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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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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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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稻田


作为“农二代”,孩子让我讲故事时,总缠着我讲讲农村的事情。我这个没有怎么下过田地的农家子弟,靠着点点滴滴的回忆,总能绘声绘色地讲述父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比如抛秧的技巧、晒田的乐趣、赶水的辛劳,收获的喜悦。听到兴奋处,孩子总是会说上一句,放假了,我也要回老家跟爷爷学种田。

可是每次回老家,孩子总是高兴而去,落寞而归——山里已经很少能见到耕田种地的场景,父亲种的小小田块里,也不再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壮观气势,更难得见到插秧、晒田、赶水这样旧时的耕作场景。

其实,我也很失望,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小时候父亲在田间耕作时的场景。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别山区,以耕种传家的农民没有别的营生,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在田地里侍弄庄稼。山区的梯田,大多沿溪流而建,山脚下相对平整的地方,水稻田较为集中,按人头平均分配到各家各户。山溪水涨落喜怒无常,水利设施紧缺,种水稻的水源难以保证,农事耕作异常艰难。为了保障梯田的水源,政府出钱百姓出力,在各条小溪的中上段,零星修建修建了小型的山塘和围堰,有条件的修建大一点的水库。在顺流而下的溪流上,横向筑起简易的石坝,通过一个可以控制的进水通道,把溪流的水引进各家各户的梯田。天气干旱的季节,村庄各个生产组统一组织,从山塘和围堰中把水放进溪流,梯田与溪流间的进水口依次打开,各家各户把水往家中水田中引。等待自家田里灌满了水,水流漫过水田田坝的缺口,流到下一家的水田里,离溪流更远的秧田这才能得到庄稼的救命水。由于担心溪流和田坝的缺口被下游的人偷偷扒开,也为了自家的秧田早日蓄上水,家家户户就需要赶水。

父亲赶水,一般都在夏日的晚上。

白天的暑气刚刚消退,晚霞铺满西边半边天的时候,看着水田里耷拉着脑袋的秧苗,父亲盘算着,今晚大概能轮到我家的秧田灌水了,就张罗着赶水的各种工具。那时山里还没有通电,为了打发沉闷无趣的夜晚,我便央求父亲带我一起。吃过晚饭,我拿上锄头和手电筒,父亲扛上家里的那张竹床,我们就出发了。父亲把竹床放在秧田边上平坦的地方,让我在竹床上看守,自己带着电筒和锄头,去溪流的上游查看水情,开始了赶水的历程。

夏夜的村庄,黑暗已经完全吞没了大地,漫天的星斗在天空中眨吧着眼睛,我惊奇地发现,田野里竟是村庄最热闹的所在。在田间小道上,在水田田埂边,在小溪的两岸,都有手电筒的光亮一明一暗地移动着,不少人都在水田里赶水,或者来看看水情。寂静的夜空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吠,不时有手电筒的光束刺向寥廓的夜空。夜空干净澄澈,而又无比深邃宁静,柔柔的晚风吹着水稻秧苗颀长的叶片,露水在叶面上一点点凝结下来。白天的酷热在深重的夜色中一点点退去,滋润的、浓郁的水稻秧苗的清香,在夏夜里弥漫开来。

在父亲的努力下,半夜时分,终于轮到我家放水了。父亲扒开稻田的进水口,清澈的溪水哗哗地流进了稻田。溪流不紧不慢地流着,很久没有畅快喝过水的秧苗,咕咕地大口畅饮。父亲在秧田里四处察看,不时俯下身子,看看水到了哪棵秧苗的位置,试试田里灌水的深度,不时到小溪与稻田连接的入口处,跳进水里整理着水坝,唯恐水坝太高,影响到下游的水流。

说不出什么道理,我很喜欢这样的夜晚。

在四处蛙鸣的田野上,静静地躺在竹床上,伴着竹床的清凉,望着满天的星星,听着水流哗哗流过自家田垄的水声,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犬吠声,心情也变得无比的辽阔和空旷。夜再深一点的时候,竹床的床面受到露水的侵袭,更加无比的冰凉。父亲用薄薄的被单把我裹上,不时又去看看水情,整理整理水坝,不时来看看我,有没有蹬掉被单着凉。这时候,我假装进入了梦乡,两只耳朵却使劲地支着,在父亲和邻居轻声细语的聊天声中,沉沉地睡去了。

