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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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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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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室

倪薇

尤丹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贼。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的时候她正打开一个LV钱夹,在里面厚厚的一沓中捻出了七张,把钱夹原样放回手提包,接着打开下一个储物柜。她的动作自如娴熟,像在自己包里拿钱一样。只是这次刚一阖上更衣室的门便碰上新来的按摩师娜娜,她向尤丹恭敬地点了点头,低声说:“店长好。”尤丹波澜不惊,如常报以亲和微笑,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冷静。每次突发这种状况,尤丹本能的反应都是如此。

尤丹回到工作室,算了下时间,吴太的木桶浴该结束了,接下来没什么安排,她决定亲自给吴太做精油spa。她款款移至泰式贵宾室,向按摩技师瑶瑶示意,瑶瑶起身悄没声地阖上门。尤丹望向俯卧在按摩床上半裸的肉体,她已见怪不怪,柔声说:“吴太,可以开始了吗?”

吴太侧过埋在枕头上的脸,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是小尤啊,还以为刚才那个给我做呢。”

尤丹一边在盘子里调精油一边说:“我得让吴太您享受最好的服务,别人做我不放心。”

吴太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满意:“小尤说话听着就让人舒服。以后别叫我吴太了,叫吴姐,亲切!”

尤丹听出她语气里不掩饰的优越感,在她那,“吴姐”这个称呼是对她这种人的恩赐,这就是阶层。她作出恰当的回应:“哪敢当,您可是我们店里最尊贵的客人!”

吴太仅“嗯”了一声作答,便不想再说话。

尤丹将精油涂满吴太宽阔的背部,一双柔若无骨的手缓缓地打着圈。吴太一心享受着尤丹的按摩,随着她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发出一种近似性爱高潮的呻吟。尤丹面露嘲讽,双手有意在这个肉体的敏感穴位多做停留。

泰国精油的异香在室内弥漫,若有若无的波涛声从环绕立体声的音响里传来,彻底放松下来的吴太像一堆被揉搓得瘫软的橡皮泥,快要在尤丹的手中融化了。

一个全身spa下来,尤丹累得不轻,像吴太这种胖大的身形,浪费精油不说,给她按摩所花的力气能顶两个人了。尤丹没有表现出一丝倦意,最后清洁的过程更加细心温柔,又陪着她到更衣室换好了衣服。到底一番心意没有白费,吴太和她交换了微信号,临走时向她道谢的笑容里透出了几分真诚。

步入员工更衣室,尤丹把今天的收获装进钱夹,充实起来的它马上有了份量,尤丹爱惜地抚摸下古奇钱夹的皮面,这是上个月刚买的,是她的又一个小奢侈品。坐下休息的当儿她看了下微信,郑吉利的聊天框先是一串丰富的表情包,最后一句话约晚上见面,而老邹一天音信皆无。尤丹有些失望,最近她的一颗心像系在老邹身上,人家随便牵一牵线就能决定她一天的心情。人就是怪,在乎你的反而瞧不上,偏偏要去偷那个不属于你的人。尤丹也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慢热型的老邹。先不理郑吉利,她把一个撒娇的表情给老邹发了过去,等待的工夫翻看吴太的朋友圈,内容和她想的差不多,低调地晒幸福,晒孩子,晒美食,偶尔转发个鸡汤文,还好没有屏蔽她,不过也可能是没来得及。

老邹的回复像他的人一样,看似中规中距:“不忙了?”他是那种发一个字都得加标点的人。“忙完了。”尤丹回道,“你干嘛呢?一天不理人家。”附上一个小哭脸。“年末了事情多。你晚上正点下班吗?”尤丹知道他这样问就是想见面的意思。她顿时满面含春:“今天能正点,你想干嘛?”老邹知道她这样的回答带有挑逗性,马上回道:“想干!”尤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尖儿颤了颤,脸上泛起红晕:“大流氓!讨厌你!”老邹不再多话,只回了两个字:“接你。”

尤丹喜欢老邹的粗话,喜欢他在她的撩拨下撕开面具卸去伪装的样子,像个野蛮人。老邹这两个字使她的脑中浮现出他在床上的种种疯狂,心尖儿更剧烈地颤了颤,给他回了个媚眼如丝。

这时她才有心思答理郑吉利,看来今晚又得让他失望了,先给他发了个苦脸,接着发了句:“预约了个客人,得加班。”郑吉利从来都是秒回:“辛苦了宝贝!几点下班我去接你。”尤丹连忙回道:“不用了,几点不一定,约了同事一起走的。”

郑吉利发了个“哦”的失望小人儿,摊着小手蛮可爱的。尤丹心一软:“明天吧,争取不加班,你没安排吧?”他马上回道:“好啊好啊!就定明天。”接着发了句:“我的时间永远属于你。”又是一个亲昵的表情。“真是个单身狗!”尤丹暗道。

其实尤丹根本没想过拿郑吉利当备胎,他不是她的菜,两个人高中三年同窗,郑吉利一直喜欢尤丹,可她根本不来电。出于道义,尤丹早早点明了两人之间不可能,可郑吉利这人一根筋,声称只要尤丹一天不嫁人,他就有追求的权利。尤丹一想,人家都不在乎当备胎,她又何必高高在上,只好暂且收了他。大家既然已经成年,自己选择的路哭着也要走完。

尤丹收拾整齐走出会所温暖的大堂,冷不防被夹带着雪粒的寒风呼了一脸,顿时麻酥酥地一阵刺痛。她快步跑向路边,一头钻进老邹的车里,两中目光相碰,男人眼中的热度瞬间包裹她的全身,让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支被烈日烘烤的冰淇淋,无法抵御地融化掉了。

每次坐老邹的车,尤丹都忍不住歪头看他的侧脸,虽然他总是一贯的呆板无趣没有表情,可尤丹就是喜欢。感觉到尤丹又在看他,老邹仍是故作严肃,斜瞟她一眼,隐藏不住的笑意一闪而过。尤丹心一动,挽住他的右臂把脸贴了上去。他像被烫到一样,手臂一紧,发出“嘶”的一声:“别闹,开车呢。”

尤丹越发抱得紧了:“人家想你嘛……”

他抽出手臂,正色说:“前面有摄像头。”

尤丹有些意兴阑珊,松了手。老邹敏感,察觉到了,过了红绿灯,伸手抓住她的左手放在自己腿上,很用力地握着,俯首在她耳边低语:“缠人的小妖精,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尤丹脸一热,使劲挠了一下他的手心:“下流!”

老邹轻笑:“你不喜欢吗?”

尤丹用手指划了一下他的脸:“没你那么厚脸皮。”

老邹其实并不老,只是尤丹喜欢这么叫他。这个男人生着一张迷倒人的脸,却刻意戴一副老气的黑边眼镜,冷硬的镜框像是一堵墙,遮住他深不可测的双眼,让人忽视他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润泽的嘴唇。这张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经常被尤丹称为“面瘫”,展现出一副全然无害的样子。但尤丹喜欢这种外表禁欲系的男人,他的神秘、自信就像磁石一样具有强烈的吸力,让尤丹不受控制地贴近他。

自从两个人把约会地点从酒店转到尤丹的住处,见面就变得频繁了,现在老邹接上尤丹问都不问,开车直奔那个公寓,熟稔的程度就像回家一样。尤丹是在发现自己和老邹认真了的时候做这个决定的。他俩最后开房那一晚她感觉到他的心神不宁,两人离开的时间也比以往早了两个小时,只因他踏入酒店的时候瞄到一个貌似熟悉的身影。老邹本来不想说这件事扫她的兴,但当晚他的表现让她没法不察觉。追问之下才晓得,这个男人每次开房都顶着很大的精神压力。以前几次她看出他有着过度的谨慎,怕碰到熟人,甚至怕被人偷拍,虽然这些他都是借别的话题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尤丹感觉他有些小题大做了,老邹只是当地法院一名普通的审判员,民事厅的,不是什么重要的职位,却弄得跟地下党似的,反侦察能力怕是用错了地方。尤丹不想让这个男人和自己约会的时候有心理负担,那会一点点吓退他,慢慢从她手中滑脱。经过两个月的交往,她对他产生了除迷恋之外的一点爱意,她想拥有他的全部,即使分开也要等她厌倦的那一天。

