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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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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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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军校

第二排右三是我

迄今为止,我能拿的出向人说事的便是那年被军校录取。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天大的喜讯,瞬息间改变了我的命运,把我轻而易举地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从农民变成了干部,从受人领导的普通一兵变成了领导别人的部队军官......

总之,我的人生由此发生了根本变化。

上个世纪的1990年8月,戈壁大漠蒸笼一般,太阳毒的像着了火,部队训练也像这天气似的如火如荼,全连上下叫响了“夏练三伏”的口号。就在这个时候指导员以从未有过的口吻宣布了我被武警部队第一院校录取的特大喜讯。我激动万分,热血沸腾,浑身发颤,难以置信,我连问指导员这是真的吗?我觉的大千世界突然变了,一切都那么美好,就连营门外的两棵白杨树都和颜悦色了,微风吹拂,“沙沙”的树叶声像爽朗的笑声。怕战友看出我极度失态的兴奋,我一路小跑出了营院后门,去了猪圈前的空地上,长长舒气,眼前蓝天白云底下的茫茫戈壁豁然开朗,我心旷神怡,欢欣鼓舞。我暗自庆幸着,觉得连爬在猪圈墙上嗷嗷叫着的六口大肥猪都向我祝贺哩!

中午开饭的哨音响了,指导员命令通信员通知全连集合(包括平日里很少参加连集合的炊事班人员),排长整队报告,指导员组织唱了《武警战士之歌》,他像一位久经战场的将军,一声“立正”口令,震的地动山摇,官兵如古松一般纹丝不动,静候指导员宣布命令,指导员宣布了我被军校录取的重大消息。

战士们静静地吃着午饭,等连首长一出饭堂,霎时乱作一团,老班长从炊事班操作间出来了,他一手拍着我的肩膀歪着脑袋瞅着我说:“小科不错呀,给咱连争光添彩了,过几天就走了,想吃啥给班长说”。往日里根本不给我笑脸的连部那个白净的通信员,别看他年龄小却多我一年兵龄,办事机敏有分寸,他也破天荒地放下手头洗刷的连首长餐具,过来拉着我的手笑嘻嘻地说:“祝贺你!”。我们班里人称“老田”的文化人,我虽是班长却对他十分尊敬,不是他比我多当两年兵,而是他常有新闻稿件见诸核城报纸,他也向我走来了,淡淡一笑,说“怎么样,有付出就有收获吧!”

我和往日一样要去炊事班操作间帮助洗碗扫卫生,一进门,却被那位宁夏籍副班长拦在了门外,他说我要走了,快回去准备准备。我回到班里,大家热情地像见了多年不见的战友,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向我祝贺。我拉着外号叫“白谝子”老兵的手,真诚地向他说了声感谢!他是甘肃渝中人,方言浓烈,爱说爱笑,因此得了这样的外号。他是我新闻写作的第一任老师,我刚下连那阵子,他多次利用外出机会给我精心挑选新闻写作书籍,手把手教我学写新闻稿件,新闻的“五个W”就是他告诉我的,我的第一篇在连队小广播播诵的稿件是经他反复修改完成的。后来,我上军校走了,托一位战友保管他给我买的新闻书籍,被却暖气水泡了,我追悔莫及,不是舍不得那几本书,倒是因为“白谝子”老兵早已复员,一看到那几本书就像见了白老兵一样亲切。

当时,我毕竟只有不足20岁,那几天高兴的几近忘乎所以,有了飘飘然的感觉。在我们连队,任何人的不良表现都逃脱不了精明睿智的指导员眼睛,他有西游记里孙大圣的火眼金睛。指导员祖籍湖北汉口,生在陕西汉中,长在铁路家庭,他精明果敢,侠义肝胆,浑身透着军营男子汉的气息。尤其是他犀利的目光,任何违纪和不良表现都能被他一眼看穿。他的军事动作尤为突出,能在单双杠上翻转自如,空中飞人,无人相比。他注重细节,极端憎恶浪费。一次,连队猪食桶里扔了馒头,他集合部队严厉批评教育,要求扔馒头者主动站出来承认错误,也许是畏于他的威严无人敢承认,他命令炊事班长捞出馒头和在面里,全连食之,当然他也吃了。他非常讲究仪容着装,周日必熨烫衣服,他既有湖北汉口人睿智聪明的性格特点,更有陕西汉中人小巧丽质的地域特色,他一度被誉为军营“美男子”。他多才多艺,传给了我速记等军地两用技能,他的书法和文章让我敬佩,他有多篇文章见诸报端杂志,我的笔名“文禾”就是按他的笔名而来的。

