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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皓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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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哥是天神

 

            温皓然

 

[1]

 

我父母刚成家的那时候,并不是居住在我儿时记忆中的、与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的那座繁荣热闹的院落里,而是单门独户自己另过的

这其中的原因,大约是因为我那位善良淳朴的祖父大人,打从内心里不愿意接受自己的独子冒险去娶一个来自千里之外的天津知青罢。他必然是认定了,像我母亲当时那样的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娇小姐,只要上面一有文件下来,她必定是说走就走的

我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据说,是一位极聪慧、长相极为俊美的男孩。只可惜,他在这人世上,就只活了四个多月

他的人生,从来到去,简直就是一个传奇。

我小的时候,常听我母亲含泪给我们讲起他的故事,说在他出生前的一个大雨夜里,那晚的惊雷霹雳,简直就要把全村的屋顶都整个地掀了去。那雷声大得简直百年不遇。后来,一个惊雷,居然把那扇已经被我父亲上了插销的房门都给炸开了。我母亲当即吓得毛发倒竖,心无所知。我父亲生怕她受惊吓过度,只得编谎说,是自己刚才出去,回来时忘了带上插销了。好半天后,见我母亲终于渐渐地定下神来,他自己却又不禁疑怪起来:自己记得清清楚楚,那插销明明是亲手插好了的,房门究竟是怎么被炸开的呢?更奇的是,上去一看,那把插销居然还好好的待在门上,竟是毫发未损

当晚,他们居然做了一个同样的梦:一个特别漂亮的小男孩,连声向自己哀求着说:“求求你了,快救救我,雷公在追我呢!”他们便问:“救你?我什么东西也没带着,怎么救你呢?”那小男孩便说:“你把脚伸出来,让我藏到你的脚底下去,就行了!”

梦中的我的父亲和母亲便都将自己的脚伸了出去,将他踩在了脚下……这时,他们的梦醒了,外面的风雨雷电也都停了。没多久,我们的那位至今被村里的老人们提起来,仍旧众口称赞的天神一般的大哥,就出生了

我小的时候,总是会看见我母亲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一个地方出神。她总是会情不自禁、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起我们的哥哥来,说他是如何天性颖异,相貌是怎样的世所罕有。如果仅限于我母亲自己这么说,我们一定会产生怀疑,会认为一定是有作母亲的因素在里面,所以难免会有许多被夸大之处。然而,凡是我们家族里见过他的那些长辈们说起他来,都会无一例外地大竖拇指、称赞不绝:“啧啧!那个娃娃,那长得可真叫一个好!就像是从那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我们才不得不打从内心里深深地信服起来:说不定,人家就是从天上下来的呢。总之,我哥哥的到来,为我的父母带来了无边的喜悦与幸福。尤其是对于一生有着六个女儿、却只一个独子的我的祖父母而言,则更加是欢欣已极

我哥哥四个多月时,有一天,我大姨的婆家来人说,我大姨又病倒了,就连刚刚出生的我的大表姐也病了,浑身烫得吓人。我妈妈听了,就一把抱起我哥哥,和那人匆匆赶过去看望我大姨母女去了

等到傍晚再回到家里时,我哥哥不知是由于在路上受了凉,还是在我大姨家里时,我大姨的婆家人给他乱吃了什么东西,又或是感染了我大姨母女的病气,反正是一回到家里,就发起烧来。到了晚上,浑身已经烫得像个热火罐子一样了。我父亲本是懂医的,我们姐弟几个小的时候,但凡有谁遇到打针吃药的事,大多都是经我父亲之手给医治的。

只是,那天,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父亲面对自己年幼的爱子,他捏着针管的那只手,却就是颤抖着,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更加扎不下去。

后来,总是因为我哥哥烧得实在太厉害,我妈妈的哭声惊动了好心的邻居,他们便帮忙过去把村子里的那位著名的赤脚医生给请了来。那医生检查的结果,就是给我哥哥那小小的身体上,到处都扎满了银针。后来,竟又捏起一根又粗又长的大针来,要在他的脑门正中央施针。我妈妈惊得又哭又嚷,直说:“这么小的孩子,这怎么可以!”坚决不让。后来,竟被那医生一声吩咐,被两旁的人硬给拖出门去了

通常,我母亲每当讲到这里的时候,那眼泪,就会如同瓢倾的一般。每每都会哽咽不已地直说:“真让人难以置信,就算是大人,全身被扎得像个刺猬一样,都一定是难以忍受的,可他才那么巴掌大的一个孩子,居然懂得安慰大人的心。明明都已经疼得难以忍受了,却还怕我看了会伤心,就硬是忍着满眼的泪,一声也不肯哭出来。等那个医生离开了,我再赶进去看他的时候,他硬是又强咽着满眼的泪,还只管朝我咧嘴直笑呢!小喉咙里,早已经呼噜噜的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咳,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连话都还不会说呢,他怎么就能那么懂事呢!”

那时候,我们姐弟几人,每每听到这里之时,每个人那小小的心脏,都会为之深深地震撼不已。我和姐姐甚至在私下里,还多少次悄悄议论过:“咱们的哥哥,一定是天神下凡!”

我哥哥的最终离去,正是因为那根扎在他脑门正中央的又长又粗的银针所致。那晚,就在那位医生离去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便已经开始呼吸困难了。我爸妈只得连夜抱着他又赶去了县医院。主治医生接过去一看,气得满嘴直骂“混账”,问究竟是什么样的庸医,才会在这么小的孩子的脑门上给乱扎针的!