尤丹的公寓是新建的,地理位置好,环境也是一流,住的都是白领精英。当初为了租下这间公寓,尤丹差点和她妈断交。那天刚听她说要搬出去住,她妈还挺高兴的,一听每个月两千块的房租,顿时一脸黑线,声音拔了两个高度:“两千?一年就是两万多,你哪来的钱?你可别指着我给你出一分。你看你刘姨家小欣,在上海呢,人家一个月赚一万多,还好几个人合租的公寓……”

尤丹和她妈吵架从不示弱,当即把她的话拦腰斩断:“从小到大就知道夸别人家孩子,我听够了!小欣好你找她做女儿吧!放心,我不会向你要钱,老了你也别指着我。”这样的话在母女两人的争吵中已经迸不出一点火星,相爱相杀了这么多年,她俩都麻木了。

直到收拾得只剩最后一点东西,尤丹的母亲还站在门边絮絮叨叨,把姓尤的祖上三代数落了个遍,直到搬家公司抬走最后一只箱子,她才表现出不舍,拉着女儿红了眼圈:“小丹,工资省着点花,要是真没钱了就回来。”

尤丹看厌了她落泪,赶紧怼她两句:“行啦妈!快收起鳄鱼的眼泪。我走了,你和老高头多好,过二人世界!”

当妈的眼泪还是没止住,吸了吸鼻子:“妈和你高大爷就是个伴儿,老了动弹不了还得找各自的儿女。你可别没良心啊, 将来妈还得指着你呢,从小到大……”

尤丹只好放下包,叹口气,掏出纸巾在她脸上抹了抹:“好了好了,又来了!我知道你拉扯我不容易,咱俩相依为命,孤苦无依,都是老一套。我不过是换个地方住,隔得又不远,别弄得生离死别似的。老高头人还不错,你让他搬过来吧,平时收着点性儿,别把人磨叽跑了。”

尤丹妈扒拉开她的手:“行,妈听你的,不磨叽了。可你得让我送你到地方,我得知道你住哪。”

此时尤丹必需硬下心肠拒绝:“现在不行,等我收拾好保证请你去。”

新的泪水从尤丹妈眼中涌出,尤丹把纸巾塞到她手里,没等她再说什么,便快速下楼,她妈带着颤音的哭泣声顽强地跟在身后:“小丹,到地方给妈发微信,多发几张照片啊,让妈看看你住得好不好……”

尤丹大声应着,视线渐渐模糊,脸上一片冰凉。

回想起自己的决定,尤丹既是不忍又觉得庆幸。她一个老大不小的姑娘了,眼看着年逾五旬的母亲把恋爱谈得蜜里调油,整日里如同怀春少女,捧着手机时嗔时喜,忙进忙出的约会,还故作善解人意状避开正值青春的女儿,让尤丹又好笑又替她尴尬,当初她和父亲那会儿要是用上这番心思也不至于被甩得那么难看。

尤丹那时恋着无法提上台面的老邹,又要提防着郑吉利试图讨好母亲的所谓“阿姨攻势”,还得给恋爱中的老妈一片自由的天空,从家里搬出来是最明智的决定。打那以后,老邹在她的小窝里放松舒展了,郑吉利也别想借口看阿姨,时不时地去家里烦她,她和老妈的关系也不绷着了,处得跟闺蜜似的,无话不谈了。

顺利打开吴太的家门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此间颇费了一番周折,好在最终的成果没有让尤丹失望。她是趁吴太全家去旅游的机会进入那间大屋的,室内的格局、气派和她想像得一样,彰显出主人内在的实力。这个家庭有她最适应的杂乱氛围,屋子一看就没有请保姆或者钟点工收拾过,在这样的地方寻宝俯首即是,她没用多大工夫就把带来的健身包装满了,拿到的几样东西于这个家几乎看不出缺失变化,这就是家底丰厚的好处。

离开时尤丹下了一层才上的电梯,虽然明知道吴太家根本不会有人回来,她还是谨慎为妙。回到家里对着镜子脱下一身男装,最后才把戴在头上的棒球帽摘下,这个帽子太帅了!可她只在男装打扮时才会戴。健身包里的东西被她一一掏出来,几张购物卡是这次最大的收获,是在茶几下面的一个保健品盒子里发现的,满满的一盒子卡,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人家就随意地放在那,要不是她细心翻到就错过了。其余都是些零零碎碎,两个黄金戒指,两副黄金耳环,一条细的K金项链,两瓶红酒,两瓶洋酒,一条烟,一条真丝围巾,东西没有一件尤丹看得上,就因为她家里这类的东西太多,少个一件半件谁都不会在意,便顺手拿了。这个房子以后还会常来的,就像尤丹的某些老主顾,摸熟了以后就轻车熟路了。

算上吴太的家,尤丹记不清踏进过多少间陌生的屋子,它们像大大小小的泡沫挤在她脑中,只有少数几个时不时地浮现,提醒着它们的曾经。那是尤丹永远抹不去的记忆,一些是因为过程惊险,差点被困。一些是因为意外收获太大而担惊受怕。让她差点收手的一次是一间布置得变态的房间,她当时仓皇跑掉,惴惴了好多天。还有一些房子是她时常光顾的,熟稔的就像回家一样。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房子里的一切渐渐沉积在心底,像她的秘密乐园,经常在孤单的时候回忆起,充实着她的空虚。

尤丹十四岁第一次进入陌生的屋子,是她爸的新家,她保留着对那间房子所有的记忆,至今鲜活如初。那年刚放寒假,尤丹她爸从家里搬出去快一个月了,她找个借口去看他,趁机在办公室拿到钥匙,跑出去配了一把,又偷偷放回原处,之后就一直在等机会。她连着好几天早上猫在路边,确定她爸和那个裹得严严实实身形纤细女人的上班时间,终于在一个阴冷的上午打开了这个家门。

那时尤丹没有半分慌张,她刚迈进屋子就被里面好闻的气味和独特的氛围吸引了。这是一幢外表老旧楼房内的一居室,整间屋子都是柔和的乳白色,靠墙一只米、棕两色的布艺沙发,看起来柔软又舒适,她像被牵引着似的走过去,只想试试深陷其中会是什么感觉,她坐了上去,仿佛被拥抱一样,人软软的,一动也不想动,好舒服!她抓过一只靠垫抱在怀里,抚摸着毛绒绒布面,向四下打量着。这就是她妈常常咒骂的“狐狸窝”了。她看到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她爸喜欢的两本诗集,一只干净的烟灰缸,磨砂的茶叶罐里装的他爱喝的毛尖。这家的厨房连着客厅,很小一间,没有烟火气,看不见锅碗瓢盆、剩饭剩菜,餐桌上一只玻璃盘,里面几颗通红的圣女果,她过去看了看,上面还有水珠,不自觉拿起一颗放进嘴里,这是她爸爱吃的水果,也是她的最爱。

含着满嘴的汁液,尤丹走到卫生间门口,原来好闻的香味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她上前看了看横杆上晾着的东西,是一套黑色透明蕾丝的内衣裤,脸上忽地一热,扭过头去,自语道:“果真是狐狸精,穿这种东西,真不要脸!”然后她就像怕被玷污似的,快步离开了。

她紧接着推开半闭的卧室门,匆忙中撞上床头一双半眯的眼眸,尤丹攫住了,她第一次为女人的美而感到震惊。她像被吓到一样,放轻脚步,为这个女人深深的凝视所吸引,半晌才移开目光。这就是狐狸精了,眼神中仿佛有勾魂夺魄的魔力。这个女人仅仅用一张黑白照片便让她却步,如果真是本人站在眼前,她断不敢与她对望。怔了半晌,尤丹回过身,瞟见墙角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映出她的侧影,单薄,凌乱,还有些寒酸……尤丹垂下眼睛,随即想起妈妈也是这般,一阵从未有过的哀伤笼罩住全身,她再次望向她的照片,默默地离开了那个家。