他和往日一样,又在关键时刻泼了我一盆冷水,让我几近发烧的头脑清醒冷静了,他要我立刻明白三点,一要我明白我能破天荒的考上军校,除了我个人拼命努力,更多的是组织培养和战友支持的结果。他让我不要忘了组织和战友,一如既往当好普通一兵,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二要正确看待录取,我被军校录取预示着从此责任大了,任务重了,标准更高了,我没别的选择,只有抓住军校难得的求学机会,刻苦学习不断提升,尽快满足工作需要,满足组织要求,满足战友期望;三要用我自己取得的成绩激励鼓励其他战友,促进连队工作向前发展。

我低头思索着指导员的谆谆教诲,牢记着他的要求。我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我”了。

 “八一”建军节那天,是组织上通知我离开连队去军校报到的日子。那天一早,我出完早操,匆忙打封行李,班里商南籍战友世军主动过来帮忙,他入伍前在商南山区放羊,没上过一天学,入伍后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在大伙帮助下,勤学好问,两年时光学会了100多个汉字,还能阅读简单文章,他军事动作在连里数一数二,尤其体械体能每次会操考核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他一边给我打封行李,一边操着浓郁的陕南乡音,让我去了好好学习,说他年底就复员了,他没文化,最羡慕有文化的人。又说等我毕业回来,他早已回家了,这次分别就是永远的分别了,说着他还用手擦拭了眼睛,我看他哭了。他一哭,我心里就更难受了,仔细一想,他说的也对。这次分别其实就是我和连里面临年底复员战友的永远分别,他们一复员有几个能回部队,况且他们大多数家在农村。我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好的语言劝慰他,只是对他说,不要紧的,我们都别悲观,说不定将来有一日还能相见。他力气大手有劲,背包捆的四方四正,他又不放心地用手拍了一下,说路远要打结实哩,要不散了就麻烦了。

 吃过早饭,团支部书记副指导员安排连里文艺骨干抬出了锣鼓家什,准备下午我离队时的欢送仪式。连里锣鼓不是随便敲的,只有老兵复员、新兵入营、庆功庆典等场合才会用的。从西海固入伍的黄班长领着四个战士编排着热烈喜庆的欢送鼓曲。黄班长比我早入伍两年,他不仅喜欢编排文艺节目,还会修理家用电器,他自己经常捣鼓着修连里录音机、高音喇叭等。

我在班里坐着,窗户里不时飘进黄班长他们练习的鼓声,我心里急急的,准备出去转转,一抬头墙上钟表已11点多了。我正要出去,门口走廊里过来了炊事班福林,福林和我同年兵,围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像模像样的,绕手示意我过去,给我耳语,说吃早饭的时候,连长专门去了炊事班,安排司务长外出采购食品,说在“八一”会餐的基础上加三个肉菜,连部桌上还要上啤酒哩,都是为了庆祝我考上军校。福林一说完,说他还忙着哩,就慌慌地走了。我知道连里每次会餐炊事班里是最忙的。

福林走了,我出了班里,营院里热的灼人,我就向营门口的白杨树下走去,马路上远远的过来了一辆倒班车,从九号井拐了进来,我想着可能是倒班车师傅来连里休息一会去拉下一班工人,车未停稳,就见司务长从车窗里伸头喊我,让我叫人卸食品。我转身跑到营门口向里喊了两声,旋即出来了一伙战士,战士们忙着卸车上东西。司务长快言快语,说误了十点半的交通车,幸亏遇上李师傅,李师傅问他忙啥哩,他说刘班长考上学了,今天要走,采购食品中午会餐欢送却误了车。李师傅问那个班长,司务长一说我的名字,李师傅高兴的说他知道我哩,又说快把东西装上,他送一趟。李师傅经常来连队,我们很熟悉,李师傅早年从部队转业核城工作,对军人很有感情,只要他时间充余,经常从福利区送我们回连里。正说着,李师傅操一口甘肃定西口音说小刘祝贺你了,我得走了,要不就误班了。我还未来得急说句感谢的话,李师傅就开着大黄海客车一溜烟的跑了!

