。

狗剩是本村人。办公室宽敞而豪华,背后的书架上摆满没打开的精装书。他在老板椅上半躺着,两腿翘在桌子上,漫不经心地问:“干活儿?你能干啥?”

郭发林欠身坐在沙发边缘,听到问话慌忙站起来,嗫嚅几下嘴:“狗总……不,张总,井下活我都会干。”

狗剩扫一眼郭发林。“你这个年龄,重活也干不成,就到副井底打信号吧,一月六百块钱。”

郭发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国有煤矿,入井补助也比这多。“你婶子,不,我老婆,癌症,张总,你看能不能让我干个工资高的活儿?”

“想挣钱得到采掘一线去。”

“中,中,采煤、掘进我都不黑门儿。”

“那你去大老黑的工程队吧。工资嘛,计件。多劳多得。”

于是,郭发林就成了大老黑工程队的一名员工。

“老白回来了。呱唧呱唧!”郭发林刚来到掘进头,大老黑就发现了,对正在干活的工人大声嚷嚷。因为郭发林头发白,大老黑不喊他老郭,而是喊老白。大老黑常逗郭发林:“我老黑你老白,咱俩是好兄弟。”这时,大老黑模仿外国人的礼节,给郭发林一个大大地拥抱,把自己长满胡茬子的黑脸在郭发林脸上左蹭一下右蹭一下。

昏暗的巷道里响起一片掌声。

这个队里的人员多来自陕西。郭发林刚到这队那会儿,对这个干瘦老头儿,大伙还不大看得起,但没几天,就对他服气得五体投地。这老头儿,打眼、放炮、架棚、接风筒,干啥都是顶呱呱的。以前,他们的巷道里出外进狗啃似的,郭发林来后,崩出来的断面整整齐齐,架好的棚怎么看都是直线。别说外人,自己看了都觉得舒服。

大家真正把郭发林看作自己人是在那场冒顶以后。那天,运起正在栽棚腿,“唿啦!”一股碎石从顶板掉下来埋到他脚脖。又慌又怕的运起怎么挣扎也拔不出腿。头顶碎石仍在哗哗下落,运起大声喊救命。一块干活的同伴都吓跑了,独有郭发林一步窜到跟前,死劲抱住运起的腰,闪电般把他拽出来。一块巨石可着巷道下落,发出轰隆隆的巨响。郭发林拉住运起跌跌撞撞往外跑,浓厚的烟尘跟着他俩的脚后跟卷出来。一老一少愣了半天才缓过神。运起双膝跪在郭发林面前痛哭。郭发林说:“甭这样,井底下没有见死不救的。”

工人们亲热地围到郭发林跟前。运起好奇地拿起瓦斯鉴定器,问郭发林这个扁平的盒子咋能知道瓦斯大小呢?大老黑调侃郭发林:“一背上瓦斯鉴定器,你就人模狗样成人物了,俺还得在掘进头出苦力。说说,你给老狗送多少钱?”大老黑背地里骂狗剩为老狗。

郭发林对自己成为瓦斯检查员也有点意外。

前天洗完澡,郭发林找到狗剩说巷道支护方式得改变,用锚杆多好,支护强度高,安全有保证还省钱。这个想法,自那次冒顶后郭发林一直想跟狗剩说说。又一想,你一个打工的替老板操啥心?就没吭声。可是没多久,又有一个工人被水泥支架蹭伤大腿。为了弟兄们的安全,他必须得见狗剩。

狗剩问,能省多少钱?郭发林答,咋着算一米巷道也得比架棚省二百块钱。“真的吗?”狗剩两眼放光。“还是老叔为我着想。”狗剩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话题一转他征求郭发林的意见:“别干掘进了,你去当瓦斯检查员吧。”他正在为选择瓦斯检查员发愁。要糊弄煤矿安全监察局,瓦斯检查员必须得是自己人。“你不是想多挣钱给婶子治病吗?”

“中!”郭发林满口答应,只要能多挣钱。

“不过,有一条不知你能不能做到。”

“张总你只管说,哪条?”

