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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保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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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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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兵

1  惊秋

“是我父亲让你来找我的?”眼前这个老态龙钟、瘦骨嶙峋的老人的问话,让我不由得头皮收紧、汗毛陡立,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直往上蹿。我强忍着没往地上吐唾沫,左手在自己麻簌簌的头顶摩挲几下,大声回道:“是老崔介绍我过来的!”

黄河水利委员会退休干部老崔对我说,坝头镇有个姓杜的老人是部“活字典”,肚子里的河兵故事三天三夜讲不完。还说老人的儿子杜援朝平常都在大王庙前摆烟摊,可我到大王庙前却没见到烟摊。问庙门口下棋的人,一个姓铁的老头说:“找援朝啊?他今天不出摊,到河堤上给人讲课去了。”得知我真正要找的是杜援朝的父亲,铁老汉让旁边的人替自己下棋,把我引到一个胡同口。“胡同里头路南第三家就是。”他丢下我,回头边走边说:“俺杜伯住三楼临街屋,估计在家午睡没起哩。”

杜家院门大开,院子里寂静无声。我沿着楼梯上到三楼,见正房门关着,便沿过道往北边走,隔着玻璃窗望见东厢依次是洗澡间、厨房和餐厅。推开半掩着的南屋门,见屋内摆满了老旧的铁锹、撬杠、网片、马灯、石夯、石硪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河工器具。听老崔讲,杜援朝准备办个私人河工展览馆,这些应该是他的收藏品。

我轻轻推开西侧卧室的门,看到一个老人脸朝里墙蜷曲着躺在一张小床上。我带上门伫立良久,再推门见老人仍然纹丝不动地躺着。我突然有种不祥的感觉:“难道老人死在了床上?果真如此,一旦他家人过来我可有嘴说不清啦!”正想带上门悄然离开,却见老人翻身坐了起来,神色诡异地盯了我一眼,招手让我过去。我一到床前老人便伸手抓着我的右手,推我坐在床前的破藤椅上,开口便问:“是我父亲让你来找我的?”

老人没理会我的回话,顺着自己的话继续往下讲:“我父亲刚才对我说,有位张先生不忍心我们治河的丰功伟绩湮没于世,立志要为我们河兵做个传奇。他知道你要来,特意嘱咐我把这本《杜公宣防录》交给你。”老人丢开我的手,动作麻利地从床边的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本旧书稿交给我,然后默无声息地躺倒在床上,就像他并没有坐起过一样。

我满腹狐疑地捧着这本《杜公宣防录》回去细看,发现前面简略记着些河工技艺,渐渐开始记些堵口筑坝事件。从民国二十六年开始,记事变得翔实起来。这年立秋后,夜晚有了些凉意,从酷暑煎熬中解脱出来的坝头镇居民都早早上床睡觉了。

崔庆安本是个躺倒就起鼾声的人,这天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从晚饭前接到儿子要回来的电话开始,他的大脑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要说也难怪,毕竟他年过半百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上次来家还是学校放寒假时节,转眼半年多过去,如今儿子不仅从国立中央大学顺利毕业,而且在一个家庭背景好的同学帮助下,在省黄河修防处谋了份体面的差事。儿子在电话里说,那位同学是自己人生道路上的“福星”,还说这位“福星”想跟他一起坝头镇,问父亲同不同意。崔庆安视儿子如珍宝,儿子的“福星”就是全家的“福星”,他怎么能不同意。

崔庆安哪里想到,儿子口中的这位“福星”,竟然是自己的“灾星”。这个人的出现,使崔庆安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三个年头里惶恐不可终日,直到被杀。

然而,当下崔庆安正沉浸在喜悦中,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憧憬着儿子光辉灿烂的前程。街道上儿童嬉戏打闹的声音渐渐平息后,不时有骡马拉车走过,留下阵阵“踢嗒踢嗒”的马蹄声,赶车人慵懒地吆喝着牲口,像是在梦中发臆怔。不觉间后院的公鸡叫了一声,接着各家各户的公鸡此起彼落叫了起来。崔庆安在交响曲般的鸡鸣中渐渐有了睡意,却隐约听到有人翻墙进了自家后院,甚至能听出来是三、四个人,他知道自己又起了幻听,二十多年来这种幻境出现过无数次,却一次也不曾成真,他断定这次也一样,就放意宽心躺着不动。突然间一声激烈尖锐的叫声划破宁静,像是大石头“哐当”一声砸破了玻璃窗。这撕心裂肺的声音,起初听着以为初生婴儿可着喉咙在嚎叫,渐渐听出是两只猫在决斗,像是你死我活的厮杀,听到的人无不毛骨悚然。崔庆安顿时起了个念头,想起床提刀把猫的主人杀死。还没等他起身,两只猫的战斗却在渐次低沉的“呜呜”声中结束了。片刻寂静过后,不知是谁家的毛驴“嗯啊嗯啊”地叫了起来,镇上的公鸡误以为是鸡叫,跟着叫了二遍。鸡叫过后,风又把大王庙殿阁上的铃声送了过来,这铃声起初稀稀落落,后来变得急促起来。秋风毕竟不同于夏风,隐隐透着肃杀的气氛,像是崔征的号角,又像在预示着什么,直到鸡叫三遍风也没消停下来。几声狗吠过后,天亮了。

虽说一晚都没睡着,崔庆安起床后却不觉得困,洗漱过后,摇晃着矮胖的身躯,哼着小曲儿进饭厅,边吃早饭边吩咐管家老钱套车,说饭后要去码头上接人。

说起来崔庆安五十多年的人生也算是成功的。他家有良田千亩,膝下儿女双全,有几十年河兵当下来终于熬成了怀河营长,他的宅院处在坝头镇最繁华的东大街上,后门直接通向粮棉胡同。

崔庆安哥嫂早亡,留下一个闺女叫月娥。崔月娥从小由崔庆安抚养,长大后嫁给了怀河营副营长杜春来。杜家在粮棉胡同临街开着个粮油铺,家境也算殷实。崔月娥过门后生下一男二女,儿子杜琪已九岁,生得明眸皓齿,肤白如玉,最讨人喜欢。

黄河水利委员会前几天打来电话,抽调怀河营一百名精干河兵,到黄河南岸的柳园铺集训。杜春来带人走后,崔庆安跟其余河兵在坝头镇留守。时下主汛期已过,黄河安流,崔庆安乐得过几天清闲日子。

崔庆安吃过饭,临出门前嘱咐夫人:“让爹多睡会儿。琪儿今天不到学堂去,待会儿过来了,让琪儿陪爹出去走走。免得爹在家闷出病来。”杜琪这孩子乖巧伶俐,深得崔老太爷喜欢,平时常过来陪老太爷聊天解闷。崔夫人也很待见杜琪,对丈夫交代的话自然是满口答应。

管家老钱早年做过车把式,赶车的手艺一直没落下。他挑最好使唤的一头骡子,套在那辆装有遮阳顶篷的车子上。崔庆安一出门,老钱忙扶他上车,待他坐安稳了,老钱吆喝声“嘚儿起——”拉车的骡子极其通人性,闻声不待鞭响,拉起车子起步。老钱叫声“驾——”,骡子摇晃着项上铜铃铛,“叮咣、叮咣”跑了起来。