说来也怪,那晚,我母亲才一走进那县医院的大门,就睏意大生,她说她从来都没有像那晚那么睏过,人还站在医院门口,就已经睏得要一头栽倒过去了,无论她是怎么努力地想要睁大眼睛,那双眼皮,就是涩重得像是有几千斤的一般。

“自己的孩子生了重病,当妈的却睏得睁不开眼,那就不是什么好兆头!”这大概是我自小到大,从我母亲那里听到过的被她重复的最多的一句话了。

我母亲最终当然是没有再见到我的哥哥,她对他的最后的记忆,就是他被医生接过去之时,仍就拼了命地转过那张火烫的小脸来,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直追着自己的母亲,嘴角两边,仍旧努力地想要再向她挤出一个笑容来

深夜里,我母亲“唿”地一声惊醒过来,睁眼一看,自己却是在我爸爸的六婶家里。她顾不上去问身旁的六婶,自己究竟是怎么睡到这里来的,连鞋也没穿,就哭着没命地向着夜色里直冲了出去。

当然,那六婶家里的大小人等,都已经被惊醒,纷纷追了出去。不然,我母亲必定是要在那黑漆漆的深夜里,乱转上半天的。可能真的就是母子间心灵相连的一种感应吧,当我母亲浑身冷汗地跑进那家医院的大门,跑进我哥哥输液的那间病房时,病床上,躺着的,竟是我的那位两眼红肿的,刚刚赶过来的祖父。

我母亲当即便两脚一软,瘫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满院的医生护士们也都泪流不止。

后来,据我爸爸说,我哥哥去的时候,正是我妈妈在六婶家里惊醒的那个时间。

母亲的故事,每每讲到这里时,自然是无法再继续讲下去了的。围坐在她身旁听故事的我和姐姐(大弟那时尚小,每天除了傻吃傻睡之外,几乎什么都不会),就都纷纷怀疑起来:“一定是我们的哥哥长得太漂亮了,给他看病的医生太喜欢他了,就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的把他偷回自己的家里去了!一定是的!”

因为我哥哥的离去,听说我爷爷后来几乎天天都与我奶奶生气吵架,我奶奶竟气得好几次差点上了吊。而我的那位向以“温厚纯善”著称的祖父,也在一次大怒之下,愤然走进了他的那位每日里供着各路“大仙儿”的养母的“神堂”里,举棒砸翻了神案上的香炉

而之前,彼此从未红过脸的我的父亲母亲,也渐渐开始变得爱争吵起来,而且,总是因为一点点的小事,就会大动肝火。

我出生之时,我的父母早已经搬去四牛头,和我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生活了。家里的六位姑姑,也已经有四位都嫁了出去。就只剩下了年龄最小的五姑和六姑。说起我的这两位姑姑来,那可真是像极了《红楼梦》里王熙凤形容探春和贾环的那句话来:“真真一个娘肚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的五姑,是我所有姑姑里,个头最小的一个,据说,大约我奶奶是因为女儿生的太多,所以她一出生,我奶奶见又是一个丫头片子,气得一把拎起来直接丢进了脸盆里,一面就喊来了我大姑,让她去舀一瓢凉水来,把这个毛孩子给浸死了。当时也就只有十一二岁的我的大姑脆生生答应着,跑过去,就果真舀了满满一瓢凉水来,对着自己刚出生的妹妹,劈头盖脸地浇了下去。之后,又自行往那盆上扣了一个盖帘板,静等着小妹咽气。也是我这位姑姑命不该绝,小小的一个人儿,在那凉水盆里被浸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我爷爷收工回来,她居然还在那水盆里嘤嘤呀呀地挣扎着。

我那天性淳善的祖父,见了那残忍的一幕,是否与我奶奶发生了争吵,我是不得而知的。总之,因为我爷爷的及时回家,再加上我五姑自己的命大,她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活是活下来了,但身高却一直到成年,始终都没能长上去,又且肤色黧黑,鼻梁两旁还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雀斑不说,整个人看上去,也都显得圆滚滚的,简直没有一丝女孩子样儿。总之,就是长得特别难看的那种人了。幸而她平时见了外面的人,总是特别的爱笑,性格也会变得十分谦和,所以,倒也还不至于让人十分的讨厌

而我的六姑,不但生得亭亭玉立、唇红齿白,十七岁时就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一。更兼肤色鲜洁,眼眸如虹,总之,她们姐俩往一起一站,一个像是下凡的仙女,一个像是转世的夜叉。在我的记忆中,她们俩唯一最相像、一致的地方,就是和我奶奶坐在院子里,例数我妈妈的种种不是。又是她怎么两手扎起,简直什么都干不来啦,又是她如何一天到晚的,就只想着往她那姐姐家里送东西啦,对她姐姐家里的孩子们,简直比对自己的孩子们还要亲啦……平心而论,天地良心,在我的记忆里,我妈妈除了农活干得实在是不怎么在行以外(其实,以她一个自幼在天津的小洋楼里成长起来的大小姐,能把一个农村的大家庭操持得那么成体统,那也当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干嘛非得要求人家最好是能一肩挑起200斤重的麦子来,才算是她们所认为的好样的呢?那岂不是强人所难,不从实际出发吗?至于她怎么对我大姨,那她天生就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对自己唯一的亲姐姐,一个年重病缠身的可怜的人,就算再多一些关心,也是人之常情罢),其他任何方面,她都绝对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媳妇,好母亲。可她一直到去世,为那个家里上上下下的人付出了那么多,除了我爷爷最后终于被她的大善大孝彻底感动了之外,其余的人,竟都对她没有最起码的公正可言

我五岁那年的一个严冬,和我妈妈一起下乡到内蒙去的大姨病得奄奄一息,先几日,她婆家还尽力迎医问药,延至半月,病情竟越发沉重下去,看已是形销骨立,她家里也就实在没法了。最后,竟又连番派了人来,再四催促着,让我母亲赶快过去看看,因为很可能,就是最后的一面了。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的那位曾经是“天津黄家花园最美丽的大家闺秀”的大姨,就一直都是病恹恹地躺在炕上的。再不然,就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反正,在我那记忆力超强的大脑里,对于她能下地健康行走的影像,几乎等于零

当时的我母亲一听,就忙忙的领着我(我的弟弟那时候,早已经被闻讯而来的,我的奶奶一脸怒色地抢了过去),赶过去看望大姨去了。

那天我母亲气得和我大姨的婆婆大吵了一架,又百般按捺不住,跳上去打了我大姨夫两个大耳光之后,就把我扔给了我大姨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婆婆和几个被吓呆了的表哥表姐们,一个人匆匆赶去了中后旗的知青办,去为我大姨追讨医药费去了

直到黄昏时分,她才脸色铁青地坐着辆摇摇晃晃的班车赶了回来。无功而返再加上看见我居然跑上了公路去等她,母亲气得险些动手打我,巴掌扬了几次,终于还是没有打下去。她一把将我抱起来,一路掰着嘴我:以后千万不可以一个人再跑上公路去玩,因为那样非常危险!要是你再出了什么事,你还让妈活是不活了?”又说,“你都已经五岁了,你哥哥只有四个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怎么心疼大人了!”