“听话,让你咋干你咋干。”

就这啊,郭发林松了一口气。在八矿,郭发林是全矿学习的榜样。矿长大会小会表扬他的劳动态度:让干啥就干啥,干啥就干好啥,真正体现了主人翁精神。“张总你放心,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的为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好,明天你就换岗吧。谁叫咱是乡亲呢。”狗剩难得地客气。“不过,话我得说回来。在村上咱是爷们儿,在矿上就是上下级。活儿干得好不会亏待你。干不好可别说我不够意思。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我懂,我懂。”

郭发林感激狗剩。瓦斯检查员不用出大力,就是路跑得远一点儿。走路再累也没打眼放炮弯腰攉煤累吧?既然人家照顾咱,咱也得对得起人家。办了交接手续,郭发林由掘进工变成了瓦斯检查员。

大老黑和郭发林闹了一阵儿,正儿八经地凑到他跟前:“老哥,这条巷道我咋觉着不对劲。水窝咕嘟得更厉害了。你快给量量,看看瓦斯高不高。”郭发林向那窝水看去,果然,一串串气泡从水底直往上冒。水面像开锅一样。

郭发林慌忙把吸气皮管伸往巷道顶部,捏了几下皮囊,仔细观察仪器。乖乖!瓦斯浓度达到3。

“多少?”大老黑凑过来问。

郭发林支支吾吾地说:“不高……,没事。”

往瓦斯牌板填数据时,郭发林先偷偷往两边看看,然后心虚地写上0.8这个数字。这是他第一次作假,心脏咚咚跳得像打鼓一样。

狗剩对他交待,瓦斯数据,无论井下的牌板和还是地面的报表,填写时都不能超过1。真实数据只能记在心里,打死也不能往外说,特别不能让煤矿安全监察局的人知道。要让他们知道了,矿上会挨罚甚至被停产。

郭发林要到其它工作面去检测瓦斯,大老黑郑重地喊住他:“老郭,这两天你多往俺这里跑跑。你虽说不是俺老家的人,可也是一个队里共过事的弟兄。这条巷道有点邪门,不光水窝冒泡,炮眼里也咝咝发响。听说瓦斯浓度达到5就会爆炸。我把这帮人从老家带出来,还得把他们全胳膊全腿地带回去。”

郭发林嘴里“放心放心”地答应着,像做贼一样溜掉了。

奶奶的,都是钱闹的。郭发林半路上直恨自己是个贱骨头。以前自己在平原矿务局年终表彰大会上,腰板笔直披红挂彩,接受矿务局局长亲自颁发的奖状,拍照的闪光灯把眼都快晃花了,那时是多么风光。现在,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为了几个臭钱自己把自己作贱成啥了。大老黑说得对,得多往这条巷道跑,瓦斯浓度达到3虽然不会爆炸,但离爆炸只差两个点,可不敢不当回事儿。郭发林想起刚参加工作时师傅给自己说的话,瓦斯是老虎,别看看不见摸不着,发起脾气就要吃人。这个矿管理混乱,串连通风,电器失爆,扇风机不知啥时候就停下来。万一停风导致瓦斯积聚,万一产生火花——这在鑫源煤矿是经常发生的事。郭发林不敢再往下想。他似乎看到了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冷汗顿时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春妮的命是命,其它人的命就不是命吗?“谋财害命”!这四个字忽然蹦出来。郭发林像是被人当胸重重打了一拳。你这个混蛋,你又不是不知道瓦斯厉害,弄虚作假丧良心啊!亏你还是个劳模哩,亏你还是党员哩,你白吃共产党几十年饭了?你连包工头都不如!你,你,你是条狗!人家扔根骨头你就摇尾巴。郭发林狠狠骂着自己。当即决定返回机巷,让大老黑撤退工人。

大老黑光着膀子正指挥工人打炮眼,对郭发林这么快就返回来感到有点意外。郭发林耳朵贴到煤壁上,尽管风筒呼呼响着,仍能听到瓦斯“咝咝”释放的声音。他急忙重测一下,瓦斯浓度比刚才还高,接近4。

郭发林果断地对大老黑说:“瓦斯超限,快撤!”