大王庙正对着南大街。老钱赶车从东大街到大王庙前,拐入南大街,没多大会儿来到南大街尽头。黄河大堤横在正前方,老钱赶车向右拐入一条爬堤路,沿着这条斜路,一路上坡到堤顶。然后,左转右拐,接着一条下堤进滩路。这条路的西侧沿河堤一带的河滩上,各类货物堆积如山,是水陆码头的货场。进滩路的东侧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荡。

车子沿进滩路跑出两里多远,到了客运码头。老钱吆喝一声“吁——”稳稳停住车,扶崔庆安下来,恰好就有一艘载客的船靠岸。陆续有人下船走过来。崔庆安瞅了又瞅,没瞧见儿子的身影。

等人时节,时间过得最慢。眼巴巴望着又来了一艘船,仍没见到自己的儿子志芳。太阳虽已升起老高,顺河的小风仍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崔庆安让老钱瞅着,自己上车坐着抽烟。才抽两袋烟,就听老钱喊道:“少爷!”崔庆安一回头,一张熟悉、可爱的脸庞就出现在他面前。

“芳儿!芳儿!”崔庆安激动地叫嚷起来。崔志芳紧走两步,挥手跟老钱打着招呼,快步冲到车前。他见父亲欠身准备起来,忙伸手扶父亲坐回去,说:“您别下车啦!”接着,崔志芳侧一下身子,让父亲看到身后自己的同伴。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青年。崔志芳介绍说:“这是我在电话里给您提起过的张凤鸣先生。”崔庆安跟张凤鸣目光交错的瞬间,心中陡然一惊,转而又想,眼前这人如此年轻,决非二十多年前的故人,才镇定下来。

张凤鸣上前一步,冲崔庆安鞠了个躬,问候道:“您好!崔营长。”崔庆安心里想着心事,便没听清张凤鸣的话,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是连连点头说好。

在崔志芳一再谦让下,张凤鸣率先上了车,崔志芳随后上来。老钱待他俩坐安稳了,赶车调头往回走。没走几步,崔志芳就提高嗓门儿对崔庆安说:“张先生跟我同在黄河修防处做事,他这次过来,是想考察一下怀河营。”

张凤鸣满怀期待地望着崔庆安。崔庆安眨巴眨巴眼睛,说:“那可真不巧,春来前几天带人到柳园去啦!留下的人可不多。”他没有察觉儿子失望的心情,接着说:“你们在修防处当差,难道不知道集训的事?”

张凤鸣说:“晚辈这次过来只是随意看看,了解河防营的情况,人多人少都没关系。”崔庆安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说:“欢迎啊。”崔志芳见父亲有些心不在焉,清了清嗓子,问道:“俺爷、俺娘都好吧?”

“都好,都好。只是我这会儿右眼有点儿跳。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吧。” 崔庆安说着话,闭上眼睛养起神儿来。崔志芳见状,就不再打搅他,接着在渡船上跟张凤鸣聊天的话题,低声说:“眼看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我还是觉得,团结抗日最重要。毕竟人多力量大。”

张凤鸣不以为然地说:“虽说如今是国共合作,但‘攘外必先安内’的基本国策决不能变!”崔志芳说:“俗话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国家到了危亡的关头,只有一致对外,才能挽救中华民族。”张凤鸣摇着头说:“话是没错啊。可一旦共产党得了势,别说我们这些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人要被清算,像崔营长这样有些家财的人,也是他们革命的对象哩。”

崔庆安闭目想着自己的心事,忽听得有人要革自己的命,猛地惊醒过来,没头没脑地说:“想革老子的命,没那么容易!俺那巡河班也有几杆枪,逼急了,老子跟他真刀真枪干一场!”话音未落,车子“嘎吱”一声停了下来。不等问话,管家老钱就说:“前头堵车啦!”

张凤鸣的舅舅是国军新编七十四师的师长,张凤鸣因此常到军营去,接触过枪支。听说怀河营里配有枪,他顿时眼睛一亮:“崔营长也会使枪吗?”崔庆安边揉眼睛边含混说道:“年轻时玩过,如今上了年纪,手生啦!”说着话,见车子迟迟不挪动,有些焦躁,要下车去前面察看。

崔志芳、张凤鸣依次下了车,一起回头扶崔庆安下来。三个人穿过拥堵的车队,来到上堤路口,堵塞的症结就在这里。一辆运盐的驴车翻倒在地上,装着盐巴的麻袋散落一地,阻塞了道路。一来盐包太重抱不起,二来车板磕破了没法儿载货,拉车的毛驴也趴在地上死活不起来,急得赶车老汉手足无措、只是团团转。崔庆安一见,冲那老汉骂道:“你这该死的孙哑巴,堵了多少车在这儿!”

孙哑巴年轻时并不哑,也是一名河兵,后来不知何故成了哑巴,就在坝头镇做了拉脚夫。他平日就怵崔庆安,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崔庆安责骂,不由得惊恐万状,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旁边围观人群中,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穿着长袍子、戴着眼镜、教书先生模样的青年,见孙哑巴窘迫可怜,为他抱不平:“眼看国家都要亡了!他堵个车有啥要紧的,况且他又不是故意的,值得您老骂他?”

崔庆安并非恃强凌弱的人,只是看见堵了许多车在这里,心中有些焦躁,又自恃孙哑巴过去曾是自己部下,才喝斥了他。只是不小心,把自己在车上压抑许久的无名火发了出来。崔庆安还以为自己是代众人出头说话,不料反招人指责,心中更觉窝火。崔庆安想要争辩,斜眼瞥那教书先生一眼,心中暗想:“这穷酸教书匠定是难缠的主儿,理论起来自己未必能占到便宜。再说这又是个外乡人,弄不好还会落个欺生的名声。”崔庆安觉得自己今天够倒霉了,不想再多生事端,于是,“哼”了一声把脸转向一侧不再吭声。

张凤鸣却不肯罢休,他把教书先生上下打量一番,冷笑着问:“先生尊姓大名?”教书先生搭眼一看,便知张凤鸣不是个善茬儿,板着脸回道:“俺不过是一个小教员,不敢劳你动问。”张凤鸣再问:“先生也宣传抗日救亡?”教书先生反问:“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宣传抗日有错儿吗?”张凤鸣继续质问:“先生还宣传共产主义吧?”教书先生冷笑一声,沉着应道:“如今国共合作,共产在省城可以公开活动。宣传共产主义也不犯法!”