中午会餐开始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连长指导员让我坐在连部餐桌上,我心里咚咚直打鼓,连部桌上只有连首长才能坐的,我一个班长,虽然考上学了,但离干部还差十万八千里,我那敢随便坐的,况且连排长都没有资格。我推辞再三,请求连首长我还是老老实实坐在班里餐桌上。这时,连长命令我必须过去,无奈我只好乖乖地去了。指导员说我今天可以喝点啤酒,但就一小杯,喝完了就喝饮料。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连长指导员之所以让我破天荒地坐在连部桌上,他们的初衷是为了更好的激励全连官兵。

会餐很快结束,连值班员通知部队,午休和衣而睡,随时听候哨音集合。这在往日一粘床就进入梦香的我,今天却第一次“失眠”了。我思前想后,想着这几年部队生活的日日夜夜。忽然一阵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打破了连里午休的寂静。我知道是团里的那辆“雷锋”大解放牌卡车接我了。随即一阵急促的集合哨音从走廊里飞了过来,又听黄班长熟悉的大嗓门在吆喝:“锣鼓队营门口集合了!”

战友们扎腰带、戴军帽,跑步向战斗班门前集合了,黄班长他们的锣鼓声已响彻整个营区,我的心也随着一阵节奏明快的鼓点咚咚的跳着。世军已将我的背包装在了大卡车上。我一出战斗班门口,就看见了团里干部股吕干事,他笑嘻嘻地向我走来,我忙给他敬礼,他关切地问我收拾好了没有。我说,报告首长一切就绪!连长指导员从连部走来了。我上前向两位连首长敬了标准军礼。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小子记住!到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你是戈壁大漠那个二连走出去的兵,只准你给二连争光添彩”!指导员亲切的握住我的手,说“小科,机会难得,一定珍惜,我们候着你的好消息”。

我下意识的向前望了一眼,战友们在营门口站成两排,黄班长他们的鼓点一阵紧过一阵,团里大卡车也开在营门外的足球场里静候。我和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还有吕干事向着欢送的队伍走去。战友们以雷鸣般的掌声欢送着我,走在连首长中间的我,心里只一味的想着,绝不辜连首长和战友们对我的期望,不管前面道路有多艰险,我将一往无前,永不退缩,一定给他们争气,给培养教育我的二连争气!就在我咬着嘴唇走在欢送的队伍中间的时候,站在队列中的世军一下子过来搂住了我的肩膀,我能听见他微微的啜泣声,我忙拍拍他大山一样宽厚的肩膀,安慰他多保重,便推开向前走了。我带过的几个战士也上前拉住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刘班长一路顺利,我们等您学成归来”。只有老田笑嘻嘻地向我挥手告别。

出了营门,我一一向连首长握手告别,又回过身来,向列队欢送我的战友挥手告别。我看吕干事已坐在驾驶室,我一个翻身跃上了卡车大厢板,车厢里只有我的背包和一个手提包,被整齐的摆放在右前角,分明是经过了一翻精心放置。汽车启动了,我一手扶着车帮,一手使劲地向战友们挥手,战友们也向我挥舞着双手,黄班长他们的鼓点却越敲越有力,车过了连队门前的马路,坐落在戈壁大漠深处的二连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只有黄班长他们的锣鼓声还铿锵有力地回荡在空荡荡的戈壁滩上,让我心潮澎湃。

三天四夜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位于黄河边上的河南三门峡市,按团里吕干事给的联系地址,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学校接我的干部。那个干部一见面就自我介绍说他是学校校务部马参谋,和我一样一身军装,立刻消除了我们之间的生疏。马参谋非常热情,帮我提包,介绍情况,让我顿生感激。马参谋说,过了黄河就进入山西平陆,平陆距学校所在地夏县80公里。我依然坐在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厢板里,平陆曾给了我深刻印象,缘于我学过的一篇《为了61个阶级兄弟》的课文。我原以为平陆是大平原哩,却不知一路上尽是蜿蜒崎岖的山路,汽车像蜗牛一样谨慎小心的爬行着,我也被火一样炙热的太阳烤的无精打采,便缩蹴在汽车厢板的角落里。