当清晨在晨曦和露水中醒来时,喝饱了水的稻苗在微风中频频点头,一夜未睡的父亲看着直起了腰杆的秧苗,脸上泛起了满足的笑容,没有丝毫的疲惫。

父亲对待庄稼,总是这样一丝不苟。每个农时,每个细节,都认真而执着。

秧苗插下去到扬花抽穗这一期间,为了防止杂草抢了稻谷的养分,山区农民就用踩田的传统耕作方式除草。踩田时,在双脚脚掌上套上粗实的绳套,人在田间秧苗中缓慢移动,脚掌在稻秧根部泥巴的空隙里揉搓,靠绳套的力量松松泥土,把水稻田里的杂草踩倒、踩死。碰上顽固的野草,还要用手一棵一棵地拔除。酷热的盛夏,烈日当空,绿油油的原野里空旷无风,秧苗间蒸腾的水蒸气让父亲汗流如雨,但父亲总是在田间一圈一圈地走着,细心地“照顾”到每一棵秧苗。那时,父亲种田从来不用农药和除草剂,这些东西太“伤田”了,父亲是个信奉笨办法种田的人。

每年秋天收割的时候,父亲总是很得意的:金黄的稻田里,竟然没有一棵杂草,金灿灿的稻谷谷穗饱满结实,比近邻的田里要长出许多来。

农村外出打工的越来越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山区种田,而是到城市里打工谋生。年纪大一点的,生活条件改善了,也受不了种田的繁琐和辛苦,没有几个愿意在薄田里讨营生。以前“农业学大寨”时开垦的梯田,年久失修坍塌,日渐抛了荒。可是父亲依然坚持种着家里的三亩水田,这块稻田成了村庄唯一残存的“样板田”。父亲淡淡地说,农民不种田,还能干啥?种田苦是苦点,可心里踏实。再苦,还有以前赶水、踩田辛苦?现在想种田吃苦,都吃不上苦了,不用踩田不用赶水,撒撒肥料除草剂就等着收割,耕田收割也有机械。再说了,你们从城里回家,还能再吃超市里买来的外地米?当然还是家里种的稻谷香呀。

我拗不过父亲,只好听之任之。

山上的水田旱地一点点减少,野猪这些动物的生存空间逐渐向山下扩张。种下的一季庄稼,快要成熟的季节不看护好,会被野猪糟蹋得颗粒无收,村庄里唯一的水稻田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父亲在电话里向我诉苦,野猪越来越成精了,这个害人的畜生,现在一点都不怕人。以前只吃红薯、玉米、豆苗,现在连稻子都祸害,还在水田里刨坑嬉水。辛辛苦苦做的稻草人它不怕,放鞭炮也吓唬不了它。这畜生,真是越来越胆大了。

水稻成熟的时节,父亲想出了最原始的办法,与野猪做着最后的抗争。他在田边用塑料布和稻草搭了间草屋,带上家中的竹床,白天守在田边,晚上索性住在茅草屋里。即便是下雨天,他依然会躺在四处透风漏雨的草屋里,在漆黑的夜里警惕地守候着,提防着野猪的到来。

母亲心疼又无可奈何,总是打电话向我抱怨,那块田就是都让野猪糟蹋了,能值几个钱,身体不要了?

父亲也有父亲的道理,这不是钱的事,稻子都快收割了,被野猪糟蹋了,谁不心疼?

那一年,父亲在草屋里看护了二十多天,直到水稻收割上岸。村庄里唯一的一块水稻田,终于避免了野猪成灾的“浩劫”,还算有点收成。

今年春天,村庄里最后一个种田人,终于不再坚持种水稻了。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终究没有再执拗下去。

前天回家,父亲的稻田里,杂草葳蕤地生长,与周边的荒坡草地连在一起,一点也没有梯田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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