崔志芳生怕爹生闷气,一直在旁边劝慰。见张凤鸣跟教书先生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怕他们打起架来,回头拉了拉张凤鸣的衣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这种人废什么话。”

张凤鸣未及回话,蓦地发现人群中有些骚动。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娇艳妇人在两个壮汉簇拥下走了过来。眼瞅着她走过去,到翻倒的盐车跟前,先帮孙哑巴将毛驴卸了套,前拉后赶让毛驴站起来。紧接着,她喊随从的壮汉拿来几块厚木板垫在盐车上,招呼众人帮忙把盐袋抬上车。在妇人招呼下,众人帮忙推车,一口气将拉盐车送上堤顶。张凤鸣先惊讶妇人的妩媚丰姿,后折服于她举手投足间的果敢气质,不觉间呆住了。

崔志芳一心劝慰父亲,没留意旁边发生的事情。待那妇人从堤上往下走时,崔志芳远远望见,认出来是自己的表姐,便大声喊道:“金铃表姐!”妇人看到崔志芳,冲他挥了挥手。

崔志芳回头对张凤鸣说:“她是俺表姐陈金铃!她家在省城开有怀药铺,生意都是她独力支撑。今天估计是回武阳老家拉货路过这里。”陈金铃的公婆都已谢世,她那大烟鬼丈夫瘦得皮包骨头,所以生意才由她打理。但这个话,崔志芳怎么好对外人讲呢?

张凤鸣像在自语:“你表姐咋嫁那么远啊?”崔志芳愣了一下,才说:“你知道,前清彰卫怀道衙门的驻地在武阳。家公在道台衙门当差时,俺们家就在武阳。家父来坝头镇当把总后,才把家迁过来。说起来,武阳也算俺第二故乡哩。”

崔庆安在旁边冷眼观察着张凤鸣,陈金铃到了跟前他也没注意到。陈金铃大声问候:“您好!舅舅。”崔庆安这才如梦初醒,没头没脑地“呜呜”应了两声。陈金铃也不以为怪,接着说:“志菲跟我一起从省城过来,在后面车上哩。”

崔志菲是志芳的妹妹,在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她在后面等得不耐烦,也下车跑过来,这时恰好来到跟前。崔志菲还没顾上跟父兄打招呼,前面的车辆就开始移动了,大家赶忙往回走。到崔家的马车跟前,几个人相继上了车,准备出发。陈金铃还要赶回二百里外的武阳县,就跟大家告别,回去找自己车子去了。

崔志菲上车一坐下,就开始大讲抗日救亡的道理。张凤鸣积极响应,跟她一起议论了一会儿,忽而二人又起了争执。崔志菲坚信抗日救国要靠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张凤鸣不以为然:“国民党几十个军,共产党只有一个军,当然要靠国民党。”

崔志芳打断他们的争论,对崔志菲说:“凤鸣兄这次是冲着春来哥的名声来的。春来哥在黄河上,也算得上名人啦!”提起杜春来,崔志菲顿时又来了兴致,抢着说:“那年凌汛发生漏洞,咋堵也堵不住。最后还是春来哥破冰潜入河水里,用棉被堵住了。可是,没过多久水把棉被冲开,他就再次潜水进去,终于将漏洞彻底给堵上了。——春来哥浮出水面,一下子就昏了过去。被人抬着送回家,把俺月娥姐心疼得不行。”

张凤鸣悄声问:“不是该叫嫂子吗?”崔志菲“噗嗤”笑了一声,说:“月娥是俺堂姐!”张凤鸣恍然悟过来:“原来是这样!那杜春来的本事,想必是崔营长一手调教出来的。”

崔庆安开言前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说:“这可不敢当!杜家老爷子是俺师傅。春来跟俺一样,都是杜千总带出来的徒弟。”张风鸣问起杜千总的名讳,崔志菲说:“就是大名鼎鼎的杜义德啊!”张凤鸣一听,不由赞叹道:“真是虎父无犬子!大河上下,谁不知杜义德前辈的大名。可惜杜前辈英年早逝,让人感慨啊!”接着话锋一转,问崔庆安:“当年杜前辈在坝头镇是河兵最高首领了吧?”

“算是吧,当年他是正六品的千总,俺是正七品的把总。不过,陈桥驿还驻着怀河营的守备大人,人家是正五品,俺们北岸的河兵都归人家统领。”崔庆安说到这里,突然来了兴致,讲起了河兵的历史。

黄河过豫省武阳县进入下游平原后,淤积严重,时常决口改道,泛滥成灾,自古就有河兵负责河防修守。清朝雍正初年豫省河兵员额为一千七百人,分属豫河、怀河两个河防营。豫河营驻祥符县埽头镇,统领南岸河兵一千二百人;怀河营驻陈桥驿,统领豫省北岸河兵五百人。

这里还有个小典故!按说豫省两个河防营该叫豫河一营、豫河二营。可是,北岸河防营认为所管堤防是拱卫京津的重要屏障,要求称第一豫河营,南岸河防营不服:“俺们人数是北岸的两倍多,俺们要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河标大人只得和稀泥:“彰德、卫辉、怀庆三府古属冀州,秦汉归河内郡管辖,而河内郡的驻地就在怀县,北岸河防营就取一‘怀’字,称怀河营吧。”这样算是把问题解决了。其实,唐朝的时候怀县就废入武阳县了。

你们可能不知道!清朝河道总督下面文武两套机构,文职设管河道台、厅、汛,负责核算钱粮、采买储备料物;武职设河标、河营,负责河防修守。清朝前期驻守在江苏省的河兵最多,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改道,经直隶省大名府长垣、濮阳和东明境进入鲁省,直、鲁两省沿黄河开始有河兵,江苏省的河兵被裁撤了。

俺这坝头镇在陈桥驿西十里处,历来是黄河防洪重要险点,清朝时在这里驻有河兵一百七十人。清朝末年,坝头镇河兵由千总杜义德统领,俺在杜千总手下做把总。

清朝河兵与其他绿营兵在待遇、服装上没啥两样儿,只是不用去打仗,专管黄河筑堤抢险。进入民国,河兵摘掉红缨帽,拆掉褂子上的“兵”字,职责依旧。民国初期,黄河下游由冀鲁豫三省分治,河兵分散在各个工巡队。孔祥榕担任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委员长后,选拔精干河兵,于民国二十五年三月重建鲁河、冀河、怀河、豫河四个河防营。新组建的豫河营驻邙山铺、怀河营驻坝头镇,俺从那时开始担任怀河营长。

崔庆安见车上几个人都没认真听他讲话,便打住话头,没再往下讲。接下来一时没人说话,崔庆安又觉得眼睛不舒服,轻声自语:“我这右眼咋老跳?”张凤鸣没听见崔庆安的自语,他由衷地赞叹:“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杜春来是河兵中的精英,陈金铃也称得上巾帼英雄!”

崔志菲自豪地说:“金铃姐从小就跟高手学太极拳,一学便会,她跟俺春来哥都是天赋异禀的人,真是天生一对,可惜——”话音未落,马车在大王庙前向东一拐,已近崔家门口。崔志菲望见自家门口围着一群人,马上意识到出事了。这时,就见杜琪一路小跑过来,哭着喊道:“俺老外公不见啦!”

