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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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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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蝈丐

天空中又下起雨来,敲打在窗外的椰子树上,膨胀得连蚊虫都到处肆意,橡胶树也得到些喘息。岩说静静地坐在岩光房里,对面是忙得不亦乐乎的岩光,他正在给岩说画素描。他从午后画到傍晚,几个钟头都没有画完——他觉得鼻子画塌了,便把画纸给撕了;他觉得嘴巴画歪了,便把画纸给撕了;他觉得眼睛不够传神,便把画纸给撕了......撕得满地都是,撕得岩说都没有耐心,撕得岩说都非常满意,他还要画得更好些。后来他父亲回家,见他还在画,遂一把夺过他画板,说整天就知道瞎画,能画出金山银山来吗!——只有玉玲在时才不会被骂。

岩光依然在画,夜里听着蝈丐声在画。蝈丐是岩光家乡寻常之物,属蜥蜴类。而蝈丐这个名称,也是他们家乡方言叫法,具体学名叫什么,似乎没人清楚。倘若把它归属为巨蜥,它又太偏小;倘若把它比作是壁虎,它则显得很大,总之,它跟壁虎一样,是个家里山外都寻常之物,并没有其他特殊之处。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此刻的岩光始料不及。

那是不久后的一天,岩说的父亲外出归来,归来时还带了个陌生人,他说是一起的同事。但岩说感到奇怪的是,那人住在他家的头一夜,他透过窗前玻璃看见那人紧盯着他家屋梁四周转,像是个移动的桩木别样新奇。更为奇怪的是,向来不愿走动的父亲居然连日夜晚带着那人四处走动,弄得突然之间似乎所有人都认识他,见面会问候招呼。

岩光有天深夜在睡梦中被阵急促的脚步声给惊醒,醒来后他听到串叹息的声音: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就这么让它溜走了。溜走什么呢?岩光下楼一看,只见父亲和岩叔(岩说父亲)同那外来人绕着屋梁在找什么。这之后,家里安静许多,像是缺少什么。

岩光的父亲也受到影响!每到夜晚时,总会跟着岩叔他们出去,像是固定好了似的。

又一天深夜,岩光在房间里听到那人对父亲轻身细语说,它就伏在那株老树上,我们去捉吧!父亲与岩叔有些不同意,他们说那株老树是村里祭祀的神位所在,千万不敢动,怕触犯神灵。但显然是没能架住那人的劝解与利诱,几十万块钱的生意呢!可不能再让它溜走。

岩光好奇地悄悄跟随出来,见他们来到老树前,听那声音,看那动作,原来是要捉蝈丐啊!怪不得神秘兮兮。他想再跟近些,却被他父亲发现了,他只好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他听到耳边响起蝈丐的声音,猛然想起来,那少了的不正是蝈丐声吗?每当他深夜下楼时,那蝈丐似乎总是趴在屋檐的犄角处安详地看着他,一有声便消失不见。

但那蝈丐还是溜走了,只见它猛地由树上飞入草地里,滑溜的极快,他们一路紧追。眼睁睁见它钻入一个土洞内,挖开了又没有,原来它从另一端凸起的蚁巢边洞口钻了出去,正好蚁巢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他们在地里四处寻找着,像是兔子松鼠之类的动物都懒得瞧。夏季的草木格外丰茂,尤其是在被雨水覆盖后——好在今晚月色皎洁,不至于有雨,他们进入到岩光家的橡胶地——这几年胶价不好,岩光的父亲也懒得割。他母亲说他,他说那些胶树能值几个钱,不如干点别的。可是别的也没见他干过什么,无非就是整天与人斗鸡,养着些斗鸡当宝贝,指望着它们下种赢钱。

他们是顺着风吹草动过来的,也是发现树上有蝈丐身影。他们看了许多树木,所见都不满意。不是所有蝈丐都会收,要符合长度的才会要。就像苦涩与香甜的果实,果实还能分出苦涩与香甜来,可蝈丐具体有何用,岩光父亲与岩叔都不清楚,只知道跟着那人抓。好在它寿命够长,又像壁虎般善于隐蔽,不侵犯于人,因而家中野外都能繁衍生息。

