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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惠芳(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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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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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的葬礼

      一

那日清晨,我们驱车从古城出发,一路疾驶,来到塬上已是中午。

塬上大雪纷飞,寒冷刺骨,北风夹着雪花肆意飞舞,吹到人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踏着白雪,我们走进了姨妈家的院子。院里挂着黑色的挽帐,烟雾缭绕,人来人往的,却不见姨妈的身影。

走进堂屋,一副水晶棺映入了眼帘,隔着玻璃,我看见姨妈睡在里面。她闭着双眼,神色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跪在棺木前,我泪如泉涌,近在咫尺,却是阴阳两隔。凝视着姨妈,我仿佛看见了自己。我与姨妈长得相像,不少人说,我像她女儿。姨妈也待我像女儿一样。

从我记事起,每次去塬上,姨妈都给我做白面片吃。在当时,白面片可是塬上最好的待客饭,仅有的一点白面,姨妈是舍不得吃的。我十岁那年,在塬上住过几天,身上长了许多红疙瘩。见我不停的挠,姨妈就对表姐说,把孩子痒得难受,快领她去县城医院看看吧?

每次回古城,姨妈总让我拿上她家仅有的一点豆子、或玉米糁子。

从小我就知道,塬上干旱,姨妈家生活困难。所以,参加工作后,我也常给姨妈捎钱。三年前,我临回老家时,为了让姨妈用起来方便,专门把大钱换成小票带上。那天,见我掏钱,姨妈摆手不要,说没有机会花,都让他们拿走了。我硬塞给了她。

临走时,姨妈弯着腰站在门口对我说,有时间你再回来,再回来啊!我哽咽着点头。不曾想,那次分别,竟成了今生永远的离别……

表哥说,水晶棺是租来的,一天要七百多呢,它能制冷,就像电冰箱一样。

我说这么冷的天,有必要吗?

有必要啊!村里人办丧事都讲究这个,如果不租,不是显得咱们不孝了吗?

表哥话音一落,屋里响起了一片哭声。我寻声望去,地面的麦秆上,跪卧着姨妈的儿孙侄子侄女们,他们头缠白布,腰系白布,脚穿白鞋,身上穿着白衣白裤,都在低头哭泣呢。

表哥说,里屋有炉子,你们先进去暖和一下,一会儿吃午饭。

里屋烟雾弥漫,呛得人喘不上气来,小床上、凳子上都坐着人,他们说说笑笑,有的在抽烟,有的在磕瓜子,烟灰瓜子皮满地都是。

靠墙的桌上,堆着两大扇猪肉,桌下靠墙堆着大米,白面,粉条,豆腐,白菜,白萝卜,红萝卜等蔬菜。塬上的日子今非昔比,不但吃得饱,办丧事还这么讲究。

第二天,天还没亮,姨妈就被移到了棺木里,订盖板时,表哥他们扒着棺木,眼睛盯着姨妈,大声哭喊,妈呀,奶奶呀,你老养我们不易啊!你老苦了一辈子啊……那场景,使在场的人无不落泪。

我想,姨妈如能听见,也会稍感欣慰的。因为,姨妈的一生,充满了艰辛与贫穷。

外婆家在王范镇,不算富裕,也还有吃有喝。姨妈嫁到塬上,是因为姨夫在县城工作,有份固定的收入。而姨夫的全家老小都在塬上。由于靠天吃饭,他们经常吃不饱肚子,一到揭不开锅了,就跑去向姨夫要钱。姨夫的工资,等到了姨妈手里就所剩无几了。

姨妈善良,从不与婆家人计较,只管相夫教子,埋头种地,可由于天旱,即使汗珠子摔八瓣,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是囊中羞涩,填不饱肚子。

那时候,母亲常找理由回老家,还背着大包小裹,里面装着衣物,鞋子,药品,被罩床单等,都是给姨妈家拿的。父亲不忍母亲独行,总是陪着母亲一起回去。

有一年大旱,塬上颗粒无收,表哥他们都一个个饿得皮包骨似的,姨妈又患了肝病,实在没办法了,姨妈带着表哥来到古城,投奔到了我们家。

姨妈种地,姨夫上班,他们苦挣着把孩子们养大,又为他们都成了家,好日子刚开始,姨夫便撒手人寰了。剩下姨妈一个,要照看孙子,还要种地。等孙子们长大,姨妈也老了。

表哥成家后,做生意赚了钱,在塬下建了房子安家。表弟接姨夫的班到县城工作,还买了商品房。塬上的老屋只剩了姨妈。此时,姨妈年近八旬,患了腰病,身子站不直,再也无法耕种了。