经过差不多三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我想了一路的军校,学校坐落在中条山下的汾水河畔,据说是林彪当年花费巨力修筑的一个军事工事改建而成,也是当时武警部队第一院校。学校依山而坐,环境优雅清静,周围除了农田外,再无其它建筑,距夏县县城不足6公里路程。更让我惊奇的是著名摄影家侯波就是夏县人,她一生拍摄了许多伟人毛泽东的经典瞬间,她也是我非常敬佩的中国摄影家之一。那个时候我尤喜摄影。

我在马参谋的带领下,去了政治系三队,队里政委、队长、副队长正在开会,见我报到,非常热情。政委温文尔雅,队长果敢严肃,副队长沉稳忠诚,这是我对三位队领导最初印象。后来实践证明,我的第一感觉是没有错的。政委是个典型的文人,赋诗作文,书法绘画让我敬佩;队长严肃严厉的作风是典型的军事干部;副队长曾担负党和国家领导人驻地警卫,办事稳妥认真,忠诚不移的性格尤为凸显。我一直暗自庆幸,在我人生的求学路上幸遇这样的首长是我的福运。

我们宿舍一共6人,分三张高低床。我去报到的时候,三张床下铺已有人了,只能选择一张上铺,我进去的时候只有靠窗户的那张床下铺上坐着一位个头不高,憨厚朴实,操一口西北口音的学员,他见我进来忙过来接我手里行李,又问我来自那里,又说他是甘肃通渭人,兵龄和我同年,在我的家乡泾水河畔当兵,他叫虎明。后来成了我军校最要好的同学之一。他的军事动作尤其厉害,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虎”的凶悍。我和他住上下铺。

刚报到的那两天学校安排洗衣休整,整理物品,熟悉环境。我和虎明去学校院子转悠,学校就像个小社会,除了非常先进的教学设施外,社会功能十分齐全,有部队医院、幼儿园到高中、书店、商店、邮局、理发馆、招待所、军服厂、食品加工厂、家属区、洗澡堂、自备小型发电厂,还有功能先进的室内体育馆、图书馆等。校园绿化整洁,环境优雅,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每到晚饭过后,许多教职员工、家属小孩,身着便服,穿行在校园里,此时的校园就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小社会。

我和虎明去学校大门口见几位老人穿着挎栏背心短裤,手摇蒲扇,坐着自带马扎,聊天逗笑,好不热闹。见我们过去,一老者关切地询问我俩来自那里,我抢先回答说从大西北戈壁大漠来的,说起我的部队,老人爽朗地笑了,说他60年代就多次去过,又说那里自然环境是有点艰苦,不过越艰苦越能锻炼人。谁知第二天晚上,学校组织看露天电影,我有幸碰上了那位老者,他让我吃惊不小,他身着军装,从他肩上的警衔我才知道他是一位将军,见我从他面前列队过来,还点头示意。最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一位位高显赫的将军却和我们这些普通学员一起看电影,只不过他坐的是警卫员搬来的靠背椅,我们学员坐的是自带的小方凳。那一晚我们看了《毛泽东和他的儿子》。

开学之前是半个月的强化训练,主要进行超常体能军事训练和几近苛刻的严格管理,让学员的心理身体承受能力达到极限,然后再进行严格的政治审查和身体检查,对不合格的学员退学,目的将最优秀的学员保留下来。这种极其残酷的筛选让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严”和“苦”。一天24小时,我们的行动都在规章制度管控之下,每堂训练课下来,衣服能拧出水来,脸上大都布满了白生生的盐迹。毕业于武汉大学体育系的体能教员,命令学员上体能课前必喝一杯盐水和白糖水,以补充体内严重脱水而失去的盐和糖。这当然对我们这些从全国各个部队层层优选入校的400多名学员来说,绝大多数是没有问题的,唯有极少数学员被无情的制度淘汰。

军校的学习训练超乎想象,我们每天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压力,单就文化课,如一门课考试不及格,补考再不及格就不能毕业。所学20多门功课除文化课之外还有射击、拳术、队列、捕歼战术、体能、军事地形学等,那一门课不下苦功拼命学习都过不了关。在纪律方面尤为严厉,不准私自外出、不准在校谈恋爱、不准考试作弊......任何一项不准,只要违反了,无情地制度就轻而易举地断送了你的前程,让你毫无怨言复员回家。