我连忙满口向她保证说:“妈,以后,我绝不会再犯。”

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都绝不会在人嚷车闹的地方多加逗留,更加不会在那些车水马龙的路面上蹦跳急走大约就是因为当初对母亲许下的这个承诺所致罢。

那天,尽管我母亲十分生气我大姨的婆婆居然对我是那么的不负责任,但还是抱着我又回去看了大姨,还非坚持着亲自给大姨喂下去了一碗粥汤之后,才向我大姨安慰着直说:“他们让我明天再过去领钱。今天过去的时间有点晚了,放心吧,我今天,已经把所有的手续都填好了,明天,钱一定能领回来!”

转天一大清早,我母亲便又带着我,长途跋涉地直接赶去了中后旗知青办。那是怎样的一个冬天啊,暴风雪打在脸上,就像刀箭一般。

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午饭的时间了。妈妈顾不上吃饭,在旁边的一个小商店里给我买饼干时,见我只管盯着柜台里的一个毛茸茸的粉红色大洋娃娃出神,就拍着我的脸,问:“你喜欢?等妈一会儿拿回钱来,一定给你买。”

我听了,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竟连冷都忘了。可当我们后来到了那知青办的时候,又一位新负责接待的同志在听明白了我母亲的来意之后,就又是领导在开会,又是如此这般的百般推托着,根本就不想给解决。从我母亲和对方的对话中,我才恍然明白,昨天,她是对我大姨说了谎的。人家根本从一开始,就没答应过要给她解决这桩事。我两眼芒芒地看着我的母亲一路耐着性子,陪着笑脸,向人家几乎把话说尽,那里面来访的人们,走了一拨又一拨,事情给解决了一桩又一桩,却仍就只是让我们母女坐在那里干等

后来,我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了,便一怒而起,拍着桌子问:“这事你们今天到底给不给解决?”负责人向屋顶翻了一个白眼,粗着嗓门说:“领导们都在开会,你这不是个小事!要不,还是等过完了年,你再过来试试看吧!”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我母亲一个箭步上去,挡在了那人的面前说:“该说的话,我可都已经说完说尽了!我再说一遍,我们当初一起下乡来的七个女知青,现在已经是疯的疯,死的死,如今,可就只剩下我们姐妹两个了,而我姐姐她现在也正病得就剩下了半条命!你们今天要是再不给解决,她就只有等死了!”也是她愤怒已极,转过身去,上去就把个水缸给推倒了,也不知又抢上去拎起个什么物件来,竟把那水缸当众给砸了

我看见,那水缸的碎瓷片火花一般地在她的脸庞周围四下迸溅着,她的脚下,早已是连鞋带裤脚,都被那汩汩的水流浸透了

满屋里的人,立时炸开了锅。所有的工作人员,瞬时都喧喧嚷嚷地一起围了上来,满嘴里直嚷着:“了不得了,知青这是要造反了!”

眼见对方人多势众,就要动起手来,我吓得一把抱起拳头来,在心里向天高喊一声:“哥哥!请你在天上保佑咱妈呀!”

就在这时候,只见外面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相貌庄严的女旗长,一路飞走了进来。那位女旗长了解了情况之后,当下便向众人发话道:“知青的事不能耽误!马上给解决!又向那位负责人吩咐说:“她们家既然是两个知青,这眼看也就过年了,那就把两个人的补贴都一起给了!给拿400块钱,再拿两件军大衣,两床新军被!”

当我母亲喜出望外地领取到了这些钱物,当她像只骆驼一般的,把自己的胸前后背都挂满了物品时,她也并没有忘记,又带着我回到了那个来时经过的小商店里去,兑现先前的承诺

当我听到那个漂亮洋娃娃要十二块五之时,满心的激动和喜悦之情,顿时便化成了一腔冰冷。好半天之后,只得硬起心肠,指着立在旁边的那个小小的绿色的塑料娃娃,向我母亲轻声说:“妈,我喜欢那个。”因为我听见,我母亲才刚顺口问了一下它的价格时,售货员说,那个只需要两毛钱

我母亲一脸迟疑地俯下身来看着我直问:“傻子,那个粉红色的多好看呀,又大方又洋气,你怎么倒喜欢么个小不点呢?

我仰着头,无比坚定地说:“我不喜欢粉红色。”……多少年之后,这幕场景,还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掠上我的心头来。以致,时间都过去了这么许久,每每回想起来,我还是会禁不住流泪。这,究竟是因为我母亲的不易,我母亲的坚韧,还是因为她在那般艰难不易的生活中,却仍旧那么疼爱自己的孩子,我倒也说不清楚。但我却深切地知道:当一个年纪尚不满五岁的孩子,能懂得从心底里去心疼大人时,一定是被大人的种真实不易的生活,深深震撼所致。

 

[2]

那天,我们自中后旗知青办回来时,我母亲首先过去,把领取到的一大半财物都留给了我大姨。她婆家的人才连忙拉车套马的把她送去县医院救治去了回到家里后,我母亲又把她自己的那一百五十元钱和一床新军被,全都上交给了我奶奶,自己就只给我父亲留了一件军大衣