姨妈如何养老,成了母亲的心病。为此,父亲专门回了趟老家。父亲把表哥他们召集到一起,给他们开会说,你们母亲年岁已高,又身体不好,需要有人来照管。你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办好。

父亲话音刚落,表嫂就说,是老二接了父亲的班,老娘应该由他来照管。

表弟媳撅着嘴嘟囔,老娘是大家的,也不是我们一家的,凭什么要我们来照管?大家都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表弟才说,老娘我可以管,大哥每月拿出十块钱给妈零花。

表弟媳说,十块钱够什么?我出二十块钱,让老娘到大哥家去。

表嫂说,谁接班了谁管,不能得了便宜还不出力。

表妹见两个嫂子僵持不下,就说老娘她管,让表哥表弟每月各拿十块钱出来。

春节过后,父母亲回老家把姨妈接到了古城,说让姨妈在我们家养老。一到周末,我们就带着姨妈逛街,在外面吃饭,给她买衣服。可一个月后,姨妈硬要回去,说要割麦子了,她得回塬上帮忙。

入冬后,母亲又回老家看望姨妈,一回来就感冒了,她说姨妈的毛裤烂了个大洞,买得新衣服都不见了,只好把自己的脱下给了姨妈,还留了些钱,才回来的。说到这儿,母亲眼圈红了,又叹口气说,他们又买车,又盖房,十块钱都按时给不了你姨妈,都是些什么东西。

第二年春天,老家有人来古城,对我们说,你姨妈拄着竹竿走路呢,颤颤巍巍的。我听罢,内心很是难过,直想流泪,几天都无法安眠,一闭上眼,就看见姨妈弯腰驼背,步履蹒跚的身影。我打电话向老家的堂弟诉说,堂弟说你别难过,也别怪他们,在咱老家,人老了都是这样。他答应帮我买根拐杖给姨妈送去。

到了农历十月,姨妈被送进了养老院,表弟说家里冷,那儿有暖气。此后,再无姨妈的消息,到了腊月二十一,表哥打来电话,说姨妈已经过世了。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也是姨妈出殡的日子。

吃罢早饭,表哥请来了戏班子。演员们就在大门外的雪地上演出,吹拉弹唱,好不热闹。一位上点年龄的女演员,还唱了一段豫剧《三娘教子》。她声情并茂,当唱到:“小奴才你在南学坐,我织布纺棉苦熬着,娘不抬身我为哪个咱家少吃又无喝……”竟泪流满面,使观看的乡亲们也为之动容。

唉!云一辈子受苦,到老了躺在炕上,想喝口汤都难,没想到,死了却这么排场。说话的是位大娘,她头发花白,穿着一件黑棉袄,就住在姨妈家的对门。

听完此话,我心里一阵难过,她说的云就是姨妈,姨妈叫李云。

午饭过后,姨妈的葬礼正式开始了。

孝子们点香鞠躬,跪拜烧纸。一声起灵,表哥举起火盆摔到地上,鞭炮齐鸣,孝子们哇哇大哭。姨妈的长孙举着白幡,表哥捧着姨妈的遗像,领着家人走出了院门。

他们踏着白雪,拄着孝棍,三步一磕头地向村外走去。唢呐声声,如泣如诉,在幽静的原野上飘荡;飞舞的雪花,像上帝派来的天使,引领着姨妈的灵魂走入天堂。

村外的山坡上,火光在风中忽闪,烟雾在雪中飞扬。孝子们围在墓穴边,跪在雪地上,大声哭泣着。

祭拜完毕,姨妈的棺木被放进了墓穴,大家一起铲黄土,我也铲起一锨黄土洒在棺木上,棺木渐渐被黄土覆盖。

永别了姨妈,天堂没有疼痛,没有饥饿,也没有劳累,您可以歇息了……雪越下越大,我的心越发寒凉了。

如今,从老家奔丧回来已经八年了。八年中,我再也没去过塬上,失去了姨妈的村庄,于我,已没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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