就在我以全部能量投入学习训练的时候。深秋的一个晚上,我的身体出现问题。起先,我很自信,感冒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抵抗一个礼拜也就过去了。可出乎我意料是这次感冒非同寻常,让我尝到了疾病的来势凶猛。起初,我说什么也不去医院诊治,谁知连续几日高烧,我被折磨的面无血色,体无力量。副队长看见了,队长看见了,都令我去校医院看病,我怕耽误课程,本来学习就很吃力。队长看出了我的顾虑,满口答应我病愈后他与教员商量补课。

我才在虎明和几位战友的相扶下,跌跌撞撞地去了学校医院,学校医院是部队编制,主要保障在校人员医疗。我很快被收治住院。当我一屁股坐在医院病床上的时候,我的精神霎时像垮了一样,浑身燥热难忍,肌肉酸痛无力,神志恍惚不清,体温居高不下,迷迷糊糊中我感到一丝不祥。

一位入伍不久的女兵卫生员给我扎针输液,她连扎4、5针之多,却找不见血管,紧张的额头上沁出了细珠,嘴里冒出了胳膊咋这么黑的感叹。她看我痛苦难忍的表情,好像后悔不该发出这样的怨言。她又同情无奈地瞅着我,我喃喃地对她说,没事的,别紧张,慢慢扎吧。她看了我一眼,疾步出了病房。

不一会儿,请来了一位护士,那位护士走近我一看,问卫生员体温多少,她像怕我听见似的小声回答41度。女护士握了我的手腕,用酒精棉球一边消毒一边说,训练也够苦了,皮肤暴晒成这样子。我能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针刺进了我的肌肤还是找不见血管,她倏忽间又拔了出来,我怕她担心我的抱怨,便轻声说,慢慢扎吧,不要紧的!那位护士定眼看着我说,能扎上的,放心吧!

她反反复复地触摸我的胳膊,轻轻拍拍,又挫了挫皮肤,低头仔细的寻找着血管,最后一针总算扎上了。她长舒了一口气,定眼看了一会儿输液瓶,又摸了摸我额头,才两手插在腰间,回身对卫生员说,要物理降温。卫生员很快取来了浸了温水的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

那位护士才对我说,感觉不舒服就及时说,是病毒性重感冒,安心住下,好好配合治疗。就在她走出病房的时候,我才无力的瞥了她一眼,她是一位武警少尉,高挑的身材就像我们连队门前的白杨树,一身合适的橄榄绿军装显的亭亭玉立,尤其是她略带稚气,漂亮大方的脸庞,自信娴熟的动作,让我头一次窥见了军中女性的魅力。

那一夜,我几乎彻夜难眠,病魔的侵蚀达到了高峰,我感到了一阵紧过一阵的恐惧。幸亏了那位负责任的卫生员,整个晚上她不时给我更换输液瓶,测量体温,口服药物,物理降温,又不时的唤醒我,才使我战胜了病魔,逃过了一劫。

病魔来的迅猛去的也利索,就在入院治疗的第二天下午,我突然感到了浑身轻松,头脑清醒,我下床转悠了一会,感觉感冒确实过去了。我迫不及待地喝了一杯开水,觉的有了食欲,肚子饥了。

晚上,饭送病房,那位护士打饭,我要了三个馒头,一碟菜和一碗稀饭。她看着我要了那么多饭菜,便关切地问我怎么样了。我说好了。她说还得巩固巩固。又对其他病号说,谁不够吃完再打。那个时候不管是医院还是学校伙食非常好,标准吃饱吃好。

那一夜我睡的真香,第一次感到了健康的重要。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像在学校里整理内务一样,叠了被子,本来病房里软塌塌的被子被我整的四方四正像豆腐块,又扫了地面,摆好物品。

早饭过后,我踽踽地转悠在病房的走廊里,徘徊在护士站前,等待着那位护士上班,向她说明我要出院的请求。好不容易她来了,不知是她肩上的少尉军衔,还是我生来具有的在女性面前自卑紧张,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僵硬地挤出了一丝微笑讨好似望着她。她见我站在那里,主动问我有事吗?我连头都不敢抬的向她说了我要出院的想法。她吃惊地问了我一声,出院!我说是的,又向她解释了怕误了课程的不安。她才理解的看了我一眼,说等大夫来了再说。

大夫查过了房,我在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音。她进来了,说我可以出院了。让我跟着她去,她在护士站前给了我出院和半休证明,又给了我三袋药片,叮嘱我回去继续服药,一个礼拜不要参加大体能训练。又提醒我以后感觉不舒服及早就诊。我看她那么热情,便壮着胆子说,正课时间假难请,只有晚饭后有时间,想来要点药医院就下班了。她瞪了我一眼,说咱那么笨呀,不会到住院部来要吗!这里24小时都有人的。