当晚,我父亲试穿那件新军衣时,简直越发英俊威严得无以言说了。我们几个小不点儿,都围在身边,又跳又笑地拍巴掌。

以当时当地的生活水平,十口人一家的人家,过年时,只要有几元钱,就可以过一个相当丰盛、荣耀的新年了。就算是有七八个壮劳力的人家,一家人辛苦劳作一年的工钱,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就是这些。所以,我母亲拿回家的这些钱来,尤其是在临近年关之际,无论怎么说,也算得上是奇功一件了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却只让我奶奶高兴了不到两天的时间,第三天,她便又气吼吼地坐在炕头上,和我五姑你一我一句地数落起了我母亲来。当时的我,正站在地上,拿着母亲给我买回来的那个小小的绿色塑料娃娃,逗弟弟玩,我两手轻轻一捏,那娃娃后背的那个气里就会发出美妙的声响来,弟弟便会欢叫着向我露出他那才刚长了两颗的牙齿来,一面伸出两只肥厚的小熊掌来,也要扑上去捏那个娃娃。

我一面逗弟弟,一面听着她们母女不停地数落我母亲。原来,竟是我母亲把自己的五十元补贴款也给了我大姨的事情,让她们知道了。

这可真是奇了,她们究竟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呢?

那天,回来的路上,我母亲一再嘱咐我,回去后不要多嘴,就连她砸了人家的水缸,差点跟人家的一群人打起架来的事,她都不让我说,就连我爸爸也不能告诉的

我当时还疑惑地直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爸?那群人那么坏,谁让他们对你瞪眼乱喊来着?要是我爸爸过去找他们评理,一定会把他们全都给被吓趴下了,哼,我爸爸最厉害了!”母亲便连声禁喝道:“傻子,你可千万要听妈的话啊!人家可都是公家的人,不管是谁,惹着了公家的人,那可是要被送进监狱去劳改的呀!”

我顿时吓得一口凉气直浸心窝,好半天之后,才问:“那你刚才怎么就不怕呢?”

母亲笑道:“妈是知青,是受公家保护的人。”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便连忙说,自己回去后,保证什么也不会说的。

我年纪虽小,可是记性极好,何况又是妈妈的深嘱,所以回家来的几天里,对于我们在知青办所发生的一切,我都是只字未提的。我母亲自然更不会自己说出去,那么,我奶奶究竟是怎么这快就得到了这么准确的消息的?

后来,我听见我五姑越说越过分,不由心头火起,唿地转过向她喊道:“哼,还是先把你脸上的那些鸟㞎㞎洗干净了,再去说别人罢,鬼也比你长得好看一些!”

话音未落,我便一眼看见了我奶奶气得回过身去,一把抓起了窗台上的鸡毛掸子来,我把手里的那个塑料娃娃向着墙壁上愤怒地摔了出去,转身就风一般跑出去了站在寒风滚滚的院子里,仍旧越想越不能伏下这口气去,便站定了,隔着窗户向里喊道:“我妈妈给你们拿回那么多钱来,她自己一分都没留,你们还在背后这样说她坏话!你们到底还讲不讲理了!”

我奶奶终于气得拎着鸡毛掸子一路直追了出来,我便又闪电一般直冲上了搭建在南凉房旁边的土楼梯上。站在那土楼梯的最高层,便又转回身来向她继续宣战。我奶奶站在那楼梯的下面,气得把那柄鸡毛掸子只管向我没头没脸的砸将过来。不幸的是,却总是被那呼啸而过的寒风接三连二地给挡了回去一扔一捡之间,很快,她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因为,她是站在凛冽的逆风里。而我所站的方向,却是顺风顺水。

当时,我站在那土楼梯上估摸着,她总还不至于要用她那双被裹成了半残的小脚,追上楼梯来的。不过,即便是她追上来了,我也不是不能再翻上那南凉房顶上去的。要是她再追上房顶来,我可以翻身跃下房顶后面的柴草垛子,再从那柴草垛子上一路出溜下去,就可以绕上西面的那排矮墙,踩着那矮墙,又可以跃上西面那一排几间的粮仓顶去,而那粮仓的尽头,就又是一个搭建在正房旁边的,更高的一座土楼梯,她要是还步步紧逼,不怕我冲上住房去,把房皮跳塌了,那我也只有豁出去一试了

那天的那场祖孙战,总有两个小时以上。一个是五十多岁的祖母,一个是五岁的孙女,两个个性鲜明而又分外倔强的女子,算是在那凛凛的寒风里杠上了!

后来,我五姑抱着我弟弟也出来了,弟弟在他那厚厚的小被子里探出罩着大厚棉帽子、紧裹着大毛绒围脖的小脑袋来,看着我忽而霹雳般地冲上了房顶,忽而又像一道闪电一般地出现在了粮仓顶上,不禁在下面乐得又蹬又叫。五姑一眼一眼地向着我所在的方向剜了过来,嘴里不停咒骂着:“夜叉!”

到了后来,我奶奶只要向我所在的方向一瞄过来,或是一有扬手的动作,我便满房顶满粮仓的闪电霹雳一般地奔跑飞跃起来,就像是一只翻飞在暴风雨中的激怒的海燕一般。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一个只有五岁的小人儿,在寒风凛凛的高处,在那楼梯、房顶、粮仓之间,箭一般地任意穿越,竟是那般的顺风顺水。现在想想,即便换了是大人,只要脚下有一个不利索,或是失误,都极有可能被摔个脑残骨裂的。

僵持到黄昏时分,我奶奶终于累得甩手悻悻地回屋去了。我也累得彻底翻身瘫在了房顶上。忽然,我看见头顶上空的一片云彩里,清晰地呈现出一个手执神器的天神一般的形象来。

难道,又是我的哥哥?又是我的哥哥在天上保佑了我的吗?