大老黑向周围大喊:“不干了,走!”

工人迅速往外跑,运起却往里走。郭发林喝问他:“干啥去?”

“我的新工作服——”

郭发林一脚踢在运起屁股上,“啥时候了?快走!”

工人迅速撤到大巷。郭发林对大老黑说:“你快领人升井。我让调度室通知其它工作面撤人!”说完,立即拿起附近一部电话。

郭发林在电话上汇报完毕,问大老黑咋还不走?大老黑说等你。这时,电话“丁铃铃”响起来。郭发林又拿起话筒,调度员说:“张总要和你说话。”撤不撤人,调度员不敢当家,汇报到狗剩那里。

郭发林说了撤人的理由。狗剩在电话里冷冷地说,我的矿干四五年了,瓦斯经常超限都没出过事,怎么你一当瓦斯检查员就屌歪蛋疼了?郭发林急扯白脸地分辨,可能碰到地质构造了,也可能煤采得越来越深,……反正瓦斯真地高。安全规程规定,瓦斯浓度达到1.5就要撤退人员,现在都快到4了,随时有发生爆炸的危险。“放你娘的屁!”狗剩在电话里大骂:“都按规程办事儿,老子就不要生产了。让你当瓦斯检查员时咋给你说的?听话,让你咋干你咋干。动不动就撤人,你让老子喝西北风?养你还不如养条狗!”

郭发林的血忽地涌上脑门——长这么大还没人这样骂过他!村里人说,狗剩为了钱啥缺德的事都能干出来。那时,他还以为是眼红狗剩,就像有些人说的“仇富”,现在看来,这家伙的心真是黑透了。他直想和狗剩对骂,又想不是对骂的时候,通知其它工人撤退要紧。指望调度室通知显然不可能了,郭发林决定亲自跑去通知。

“别犯傻了,快走吧!”大老黑扯住郭发林的胳膊。

“井底下只有救人的,没有见死不救的。何况我是瓦斯检查员。”郭发林挣脱大老黑,往大巷深处跑去。

大老黑急忙带领本队的工人升井。刚到井上就看见狗剩站在井口附近,正在比比划划地同人说什么。大老黑心想,坏了,肯定得挨骂。他绕弯躲着狗剩走。不过,狗剩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原来,采区变电所跳闸,大半个井下停电,狗剩和调度室的人正忙着处理,没顾上找大老黑的事。

大老黑没像以往一样去洗澡堂,而是一直坐在井口附近。他要等郭发林升井。他已计划好,等郭发林出来,到小饭馆要两斤猪头肉一斤宝丰酒,他俩要痛痛快快喝一场。郭老白是个好弟兄,和这样的人交往,值!大老黑焦心地等啊等,始终没见副井绞车转圈。采区变电所送上电不久,忽然,从井口窜出几十米高的火焰,紧接着是几乎把人震晕的巨响,——井下瓦斯爆炸了!

大老黑趴在地上双手狠拍地面,撕心裂肺地叫了声:“郭哥——”

十几天后,大老黑和他的全部民工离开鑫源煤矿。离矿前一天,一个阴云沉沉的上午,大老黑领着全部老乡,来到山洼里一座新坟前,他摆好两瓶酒和一包猪头肉,大喊:“跪下!”四十多口人齐刷刷跪成一片。他又喊:“磕头。”随着口令,一大片脊背伏下升起,升起又伏下。鞭炮在山间清脆炸响,黄表纸在坟前熊熊燃烧,纸灰像成群的蝴蝶飘向天空。大老黑含着眼泪打开酒瓶,缓缓围绕坟头浇了一圈。啜泣声从人群里慢慢升起。大老黑声泪俱下:“郭哥,不是你俺这几十号人都回不了陕西。俺弟兄们啥时候都忘不了你……”

飘浮的青烟聚在树梢旁不再上升,平平地弥漫在空中,就像郭发林那花白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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