我感激的向她告别,提着碗筷等餐具出了医院大门。外面阳光灿烂,柳絮飘飘,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我顿时感到了世界的美好和健康的重要,我像一个自由翱翔的飞鸟,奔走在回校的路上。

一个礼拜天上午,我和班里同学黎明去校商店买牙膏香皂,黎明是四川人,入校前在省城当兵,眼宽识广,聪明活泛,又有心计。我俩走在校园的马路上,远远的一位端着洗衣盆向我们走来的姑娘吸引了我的眼球,行至距我不足五、六十米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不是那位护士吗!此时,我遇女性自卑紧张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低着头故意装着没看见的样子,想从她身边溜过。谁知,就在我快要和她交叉过去的一瞬间,她像排长询问战士一样,向我打招呼,问我低着头干啥去呀?她这一问窘的我面红耳赤,一阵热一阵凉的,忙说去商店买日用品。为了打破尴尬,我又问她,你去洗澡了。她却大方地说,是呀!我才定眼看了她,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在阳光的照耀下黑的熠熠生辉,飘逸在她少女的肩膀上,白里透红的脸庞上透着青春和稚气,一身时尚的便服越发显得她漂亮大方,此时的她却与她的少尉军衔、干部身份和对我说话语气极不般配。

她匆匆的走了。黎明还未等她过去,激动的当怀给了我一拳,这一拳却让我担心不少,我担心黎明怀疑我在外面乱拉关系,甚至怀疑我藐视学校纪律偷谈恋爱,我忙给他解释是上次住院时管我的护士,我从黎明的表情上看出了他对我深信不疑,才稍稍放宽了一颗悬着的心。

在那个年代,军校有严格的纪律要求,决不准学员在校期间乱拉关系和谈恋爱,所谓乱拉关系就是和女性交往。我又给黎明说了,其实那位护士很好的,我出院时她还说正课时间要不上药可以去她们住院部要。我说的无心,黎明却听的有意。没过多久,黎明就缠着让我带他去住院部要创可贴,我知道他另有“预谋”,他的真正意图不是要药,而是想去看看那位护士。

我生性木讷,见了女生自卑紧张的毛病是生来具有的,尤其见了漂亮女性更是如此,直至现在我一直怀疑这也许就是心理学上说的心理问题了。我说什么也不答应黎明。

就在黎明吵吵的让我无法忍受的时候,那天晚饭过后,看完新闻联播,我和黎明请了假,一路小跑着去了医院住院部,说来也巧,她正当班。我俩来到病区,整个走廊静悄悄的,病号都在病房看电视。透过护士站里面房间,我看她正在书写着什么。她听见了脚步声,回头一望,我向她打招呼,问她上班了!她很吃惊地“哦”了一下。我忙向她介绍,这是我的同学黎明,他想要点创可贴,训练战术伤了指头。她客气的让我俩进来坐下,放下手头的笔给了我和黎明每人一沓创可贴,又问够不够,我连说够了!她问我最近训练苦吗?我说最近好多了,文化课比重逐渐加大,训练相对少了。她又说,坚持吗,当兵本身就是苦差事,等毕业了就好了。又说她高中毕业,她父亲非得让她报考军校,她本来是要报考地方院校的,因父母都是军人,从小在部队长大,对军人也不觉稀奇。后来,还是拗不过父母就考了医学院,毕业分在这里,现在看来还是挺好的。黎明壮着胆子主动问她老家在哪里,她说她老家在河南郑州,每隔一两个礼拜都要回郑州的。

后来,由于学习紧张忙碌,我就再没有去过住院部,但从我和黎明的聊天中,感觉黎明是去过住院部的。

一直到我们毕业离队的前一天,黎明和我商量,觉的她对我俩不错,想着送个纪念品以示谢意!我想了半天,又怕她误会。最后想想,还是打个招呼,本身就是战友,况且人家是少尉干部,我们还是个学员。于是,晚饭过后,看完新闻联播,我和黎明请了假,去了学校商店每人买了不足十元一本影集,写上了“感谢在校期间的真诚帮助”,又书上了自己姓名,匆匆向着医院去了。这次却不凑巧,她不上班。想着明天上午开完毕业典礼大会,就要离校返队,再没有机会见她了。我俩急中生智,干脆就请正在值班的护士转交算了。我推让黎明去给那位护士说,黎明又让我去说,推辞了半天,一看时间不早,我说啥都不去,无奈还是黎明壮着胆子说去了,谁知那位护士却很痛快,答应一定转交。