也不知走了多远,身上都被雾水沾湿,他们仍不知疲倦。他们像打了鸡血般浑身充满劲!摔碰都没知觉。他们也的确抓到两只蝈丐,长度还算勉强符合的那种。

五更天时,他们闯入到一个古老寨子,他们从没有来过。那寨子里的房子,还犹如原始森林般原始,一座一座的,用竹木茅草搭在树与树之间,远看更像是简易的瞭望塔,并没有多少座,他们在这里发现蝈丐,而且比之前树丛里的还要多。他们静悄悄地寻找着,照射着,似乎任何大点的声音都会把它给惊跑。突然,在一株树上映入他们眼前的是条如老树上跑掉的那条蝈丐那般长,那般肥。他们喜从心起,绕着提防走近,同时竖起高高的网丝。近了,他们挨近了。

那蝈丐也发现他们,它从这株树上穿过枝叶钻到那株树上。他们跟着上去,却不知惊动了住在树上的人。有个人透过茅草屋下的竹窗发现了亮光,他叫醒了家人,吹起了号角,霎时间弄得整个寨子都亮了起来,就像犬吠声突然连成一片。

岩光的父亲和岩叔犹豫不敢向前,此刻它已经爬到一座树屋旁边的树上,距离树屋只有几十米。没事,抓了就走,那人劝说着。

他们继续走近,眼看那蝈丐停下来伏在树枝叶中露出点尾巴,还以为他们没看见,遂一网朝树上盖去。心里都以为它再跑不掉。它却在缝隙之间钻了出去,飞在深草丛里不见了。

寨子里的人都出来了,他们拿着带箭头的木枪,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气势汹汹地走向他们。所幸语言还能相通,他们不停解释着,只是无意进入寨子,并无恶念。后面寨子中的人见岩光父亲手里提着纱袋,又瞧见里面扯动的蝈丐,遂不由分说上前把纱袋夺了过来,并就地给放了,没有丝毫嘴角余地。

快走!别再来了!说着有人举起木枪就要压近他们。

他们只好离去,他们似乎看着那条蝈丐高傲地伏在茅草屋顶。耳边又传来那寨子里的声音,别再来了,这是我们的吉祥物。

说的好像你们不会捕猎似的,岩光的父亲忿忿地边走边回头,末了还瞧了瞧。

他们没走多远,突然山里狂风骤起,呼啸在树林草木间,吱呀作响,枝叶纷飞,随即下起大雨。虽然有树木可以遮避,但还是被淋得湿漉漉。电灯也暗了下来,匆忙之时,他们走错了路,在山林里绕了很久才出来,走到邻村寨,天已大亮了。

岩光和母亲正在吃早饭,见父亲浑身裹着泥土空手而归,他说道,抓什么不好,抓蝈丐。他父亲生气地说,你懂什么,就知道瞎画。父亲说这话时,令岩光很是生气,倒不是因为劝父亲不听,而是父亲总拿瞎画来压他。在他眼里,画画是不务正业毫无用处的表现。他父亲常说他,你看村里那个谁谁谁,还没有你书读的多,人家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你呢,老大也不小,不成个家,更不安心找份事做,就知道整天窝着瞎画,能画出什么明堂。岩光每次听了,都感到格外的受刺,甚至有些恨,你会什么,还不是靠着母亲做工与割胶维持家里生活,况且那些介绍的,不是他不满意就是别人不满意他。

岩光一直喜欢玉玲,他们从小玩在一起,一起读书,一起回家,一起爬树摘果子。记得有次他俩偷了人家红毛丹,被追得跑了好远躲进山里面,还差点被蛇给咬了——只不过他高中还怎么读便辍学了,而她顺利进入艺校——她父母并不想让她去念艺校,念艺校很花钱,尤其是学校距离家乡很远,总怕她也会跑了似的,因为村里已经有一个在外学习的女孩不顾家人反对远嫁他方,还是不同民族——他们说那是没有幸福的。他们俩和岩说,自幼无话不谈,因为都没有亲兄弟姐妹,却更似亲兄弟姐妹。小时候他和玉玲还偷偷养过一条从屋檐掉入水缸里的蝈丐,给它喂蚊虫吃。那条蝈丐似乎背部受了伤,有道明显的细长黄花纹,后来还是玉玲给放了。而且他父亲也曾教训他,蝈丐会抓家里蚊虫,叫他不要拿木条去戳它。想起这些,岩光就不自觉想起玉玲;想起玉玲,他就不自觉朝着那屋梁看。看什么呢?那条蝈丐肯定是被父亲他们吓跑了。