我的眼泪迅即淌了满脸,我是多么想对着那高空高喊一声:“哥哥!”然后,请他下来,带着我从此永远地离开这个凉薄冷硬的地方!可,却是又累又委屈得就连嘴皮儿都再也动弹不得一下了

我的故乡一带,多有沙丘遍布,那里是锁阳的繁殖地

每年的五六月份,锁阳便开始露出地面,到了七八月时,便满眼都是那种深红色或棕褐色的直立在地面上的圆柱状的东西了。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个弹出地面的紫褐色手榴弹一般

我也是直到多少年之后,才知道,这种我儿时记忆里的“怪咖”,竟然就是李时珍在他的那本《本草纲目》里,所记载的“不老药”呢。而当我兴冲冲地想要拜托家乡的亲人们再去替我挖几只,寄过来时,才被告知,它们早已经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们,连根都刨绝了。而且,不仅是我的故乡,听说,所有原本盛产锁阳的地方,都已经很难再见到这种神奇植物的踪影了

说起锁阳的味道,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神奇美妙,反而有些木肤肤、药腥腥的,实在没有多好吃。而我记忆里的锁阳的味道,就更又比别人多了一种凄凉的滋味小时候的夏日里,我们一群小孩子们,常常都会七八成群地跑进沙窝里去玩那被太阳晒得四下里光闪闪的、有些烫脚的沙土地上,不时就会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来,接着,就是一群疯小子们,哄抢着滚成了一团,那,便是他们发现了锁阳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锁阳这种东西,似乎只和男孩子们特别有缘。因为,整个沙窝里,从早到晚,几乎全部都是男孩子们的笑声。当然,偶尔几声的女孩子的笑声,也都是那些有哥哥的女孩子们的

慢慢的,同来的几拨人里,就明显地分成了两大派。一派是欢声笑语、红霞如醉的“收获帮”,一派是内心沮丧、眼若铜铃的“寻找帮”

其实,并不是女孩子们的眼睛不够尖,而实在是因为,在那“狼多锁阳少”的情形之下,即便你是最先的发现者,可如果你不是既眼灵又身快,首先屏住了呼吸,一个箭步飞上去把那锁阳扑住的话,就一定会被别人捷足先登,给抢了去的。

我们女孩子,当然不能为了这一口吃的东西,去和那群野小子们去拼粗野的。

正当我焦躁得猛然一脚踢向了沙土时,就听见身边的“三儿,尖叫一声,就箭光一般地向着前方直蹿了出去。

等我们赶上去看时,才发现,那堆被她伸出双臂紧紧扑住的东西,竟然是一堆动物的粪便。

身边的众姐姐们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的,都颓丧得再也说不出话来。我气得只管没命地向着脚下的沙地踢了起来。那可真是一脚一个深坑,两只漂亮的花鞋子里,早已经堆满了细沙。在沙土地里踢沙的结果就是:没风的时候,一切都好。只要有一丝风掠过,那踢起的沙子,便很可能会扑自己一脸一嘴

那天,我就被自己给扑了满脸的沙子。因此,我便可以趁势揉着眼睛哭了:“该死的沙子,迷了我的眼!”

我姐姐连忙跑上来替我吹眼睛,一面软言抚慰道:“其实吧,锁阳这种东西呢,并不怎么好吃的。而且吃多了,是会流鼻血的。”

我生气地别过脸去,脖子梗得像个拨浪鼓一般,心里气呼呼地想:“你要是能给我多多的找着的话,我宁愿流鼻血!”

这时,我果然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夏彩丽一手使劲地捂住一边的鼻孔,一面猛地把头往上仰了过去,直挺挺立在那里,好半天不言不动,活像个梗着脖子等着让雷劈的人

就听我姐姐在我耳边笑道:“看见了吧,她那就是因为锁阳吃多了。”

好在后来,罗瑞芳的哥哥走过来,把一大段已经削了皮的、露着白色果肉的锁阳,递给了我姐姐。我姐姐立刻便掰了一块,放进我的嘴里,我那满眼委屈的泪花,才总算是收了回去

那天,罗瑞芳的哥哥在离去前,接三连四地往我们这边跑,先后至少给我姐姐运送了半打或整或零的锁阳来。

我姐姐除了悄悄地替我藏了一整根在自己的口袋内,其余的那些,都被她均分给了身边的那些还一直没吃着的女孩子们。

正当大家欢天喜地地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天降的喜悦之时,忽然夏彩丽迎面走了来,一脸凶神恶煞地向人堆儿里直嚷:“快把锁阳都交出来,罗瑞芳她哥就是个叛徒!他自己臭不要脸,喜欢人家小燕(我姐姐的名字),就把大伙的东西偷出来,他送人情!

罗瑞芳姐妹听了,气得站起来直骂:“你少放屁!”话音未落,竟被她一掌一个,都给劈翻在了地上。趁着我们都去拉扶罗瑞芳姐妹之际,她又恶狠狠地上去,从“三儿”的手里把一段锁阳生夺了过去,一面还指着“三儿”的脸直骂:“就你这丑八怪的样儿,你也配吃我们的锁阳!”撕扯中,竟将“三儿”嘴角的一层油皮都给撕了去。

“三儿”凄厉地哭了起来,一面捂着鲜血淋漓的嘴角,一面便冲上去和她拼起命来。我们身后的六七个女孩儿,也都争争嚷嚷地纷纷替“三儿”鸣不平,一质问那夏彩丽:“凭什么欺负人!”夏彩丽一面将“三儿”的头,死死地卡在她的肋间,一面凛凛地向我们发话道:“哼哼,就欺负她了,你们敢把我怎样?告诉你们,你们谁再敢咋翅儿,我就喊我哥来!

人群里立时便静默了下来。显然,大家都被她这句话给震慑住了。因为她那哥哥,当时已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铁塔一般的壮汉了。

后来,她竟将“三儿”一把按在了沙土里,“三儿”整个脸朝下地伏在那沙土里,直哭得呜咽不绝。她则乐颠颠地骑在“三儿”的身上,笑声不止。

我在旁边,早已气得火星乱迸,便使尽全身的力气,向她怀里猛撞了过去。居然把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嗵”地撞飞出去多远

我姐姐见了,吓得飞赶上来,一把就把我拉回来,紧紧藏在了身后。

我一面挣扎,一面探出头去向夏彩丽怒喊:“你有哥哥就了不起了吗?你有哥哥,就可以随便欺负别人了吗?哼,我们也有哥哥!”