按学校规定,我们返队后第一时间给学员队领导写报平安信。我给队长、政委写信的时候,突然心生一念头,应该给那位护士也写一封信,告知我的归队情况,也算是一种礼貌。于是,我给她写了封极其简短的信,说了我已回到老部队,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没有忘了她在我患病最困难的时候给予的巨大帮助。

没过一个月,我还未收到队领导的回信,却收到了她的信,我只记得她的回信字迹规整,信中叮嘱我努力工作,安心艰苦地区,不断磨砺自己,她相信我的未来一定充满希望。

我犹豫着给她回不回信,最后决定还是不回信了为好。原因简单,我回信无非是表表决心,好好工作,还有啥话可说。再说了写了回信,还得人家回信,不知她是否情愿。从此,我们再无任何联系。

我从一入校就对教员羡慕不宜,他们有绝对充足的时间钻研业务,就拿那位射击教员说吧,他几乎每天都穿着迷彩训练服,腰间挂着黑亮黑亮的“64”手枪,潇洒自若的穿梭在校园里。他给我们上射击课时说,很少有领导过问他,只要他认真上好射击课就算完成了任务。听说这位教员不仅枪打的准,而且还有一套十分管用的训练方法,经他训练的学员大都射击成绩优良,他还多次在全军和全国军用手枪射击比赛中取得名次。还有那位和蔼可亲的老教授,常常利用周末假日,组织我们来自基层一线的学员,召开座谈研讨会,他命好题目,让我们围绕问题畅所欲言,为他学术研究提供素材,我和虎明常去学校书店,就发现他的五六部著作。每周礼拜天下午,学校学术报告厅是最为热闹的去处,厅内座无虚席,就连门口都挤满了人,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将要上演一场明星演唱会哩!就连德高望重满腹知识的老校长,这位将军级的领导都让警卫员早早搬了凳子,生怕去晚了坐不上好位置。其实不是上演明星演唱会,是教授了一辈子政治的老教授在作国际热点问题报告,老教授对热点地区的一些国家领导人的解析,就像评书表演一样,精彩纷呈,悬念连连,让人回味。

教员在军校里的位置至高无上,地方院校我没去过,但军校确是这样,上至学校领导,下至学员职工都对教员尊敬有加。我刚入校的那个秋天,从地方各大院校招收的大学生经过为期一月的军人基本动作训练,他们成了教员。上课之前,兵龄10多年的区队长照样整理队伍,向年轻的教员报告“教员同志,政治系三队全体学员上课前列队完毕,应到62名,实到62名,是否上课,请指示,区队长ΟΟ”,教员一声“上课”命令,区队长才下达“坐下”口令,我们端坐静听,开始一堂上课。

说实在话,我做梦都想留校当教员,我打听到上一批学员就有两名被学校特批留校担任军体和战术教员。可再一想,留校有那么简单么。我们这批学员都是从全国武警部队基层连队经严格筛选,层层把关,优选录取入校的,其中享誉武警部队的英模人物比比皆是,我算得了什么,既是有留校名额,恐怕也轮不上我。