玉玲今年回家匆匆,岩光都没能和她见上两次面,她就去了北方一座城市做暑假工,她也在那座城市的某艺校念舞蹈系。他憧憬着一年的时间快点过去,那时候他们就能在一起,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秘密。

少数民族的人都比较喜欢跳舞,玉玲更加是。每当玉玲跳起传统的竹竿舞与孔雀舞,或是不管别的什么舞,岩光都会觉得很美,美若天仙。他总想把那画下来,但小时候不会,还是长大后觉得自己想要去画画并且似乎有些天赋。后来玉玲会跳种奇特之舞,那种舞舞起来像极了蝈丐飞行爬行的样子,令人很是惊艳,她自己称作蝈丐舞。

没过多久,岩光的父亲与岩叔跟着那人出去了,看样子是要去别的地方寻蝈丐。

后来传出消息,说是有人高价收蝈丐,而且越说越高,听起来都离谱,也没人去深究,就弄得很多人去抓。没有长的抓短的,没有短的抓小的,反正是家里野外的都抓,以至于晚上都听不到有蝈丐声叫。岩光很是担心,这会不会跟父亲他们有关呢。岩光有天去朋友家,看见他父亲也在养。养得病怏怏的,色泽黯淡无光,打开盖子时一动不动,就像雨后蹲在路边的癞蛤蟆似的。

再后又传出消息,说是外地某处有人因为收蝈丐被抓,弄得岩光与他母亲更为担心——但这消息并没有杜绝什么,依旧有人在收蝈丐,似乎那人会随时再来,况且黑市仍然炒着。当岩光父亲与岩叔回家,许多人更像是看到了某种希望,尽管他们并没有带回什么——谁知道呢,财不外露。岩光看到父亲的失意,甚至有意问着父亲,那个人呢,那个人呢。气得他父亲把他画给撕了,并叫他滚出家去。

岩光从家乡跑到北方——这是他头次去远方,而他之所以去北方,似乎跟玉玲也有某种关联。刚来时他特别不习惯,有大半个月都在闹肚子,他喝不惯面汤、疙瘩汤,在他们家乡一般都是喝野菜苦味汤,甚至还有种极具神奇的“牛屎汤”,包治百病,之后便慢慢适应了。他还听过一个南方人来北方的故事,说是曾经有个南方小伙去到北方,一个月都不适应,后来回去家乡没多久便死了——这当然是怪谈,却也让他不胜唏嘘,因为他在闹肚子期间也没想要去看医生,他好像是自己挺了过来。

岩光在一个海滨城市找了份玻璃厂工作。当时进厂时厂房内还是空荡荡的,天天没啥事可干,除了机器设备来了需要安装外,其余更多时间是东逛逛西逛逛,瞎混下班;夜间干着保安一样的事(这里没有任何歧视),这一块那一块地来回巡视,到后半夜便都寻个地方睡觉去了。更多空闲时候他还会想着画画,在宿舍里画,在外面也画。有次他看到一个人物像,很像玉玲的样子,他又画了起来,被室友们笑说来了个画家。画好后他不停地往外投,往外发,还在一条河边刻下了一幅画——每当他再来到河边时,总会观察别人有没有注意到他所留下。在他听到有人说还不错时,他也没有上前去细问,他似乎不知道那是夸赞还是什么,画的并不怎么样啊,他自己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去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将机器设备线都组装弄好,又是每天不断地调试,玻璃破了又破,花纹调了又调,像堵塞的车辆断断续续。