 

赎票

崔家后院的两间小屋背靠前院主房。崔老太爷住在这里,既得清静,又能闲看伙计们侍弄后院的菜地、牲口,不过分孤寂,经主房西侧的过道去前院也很方便。

杜琪到崔家来总是走后门,除了贪走近路,也为着先来见崔老太爷。这天早饭后,杜琪像往常一样,蹦蹦跳跳进了崔家后院,见小屋房门紧闭,就先到前院来。

崔夫人才吃过饭,躺在炕上抽着老旱烟。杜琪一进门,崔夫人便喊他上炕坐自己身边,让贴身伺候的赵妈取花生糕给他吃,随口问他在学堂的情况。杜琪依偎着崔夫人随口答音。崔夫人抽完烟,让赵妈到后院瞧老太爷起来没有。赵妈去没多久回来说还没起来。崔夫人感觉有些困倦,对杜琪说:“琪儿乖,到外头耍会儿,让姥娘再眯会儿。”杜琪赖着不肯走,头枕着崔夫人的胳膊,说:“琪儿也眯会儿。”

崔夫人睡意上来,不再理会杜琪,只顾自己昏昏睡去。杜琪待崔夫人睡熟了,起身下炕。出了屋门,在廊下逗弄会儿笼中的黄雀鸟,觉得无聊,仍到后院找崔老太爷。

眼见太阳已升得老高,杜琪去敲小屋的门。敲了几下不见动静,用力一推,门却开了。屋里寻遍,不见老太爷。一摸被窝,早没了热气儿。杜琪从小屋出来,逐个问后院喂牲口、种菜的伙计,众人都说没见到老太爷。杜琪慌忙到前院告诉赵妈,赵妈感到事态严重,陪着小心叫醒崔夫人,如实禀报。

崔夫人一听说老太爷不见了,很是着慌,赶紧把佣人、伙计们都叫来,吩咐大家四下寻找。众人家里家外找遍,不见老太爷踪影。全家上下正乱作一团,老钱赶着马车回来。杜琪跑过去报告了老太爷失踪的消息。

崔庆安下了车,递个眼色给老钱。老钱会意,待车上人下完,便急匆匆赶车绕道粮棉胡同去了崔家后院。

崔庆安边走边叹息着说:“早起开始右眼跳,我就知道没好事!”进家门听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事情经过,崔庆安越发心烦意乱。闻讯赶来的河兵和崔家的佣人、伙计,一大群人都在等崔庆安拿主意。崔庆安此时方寸已乱,全无一点儿主张。

崔志菲提议报警,崔志芳说:“没弄清原委,报警有啥用?再说,镇联保办那几个警察能破啥案!”

这时,老钱从后院过来,暗中冲崔庆安点了点头,然后站在一旁。崔庆安平复一下心绪,沉吟着说:“如果他是自己出去,自然还会回来。就怕是被人绑架,那咱就不能轻举妄动。”崔志菲说:“那也不能这么干等着啊!”

张凤鸣提议扩大搜寻范围,再四处找找。崔庆安觉得别无良策,就让老钱带几个人去镇上找,又吩咐铁柱带上枪,跟志芳一起到河堤上、河滩里寻找。

铁柱是怀河营巡河班的班长,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身材瘦削,脸盘窄长,一双大眼透着坚毅与忠诚。崔庆安一发话,他便应声出门往怀河营取枪去了。

崔志芳带着张凤鸣往后院走,崔志菲也跟了过来。他们每人选一匹马骑着,出后门从粮棉胡同转入南大街,再沿南大街上河堤。来到怀河营大门口,跟骑马扛枪等候的铁柱汇合后,一起沿黄河堤东行。

过了怀河营大院,堤外是一片莲花池,里面种着望不到边的莲藕。过了这片藕坑,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种着花生、玉米。因为干旱,庄稼都打着蔫儿。

四个人沿黄河堤跑出去十多里,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张凤鸣见堤外有一片杨树林,提议进林子查看。四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堤顶树上,一起进林子搜索一番,也无收获。

调头往河堤走时,崔志芳问铁柱这片林子是谁家的,铁柱说:“崔营长上年在堤外新置了二百亩地,这林子紧挨着新置的地,顺带也给买下啦。”张凤鸣一听,拿手指着崔志芳说:“你们崔家真是大财主啊!堤里有八百亩河滩地,堤外还有这么多田产、林地。共军要是打过来,你们家靠准要遭殃!”

崔志菲走在最后面,见哥哥答不上话有些尴尬,她紧走几步跟上来,冲着崔志芳说话给张凤鸣听:“爷爷多半是被绑票了,咱这样盲目找可不行。”铁柱接过她的话来,说:“这一层,崔营长肯定也想到了。一定是怕绑匪撕票,不敢轻举妄动。”张凤鸣问铁柱:“这一带哪股土匪势力最大?”铁柱说:“最厉害的土匪当数田七,据说他手下有二百来号人。”

张凤鸣闻听有些犯愁:“这么多土匪?你们巡河班的几杆枪可不济事!”崔志菲气恼地说:“让我遇到绑匪,一枪一个连锅端了,看谁还敢做这丧天良的坏事!”

崔志菲说话行事带着股子耿劲儿,她这种别致性情让张凤鸣怦然心动。张凤鸣耐心地对崔志菲说:“枪可不是拿起来就能打中目标。在战场上,平均几千发子弹才能打死一个敌人。”崔志菲撇了撇嘴儿,有些不以为然。张凤鸣一心要说服她,就从铁柱手中要过长枪,熟练地将子弹上膛。他把枪递给崔志菲,让她瞄准远处的树干:“你试试就知道啦。”

崔志菲提着枪,心不在焉地说:“如今不见爷爷的踪影,我这心里正急得慌。哪有心思学打枪啊!”张凤鸣说:“等咱们回去,兴许老爷子已回到家,只是虚惊一场哩!再说,急也没用。”接着向她讲解射击要领:“缺口、准星、目标,三点呈一线。击发时要——”

堤坡上蓦地飞起一只野鸡,崔志菲双手一抬,“砰”地一声响,野鸡应声落地。张凤鸣见状惊得合不拢嘴,呆了半晌,才羞愧地说:“我这是班门弄斧啦!没想到你枪法这么好,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崔志芳说:“啥深藏不露,她不过是瞎猫撞到个死耗子。她以前从没打过枪。”说着跑过去捡了野鸡回来。

张凤鸣将信将疑地盯着崔志菲问:“你从没接受过射击训练?”崔志菲瞅了他一眼,认真地点了点头。张凤鸣更加钦佩崔志菲,感叹她天生是神枪手的料儿。崔志芳捡了野鸡回来,接过话头,说:“别夸她啦!哪有女孩儿家舞刀弄枪的。”

四个人上河堤骑马一起回到崔家没多大会儿,钱管家也带着人垂头丧气回来了,不用问,他们这拨人也无收获。午饭摆上桌,大家坐在桌前,都没心情吃。

崔月娥带着自家两个闺女过来,絮絮叨叨地劝说着崔夫人。崔夫人听她说话心中越发烦乱,恨不得喝令她闭嘴,反怕她伤心,况且知她素日说话便是颠三倒四,也就装作听不见,坐在炕上一个劲儿地抽烟,一言不发。

院门外突然有响动。杜琪一溜烟跑过去,发现门口有封信。他拿信回屋交给崔庆安,崔庆安打开信,只见上面写着:“六点前送来赎金十万块,否则撕票。田七爷。”得知是田七绑架了老太爷,崔庆安反觉心安一些。他叫上管家老钱到账房筹钱,两个人算来算去,只能凑够两万块现钱。崔庆安叹了口气,说:“都怪我这两年置地花了太多的钱,才会遇事这么窘迫。如今去哪儿借这八万块钱啊!”