那天晚上,尤丹迎来了初潮,伴随着一夜腹痛的还有一双凝视的眼眸。梦里,她变成了她的样子,穿一双冰凉的水晶鞋,在一座四面都是镜子的豪华宫殿里翩翩起舞,一圈一圈。

那个女人的家就像潘多拉盒子,从那天以后,尤丹每隔几天就要打开一次。开始只是四下里看看摸摸,后来忍不住动手去翻她的东西。梳妆台抽屉里大的小的瓶子,长的扁的盒子,她大多不知道用途,只觉得香气扑鼻,让她爱不释手。在卧室柜子低层,她翻出好几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按顺序排着她的照片,尤丹听人说她是少年宫的舞蹈老师,这里好多照片都是她教学和演出的场景,舞台上的她更加光彩夺目,让尤丹不敢直视。她还有一本当下流行的写真集,里面大都是衣着暴露的照片,其中一张脸部特写就是床头那副放大版。尤丹还在她的床头柜里发现一盒避孕套,盒子上的图案先是让她羞恼,接着联想到这个东西的用途,她一阵恶心,立刻把感觉上那个污秽不堪的盒子扔回抽屉。尤丹最喜欢她的衣橱,里面从冬到夏挂得一丝不乱,色彩大多干净素雅,她每次去都要在身上比量几件。

渐渐的,她在她的家里越来越随意,已经不满足于试试衣服,涂涂口红,喷喷香水。第一次,她拿了她一只发卡,一只小小的,乳白色的,蜻蜓形状的发卡,是一只让她戴上就再也舍不得摘下来的发卡;第二次,她拿了一管口红,一管草莓色的口红,一管闻起来像草莓,涂上去嘴唇更像草莓的口红,是她涂了一次就再也放不下的口红。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她爸找到上她。

那是春天的一个黄昏,尤丹刚走出学校大门,她爸就迎了上来,从他的脸色可以看出他知道了什么。

“小丹,”他叫住她,盯着她的眼睛问,“你去过我那了?”

她躲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我不想和你说话。”她说。

他把尤丹拉到一旁的胡同里,那停着他的摩托车,他靠着车子,样子有些无奈,声音有些发虚:“你想去我那里,可以和我说,我们正大光明地去。那儿虽然是她的房子,但你是我的女儿,想到父亲那去看看,也没什么的。”

她还是看向别处:“我知道那是她的家。”

她爸用手抠着车座,喃喃地:“我和你妈离婚就得净身出户,什么都带不走,只能暂时住在她那,等爸爸以后有了房子,你想住在那儿都行,相信爸爸。”

尤丹只听得他和我妈吵架时嚷着什么“精神出户”,现在看来他出户的不止是“精神”。她抬头看看他的脸,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她说:“她那里挺好的,你就住着呗,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她爸露出苦笑:“你不懂,爸爸一个大男人,长期这样不是办法。你和你妈最近还好吧?”他爸转移了话题。

尤丹说:“还那样,就是比以前清静点儿了,没有人和她吵架,她唠叨的声音小了很多。”

她爸忍不住问:“你的成绩?”

她马上打断他:“你要没别的事儿我得去补课了,都快晚了。”

她爸连忙说:“好好,上车,爸拉你去。”

她说:“不用了,就在前面不远。”

“我和你走一段。”她爸把手搭在尤丹肩上,慢慢走着,“你以后不要偷偷去那里了好不好?想要什么爸给你买。”

她不语,她不想谈这个话题,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羞愧的。

“这件事我不会和你妈说,她也挺难的,你以后尽量别惹她。”默默走了一段,她爸接着说道,“有啥事儿打我手机。”

从那以后,尤丹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女人的家,她其实并不恨她,也不恨她爸,觉得她和她妈现在的日子挺好的,没有人吵架,按月拿生活费,她爸时不时还会带她出去吃饭,零花钱给的也比从前多。只是她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邻居家,同学家,和亲戚家,只要她有机会拿到钥匙。开始她出于好奇,因为能从窥探中得到别样的乐趣。渐渐的,她像上了瘾,探索,使她发现每个外表看起来正常的家庭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阴暗的,污秽的,龌龊的,还有变态的。这令她与别的女孩子有所不同,过早的成熟心智让她看起来懂事而且聪慧,很讨大人的喜欢。

尤丹从小就精,六岁的时候就知道去爸妈钱夹里拿钱,无师自通,能从钞票的总数判断出自己应该拿到的安全面额。上小学起,她一直是班里零用钱最多的小孩儿,钱来的容易,出手就大方,放了学经常呼朋唤友奔向学校对面的零食摊。风光过一段日子后,尤丹被考试成绩一次次打脸,她的那些聪明的小心思在学习上一点不顶用。那时她就知道,钱能买来糖果,玩具,甚至朋友,可对分数这种靠实力才能得到的东西起不了作用。随着年级增高,尤丹的威望逐渐降低,还经常被老师数落。像是为了某种平衡,尤丹从爸妈那里拿钱的次数越来越多,有一天终于被她爸抓个现形。当时尤丹死也不肯承认,她爸气得发抖,差点把钱撕了,可尤丹就说她没拿。对着她那张倔强的小脸,她爸毫无办法,连呼没见过这么嘴硬的小孩儿。

尤丹不怕她爸,知道有她妈护着,她也不怕她妈,因为有她爸拦着。从小家里就这样,每当她爸教育尤丹,她妈肯定上阵阻拦,如果她妈出面教育,她爸又会横加干涉。到最后场面往往失控,从孩子的问题上升到家庭矛盾,变成两个成年人的战争。这时尤丹反倒成了旁观者,谁倾向她就听谁的,到后来就像她姥姥说的那样管“夹生”了,尤丹小小年纪就习惯了察言观色,揣摩别人的心思。

尤丹爸妈彻底决裂以后,谁也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先是和她爸爱得要死要活的女人走了,和一个南方来的木材老板,悄无声息的,连个告别的机会都没留给这个为她抛妻弃女的男人。曾经溢满情爱的小屋被她卖给了亲戚,只给男人一天收拾东西的时间。

尤丹她爸垮了,几天的工夫矮了一截,不到四十的人,两鬓添了白发,曾经英俊逸朗的男人一下子颓废消沉,像换了个人似的。尤丹她妈原本幸灾乐祸,看到自己的预言终成了事实,恨不得张灯结彩,告昭天下。大半年过去了,尤丹她爸仍陷在情逝的伤痛中无法自拔,她妈这种一雪前耻的痛快演变成了同情。先在家里把那个女人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然后带着尤丹去了他爸单位,打算把这个男人接回家。可是她爸却毫不领情,像是把那个女人出走的原因都算在她妈的头上,不顾众人的劝阻,直接把她妈赶了出去,更决绝的是,他第二天就去法院起诉离婚。这回尤丹她妈死心了,本来想用婚姻这条绳索把男人捆紧,把那对狗男女扯散,现在目标已经达到,逼走了那个女人,可却彻底失去了丈夫。

没过多久尤丹爸也走了,辞了职,放弃了家庭,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尤丹和她妈只在爷爷奶奶的葬礼上见过他两次,谁都看出这个男人混得不好,却又不肯回头。尤丹知道她爸被那个女人毁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可她依旧恨不起来那个女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照片上女人那双眼眸如同深潭,把她淹没,挣不出了。

公寓楼下绿树成荫的时候,老邹的身影也在尤丹心里覆盖了整片。她原本只把老邹看作是偶尔来往的中年大叔,没想到自己竟深陷其中。从两个人开始在公寓里约会,老邹独特的魅力就渐渐展现开来,就像一本封闭的书在尤丹面前一点点地打开。这个中年男人远不是看上去的那么无聊无趣,他蕴含着丰富的知识和阅历,尤丹不光开了眼界,也开了心界。对她这样年轻的蓬勃的身体而言,遇到老邹就像是开了挂,这个男人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个看似随意的挑逗,都能让她身心如花般怒放。老邹和她曾经的、所谓的男友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尤丹甚至不忍回顾她曾经的恋爱史,那段青涩的初恋,她的高中生男友,和她后来有过的两段情史。

老邹不喜欢提及家事,尤丹只知道他妻子在政府部门工作,和他一样,也是公务员,有个儿子,在美国读高中。两人认识了这么久,尤丹了解的还是她家里的他,她床上的他,几乎对这个男人离开她以外的生活一无所知。虽然她能感觉出他和她一样,互相迷恋着,无法自拔,可她每一次对他的刺探都像扎到棉花上,被男人化解于无形。他的家庭包裹着坚硬无比的外壳,别说是破坏,想窥探一眼都绝无可能。