这天夜间,岩光刚上班不久,上面又停了下来,说是玻璃从炉火那一出来就炸,大家只能干等着。到后半夜时,很多人都回宿舍睡觉了,因为大家都觉得今晚是开不起来,也确实是到第二天上午还没开起来,岩光也回去睡觉了,他算是很晚的一个。等到次日夜间他来上班,却被班长告知他已被开除——其实被开除的人并不占据回去睡觉的人多数,而且岩光自入厂以来在众人当中表现算好,甚至试验生产时都有人说还不如他当他所在的那条高温线的班长,总之之后的不顺心,加之又生有另谋的打算,便在得知被开除时也没想要去找领导谈——至多一两条烟就搞定了,别人都这么说,也不知那些没被开除的人是否如此做。后来留下回忆的是,他在那里把由石块中分离出来的碎铜一度认为是金块;而且在空隙时候画的几幅画还被报刊给选上。

离开玻璃厂后,岩光转辗进入家油画店工作,他依然身在北方——尽管父亲过后也叫他回去。可是不久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像是在画画,更像是个临摹填色的颜料工,简单,粗暴。因为那些油画的底稿与轮廓根本不需要他勾勒,都是快速喷绘出来的,似乎那些喷绘机才是真正的“油画师”。老板说,这都是商业画,真正懂艺术的能有几个。

店里的画工都很邋遢,连平时外出身上也带着各种颜料味,还得标榜自己是画家,好像这才是艺术家该有的样子。更苦涩的是,许多房东都不喜欢画工。岩光有次从租房出来,听到房东背后这样子讲,最讨厌那些画画的了,脏不拉几!

后来岩光也自己去接订单画。自己画当然要自在些,不用挤在那狭小的油画店里,况且更有时间画些自己喜欢之画。譬如他的租房里常有壁虎出没,于是他会把它想像成蝈丐的样子,他甚至画着画着就真画成蝈丐了。他画过太多幅蝈丐图了,最差的一次还是玉玲在他身旁看着,因为紧张的不已,点缀的也不够细腻,搞得两个人都笑了:这是壁虎吗?这是壁虎吗?还是比壁虎大一点的壁虎!——他们还曾因为蝈丐与人吵架,那些同龄人捉到蝈丐后说要烤了它。

岩光记得头次顺利拿到订单赚的钱是多么雀跃,心里美滋滋地认为自己有能力过上好日子,还请了几个画友去吃饭。然而不久他便没画了,一则老板嫌他画得慢总挑剔不说,二则他也厌了那种形式的作画。

岩光找了许多份工作,后来他更是跑到了玉玲所在的那座城市里。在那座城市里,他似乎感觉到自己与玉玲的差距,尤其是在见了玉玲之后,在言谈举止行为当中都觉得已经配不上她。他听着她在博物馆里给他详细介绍一些专业画的知识时,他都插不上话——那些眼前所见的资料上是没有——这段日子回想起来是那么美好。不久之后他又因工作的不顺,或是他自己的想法因素,他又失业了——他很多天都没能找到工作,他又不想分玉玲的心——尽管他很想留在这座城市里,考虑后还是回到老家找了份厨房配菜的工作,那厨房所属家游轮公司。配菜员干了不到一星期,负责蒸房的人突然急着要走,岩光便被调入蒸房内。

蒸房的事虽说简单,却也繁杂,需要蒸不少东西,像是什么花生、土豆、粑粑之类,一蒸就是好几大筐,至于米饭和其他肉啊、鱼啊等的就不说了;光是鸡蛋一煮就是上千多个,还时常突然变增游客订桌量,忙起来是脚不停地。岩光也以为自己会这样干下去,哪知后面他与一位叫刘小兵的配菜员发生矛盾——回过头细想这矛盾是否跟他有关也难说。

岩光原本就是厨师长安排顶替刘小兵的,因为刘小兵说过辞工的事。记得刚来时在厨房学做配菜那几天,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点,因为厨房里还有个老配菜员,谁多做些谁少做些都无所谓,又不是忙不过来。然而自打岩光调入蒸房后,刘小兵还是无故迟到、更晚来影响工作;有时甚至半天、一整天都不来,弄得岩光蒸房与厨房两头跑,心生怨气。老配菜员的想法岩光并不清楚,别人烧烤区的见了都不悦,想来就来,跟自己家似的。