一次偶然机遇,让我有了一丝留校希望。那天晚饭后,我当值班员,帮炊事班收拾完卫生,验收了当天给养员采购回来的食品。已经八点多了,正是校园里散步转悠的人最多的时候。我闷着头向学员队的方向走着,忽然前面不远处飘来了熟悉不过的浓浓乡音,抬头一望,是一位上校和一名文职干部聊天,那名上校的说话口音酷似我们家乡的人,听着十分亲切。我想上前搭话,却不敢去,生拍打扰了他俩谈兴。便怯怯地候着,好不容易那个文职干部走了,我急火火地上去,说首长!听您说话是西北人!这位上校感到唐突,他看了我一眼说是的!我忙向他自我介绍,这下他却说原来咱俩还是一个县的哩,又说他爱人和我一个乡。他说他在学校教保处工作,又问我知道不知道我们村里的ΟΟ,一说起ΟΟ,我是知道的,他是我老家方圆几十里迄今为止最大的官了,我还很小的时候就见他回家探亲,连县上、乡上干部都陪着。他说人家现在是军职干部了,可了不得了。我和他聊了一阵,一看时间不早了,想着回去还得准备明天讨论发言。他让我没事了去他家玩,又指了学校家属区说了楼号门号。我赶紧拿出笔写在了手上。没过多久,一个礼拜天上午,我去学校大门口闲转,见一客货车上卖玻璃器皿,是喝茶、饮酒的杯子,一盒内装大小样式不等的杯子,非常精致。我想着买一套去他家里看看他。一问价钱还不便宜40元,40元对当时的我来说基本上是一个月津贴费。我又软磨硬讲,最后以35元买了一套蓝宝石色的玻璃茶杯,我提着径直去了他家、一敲门,是他开门,一见是我便很客气的让我进去,忙给他爱人介绍,他爱人一口我们老家的话,听来十分亲切。我说想来看看他和嫂子,没有什么买的就买了一套茶具。他一看显出了生气的样子,说你来就来么,买这干啥。问我多少钱,我那时老实就如实说了35元。他从挂在门口墙上的军装兜里掏出了35元非要给我,我说啥也不要。他说我是个学员,没有钱,他领了我的情,但钱我得拿上。他爱人也在一旁帮腔说,能在这个地方见到咱家里人就像见了亲人,心里热乎乎的,你要这么客气下次就不要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拿上了他给的35元钱。他爱人问了我老家的一些情况,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毕竟两年多没回家了。当我向他说起想留校的想法时,他说留校主要看武警总部给不给名额,如总部给名额应该问题不大,他和学校政治部首长熟悉,有机会他给政治部首长推荐一下我。

我整天在等着他的回音,终于有一天,队长让我抽时间去一趟教保处,他找我。那天一下战术课,我就匆匆去了,他在办公室,着一身便服,说准备出差。他让我坐下,说政治部领导从侧面了解了我的情况,认为表现不错,如果有留队名额,在考核合格的前提下可以考虑。他又提醒我一定不要忘了向学员队交留校申请。

回到队里我给谁都没有说过,心里异常兴奋,就暗暗地盘算着,如果留校了,我就可以去学校图书馆阅读当天杂志报纸,借阅图书。我要拼命读书学习,像老教授那样出版我的著作。

紧张的学习训练让我的军校生活十分充实。加之,在有可能留校希望的激励下,我浑身充满自信,学习训练也变得异常轻松快乐。时间过的飞快,毕业考试结束,我的各科成绩全部合格,预示着军校生活即将画上句号。那几天里,学员除了填写各种表格就是拿着学校制作精美的学员通信纪念册互留寄语,对我来说已是“万事俱备只欠留校”了,我在焦急地等待着留校的消息。

他终于找了我,一脸遗憾地安慰我,说武警部队党委扩大会召开了,要加强基层一线建设,提高院校教员队伍素质,我们这一批学员是基层骨干力量,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概不留校。

我听后非常平静,冥冥之中,我的根基就在戈壁大漠,是戈壁大漠改变了我的人生,我应归于那里,那里一定是我人生发展的肥沃土壤。说着他拿出了一封事先写好的信,说这是他写给我所在甘肃总队机关一位处长的信,让我归队时顺便去省城将此信转交,那位处长会在我毕业分配上给予关照。我虽嘴上爽快答应,却觉着没有一点必要,毕竟人生之路要靠自己走。

毕业典礼盛况空前,能容纳几千人的操场满满实实,老校长一声“离校返队”的命令,我们像远赴疆场的战士迅捷地登上了一字排列的四十多辆军运卡车,浩浩荡荡地奔向了各自方向的火车站,我在关公故里的运城火车站乘上了返西的列车。

我回到了那个熟悉而亲切的核城火车站,刚下过的一场大雪,戈壁大漠奇冷无比,北风呼呼的刮着,割的人皮肉生疼。核城火车站距连队10多公里,两小时后有一班交通车,我却没有心思等候,便毫不犹豫的背起沉重的行囊,一人独行在回连队的路上,走在了一张巨型白纸一般白茫茫的戈壁滩上。当我无意间回头时,身后留下了一串沉稳深重的脚印,似乎像我精心书写的文字一样清新明朗......

(2009年创作于核城军营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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