老邹越是这样,尤丹越是心有不甘,她又不想干嘛,为什么要保护得如此严密?尤丹为此也曾使过些手段。她刻意将老邹喝醉过几次,趁他熟睡的时候翻他的手包。他没有钱夹,里面一沓薄薄的一百元钞票,不过十五六张,放在夹层里,除此还有三张银行卡和几张会员卡。让她惊诧的是老邹的身份证,和她常见的不同,上面多了弯弯曲曲的像花边一样的符号,前几位数字是150430,不是本地的。尤丹马上打开手机百度查找,发现归属地是内蒙古一个生涩的地名,别说尤丹从未听说过这个叫敖汉旗的地方,就连内蒙古对她而言也是遥远而陌生的。身份证上老邹的照片,也是遥远而陌生的,一种尤丹说不上的感觉,照片上他没有戴眼镜,五官近乎完美,眉目清秀,略带腼腆,青春的痕迹还没有从这张脸上完全褪去,老成之态却已初现端倪。尤丹端详了半天熟睡中的男人,一时无法把两张面孔合并成同一个人。躺在床上的老邹也没有戴眼镜,头发有点乱,有几缕覆在前额上,高挺的鼻梁在侧面脸颊投下一小片阴影,棱角分明的嘴唇还是那样润泽,似乎带着些许笑意。尤丹痴痴地看了半晌,把身份证放回到包里,轻轻地拿起那串钥匙。她不想管住自己的手,像以前常对别人做的那样,用模具把钥匙复制了几把。

老邹的手机自是设了密码的,尤丹不好在老邹看电话时窥探,也断不敢冒险用手机去试他的指纹。只有在老邹和他儿子用微信聊天的时候,尤丹才能从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些信息。这个叫小志的男孩在美国读高中,去了不到一年,显然和父亲的感情比较亲密,尤丹经常在看到老邹和儿子聊天时一脸的幸福状。有时尤丹有意提起他的儿子,希望和老邹聊聊他,可几乎得不到回应。

老邹喜欢做菜,自己吃的很少,他很羡慕尤丹的好胃口和怎么也吃不胖的身材。每当他做了尤丹爱吃的菜,看着她毫无顾忌大快朵颐,他也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满眼的宠溺。尤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此时老邹脸上的幸福状,似乎和他与儿子聊天的样子如出一辙。

有一次,很少评价人他感叹似的说了一句:“蔡澜有一个观点我倒是很认同,开怀大吃的,没有坏人,性格大多是开朗的;节食中的女人最让人反胃,影响旁人的食欲。”尤丹吮着手指上的油,一脸的警惕,瞪大眼睛问道:“蔡澜是谁?你老婆?”

老邹差点喷饭,尤丹第一次看他心无城府地大笑,也跟着傻笑,连着追问:“怎么了?为啥笑啊?有什么好笑的?”

老邹更是笑得难以自持,半晌才说出完整句子:“你到底读没读过书啊!问出蔡澜是谁的你是第一个……”

尤丹被他笑脑了,却也不是真气,故意绷起脸:“我就是没文化怎么了?用得着这么笑我嘛,没素质!”

老邹怕真气到她,用纸巾替她拭了拭嘴角,忍住笑:“其实不知道蔡澜很正常啊,他一个台湾人,作家不像作家,美食家不像美食家的,根本不入流,难怪没名气,所以你才没听说过这号人。”

尤丹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又好气又好笑,刚要还嘴,抬眼接触到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爱意浓稠得化不开似的,心里一暖,想要说的话就被他贴近的唇吻了回去。

尤丹经常追问老邹,是不是在家里也这样做菜给老婆吃,在床上是不是也这样满足她的老婆,可他听了永远是水过无痕,波澜不起,丝毫不理会尤丹的撒娇,嗔怒,哪怕发展到耍赖撒泼,也不为所动。

老邹有个怪癖,喜欢追问尤丹的情史。从她的初恋问到初夜,从她第一个男人问到最后一个男人,尽是些限制级的。刚开始尤丹没拿他当一回事的时候,该说的不该说的在老邹的循循诱导下都亮了出来,往事像掀开了一层层的帘子,有些她已忘却的细节都被老邹翻了出来。渐渐的,尤丹觉得不对劲,她发现老邹似乎是以一种自虐的方式和她谈起这种事,听她讲恋爱史的时候,老邹是充满嫉意的,掩饰得并不高明,尤丹从他握得发白的指关节和闪烁的眼神中察觉到,她开始抗拒这个话题,反过来追问老邹的过去。谈过几次恋爱?出轨过几个女人?除了她还有没有别的情人?她的直觉很准,她清楚老邹是有过去的,不只这一次婚外情,不过她同样清楚,目前老邹只她一个情人。面对她各种形式的追问,老邹这个被她称为太极拳高手的男人,总能轻松地把问题换化为无形。

尤丹曾用郑吉利试探过老邹,只一次。那天她兴致很高,开了一瓶红酒,和老邹两个人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边喝边聊。渐渐她看出老邹有些心不在焉,和他聊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似的。问他发生什么了,只答没事。尤丹莫名恼火,恰巧手机响起微信提示音,她看了一眼,自语似的说:“那个郑吉利又约我了,真是的,这人,拒绝他好多次了还追的这么紧。”

老邹像是从梦中醒来,集中起精神,凝视了尤丹一会儿问道:“郑吉利?什么人?”

尤丹看出这招奏了效,故意慢吞吞地说:“我没和你提过吗?他是我一同学,我俩处过一段,后来……”

老邹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追问:“后来怎么了?接着说!”

尤丹又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以往的妒火,她有些兴奋,还有些轻微的惶恐,故意欲言又止:“后来,后来不是认识你了嘛,就和他分了。”

老邹眯起的眼睛藏住了锋芒,可他绷直的身体仍传递给尤丹一种压力,他看似随意地问:“怎么从没听你提过这人呢?”

尤丹赶紧调动起大脑神经,仿佛随意地答道:“和这个人本来也没发生什么,主要是他追我,是奔着结婚去的那种。”

老邹“哦”了一声,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你年纪不大阅历倒是丰富,又冒出一个结婚对象来。”接着貌似不经意地问,“那你们怎么没结呢?”

尤丹知道他是走了心,正琢磨着怎么把握这个火候,老邹又说:“把这么重要的人物瞒下来,是给自己留个后手呀!”

尤丹最恨老邹这个态度,他这个人对任何事情都怀疑,有时甚至包括她的感情。索性赌气道:“你留后宫,我就不能留后手了!”

这是老邹的软肋也是他的禁忌,尤丹戳到了痛点。要是以往老邹肯定会转移话题,尤丹等着他的下文。

老邹沉吟半晌,把身子重新靠回沙发,声音恢复平静:“你这个朋友是什么行业的?和我讲讲,帮你参谋参谋。”

这个反应让尤丹失望,同时也松了口气,她怕惹怒他。随即她又觉得这个时候应该加把火,赌这个男人什么时候能失控。她给自己的杯子添上酒,抿了一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做IT的,理工男,是个高富帅。我俩高中同级,很专一的一个人。”说完,似乎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老邹又是一个“哦”,很松弛的,向尤丹这边侧了侧身子:“接着讲啊,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尤丹又气又恨,吊着他的胃口:“没什么啦,他追着想娶我,我没答应,就这样。”

老邹虽然还绷着,但声音里透着急躁:“怎么追的你,追没追到手,细节还没讲呢?”