身边的众人一听,先是一怔。接着便又是你看我,我看你的,都说不出话来了。

就见夏彩丽“腾”地翻身站了起来,拍着两只手上的土,就冲我追了上来,一面仰面朝天冷笑道:“哼,你们也有哥哥?呸,你哥在哪儿呀?那你倒是把你哥给喊出来,让我们看看呀!

我向她怒喝道:“哼!我哥哥在天上!他是天神!”又说,“你要是再敢随便欺负人,小心我哥用雷把你给劈死了!”

刚刚才站稳了的夏彩丽,顿时便笑得又直挺挺栽倒在了地上,手刨脚蹬地满地打起滚来:“哎哟,我的妈呀!可笑死我了,她哥在天上!她哥是天神……”

而我们这边的众姐姐们,包括我姐姐在内,也都忍不住,一起都大笑起来。

就连“三儿”,也咧着她那张沾满了沙土和血迹的嘴,掬腮攒眉地笑了。

 

[3]

我小时,常能听到当地的大人们盛传我母亲“三打白骨精”的趣闻。

“白骨精”,是村里一户专门喜欢到处整人、害人的村干部的家属,整个人又粗又壮,往那里一站,活像一座大黑塔。之所以被人送了个“白骨精”的雅号,是因为她本人姓白,而并非她的皮肤生的白的缘故。

我的那位勤劳善良、一生都安分顺时的祖父,大约怎么都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因为带领着一家人埋头苦干,结果,却让自己跻身进了“大地主”的行列。而他之所以被划分成了“地主”,还是“大地主”的原因,竟只是因为,当年的粮仓里多打了几袋粮食,羊圈里多出生了十几只幼崽。而最终,将我祖父的“大地主” 成分办成了铁案的人,正是这“白骨精”的男人——一个人前人后,称我祖父为“七哥”的人

因此,我的父亲,从此就只能被彻底中断了学业。尽管,他之前在我奶奶大病的时候,不得不向学校里告假,回到家里去,主动替家里分担了重担,后来,再回到学校时,已经耽误了四十多天课程的他,竟然依旧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取了县里的一重点高中。

尽管如此,那些手里随时掌握着他人命运的村干部们,还是一致决定:决不能让这地主家的狗崽子再去念书了!再念下去,他回来是要反天的了

在那场人性与良知都泯灭到了无以复加的浩劫中,我祖父一家人,可算是经历了无以数计的奇冤大耻。好在,我祖父因为平日里人缘极好,每次的批斗会上,倒也没有多少人上去太过为难于他。可我奶奶和我爸爸就每每都是在劫难逃我奶奶因为性格倔强刚烈,常常会忍不住满腔的愤怒,而将别人挂在她脖子上的那些臭鞋烂菜帮子,一把揪下来,扔出去,再加上,那些人让她游街时,命令她不停地向着人群里高喊:“我是地主,我是人民的罪人”时,她总是不肯好好配合。她越是不肯说,周围那些激愤的群众就越是会对她肆意听说,我奶奶当时被群众揭发得最为严重的一个罪名便是:在一个炎炎夏日里,她带着镰刀下地时,忽然,从茂盛的庄稼林里,闪现出一个斗大的蛇头来,身子一扬,竟有两米高,我奶奶略怔了一怔,一顿镰刀乱舞,竟就把一条就要成精的大蛇砍了十几段。

这事一经揭发出来,四下里一片群情激“这地主老妖婆就是心黑手辣,三下五下,就能把那么大一条蛇活活砍成了十几段!她的心有多黑!”

而我父亲则因为生得太过体面,太过出众,完全就不像是一个在农村长大的人,因而,早已经是多少人暗地里咬牙切齿的眼中钉了,他这一旦被划分在了“黑五类”的行列里,他所过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了

自从我母亲与我父亲结婚之后,她就以自己“知青”的身份,死死地守护着我父亲,有谁胆敢再过来拉我父亲出去游街批斗,她就坚决与其拼命到底。

那天,总是那“白骨精”的丈夫听见手下人气急败坏地跑回去向他报告说,我父亲是如何的再也不可能被拉出来的了,他就偏不肯信这个邪,竟怒气昂昂地亲自找上门来,一路喧呼叫嚷地喝着我父亲的名字,让他马上跟他出去,接受审判

当时,我母亲正坐在屋里的大炉灶前学着烧火,见了他这一副凶神恶煞的德行,便也一下子把她内心里积压了多时的火,一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她“唿”地站起来,挡在了我父亲的面前,指着那“白骨精”的男人,便问:“你们这些人,心瞎眼也瞎了吗?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看看这屋子里究竟还有什么!还地主呢!地主你奶奶个毛!”说着,就让他马上滚出去。

直把对方气得一把亮出了他那条不知沾满了多少无辜群众的鲜血的皮带来,拿在我母亲面前乱晃着说:“你要是再敢无理撒泼,今天,就连你也一起拉出去批斗!不信,咱们就试试看,还让你一个小小的知青反了天了!就是你这知青,你也没有多清白,谁不知道你那老子是你们当地一个最有名的臭资本家!”

话音未落,他竟杀猪一般地哀嚎了起来,接着,便一路跌跌跄跄地跑了出去。地上,早已经是一片鲜血狼藉了。原来,竟是我母亲在万丈恶怒之下,翻身回去向炉膛里抽出来一根烧得通红的沙棘杆来,向着他的右臂直插了进去。

没过多久,那个在全村横行霸道、人见人恨的“白骨精”,便像一座大黑塔一般地又堵在我家的门口来了她先是指着我父亲的脸乱骂了一气,接着,就疯虎一般向我母亲直扑了上去。

她是一米七六的身高,我母亲只有一米六七;她又粗又壮,像个铁打钢铸的一般,我母亲当时的那纤纤细腰,简直不盈一握!