老钱盯着崔庆安说:“实在不行,动用那宗银子吧?”崔庆安闻听脸色大变:“万不可再提这话!”老钱跟随崔庆安几十年,从没见他神情这么可怕过,吓得不敢再作声。过了一会儿,崔庆安压低声音说:“你没看出来志芳带来的年轻人像谁?”老钱茫然地摇了摇头。

崔庆安想了一下,叹道:“我也是糊涂了,你当年并没见过他。”老钱压低声音问:“您说的是当年沉船失银的张道台?”崔庆安微微点了一下头。两个人又嘀咕了几句,崔庆安突然想起了孙哑巴,说:“姓孙的虽说成了哑巴,可留着他毕竟是个祸患,想个办法把他撵出坝头镇才好。”接着跟老钱又商量了好久,苦无良策,决定先报案再说。

坝头镇联保办公室的牛长林警长接到报案,带着两名警员来到崔家。问明案情,牛长林建议崔家派人与绑匪见面,请求绑匪降低赎金的数目。崔庆安说:“跟他们说不上话啊!”

牛长林说:“田七爷一定会再派人来。警察在你家反而会坏事,不如我们回去。田七爷再派人来,你就按他们的要求做。等收钱的绑匪一露面,我们就实施抓捕。”

牛长林的话还真准。他前脚刚走,一个鞋上带泥、乡民模样的人后脚就过来,说是绑匪派来交涉的。崔庆安讲起自己的难处。那人不耐烦听,说他也做不得主,让崔家派人跟他们当家的面谈。限定只能一个人过去。

崔庆安深知志芳天性孱弱,自然不敢前往。志菲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嚷嚷着要去,崔庆安又岂肯答应?张凤鸣见崔庆安犹豫不决,主动请求让自己去,说:“我是局外人,正好可以跟绑匪讨价还价。再说,我舅是国军师长,量他们也不敢加害我。”

崔庆安感觉有些意外,权衡再三,答应了张凤鸣的请求。送张凤鸣出门时,崔庆安悄声说:“我只筹到两万块钱,你过去小心试探绑匪的底线。千万当心,不要惹恼绑匪。”张凤鸣嘴上应着,到门口跟崔家人告别,随绑匪派来的人到大王庙前,见一辆车停在这里。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带头的是个麻子。麻子让张凤鸣上车,随后将他双手捆绑,拿块布蒙上了他的双眼。

马车启动后,七转八拐走了半个多小时停了下来。张凤鸣被绑匪拉下车挟持着走了没多远,感觉过了个门槛,接着被推倒在地。随后有人揭去他眼上的黑布。

张凤鸣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破房子里。刚才进来的门洞用草席挡着,对面墙上有个破洞,也有席子挡着,只从破屋顶上透出些光线来。当屋站着的大汉脸色白里带青,一脸狡诈。汉子开口就问赎金带来没有,张凤鸣说:“崔家正在凑钱,我能不能先见一下崔老太爷?”汉子咳嗽一声,有人押着一个干瘦老头儿从破墙洞外进来。草席掀起那一刹那,张凤鸣看到外面是一片芦苇荡。

押进来的老头儿就是崔老太爷,他茫然地瞅着张凤鸣。张凤鸣只得向他介绍自己:“我是志芳的同学。您老人家还好吧?”崔老太爷听说来人是自己孙子的同学,忙喊:“我没事,让庆安快拿钱来赎我!”绑匪不容他多说话,押着他出去了。汉子对张凤鸣说:“见过人啦,交钱吧!”张凤鸣说:“我也只是带个话,崔家实在拿不出十万块钱来。”汉子阴声说道:“没事儿,那就等着收尸吧。”

“这又何苦!杀个老人家有何用?崔家尽力只能凑到一万块——”张凤鸣话音未落,汉子突然大恼,吼道:“这是你自找的!”随即叫人把张凤鸣拉出去枪毙,麻子闻声拖着张凤鸣往外走。张凤鸣挣扎着喊道:“我舅是七十四师师长郭伯韬!杀了我,你们这伙人都得赔命!”

汉子楞了一下,随即对麻子挥了挥手,麻子便松开了张凤鸣。汉子缓了些口气说:“江湖上传说崔庆安私吞张道爷一百万两官银,没钱拿银子来也行啊!”张凤鸣闻听心中暗自吃惊,但他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冷笑着说:“江湖传言岂能相信!一百万两官银少说也得十五辆大车才能拉走,别说私吞,只怕他藏也找不到那么大的地方吧!”

汉子笑道:“年轻人懂的还不少!罢了,你回去告诉崔庆安,七点之前让人带着两万块钱到坝头镇西街口,有马车等在那里。敢动别的心思,就等着撕票吧!”不由分说,让人带张凤鸣出去。

张凤鸣再次被蒙上眼睛,拉到外面带上马车,这次只用不到十分钟,车就到了大王庙前。绑匪放张凤鸣下车后,赶上马车扬长而去。

 

欢宴

张凤鸣在破房子里见到的汉子,就是土匪头子田七。牛长林跟田七一直有勾结,他已把崔家筹到两万块钱的事告诉了田七。所以张凤鸣一说崔家筹的是一万块,田七便勃然动怒。然而,郭伯韬当下正派人跟田七商谈收编的事。如果收编成功,郭伯韬就是田七的长官,因此田七才对张凤鸣有所顾忌。

张凤鸣回到崔家,把匪首的话讲了一遍,崔家上下宽心不少。崔志芳见张凤鸣见过土匪安然返回,大着胆子同意去送赎金。

张凤鸣见崔家上下都在忙碌,只有自己闲着没事,便让杜琪带自己去参观怀河营。两个人出门步行到大王庙前,再沿南大街一路闲逛沿街门店。将近南大街尽头的地方,路东有个小门,是怀河营的后门。

杜琪引张凤鸣进了门,只见院内有两排面南背北带前廊的瓦房,北边这排地势低,南边那排地势高,这两排房都是河兵宿舍。紧靠院子西侧围墙有台阶,顺着台阶拾级而上,就到了河防营区。

营区大院的地面高度接近堤顶。五间正房的中间三间是议事室。门西侧有虎头牌,上书“昼夜巡查”。门东侧虎头牌上是河兵花名册,并附职责分工。营长室、副营长室分列议事室两侧。

东厢房是抢险器具、料物仓库,西厢房是河兵学习室。学习室的墙上,人工绘制拴绳打桩的图画。拴绳的方法有羊角、鸡爪、单头人,三星、棋盘、连环五子,圆七星、扁七星、连环七星,名堂繁多;打桩的方法分为手硪、油锤打桩,既有动作要领,又有硪工号子,形象生动。还用图文展示了黄河上常见的渗水、管涌、滑坡、风浪、漫溢等险情的抢护方法。张凤鸣细察所列之法,无不深得河工之妙,心内暗自佩服。

大院当中竖起一根高大的旗杆,上面悬着方形黄色旗帜,上书“普庆安澜”四个大字。营区大门开在堤上,大门两侧是一副木雕对联:“民心泰否关天下,黄河安澜固江山 。”大门外也树着一根杆子,顶端装着相风鸟。徐风吹来,木雕小鸟尾巴上的小旗随风摆动。腹空的木鸟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凤鸣在怀河营里流连忘返之际,崔志芳带着两万块钱,在西街口坐上绑匪的马车。马车一路上了黄河大堤,向西北跑出两三里远停下。两个人等在这里,其中一个是麻子。麻子收了崔志芳的两万块钱,让崔志芳走路回去。崔志芳问:“钱给过了,啥时候放人?”