尤丹装做没听懂,白他一眼:“肯定没追到呀,不然我怎么会和你在这里喝酒。”

老邹晃着手中的杯子,欲言又止。沉默了半晌,一声叹息过后,他仿佛败下阵来,举杯和尤丹碰了一下,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光,重又陷入沉思。

尤丹原是贮备了一股子力气想和他周旋的,结果还是打了空拳,她也失了兴味,把酒杯往茶几上一顿,往沙发的另一侧靠了靠,像是这样就能拉远和老邹的距离似的。她拿起手机没有目的地翻看着,这个男人的定力她是领教过了,每次输的都是她。

除却这些,两人之间再没别的不睦。尤丹能清楚地感受到老邹对她的爱意,不只是表现在对她身体的贪恋。虽然最开始交往时她有些诧异,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所迸发出的热情和力量,改变了她在这方面的认知,他的渴望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尤丹经常忘了他的年龄。

尤丹知道老邹喜欢她的小窝,能看出他很放松。他有时会像父亲,专制霸道,又宠爱有加,但大多时候,他是个情人,有浪漫的心思和强烈的欲念。尤丹和老邹在一起时没觉得她是个插足的小三,两人更像是恋人关系,她几乎感受不到老邹婚姻的存在,因为他的表现与一个单身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她经常怀疑他已经离婚,但他的矢口否认又是那么坚决,他从不在她家里过夜,但也没在她面前接到过妻子的电话。他没有给过她生活费,在节日的时候会给她买礼物,也没有多贵重,偶尔发红包,过生日无非是一款苹果手机。尤丹不是很在意这些,她知道老邹是个公务员,在这样的气候下估计也没有什么灰色收入,所以她并不介意老邹给她多少钱。

尤丹觊觎老邹的家,早就弄清了地址。他住的明珠小区曾经很有名气,位于市中心,十几年前建成时是城内有权势人的聚集地。近几年随着房地产开发兴起,城内新建了好几个高档次的小区,有些人渐渐搬离这里,住的人就比较杂了。明珠小区离尤丹的公寓较远,她为了摸清老邹家的楼号和单元,专门买了一辆运动自行车,经常在早晚装作锻炼身体的样子出入这里。这个小区虽然有些老旧,但里面的绿化带很多,树木郁郁葱葱,凉亭和喷泉也都被维护和使用着,几架简易的健身器材倒是无人问津,泛着灰尘和锈迹。小区平日里有保安站岗,不过进出很简单。尤丹一身运动装束,色泽暗淡极易被忽视,像那些怕晒的女人一样,鸭舌帽、墨镜加上口罩,即使和老邹走个对面也未必会一眼认出。好在小区树木繁多便于隐藏,她像多年前躲在角落里观察她爸和那个女人时一样,激动而谨慎,只是没了当年的生涩。没几天工夫她就在进出小区的人里面掌握了老邹的生活规律,不过她很难从进出单元的女人中辨别出哪个是老邹的妻子 。在这点上尤丹倒不急,这只是时间问题,她相信,只要肯等,机会总是有的。

这打这扇房门前,尤丹有些失了冷静,一个深藏的谜底即将揭开,她没法从容。老邹的家和她去过的大多数家庭一样,布置得中规中距毫无个性,尤丹先把每个房门打开扫了一眼,心里纠结着刚进门时看到卧室床头的那幅结婚照,刚才匆匆一瞥,照片上的女人让她感到眼熟,她在记忆里快速搜索着那张面孔,毫无头绪。

最后转到一个阴面的房间,她推开半掩的房门,眼神无意识地在一排排书脊上掠过,思绪仍停留在对照片的疑惑中。突然,写字台上一个相框吸引住她的目光,这是一个身着正装女人的半身照,眼镜后面的双眼直逼过来,气场强大得仿佛能穿透镜框。她一把抓起照片,江市长!照片上的女人竟然是副市长!老邹的妻子竟然是她!难怪刚才看着眼熟,眼前这个女人是几乎每天都在电视上露脸。尤丹惊了一瞬,平日时老邹的谨小慎微在此时都有了缘由,原来他是副市长的老公。尤丹一股怒火忽地烧红了脸,差点把相框摔到对面墙上。瞒得够严实的啊,这个老邹,真看不出是这样一个家庭,平时装得像个没背景的小公务员,背地里却有这么强大的后盾。

这个发现让尤丹重新调整了计划,原本她只打算溜进来满足一下好奇心,既然这是副市长的家,她倒要见识见识。尤丹四下打量着这间书房,敲了敲地板和墙壁,目光停滞在书柜上,随即她拉过把椅子踩上去,小心地把手伸向书柜最上层的大部头的硬皮书,重重的一本一本,她打开一个封皮,如她所料,这是本空壳书,重量来自里面被装满的现金。尤丹把二十几本书挨个掂了掂,估算了下金额,这应该是她入室以来发现现金最多的一次。此时尤丹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的贪念,在这笔巨款面前,她一时理不清思绪,极度的震惊过后,刚才被老邹欺骗的恨意在这些钱面前更加重了几分,她爱上的竟是这样一个虚伪阴险的男人,被他玩弄了这么久,自己在他的心里一定是个低智商的贱货。

尤丹在写字台前不知靠了多久,直觉得手脚冰凉四肢麻木,她看下时间,不能再耽搁了,她最终决定不动那些钱,而是用手机拍下了照片和视频。她稳了稳心神,仔细检查确定没有留下痕迹,也确定自己已经调整好状态,便快步走了出去。

尤丹返回主卧,这个房间始终有一丝淡雅的香氛若有似无地环绕在鼻端,像是女主人有意留下了某种气息宣布对自己领地的占有,让身在其间的尤丹无时不感觉到她的存在。尤丹走近两步,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起那幅结婚照,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对璧人。年轻的老邹,身材高瘦,英气逼人,他身边的女人姿态优雅,款款而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是那样养眼,简直完美无缺。她细细端详着那个女人的脸,照片上的她面部轮廓极清晰,五官精致立体,眼窝深邃,眼睛细长,鼻子高挺秀气,嘴唇棱角分明微微上翘,笑意中分明透着一股子高傲和霸气。尤丹凝视了很久,似乎很难将这个人和经常在电视新闻里看到的女市长合二为一。

这间卧室正中是张双人床,很大,铺得平平整整,米黄底色的床罩印着浅咖色的树叶图案,面料是真丝的,摸上去很滑软。两个硕大的羽绒枕头并排倚在床头,尤丹禁不住上去拍了一下,触感柔软,枕上去一定很舒服。她把手伸到床垫下面摸索了一阵,又信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翻了一下,不感兴趣地放回去,书名叫《原则》,什么鬼东西,这种书会有人看?催眠用的吧!尤丹不屑地又扫了一眼封皮,一边拉开床头柜抽屉。真是个精致的女人!面对着满满两抽屉的高档内衣,尤丹不由赞叹。她对内衣品牌略知一二,这几套内衣全都价值不菲,不是她这个阶层能问津的。悻悻地关上抽屉,她看向窗边的另一个床头柜,上一台银色的苹果笔记本被阳光照射,闪着刺目的光,晃眼睛,尤丹想,这个女人,用的都是最好的。

接着她打开衣柜,先敲了敲四下的隔板,扒拉了几下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她不由“切”了一声,老古板,里面挂的一排排没一件是她看得上眼的,低调奢华的难看而已。打边左边柜门,一排排搁板上摆放的包包显然能刺激到每个女人的神经,爱马仕、LV、香奈儿……加起来有十几只,而且还有几只限量版,看来这女人是个奢侈品大家。

让她感兴趣的还有梳妆台,上面瓶瓶罐罐摆了不少,她一眼认出是赫莲娜系列,还有两个她没见过的品牌,单看精美华贵的外表就知道一定贵得离谱,她心里的不平衡又加重了几分。接着拉开底下的一只抽屉,是排得满满的首饰和手表,她匆匆掠了一眼,已经不再艳羡。拉开另一只抽屉,虽已有前面的铺垫,但她还是有些吃惊,这个抽屉里差不多有三十几支口红,一支支平放着,排列有序,尤丹眼睛扫过这些她熟悉的大牌子,拿出几支瞄一眼色号,打开盖子,每只都有浅浅的痕迹,她猜想,这里面所有的口红应该都被这个女人用过了,她不只是收藏癖。在关上抽屉的一瞬,她被一支奇怪的外壳吸住了眼球,她好奇地抓起这支口红,打开盖子,犹豫片刻,把它装进衣兜。

离开前,她细心地敲了几处地板,这间屋子也没有保险柜。这时,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显然是一间单身女人的卧室,她狐疑地重新打量起这个房间,除了床头的结婚照,没有一丝男人的痕迹。这是老邹的家吗?她边思忖着边走向客厅,没有什么异样,简洁而且空旷,放置的东西不多,几乎没有杂物,像是被忽略和遗忘的场所。尤丹凭经验把抽屉、柜子翻了一遍,和她料想的一样单调。

尤丹重又打开次卧门,刚才匆匆看了一眼家具陈设,她以为这是老邹儿子的房间,可是迎面一丝淡淡的烟草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她的目光抚过房间的物件,枕头,被子,烟灰缸,两本散放的书。拉开床头柜,是他的内衣,袜子,衣柜里挂的全是他一个人的衣服,原来这才是老邹的房间!