这个厨房不像其他酒店、饭馆里的厨房,每天除去供应船上员工两顿餐外,主要就是针对傍晚后游客的配套餐,所以食物都需上午备齐。上午备得出来下午就没啥事,上午备不出来中午也要顶上,可不算加班。但刘小兵的那种行为,厨师长似乎也不怎么管,岩光都说了好几次。或许是没再招到配菜员的缘故,也或许是刘小兵又有什么别的想法,最起码他还挺会无事献殷勤,取巧领导。

这天中午大家正在吃饭,刘小兵抱怨说,他在厨房干了那么久,工资还不如一个新来的,这新来的,明眼人都知道是指岩光,除了他还会有谁——这是因为岩光上个月半天都没休息过,所以工资比他高,每个月是有四天休息;再者刘小兵在厨房也没干多久,不就是一年左右时间吗,凭什么明里暗里挤兑他,而且后来厨师长还给他加了工资。

刘小兵有事没事总叫岩光干这干那,完了送餐他抢着去,坐等空归,所以他们之间吵了几次架,就差打起来。其中有次刘小兵对岩光说,你都比我大,还什么都不会。眼里透出的那种蔑视,让岩光倍感生气,甚至彻底与他划清距离,继而延伸到厨房。弄得厨师长对岩光也有意见。

忙时似乎就要过去,气氛也好像缓和下来。这天岩光接到一个电话,是以前的画友打来的,他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他说还有几天就要结婚,希望岩光能够去,并发来了照片。

岩光有些奇怪,怎么这时候结婚呢,很多人不都是选在年底或节庆日子吗?他考虑了整晚,觉得还是要去,因为当初自己去接画单时还是他帮着四处联络,况且玩得又好,怎能不去!于是他向厨师长请一个星期的假。

厨师长没同意,说是一个外地朋友,又没有多长时间交往,凑什么热闹呢,不如安心工作,这两天船上订桌量突然增加。最后只批准两天。

两天如何够呢,飞去又飞回来吗,匆匆忙忙那得花多少钱,岩光想来想去,还是提前两天去参加了画友婚礼。回来时,还不到一星期。

好像在意料之中,厨师长叫岩光等下月来结工资。临走时他看了看刘小兵,又问烧烤区的人,怎么少了两个人。烧烤区的说他们都被叫走了,岩光似乎有点明白什么。

离开厨房后,岩光也没出去找事做,他就在家里待着,偶尔也画下画——父亲也没说什么。新年的来临(他们民族之年)并没有带给他多少欢喜,相反的是有种莫名的忧愁,他打了几个电话给玉玲都没接。

天气渐渐赤热起来,雨季也快来临,又到了割胶旺期——他们割胶一般都是在夜里,有的也在凌晨。岩光望着那一圈一圈仿佛树的年轮似的印记,他忽然发现,山里面也安静许多,而且充斥着带刺的蚊虫。他被某种小虫咬的很痛,那也是爬在树上的。

自从岩光回家后,每当夜里来临时,他总感觉蚊虫特别多,空气中布满成团的涌动,叮得似乎比以前更加痒痛,这难道是由于现在蝈丐都长不大也不会叫吗?——是有这种说法!说那些蝈丐不知怎地无论如何都养不大,更不会叫,像是顷刻间成了个哑巴!——而且有人说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蜜蜂,人类将活不过四年,这话虽然很夸张,但没有了蝈丐,也必定会少了什么,岩光想着。

而且岩光还发现,家里蜘蛛网比以前多了起来。有次雨过之后,他在屋檐底下见到只硕大的蜘蛛,那蜘蛛的脚有方便筷那般粗,吓得他赶紧把它赶跑了。那不是野外的蜘蛛,看样子都看得出来,他觉得邪恶极了,因为露出的眼睛十分可怕,据说它有八只眼——而蝈丐是会吃蜘蛛的。