“收了钱,很快就放人。爷爷是讲信用的!”麻子说着话,坐上马车走了。崔志芳无奈,只得一路步行,傍黑时回到家。进门听说爷爷已经到家,崔志芳感叹道:“绑匪还真讲信用,收了钱就放人。”崔庆安瞅着志芳楞了一下,才说:“你爷不是绑匪放回来的,是张先生跟琪儿一起救回来的。”

原来,张凤鸣在怀河营大门口听到相风鸟的响声,猛忆起自己被蒙上眼去见匪首的路上,曾几次听到相风鸟的响声。他问了杜琪,得知坝头镇只有怀河营门前设有相风鸟,断定绑匪当时是拉着自己兜圈子。而且,他感觉自己见到崔老太爷的地方距离怀河营不远。张凤鸣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杜琪。杜琪问那破房子在镇上还是野外,张凤鸣说:“应该是野外,房子外面都是芦苇!”

杜琪指着大堤下的河滩,说:“大堤下面就有片芦苇荡,里面有座小破房。”张凤鸣心中豁然一亮,当即决定去探个究竟,他到巡河班借了杆枪,让杜琪带路过去。两个人沿着往客运码头的路下大堤,没走多远,杜琪在路东草丛中找到一条小路。张凤鸣检查草地,发现有车辆新碾压过的痕迹,越发坚信自己的直觉:“就是这里!”

两个人蹑手蹑脚穿过一片芦苇荡,一座废弃的破房子出现在面前。平常人很难发现这个破房子,杜琪也是跟小伙伴们在芦苇荡中游玩时,偶然发现有这个破房子。

张凤鸣反复试探,确信破房子里面没人,持枪冲了进去。四下搜索,不见任何踪迹。正当他失望之际,地下蓦地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循声望去,发现声音是从当屋平铺着的一块石板下传出的。张凤鸣过去掀起石板,只见崔老太爷背剪着站在一个仅容一人站立的坑洞中。

张凤鸣将老人提上来,解去绳索,拔掉堵嘴的破布。见老人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张凤鸣背起老人就走,杜琪提着枪紧随其后。黄昏时分,张凤鸣背着崔老太爷悄无声息地回到崔家。崔家人见老人平安归来,无不喜出望外。

崔老太爷吃了些茶饭,才被人搀扶着去后院安歇,崔志芳就进了门。得知事情原委,崔志芳骂道:“这挨天杀的绑匪!白骗咱家两万块钱。”崔庆安说:“财去主人安,只要你爷平安回来,两万块钱算个啥!”接着对张凤鸣说:“今天的事,多亏了张先生。你可真是俺家的恩人啊!”张凤鸣连连摆手:“救回老人家,晚辈只是出些力气。幸亏杜琪这孩子聪明,才能找到地方。”崔庆安说:“你们两个都有功劳,都得犒劳!”说话间两大桌酒菜备齐,崔庆安招呼张凤鸣和河兵弟兄们入席,特意让杜琪紧挨着自己坐。席间,大家对杜琪赞不绝口。

崔庆安陪众人喝过三杯酒,便让志芳、铁柱帮忙招呼客人,自己带着老钱出去。他让老钱到厨房拿些酒肉,随自己到后院犒劳了在这里值守的两个伙计。然后走进小屋,见老太爷安然入睡,房间内没有任何异常,才放心出来。老钱随手带上房门,瞅四下没人,悄声说:“从码头回来俺就安排这两个伙计在后院,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崔庆安一声不吭往前院走,老钱跟在后头低声说道:“孙哑巴的毛驴死了,到处寻活计干。咱们家堤外那片林子正缺个看护的人,不如让他去护林,免得他像个无头苍蝇在镇上乱撞。”崔庆安轻“唔”了一声,算是允准了。二人回到前院,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崔庆安让老钱去门口看是什么人,自己先回了客厅。

敲门的人是麻子。老钱一开门,麻子便气势汹汹地往里闯,把老钱甩在了后头。进客厅见崔家一派喜庆景象,麻子大感意外,然而事到临头,只得硬着头皮吼道:“七爷说啦,还得再送一万块钱才能放人!”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麻子,没一个人出声。少顷,张凤鸣缓缓站起身,装出一副可怜相,上前对麻子说:“俺们实在凑不出一万块钱来,请高抬贵手,放俺们一马吧。”

麻子见有人说软话,顿时气壮起来,仰着脸说道:“爷爷可做不了这个主。实在有难处,你们再派个人面见田七爷——”他话没讲完,不知谁骂了一句:“七你娘个头!”麻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张凤鸣楞了一下。再瞅席上众人,见大家全无恐慌表情,都在嘻笑说话。麻子绑票、收赎金多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乍地吼道:“都给爷爷严肃点儿!惹恼了爷爷,说撕票就撕票!”

张凤鸣骤然冲过去,一巴掌打在麻子脸上,打得麻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口中骂道:“一个做土匪的,猪狗一样的东西,竟敢称爷,不是作死!”霍地掣出一把匕首来,伸手揪住麻子的胳膊,说道:“今天让你也尝尝被撕的滋味!”麻子急待挣扎,却被张凤鸣死死箍住动弹不得。

大家起初以为张凤鸣是逗麻子耍,见他要动真格的,赶忙都来拦他。张凤鸣也觉得在崔家杀人不妥,想放手又不甘心。于是,左手揪着麻子一只耳朵,右手一刀下去,削去半拉。他一松手,麻子抱头鼠窜而去。

麻子跑到院门口,迎面撞见牛长林打着手电进门。牛长林照见麻子负伤而去,拿出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进崔家客厅声色俱厉地嚷道:“伤了田七爷的人,坝头镇要遭殃啦!”张凤鸣感觉有些奇怪,问道:“我砍伤的土匪,自己还不怕。牛警长因何畏匪如虎啊?”牛长林说:“你是外乡人,话说得轻松。明天你拍拍屁股走了,俺们本乡本土的人就该倒霉啦!”张凤鸣仍然不解:“你这几个警察自然打不了土匪,难道县警察局也治不了田七?”牛长林“哼”了一声说:“你还是太年轻!县警察局又不是专门为坝头镇开的,哪会说来就来!”