可就是在这样实力悬殊的情形下,最终,我母亲还是又一次大获全胜了。当然,那“白骨精”在惨败出门之际,还声嘶力竭地直骂我爸是“假借拉架,大拉偏手”,才让她吃了无限大亏的

这消息一经传出,全村那些长期饱受他们夫妇欺凌的乡亲们,无一不在暗地里拍手称快

经过那一场恶斗之后,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上门来找我父亲的麻烦了。慢慢的,甚至就连我奶奶也很少被再拉出去挨批了。

我母亲“二打白骨精”,是在罗瑞芳的家里。

那时候,我母亲和罗瑞芳的妈妈都还是在“新媳妇”的时期,两个人因为十分投契,时常互相帮忙。那天,我母亲兴冲冲地拿着罗瑞芳的奶奶替她赶制出的新棉袄,和罗瑞芳的妈妈说笑着作辞,罗瑞芳的妈妈非坚持着要把她送出院门去,就在她们刚走至院子中间那个拴马桩时,我母亲只顾着和罗瑞芳的妈妈说笑了,却不知那“白骨精”何时竟已悄悄地绕到了她的身后,趁我母亲不备,猛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便向她直扑了上去。我母亲竟险些被她扑倒在了地上。谁知,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那匹拴在马桩上的骏马因为受到了惊吓,当即便嘶鸣着一跃多高,奋然飞起一蹄来,竟是不偏不倚,正中那“白骨精”的右脸

再看那“白骨精”,早已被踢得腮破唇裂,瘫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呻吟不绝了。

此事一经传扬开来,我母亲简直被村里的人们传得神乎其神了,有人竟然说她天生有神灵护体,关键时刻,就连马都要站出来帮她呢

至于我母亲第三次再和“白骨精”的对决,到我出生、能听明白故事的时候,已经有至少十个以上的版本在竞相流传了。

总之,从那以后,那“白骨精”只要一见到我母亲远远地走来,甚至是只要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会骨软筋麻、下溺不止。要是谁家再有人受了那“白骨精”夫妇的气他们就会一起坐在院子里叫着我母亲的名字,一面诅咒着那“白骨精”,说:“这个害人的白骨精,她就活该让大平再过来打她个魂飞魄散!”

那时,我和我姐姐每当听到这样的声音,总是会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因为我们都在心里一致认定,其实,那是我们的哥哥在天上保佑着我母亲的结果。

 

[4]

我五岁那年的新年一过,我母亲积极响应了当时的知青调令,我们举家迁去了十六团

搬家前,我的父母亲再三劝说我的祖父母,希望他们也能把家一起迁走,一家人,还住在一起。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的祖父祖母却最终选择搬去了乌加河。八五年底我祖父被查出患了鼻窦癌。这才把家迁去了十六团,与我们一家人又住在了一起

当时,我母亲已经是她单位里的一名“首席业务”了,经常在天津和内蒙两地奔波。而我们的家,那时也已经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首富之家”了

我祖父的那场病,最终,是在我母亲再三的恳切劝说下,他才总算同意去到了天津总医院,接受了前后将近三个月的治疗。据说,当时是被主治医生告知:“手术大获成功,简直就是奇迹!”才出院回家来的而就是那次从天津回来之后,我祖父对待我母亲的态度,从此就彻底转变了。他常常会用看着隔代儿孙的温暖的目光,一口一声地喊着我母亲的小名和她商量着家中的事务。有时,还会像个嘴馋的小孩子一般,笑呵呵地告诉她,下次再从天津回来,再给他带些咖啡来。因为那东西,他越喝越喜欢

我们也是后来了天津,从我外婆的口中,才知道,我祖父当时被接去天津看病的那三个月里,我母亲是怎样动员了自己娘家的所有人,从早到晚,一刻不离、无微不至地照顾着的。听说,母亲当时只要听见是对我祖父病情有益的营养品,便从不管价格有多昂贵,要跑多远的路,她总是要想尽了办法给买回来的。

我祖父的那场病,光是前前后后的住院费和手术费,就是将近三万元。当然,那全都是由我母亲一个人负担的。在那个全国人民每个月的普遍工资,不过一百元左右的时代这,的确算得上是一笔惊人的数字了

也许是禀承了我外公的做生意的天分罢,从某些方面来看,我母亲的确是位做生意的奇才。同时,她那天生根本就不在意钱的本性,也在那个时候,渐渐地暴露出来了

也许,正是我母亲的这一片真诚的孝心所感,所以,我祖父的那场病,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奇迹般地得以恢复出院了吧!

只是,令人万分遗憾的却是,我祖父当时做手术时,因为病情需要,手术的过程中是要被拔掉两颗门牙的,出院时,医生还一再嘱咐说,半年之后,才能镶牙或是补牙的或许是因为那场手术太成功,太过顺利了,所以竟导致了我祖父后来的掉以轻心仅仅三个月后,他就在我的一个姑姑的引领之下,去到了当地的一家医院把两个门牙给镶上了

谁也没有料到,就是因为这两颗门牙,竟引发了后来的口腔感染,两年之后,我那亲爱的祖父(我这一生,最疼爱我和我最爱的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人),还是因此而离世了

我祖父在临去世前的最后的半年里,索性连我母亲的小名儿也不全叫了,而只是亲昵地叫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在那后面再加上一个“儿”字,比如,他常常会看着窗外,叹着气说:“平儿,你这是又要去天津了?你就不能再多呆几天再走吗?”