这日岩光从玉玲家门口路过,看到邻村的一个小伙坐在她家屋里,与她母亲聊着,亲近的像是一家人——他并没有与她家沾亲。但随之回来时,便发现那小伙又在村委大树下与人斗鸡。在岩光印象中,他似乎每次来他们村都是在那斗鸡,开着个小轿车,载着几篓子鸡。

村里时常有外地游人来,而那斗鸡场似乎也为此而开。有一年邻国的总理也来了,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这都是传统风俗保持的较好缘故。还有不少人在村里租住,有的甚至就是租住,也没见干什么,好像无所事事般,从村头走到村尾,从村尾走进山里,一波又一波,来来回回,岩光家里也租住过。

七月份时,割胶热已过,有个朋友叫岩光去工作。岩光并没有去,他说路太远——其实哪里是太远,不过是坐车两三个钟头的时间,他更想待在家里而已。

玉玲终于毕业回来,他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她说等开门节时跳蝈丐舞给岩光看(开门节,他们民族之节,在雨季后举行,一般嫁娶也是在开门节前后),并说那蝈丐舞就是为他而跳,为他画得那些尚不成熟却充满生机的蝈丐图而跳;但与此同时跟随她回来的还有个外地的年轻小伙,他以为跟她有什么关系,他看着他们四处走去,出入成双很亲密的样子,又怀疑她是否已变心,她之前也没跟他说过——那只是她同学,他想过来看看她家乡景色;也顺带想了解下她蝈丐舞的形成,因为玉玲曾在学校年会里跳过,他觉得那美极了。

岩光老是往玉玲家里跑。跑多了她父亲便不高兴,见到他们在一起时总借故把玉玲叫回去,更不许他上她家——她父亲本来不是这样子,在几个月前都不是这样子:他们两家一向关系很好,他们父亲当年还曾一起开山种植橡胶树,一起贩运茶叶,更为特殊的是,岩光的父亲年轻时也曾喜欢过玉玲的母亲——那是在他俩父亲当年一起外出贩运茶叶归来,路遇天黑不便上路遂借住在她母亲家,就住了那么一晚,结果两个人都看上了她母亲,后来是她父亲先去提的亲,他父亲犹豫不定——从此似乎懒了起来。而且这次玉玲回家,岩光发现她带有很重的心思,从颜神交流中就能看出,也没上过他家去。

有天玉玲对岩光说,父亲打算把她嫁到邻村去,就是嫁给那个爱斗鸡的小伙;玉玲还说,她家里欠他许多钱,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玉玲的母亲曾经出过车祸,当时性命垂危,他父亲到处借钱,如今还坐轮椅瘫痪着。

岩光想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对父母说,他要去玉玲家提亲。他父亲却一反常态,别想了,人家会看上你吗,人家一个艺校大学生出身,你有什么能力娶人家,之后还是与岩光带着东西上了玉玲家。

玉玲的父亲把岩光赶了出来,说只跟他父亲谈。岩光在屋外等的半小时里,那半小时就像是在等待他一生时,充满无尽期许。但当他父亲和玉玲的父亲走出来那刻,但当玉玲的父亲无情地抛给他“你若想娶玉玲,就先把我家的债还清”的那刻,他的无尽期许顿时就化作灰飞烟灭,他父亲早知道玉玲已被定下婚事。

回家后岩光央着说去借钱,可好几十万块的钱让他上哪儿借呢,何况玉玲读艺校钱都是人家给的!他父母是跑遍了亲友,也远远不够。他整整躺在房里一星期都没有出门,感到人生就像是猛然进入身处漆黑的地狱当中,看不到一点光亮。他想着眼看心中之人将要嫁给别人,就无比羞恨,羞恨自己为何没能力。后来他与玉玲商量好,决定趁夜间逃离。他们把一切都准备好,只等到她父母睡去,岩光便来到她家前。俩人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焦急地等待。为了不惊动父母,玉玲打算翻院墙出去。她试了几次都没爬出院子,她家的院墙很高。岩光更是上不去。玉玲又加了垫脚,眼看就要爬出来,她家的狗却叫了。