张凤鸣当即打电话到县警察局,警察局果然推三阻四,不愿接案。牛长林见状,更加嚣张,不依不饶。惹得张凤鸣烦躁起来,反问牛长林:“你身为警长,不擒拿绑匪也倒罢了。还如此搅扰被害人家,是何道理?”牛长林说:“你别在这里装无辜!就凭你刺伤麻子,我要抓捕你归案也不为过。”

崔庆安本来躲在里间,实在听不下去,推开卧室门出来,冲牛长林冷笑一声,说:“人在做,天在看。我劝牛警长还是稍安勿躁。今日我崔家宴请客人,就不奉陪啦!”牛长林听崔庆安出言不善,脸上有些挂不住,提高了嗓门儿说:“崔营长这是下逐客令吗?你可别犯糊涂,老太爷可还在田七爷手里。”崔庆安说:“我清醒得很!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让我崔家交赎金,绑匪一露面就抓捕?”

张凤鸣蓦地想起两万块钱的事来,逼问牛长林:“崔家筹备两万块的事,田七是如何知道的?”牛长林被问得张口结舌,还自嘴硬:“我哪里知道!”说着话,灰溜溜地往外走。张凤鸣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好自为之吧。”

牛长林走后,张凤鸣拨通新编七十四师的电话,请求舅舅过问此事。放下话没多大会儿,县警察局局长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明天就派大队人马到坝头镇,定要清剿田七这股顽匪。”

 

堵口

田七的人马盘踞在坝头镇西北十五里的青龙寨。绑崔老太爷这一票本就是麻子做的。麻子半夜带人翻墙进入崔家后院,把崔老太爷绑出来后才报给田七。田七也没太当回事儿,到小破屋见过张凤鸣就回老巢了。

当晚,田七正兀自喝酒,麻子跑来报告:“崔老头儿被人劫走,外乡来的家伙还伤了俺。请七爷给俺做主!”田七猛抬头瞅见麻子的惨象,差点儿把酒给喷出来,强忍住笑问:“有人守着,崔老头儿咋会被人劫走啊?”麻子嘴唇嚅动了一下,半吞半吐地说:“近来天旱,负责看守的俩人偷跑回家车水浇地,结果让崔家的人钻了空子。”田七脸色一变,说:“你们这些饭桶能成啥事儿!”

麻子陪着小心上前给田七倒了碗酒。田七端起来喝了,安抚麻子说:“咱收了崔家两万块钱,也算够本啦。”叫人赏麻子二百块钱,让麻子下去养伤。麻子心有不甘,仍要煽动田七惩治崔家:“打狗还得看主人哩,他们太不把七爷您放在眼里啦!”

岂料麻子的一举一动早被田七掌握,田七“哼”了一声,阴着脸问:“收过崔家的赎金,为啥不放人?干咱们这一行最重信义,谁让你二次上门收赎金的?”麻子这才低头不再吭声。

田七叹了口气,接着说:“这次也算对你小有惩戒。以后再敢私自胡为,坏爷的规矩,别怪爷翻脸不认人。”麻子这才死了心,垂头丧气退了出去。

麻子刚走,牛长林的人就送信过来:“县警察局明天要派大批人马前来,望七爷早做准备。”

为收编的事,田七顾忌张凤鸣,对崔家颇为忍耐。得知大批警察要来清剿,田七心想:“我若不使出些手段来,收编后也会被长官们瞧不起。”于是心一横,当夜率群匪倾巢出动,在青龙寨和坝头镇之间挖掘黄河大堤。田七此举可谓一石二鸟。一来把事挑大,让官府重视自己。二来决流成河,利于自保。

怀河营巡河班的人发现土匪扒口,赶忙报给崔庆安。崔庆安不敢怠慢,连夜打电话报告省黄河修防处。省黄河修防处又报告到黄委会和省政府。国民政府军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兼豫省政府主席商震闻报,当命令新编第七十四师派出一个团的人马前去剿匪。

国军渡过黄河还没展开,田七便率群匪仓惶远遁。国军见土匪远逃,就遵照郭伯韬的命令收兵回营。郭伯韬随后派人安抚田七,加紧收编他的人马。

崔庆安见国军退去后土匪并不返回,就带人勘测决口。土匪仓促之间扒开的口门并不大,流出的河水沿着天然文岩渠东去,没有造成太大淹没灾害。崔庆安带人详细测量口门大小,估工算料上报省黄河修防处。

张凤鸣、崔志芳回到省黄河修防处,详细汇报了土匪在坝头镇扒口的始末。崔庆安的报告送上来后,省黄河修防处的长官报请黄委会同意,批复了崔庆安的堵口方案。崔庆安接到批复,结合县政府筹办料物,征集民工,择吉日在大王庙祭过河神,带人进驻堵口工地。

黄河大堤上搭起遮阳布棚,接通电话线,建起堵口指挥部。河兵们以席作庵搭起工棚。口门处竖起两根长杆,一根杆子上安着相风鸟,另一根杆子上扣三环、系长绳,设专人负责升降三色旗。黄旗代表土料,红旗代表石料,蓝旗代表柳枝、秸料。

一切准备就绪,崔庆安带着河兵、民工开始堵口。到夜晚,口门处灯火通明,长杆上的三色旗换作三色灯笼,距口门二百米内的大堤两侧摆着丁字木架,每个木架上挂两只灯笼。堵口工程昼夜不停,接连几日天气晴好,河上风平浪静,堵口进展顺利。

河兵沉放枕埽,赤身裸体在水中一站就是半天,很是辛苦。这天夜半,埽面出水,决流截断,崔庆安留几个人在船上看护埽体,让其他人回工棚睡觉。

次日凌晨醒来,崔庆安带着铁柱再到堵口处,向船上的河兵询问夜间情况,边问边跳上埽体察看。铁柱跟着跳到埽体上,蓦地感觉不对劲,心想:“怕是要跑埽吧!”有心提醒崔庆安,怕犯忌讳没敢开口。铁柱下意识往边上挪步的工夫,猝然感到脚下有异动,三蹦两跳先蹿上堤头。

铁柱回头看时,埽体已散开。崔庆安跌落水中,脸色惨白,正自拼命挣扎。船上的人看见,扔一条大棕绳过去,崔庆安慌乱中没抓住。船上人又伸过去一根长探水杆,被崔庆安双手死死攥住。船上的人再扔个绳圈过去,恰好套在崔庆安的脖子上。船上几个人合力拖崔庆安上了船。

铁柱踏着跳板跑上船,背起崔庆安就往指挥部跑。进了指挥部,铁柱帮崔庆安脱去衣裤,让他裹着被子躺在床上。随营医生赶来,拿药煎了给崔庆安服下。

将近晌午,崔庆安缓过神儿来。让人打电话给省黄河修防处,请求调杜春来回来。省黄河修防处报请黄委会同意后,电话通知杜春来返回坝头镇堵口。

杜春来听说坝头镇黄河决了口,正自坐卧不安,接到通知,他一刻也不耽搁,即刻动身返回坝头镇,直奔堵口工地。

杜春来天生一副好身板,浑身总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一到堵口工地,河兵们都觉得有了主心骨,顿时信心倍增。杜春来听崔庆安讲了前期堵口情况,问上面批了多少款项。崔庆安皱着眉头说:“我原本以为问题不大,只要了两万。”杜春来问还剩多少,崔庆安说估计不到一万了,想再申请些费用。杜春来说:“如今的时局,上面估计也难多给。”

崔庆安感到自己如今是骑虎难下,问杜春来该咋办。杜春来安慰他说:“放心吧,我来想办法。”