回来的路上,尤丹的大脑急速运转,她需要一定的时间整理刚刚看到的一切。对老邹她得重新评估了,这个男人完全颠覆了之前的形象,他的所为,污辱了她的智商,污辱了她的情感。他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他的家庭,妻子,不可触碰。

想到那笔巨额现金,他妻子奢华的生活,而他在她面前却伪装成一个近似于寒酸的公务员形象,表演得滴水不漏,把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他的确没有说过爱她,从前她认为他是吝于表白,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爱还能是什么。他们从认识那天起,在经济上,她从没要求什么,他也没给过她什么,两人干净单纯的从来不碰触金钱这个话题。他真把她尤丹当傻子耍了,要是不给他点教训,对不起这他这么长时间的演技。摸了摸口袋里的优盘,尤丹暗自揣测,她给老邹家埋下的雷,到底能炸出多大个坑。

两天过去了,老邹那边竟然一个微信都没有,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们两人即使再忙每天也要聊几句,这是情人间的常态。看样子,是他的市长老婆发现丢了东西,家里已经乱了,他已无暇顾及其他。尤丹那天回到家里在本市新闻网上把这位江市长出现的视频找出来看了几期,还在百度上搜索到她的资料、图片,这是一个集美貌、魄力和所有荣耀于一身的人物啊!她无法想像,这样一个强势的女人要是光火起来,会爆发到何种地步呢?

又过了两天,老邹还是没有消息,尤丹快绷不住了,到了这个时候,她知道自己的表现也不正常,要是平日,如果两人一整天没联系,她一定在睡前发个晚安给他,要是没有马上回复,她会不管不顾打一个电话过去。这么多天音讯全无,老邹那里发生了什么?尤丹的天空像被乌云罩住了,憋的她喘不过气,现在她只想快点了结,让头顶大团不祥的黑色迸发出电闪雷鸣,哪怕被击得粉碎。

这一刻到底来了,没有尤丹想像中的暴发和气势。她需要面对的只是满屋的凌乱不堪。家里是彻底被翻过了,翻得理直气壮,毫不遮掩,就像生怕回家的人看不出来者的意图。尤丹在一瞬间被震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受眼前的事实,冷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避过扔得纷乱的物品,踩在地板杂乱的空隙,冷静地巡视。厨房、卫生间里也翻过了,洗面奶、洗发水、浴液甩得满墙满地,整套的雅诗兰黛没有一个瓶子不是破的,锅碗瓢盆该碎的碎,该裂的裂,一片的狼藉在告诉她,就是有意破坏给她看的。

尤丹又回到卧室,梳妆台作为重灾区,展现出的成果如她所料,是发泄得最淋漓尽致的了。她发现满屋子甚至难以找出一件完整的物品来。不知怎的,她忽然抑制不住地发出一阵大笑,真是从没有过的畅快和恣意。等弄明白阵阵歇斯底里的狂笑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时候,她总算笑不出了,用手指按按笑出的眼泪,又揉了揉酸痛的两腮,把狂乱的思维拉回到现实。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挑衅,她倒是始料未及,真看不出老邹除了床上的疯狂之外还有如此的破坏力!

尤丹极力控制着指尖神经质的颤抖,掏出手机翻到那个号码,刚要按下来,老邹进来了,他们触上的眼神像是能迸出火焰,想把对方焚烧殆尽的火焰。可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老邹的火焰熄灭了,面对一室的狼藉,他脸上的惊愕不是装出来的。尤丹跳过去的时候,老邹把门从身后阖上了。

“这是她找人干的!”老邹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这么一句,眼神凝固在那面被打破的梳妆镜上。

他被汗水浸湿的一缕头发垂到前额,尤丹忍不住替他拢了一下,脱口道:“你家的那位女市长!”

老邹回过神,看向尤丹目光中的寒意直逼她的心尖,她蓦地打了个冷战。

老邹转过眼睛,仿佛是看向一片虚空,半晌才艰难地说:“你快把拿她的东西交给我。”

尤丹用鞋尖把散落在地上的一个毛绒玩偶踢飞出去,那是一只浅紫色的兔子,是圣诞节时老邹送给她的。接着她又踢出去一个水杯,那是一款情侣杯中的一只,已经掉了把,杯子“哐”地一声砸在墙上,把两个人都震了一下。

老邹摘下眼镜,擦了擦快进到眼睛里的汗水,他前额那缕头发又垂了下来,看在尤丹眼里竟然显出一种性感,他现在的样子和以往两人疯狂过后的颓废之态如出一辙。尤丹为自己的无耻感到气恼,一脚踢向摔成半截的陶瓷斑点狗,却被老邹拉住,沉声说:“别伤了脚。”

尤丹挣脱着:“放开我,你这个卑鄙的家伙!快滚回你那个女市长家里去吧!”老邹手上用了力,尤丹叫了一声,泪水迅速蒙上了双眼。

老邹拉着她的手,迈过地上的杂物,把横在一边的床垫归位,床上乱七八糟

揉成团的衣服推到一边,按着尤丹坐下来,他自己则坐在旁边的地板上,垂着头,声音黯哑:“你怎么想到去招惹她呢?”

尤丹忽然想起什么,她慌乱地起身从乱糟糟的杂物中扒出一个木制茶叶盒,打开的刹那,她浑身的血液似乎一下子被抽走,脸变得煞白,脚下一股凉气上移,整个人像被速冻在原处,动弹不得。难怪这么嚣张,原来找到了她的杀手锏。

老邹从尤丹手中接过盒子,呆立着的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凝视着老邹的眼睛问:“你什么都知道了?”

老邹避而不答,紧盯着尤丹,眼睛里的恳切打动着尤丹:“你把她的东西交给我,盒子里的东西也会原物奉还,你这里的一切损失我都承担。相信我,小丹,我不会让你吃亏。”

血液一瞬间涌上尤丹的大脑,此时哪怕让她当场死掉也好过让老邹知道她是一个贼!尤丹的意识出现片刻的混乱,她上半身如烈火灸烤般烧得通红,下半身却如坠冰窟,寒冷僵硬。

老邹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似乎没有任何事比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更重要。他用力抓着尤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东西在哪?快点给我!”

尤丹吃痛回过神来,认识老邹这么长时间,她第一次看到他乱了方寸,却不是为她。尤丹逐渐恢复冷静,扫视着满室凌乱,发出的声音像挤干水分的海绵:“那东西到底是怎样重要,让你们如此大动干戈?嚣张到了这个程度,让我怀疑是不是生活在法制社会。”

老邹面前的尤丹转换得太快,表情完全是一个陌生人,老邹怔了一下,他亲眼看着曾经握在手里的那朵娇弱小花变成了仙人掌,把毫无防备的他刺得鲜血淋漓。老邹有种想跪下的冲动,这一天里他接收到的这一系列讯息让他震惊,狂风暴雨般迎面扑来,没有给他一丝喘息整理的时间,原本的生活像是读熟的文章在一瞬间变成乱码,他没有解读的能力。

老邹垂下头,用背抵着墙,支撑着不堪重负的身体,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小丹,有些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说清楚的,我隐瞒了我的家庭背景,是不想让你有压力,不想让我俩的感情生出什么枝节,我只想简简单单地和你在一起,抛去附加在我身上与你无关的一切,因为你在我眼中是那样一个单纯的姑娘……”他顿了顿,望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尤丹,感觉不到对方的回应,只能接着说下去,“相对我的善意隐瞒,你埋藏的简直就是让我粉身碎骨的炸药!到现在我都无法直面这件事,多希望这些都是他们编造的谎言。”他顿了一下,“可我知道这是真的,所有的证据都在他们手里,包括你在会所里的秘密。这些随时可以立案,你会进监狱。现在只要你把东西给我,马上就能结束这一切。”他振作了一下,放慢语速,重重地说,“谁也不想玉石俱焚!”