在他离世前的半个月,我看见他笑眯眯地、故意不动声色地把他那早已经藏在了床铺底下的、毕生的积蓄——近3千元的存款,递到了我母亲的手上,说:“平儿,还是你给我存着吧。放在你那儿,我心里踏实。”

八九年,我母亲因为给家里买回去一辆“天津大发”,而被一位曾经与我父亲竞选过厂长的阴毒小人嫉妒,不知暗地里使了什么卑鄙手段,就在我母亲回家来的当天下午,中后旗法院竟“呼啦”来了七八位工作人员,说是依法上门搜查犯罪证据

这群人搜查到最后,竟是一无所获。当然,除了把我们家里翻了个乱七八糟以外可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在那样的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是有人当众霍然亮出一张“逮捕令”来,横在我母亲的面前,说:“你被逮捕了,你被人举报挪用公款。”之后,就给带走了

听说,我母亲被带走的当天,那群人竟连最起码的正规程序都没走一下,就把她直接送进了监狱,甚至,还将她和几个杀人犯、神经病,关押在了一处

我母亲从被带走,直到无罪开释,前后竟达四十天之久。

消息一经传出,我们当地那些善良正直的群众的愤怒和诅咒,简直要将那个“阴毒的诬陷者”的十八代祖坟,都要给淹没了这总是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在。我母亲除了平日里热心待人之外,就算发家致富之后,她也从不在人前嚣张炫耀,但凡有谁家拜托她从天津给捎东西,她总是会尽心尽力地给人家办到。赶上每年春节前回家,整个火车上,她带的礼品总是最多的一个。就连那些替她摆放行李的列车员都会忍不住问:“您就一个人,怎么竟能带上来这么多的东西呀?”

那些礼品,自然有很多,都是带给我们周边的那些生活还并不富裕的邻居们的。我至今还十分清晰地记得,就算是从天津起士林买回的那一盒盒包装豪华的糕点,她都十分大方的一家接一家地给邻居们送过去品尝的。

我母亲坐冤狱的那段时间里,我在学校,每天都是昏头昏脑的,简直什么也听不进去。期末考试时,一路分别兼任过“语文课代表”“数学课代表”和“英语课代表”的我,终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个留级记录。那,是我人生中的奇耻大辱而我母亲的无辜获罪,我却完全无法替她辩雪冤情,则更加是我一生的奇痛深恨

也许,真是我母亲自己造化大,也许,是我的哥哥又一次在天上保佑了她,又或许,是我父亲在那四十天里,一下子瘦下去了十几斤、四处奔波,最终起了效用,总之,我母亲除了刚进去的那三天里,自己赌气没有吃一口东西之外,她在那个和神经病、杀人犯关押在一起长达四十多天的监狱里,竟再也没有遭受半点罪

暑假时,我和姐姐终于获得了一次可以前去探视母亲的机会。那位领我们前去的纪平叔叔,一路直向我和姐姐叮咛“一会儿见了面,可不能哭啊!再过几天,这个案子就结了。现在已经全都调查清楚了,你们的妈妈一点事都没有,很快就会被无罪释放

我当时很想说:“我妈妈平白被人诬陷,难道,就白坐这么多天的冤狱吗?我们是一定要翻案的!”可是又担心,因为说错了话,最终,会把这难得的探视机会,生生断送了所以,只好强忍了下去纪平叔叔于是就笑着给我们讲起了我母亲在那监狱里发生的几桩著名的事件来:有一个叫红梅的杀人犯,是个神经病。入狱前,因为天天在家里被她那个好赌的丈夫毒打,几年下来,竟给打得神经失常了。有一天,她实在活不下去了,上吊前,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来了,因为怕自己死了以后,女儿会更加凄惨,就在女儿放学后,活活掐死了她。她掐死自己的女儿之后,就赶忙跑过去上吊,没想到,就在快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竟被邻居赶来,成功救下了。因此,她就被送进了监狱,经检查,她的确患有非常严重的精神病,所以,竟没有被判死刑

我母亲去那里之前,同屋里的几个女犯,一直都饱受那红梅的欺凌,却因为她是神经病——别人伤了她,就要论罪处罚;而她,即便是杀了人,也将会再次被法外开恩。所以,始终都没有人敢去惹她。

我母亲刚进去的第一个晚上,那红梅就在黑暗中,立着两只冰冷凶残的眼睛,向直扑了上去。结果,被我母亲一把抓住了双手,按在地上,这一顿好打。竟把她的神经病给打好了现在,那红梅对我母亲简直就是言听计从,也再不乱打人了至于其他的那些人,对我母亲就更是尊敬有加,但凡有谁家里来人探视,带来了什么好吃的,她们都要首先拿给我母亲的说到后来,纪平叔叔竟忍不住笑了:“也真是奇了,你们妈妈的人缘,简直好得出奇了!自从她来了,我们的那些管教们都不用再去操心管理那些女犯们了……”

那天,我们见到母亲时,她正从那座四面围着铁丝网的高墙里往外面走,经过那个搭建在半空中的监视室时,她仰着头,向上面喊了声: “报告!”尽管,她的脸上、眼里,满是凛然与倔强,我还是站在对面,把自己哭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从那次探视回来,没过几天,我母亲果然被无罪释放回家了

我母亲被无罪开释回家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十六团。那天,我们家的院子里,挤满了兴奋的邻居们。每个人叫一声“大平!你可回来了!”便会怒声咒骂一句那个“阴险卑鄙的诬告者”:“ 那个天打雷劈、断子绝孙的黑心杂种,那个婊子养的畜生!害人一千,自损八百,他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母亲才刚一回到家中,便又是天津那边业务上的未尽事宜,又是我大姨病危、住院等事,忙得不可开交。最终,竟忙乱得没有时间去给自己的那桩冤案翻案正名

又过了半个月,我们便举家迁去了临河。

搬家那天,送行的邻居们挤满了一院子。我们的车都已经开出去多远了,居然还有人追在车子后面直喊:“大平大平!你可要常回来再看看我们啊!

 

[5]

 

如今,想起我的故乡,我的出生地——内蒙古来,心情是很复杂的。我知道,在这个世上,再不会有哪个地方会像那里一样,使我这般的又爱又伤心了对她的爱,是因为她记录着我人生最初的年华,那里,有我至今深深牵挂着的亲人,更是我深爱的祖父和哥哥——两个生于斯,葬于斯的最亲爱的人的一生的归宿之地。而让我伤心难释的是:为什么,她要让我的母亲,在那里经受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和那么深重的苦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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