她父亲出来一看,正见他俩抓着行李要走,便连喊带叫追了出来。那狗也汪汪跟着直追,都不知主人在追什么,都是它熟识之人。

岩光和玉玲根本没跑多远,就被她父亲在巷子中追上了。他父亲死死地抓住玉玲的胳膊,一边又大声责骂他们,弄得大半夜村坊四邻都起来看热闹,也只好在热闹中回去。当他看到玉玲在人群中被她父亲强拉硬拽拖回家时,他心如刀割,连微风都充斥着无比利刃,像是阵阵扎进他胸口,他觉得与她近在咫尺却更远天边——再走过她家门前。回家又遭了父亲的骂,说怎么教养出这样的儿子,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他们要是跑了,到时候人家向他要人要钱怎么办。

第二天岩光与玉玲私奔之事便在村里传开来,似乎整个天空都传开来,落在遍地角落。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村里好像上千年来都没发生过这种事,无不窃窃私语着,好像每个人见了岩光都指指点点——尤其是那些跟他同龄之人,似乎更幸灾乐祸。岩光都不知他们乐祸什么,他们当中很多人连远方都不敢去——远方虽然夹带苦涩,但更多的也充满新奇!他们只仗着补助修盖的楼房,还有那片移植的橡胶地,娶妻生活。

此后玉玲父亲把她看得更紧了,手机也没收了,并提前定下了她婚事的日子。她母亲也没办法,她其实也蛮喜欢岩光这个孩子,她能说什么呢。

岩光又将自己窝在屋里,而且这回时间更长,似乎踏出门去便会有什么;任谁来也不出去,一副病瘟瘟的样子,饭都不知道吃,满脑中都是玉玲的身影,他很快消沉的像风中摇摆的细树枝。这晚母亲好不容易把他叫下楼,他突然在电视画面中看到打击卖肾团伙的新闻事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回房后更陷入了一片寂静。

次日大早他匆匆而去,他来到市里。可是有谁会收、敢收他的肾呢,他跑了许多家医院,不管是大医院还是小诊所,不管是公家办的还是私人开的。后面他还想去更远的地方,但当他即将上车之时,电话声响了,是母亲打过来的,她非常担心他,她感觉出异样来。

母亲的话倒是把岩光激进的心给拉了回来,他猛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错误的决定,不管怎样,他如何对得起亲人,他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突然心境大变,回家即托人找了个事做,只是在深夜无人之时,不自觉徘徊于玉玲家门前,徘徊于走了又回之路;他甚至走向那株老树,走向树后山林里,很多时候还是因为雨的降临才想到该回去。

后来岩光似乎想通了,于是跟父母说要去远方工作,并且能保证自己,这一回,他连想见玉玲的勇气都没有!他将一切准备好,还带上母亲的像,取了家中之土,就算是做个长期远行吧!他心里想着。

在他即将睡去时,岩说却来到他家。走进了他房间,他说要休息了。岩说告诉他,他在家里屋后横梁上发现条很长的蝈丐,足有五六十公分那么长,正叫着呢,让他去看看。

黑夜都光明起来,真是条五六十公分长的蝈丐!岩光瞧来瞧去,猛然发现那条蝈丐不正是家里跑掉的那条吗,也是他小时候和玉玲养过的那一条,因为它的背部有道明显的粗长黄花纹,他惊喜于它活着并长大,似乎还朝他“咕哇”叫呢。要不要抓呢,尽管此刻它距离他那么近,触手可及,岩说都准备好了,它依然没跑,它似乎就如从前般安详地趴在犄角处看着他——他还是转身回家了,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对岩说叮嘱着。

次日,岩光将准备好的行李解开了,他走向了玉玲家。在路上,他想起那无数的蚊虫苍蝇撕咬,他想起那八只眼的硕大蜘蛛,他想起自己卖肾时的冲动,以及那一幅幅稚嫩的蝈丐图,和那玉玲对他所说:你知道吗,我的蝈丐舞就是为你而跳,我要在开门节时为你跳蝈丐舞.....

天空中又下起雨来,隐藏着无数正呼吸的蝈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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