尤丹看上去不动声色,内心却如翻涌的大海,她被一个个巨浪拍打着,即将沉入海底,要窒息了。“东西不在我这,”终于,她挣扎着发出声音,“那个密码我解不开。”

“对!那个是设了密码,幸好没有解开,否则……”老邹没有说下支,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她的手,“你放到哪里了?我们马上去取!”

尤丹后退一步躲开了,语气透着一丝不屑:“交不交换我说了算,现在还没有想好。”

老邹定在原处,以不相信的目光看着尤丹:“这还用想吗?你现在是证据确凿!钥匙、模具,还有赃款、赃物,你的银行帐户、销赃地点,他们都查到了……”老邹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对这些名词难以启齿,无法把它们加到尤丹的身上。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可能不知道,江华的父亲退休前是市公安局局长,她的哥哥在省公安厅任要职,还有更多的关系我就不和你说了,总之是树大根深,绝不是你想像到的。把这里破坏成这个样子,你以为是她亲自做的?小丹,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真是想保护你,别逞一时之快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尤丹感觉到老邹说这番话是出于真心,他已经焦头烂额,这些天估计被折磨得不轻,他脸色不好,人也瘦了,眼睛里血丝密布,嘴唇干裂得起了皮,都是她害的。与他的欺骗相比较,这种惩罚的确重了。尤丹的心软了软,说到底,这件事都是因她而起,她是个名符其实的小三,睡了人家老公,拿了人家东西,所以人家把她家砸了。网上比这严重多了的也不是没见过,有小三被原配当街扒光的,还有被堵在床上暴打,录了视频传网上的,这位女市长砸了她的家,下手都是轻的。

老邹察觉到尤丹被他说动了,她浑身竖起的刺似乎收拢起来,脸上的寒霜渐渐融化,目光变得柔和,呈现出他熟悉的模样。他稍稍放下一直悬在喉咙处的心,把尤丹拉到床上坐下,他紧贴着她,用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依旧压着声音在她耳边说:“把你这里弄成这样我也很意外,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我真不知道实情,你相信我,小丹。你不了解我的难处,以往我从不和你说这些,是不想给自己添堵,也不想让你知道了看不起,我在别处没有的尊严,不想在你这里也失去。”说到这里,老邹顿住了,他清了清嗓子,仿佛是下了决心似的继续说道,“其实我老家是内蒙农村的,偏僻落后穷,我是旗里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而且是中国政法大学,还是当年的理科状元,全旗轰动,你能想像到吧?那种荣耀那种光芒。”

尤丹轻轻点头。

老邹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到膝上,接着说:“可是上了大学,巨大的落差很快就把我打回原形,我不是什么天之娇子,更不是什么国之栋梁,我就是一个乡下的穷小子!一个旗里的理科状元算什么?我那点可怜的分数是全系最低的。没有人瞧得起我,包括老师。四年,我熬过来了,还考上了研究生。”老邹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微微有些发颤,“而且,我还娶了系花,就是现在的江华副市长。我又成了人人艳羡的角色,重新罩上光环。”

尤丹感到手被一点点攥紧,直疼得她吸气叫痛,甩手挣脱,老邹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她被钳制得有些淤紫的手。“对不起啊小丹,我……”老邹慌乱地抓过她的手轻轻揉着。

“没事儿,”尤丹不想因此打断老邹的思绪,反握住他,小声说,“你接着讲,我听着呢。”

老邹掏出烟点上,长长地吸了一口:“一入侯门深似海,这就是我的婚后生活。当时我以为踏进了幸福的门槛,哪知是被她当成了工具,她把我带到她的城市,安排我的工作,和我组建家庭……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报复那个与她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却从不肯迁就她,最终离她而去的男人。直到木已成舟,那个远走异国的男人幡然悔悟,匆匆赶回,可江华已经怀上了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一直藕断丝连,在她家人的纵容庇护下,毫无顾忌践踏我的尊严……”

老邹手上的烟灰震颤了一下,抖落在地。两个人默然无语,尤丹懂得老邹,这个男人是第一次如此坦白地暴露情感,就像生生地把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示人,上面已是千疮百孔,让她不忍卒读。她知道,此时的沉默是唯一的选择,也是让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的方式。

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暮色渐渐弥漫整个屋子,地上的烟蒂积了四五支,老邹坐直身子,就这样看不清对方的脸让他不那么难堪,他声音艰涩:“小丹,今晚别在这住了,也别收拾了,把优盘给我,你去宾馆开个房间好好休息。”

尤丹听出他已经恢复状态,随即站起身,语气透出诚恳:“东西真不在我这,不然他们不会找不到。他们连会所都去过了,我的包和衣服肯定搜过的,要是有的话,还用得着把这里弄成这样?”

朦胧中老邹的身子矮了下去,他声音低沉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拿出来?我得回去说一声。”

“明天。”尤丹很坚决,“东西不在我这,我也不是马上就能拿到,而且我,”

她咬咬嘴唇,“不会就这么轻易让他们达到目的。”

老邹知道多说无用,他已经透支到了极限,他缓缓站起身:“明天早上吧,到时我联系你,时间拖长了我怕他们还有别的手段,现在至少我能保证你今晚的安全。”黑暗中,他接着轻声说,“那个优盘就是一个开关,一旦触碰很可能引发一场官场地震,这能让他们天塌地陷,粉身碎骨,片甲不留!你懂吗?所以他们一定会不计任何代价保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我不多说了,小丹,早点把优盘交给我。”说完他重重地按了按她的肩,随即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廊上的灯光亮了一瞬,打在老邹的身上,尤丹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这一切已无法回头,她会把这个男人此时的背影永远刻在记忆里。

门阖上了,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她没有开灯,甚至感谢黑暗将眼前的疮痍淹没,这更能让她静下心来处理这场巨大的冲击。

那天从老邹家回来,她就急切地把那支伪装成口红的优盘插进了电脑,发现竟是设了密码的,她想了整整两天才拿着优盘去找郑吉利。那个大男孩插上优盘操作了几下就皱起了眉,转头望着她,眼神里满是疑惑,问:“你哪来的这东西?”

她没回答,反问道:“怎么了?你打不开?”

理工男真是心思单纯,思维立马被她牵过去,转向电脑,思索着答道:“那倒不是。这个密码设得很巧妙,我感觉是被绑定的,我这里一解开,里面的程序很可能会自动发出通知提示优盘的主人。”他面向她问道,“你确定这样做不会有麻烦?”

尤丹略一沉吟:“你容我再想想。”

郑吉利抽出优盘琢磨着,犹豫道:“如果这个优盘被启动,万一里面设置了定位系统,那我们就暴露了,这不会违法吧?”

尤丹睁圆了双眼:“还有这种装置?”

郑吉利继续摆弄着优盘:“这只是我的设想,万一被装置了这个系统,我们有没有应对的措施。”

解开优盘可能产生的种种后果超出尤丹的预想,她更加心烦意乱,对郑吉利说:“我没想到会这么复杂,还是先别解开了,未必是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郑吉利有些担忧:“尤丹,你哪来的优盘为什么不告诉我?说话这么没头没脑的,可不像你的风格啊!”

尤丹没心思理会他的猜疑,嗔怒:“你怕有麻烦大不了我不求你。”

郑吉利忙说:“我是那样人嘛!这么多年了,还不了解?我只是担心你。”

尤丹抢过话:“你把心放肚子里,我不会冒险做违法的事。这个优盘先放你这里好了,免得你担心。”

那时她已经预感到优盘里面的内容非比寻常,不能轻易破解。刚才老邹的话和今天遭遇的这一切证实了她的猜测,一位副市长如此不择手段地搜寻一只优盘,里面一定埋藏着天大的秘密。尤丹想,这里面涉及的内容和她犯的那点事儿相较而言,根本就不是一个等级。

尤丹知道自己得做出决定了,她踱向窗边向下望去,小区的路灯的暗影里,两三个人影显然是伫立良久,甚至有人不时抬头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窗户。虽是意料之中,尤丹还是打了个冷战,对方这是吃准了她不敢有所作为。既然这样,索性放开手脚,她点亮屋内所有的灯,从客厅开始,逐个打扫每一个战场,把家里所有的袋子都利用上,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保留的物品了,只需把它们一袋袋装满运到楼下的垃圾箱,电梯上上下下没几回,屋子就空了。最后一趟,尤丹甚至还对守在楼下的那几个男人微笑着点了个头,看到他们尴尬、不知所措的表情,尤丹觉得自己已经胜券在握。

把地面拖干净,屋子里清爽了,尤丹打量着这间突然变得宽敞空旷小窝,泪水涌了出来,她好久没哭过了,泪水流到嘴里咸咸的滋味,如同那些远去的记忆,让她亲切又熟悉。哭吧!她在心里说,让泪水把她心底的肮脏冲洗干净,就像这间空屋子,没有杂念,没有羁绊,也没有留恋。

尤丹去浴室洗了把脸,虽然没有了镜子,她仍在心里久久地凝视着自己,想像中她还是那样柔嫩、光洁,和美丽。她从梳妆台底部摸索出一枚手机卡换上,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按着。

和郑吉利的沟通很顺利,此刻他已经在去往省城的路上,他俩决定到达省纪委再给优盘解码,如果里面的内容足以让那些猖狂的腐败分子落马,郑吉利会当即上交。而尤丹会选择去自首。她没有告诉郑吉利实情,怕他会阻止她做这件事,而且对于自己见不得人的过往,她很难启齿,如果这个单纯的男孩知道心目中的女神竟是个贼,不知他会怎样的后悔和震惊。

做出这个决定,尤丹没有丝毫犹疑,她已经给自己设想了最坏的结果——坐牢。在这之前,她需要给妈妈一个交待,这才真正使她为难,她无法设想妈妈知道这一切之后如何承受。泪水重又涌出来,视线迷蒙中,她给妈妈编辑了一条长长的短信,尽量把事情讲得很轻松。她知道这是个晴天霹雳,将再一次把妈妈平静的生活击得粉碎。

日子过得很快,尤丹重获自由一个月了,此时回望看守所里的那段经历,已恍如隔世。在郑吉利的奔走协调下,她的案子审理过程很顺利,仅被判处拘役一年,并处罚金一万元。这样的量刑比她预想的轻很多,郑吉利在看守所里探望她时并不是安慰她,他请的大律师在法庭上起到了关键作用。至于那个优盘,正如当初老邹所说,就像一枚起爆器,引起了全市的官场地震,甚至波及到了省里某些部门。有关案件披露的文章一度成为网络热搜,其情节堪比反腐题材的影视剧。

尤丹没有在那些文章里看到过涉及老邹的字样,对她和这个案子的关系更是只字未提,这个发现让她阴郁的天空透出了一丝亮度。和老邹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一年前,从那天起再也没有过任何交集。尤丹从没指望和老邹还有什么机会或者什么牵扯,这个男人是她生命中一个短暂的过客,就像天空中的一场流星雨,虽然璀璨绚丽却稍纵即逝,终会了无痕迹。至于她和郑吉利,即使经历过这么多考验,两人依旧擦不出火花,甚至开不出“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玩笑。

现在郑吉利变多了,这个大男孩通过尤丹的事件,成熟了许多,举止之间多了一分男人的果敢和刚毅。倒是尤丹一直没有真正走出来,始终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仿佛屏蔽了外部世界。直到有一天,郑吉利给她发了一张金黄落叶铺满小径的图片,像是唤醒了她某种记忆,接着他发来一段文学,说这一片马上要拆迁了。那条小路是尤丹上学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在他们学校大墙的西侧,旁边是一片在这个城区快要绝迹的低矮平房,因为校园这一侧种了几排白杨,每到深秋,杨树金黄的叶子就会落满这条小径。

郑吉利发来的这个信息让尤丹走出了家门,现在两人又像当年那样,并肩走在这条路上。秋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轻轻拂过脸颊,落叶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两人的沉默下,显得异常清晰。

“我们的每一步都伴随着落叶的一声哀鸣。”尤丹仰头望着蓝天映衬下的杨树,若有所思地说。

郑吉利微笑:“不是你风格啊,这么诗意。”

尤丹伸直双臂,舒展开身体,嘴角露出笑意:“我什么风格?想当年我也是一枚女文青,要不是被应试教育耽误了,没准成了诗人。”

郑吉利看她又变得伶牙俐齿,情绪高涨起来:“拉倒吧!就你,读过几首诗?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尤丹拍了他一下:“你这样容易把天聊死,你知道吗,挺大个人了,情商一点没长进。”

郑吉利摇着脑袋:“俺就这样,撒不了谎,不说实话难受。”说完,他瞄了一眼尤丹,一副心虚的表情。

尤丹一颗心玲珑剔透,一眼看出他的不自然,假装不经意地说:“凡事没有绝对。我就不信你从来没说过谎,包括你刚才的那句,我敢说就是谎言。”

郑吉利在尤丹面前从来都掩饰不了自己,她永远能看穿他的心。他失了继续斗嘴的劲头,两人都沉默了。

小路很短,两个来回走下来,郑吉利绷不住了:“尤丹,如果一个人让你帮忙隐瞒一件事,但他没说要瞒多久,如果在一个恰当的时刻必需说出真相,算不算不守信用呢?”

尤丹抿一抿拂在脸上的碎发,仿佛没有听出郑吉利的犹豫,用一种鼓励的语气说:“那得看这样的隐瞒值不值得。如果善意的谎言对当事人有益处,其实你瞒下来也没什么。可如果你隐瞒的这件事会造成某种隔阂和误会,那就不如把事情挑明,这其实这也是一种善意。”说完这句话,她便故作轻松地伸直双臂,转身面向郑吉利,迎风而立。

郑吉利在她的注视下眼神开始闪烁,尤丹屏息等待,她了解这个大男孩,他的内心纯净得就像头顶上湛蓝的天空。郑吉利的目光渐渐平静,他拉着尤丹,和从前一样,两人在铁栏杆下的一处石阶上坐了下来。

“尤丹,你认识一个叫邹志翔的人吗?”郑吉利用少有的郑重语气问道。

尤丹的心脏猛的缩紧,真切地疼了一下。邹志翔,这个名字,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叫了出来,像重重的锤子击打着她的耳膜。

“老邹……”她在心里叫道。

“尤丹?”郑吉利转向她,一脸疑惑。

尤丹忙调动起神经:“是我的一个熟人。怎么提起他?”

郑吉利不信任地望着她:“其实,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认识的他?你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吗?尤丹,你的那些事过去有段日子了,你从来没有和我认真谈过一次,还当我是朋友吗?”

尤丹躲开郑吉利的凝视,用一只小木棍扒拉着脚下的落叶。半晌她像是下了决心,扔掉手里的棍子,眼睛依旧看向虚无,缓缓地说:“那些谎言到了该戳穿的时候。”她面向郑吉利,目光坚定,“郑,你会了解到一个真实的我。在这之后,你可以选择离开。”

尤丹没有夹杂任何感情地讲述整件事,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地,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和盘托出。说完这番话,她的内心也像被梳理过一样,从没有过的通透、清澈。此时凉意已经袭上两人的皮肤,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停顿了片刻,郑吉利率先站起身来,拉了尤丹一把,他们边走边活动着久坐后僵直的双腿,依旧沉默着。

“那个老邹,”郑吉利开口说,“就是来找我的邹志翔,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关于他帮助你的那些事。”

“他帮助我?”尤丹难以置信地站住了。

“对,”郑吉利肯定的语气说,“关于你案子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个大律师,还有和公检法等部门的沟通,他两次提出要替你交纳退款和罚金,但那时你家里已经凑够了这笔钱。”

尤丹的脸红了,不只为听到老邹的消息,她同时想到爸妈为了筹集退赃款和罚金,不惜拿出自己的养老钱,她妈为此还失去了一个伴。尤丹半晌没有出声,她在心里静静消化着这些信息。

起风了,郑吉利揽住她的肩,两人朝亮起街灯的方面慢慢走去。

与郑吉利分开后,尤丹一个人走在喧嚣的大街,她好久没有与这么多人摩肩擦踵,相向而行了。此时她的胸中燃起一团微弱的火苗,缓缓在她身体里膨胀,即使独自迎向深秋渐起的寒风,她也不觉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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