杜春来从指挥部出来,带领铁柱到口门处查看。此时河水上涨,口门越冲越大。杜春来脱掉衣服,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赤身跳入水中,持探水杆从这边走到那边,发现水深在两米左右。上岸后,杜春来让铁柱传令:“应卯的民工回家休息,三日后再来。”随后带着河兵沿堤砍来柳枝,他亲率十来个精干河兵,驾船在口门前打深水木桩,再在木桩上挂柳枝。

黄昏时分,崔庆安披衣过来。杜春来采用的堵口方法,崔庆安从未见过,眼见决口处的水依然奔流,难免心存疑虑,但他坚信杜春来定会创造奇迹。

杜春来上岸后,主动向崔庆安解释说:“这是近年才有的堵口新法儿,节省人力物力,能收到奇效。”说着话,杜春来安排了看守人员,带其他人员一起回工棚休息。

吃过晚饭,杜春来劝崔庆安回家休养。崔庆安说:“我如今担着堵口成败的干系,怎敢离工地半步。”杜春来再三相劝,崔庆安坚决不肯,反劝杜春来回家去。

杜春来见崔庆安执意留在工地,就自己骑马回了坝头镇。他先到崔家见过崔老太爷、崔夫人。见杜琪也在崔家,就带着他从后门出去,一起回粮棉胡同自己的家。到门口敲门,开门的是个陌生的婆子。杜春来进屋问起婆子的来路,崔月娥说:“她是徐妈,前几天从北边逃荒过来。我见她人还干净,手脚勤快,办事稳妥,就留她在家里做饭、收拾屋子。”杜春来听了,也没说什么。当晚,一家人油灯下叙谈家常,其乐融融,至深夜才睡下。

次日早饭后,杜琪去上学,崔月娥带着两个闺女做针线。崔月娥对三个孩子态度差别很大。大妮儿最得她喜欢,上了两年小学堂,回家跟她学做针线活儿。杜琪跟大妮儿不隔属相,六岁进学堂。当初生过杜琪后,崔月娥还想再生个儿子,结果三年后又生下个闺女。生二妮儿时还难产,让崔月娥受了不少罪,所以崔月娥不喜欢二妮儿。一天学也没让二妮儿上,从小就让她在家端茶倒水,干些粗笨活儿。杜琪起初还算听崔月娥的话,上了三年学,渐渐跟她话说不拢起来,便常借故到崔家去。

杜春来感到儿子虽说乖觉却有些柔弱,大妮儿的刁蛮,正可补其不足。惟有二妮儿,小小年纪总是苦着一张脸,让人看着怜惜。每遇大妮儿跟二妮儿有争执,杜春来总是训斥大妮儿:“甭做门里棍儿!二妮儿不归你辖制,用不着你来指教她!”

杜春来早饭后也没闲着,他带着伙计清理粮油铺的账务、库存,然后进了新货。到晌午,杜春来带着妻子儿女,在南大街上买了黄家铺子的糕点,又到西街回回肉铺割五斤牛肉提着,一家人进了崔家。

在崔家吃过午饭,杜琪去了学堂,崔月娥陪婶母在炕上抽烟,赵妈带着杜家两个闺女在院子里玩耍。杜春来陪着老太爷在后院小屋里闲话家常。

天将黑时,杜琪放学回来,杜春来带上妻子儿女回到自己家。徐妈摆上饭来。吃过饭,孩子们都抢着在杜春来面前讲自己新学的针线、课程,争着献殷勤。杜春来觉得有些烦躁,就催孩子们都去睡觉。

崔月娥见孩子们都睡着了,才跟杜春来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你这次回来不同以往,对家里的生意分外上心。难不成你们要出远门?”

杜春来心里隐约感到这次黄委会集中不同以往,或许会让河兵们到外地。但并没得到确信儿,怕是自己多虑了。再说,就算到外地,也不过是堵口筑坝,又不是扛枪打仗,也没多么可怕,没来由先让有些神经质的妻子担惊受怕。他宽慰妻子说:“不至于吧。不过,如今这时局,啥事能说得准呢!”

崔月娥说:“俺爹娘都死在大兵拉锯战中,想起来我就后怕。你不管到哪里,千万别招惹大兵们。那都是些吃人的豺狼。”杜春来说:“如今这世道,哪里不是豺狼横行啊。”崔月娥说:“世道不好,你出门在外要当心,千万别做那出头的椽子。”夫妻俩又闲聊了一会儿,渐渐感觉困倦,就相拥入睡了。

杜春来在家清闲这一天,崔庆安在工地却是忧心如焚,到夜晚也无法熟睡。天刚蒙蒙亮,崔庆安便去决口处查看,见流水没有一点儿变化,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眼瞅着到了后晌,水流还是汩汩流动,心中的疑虑越发大了起来。

眼巴巴又到夜晚,仍不见水流有变化,也不见杜春来回来。崔庆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前半夜查看六次,后半夜查看五次,均不见水流变化。五更时分回到指挥部,实在支撑不住,和衣倒在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升得老高。听见外面乱哄哄有人说话,崔庆安心中一凉,怕是出了变故。坐起来细听,却是铁柱的声音:“杜营长,您这办法真是奇妙!”接着是杜春来的声音:“仔细察看,估计中午过后才会断流。”

听到“断流”二字,崔庆安顿时有了精神,起身冲出指挥部。铁柱一见崔庆安,兴冲冲地报告:“马上要断流啦!”崔庆安顾不上答话,一路小跑奔向堵口处,杜春来、铁柱紧跟着在他后边。来到堵口处,崔庆安看到透水柳坝前沉积的淤泥已透出了水面,果然有断流的迹象。

连日的郁闷一扫而光,崔庆安回头紧紧拉着杜春来的手,说:“多亏有你啊!”杜春来笑着说:“这都是兄弟们的功劳。”崔庆安问下一步的行动,杜春来说:“民工到齐后,准备土袋围堵。”

民工们依约陆续赶来。崔庆安顾不上吃早饭,带领河兵、民工准备土袋,很快备够了需要的土袋。午饭过后,杜春来陪着崔庆安再到堵口处。只见柳坝前堆起小堤一样的淤泥,坝后已完全断流。崔庆安兴奋地说:“你这法儿还真神!节约投资,效果还这么好!”杜春来说:“这不是我的办法,是一个叫齐寿安的老河兵的发明。”崔庆安说:“甭管是谁的发明,能用好就是本事!”然后问接下来该干啥,杜春来说:“咱们备的土袋该派上用场了。”

杜春来带人清理柳坝后的稀泥。崔庆安按照杜春来的提示,组织人员用土袋铺底进占,一鼓作气,终使口门闭气。闭气后,崔庆安回到指挥部,打电话向省黄河修防处报告堵口情况,并说堵口资金预计可节余五百元。省黄河修防处的长官对堵口成功表示祝贺,同时,让崔庆安转告杜春来,让他马上返回柳园铺。

崔庆安让人买了酒肉来,晚上犒劳河兵和民工们。工地上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喧嚣过后,崔庆安和杜春来携手沿河堤往坝头镇走。崔庆安边走边详细讲了田七扒口的缘由。杜春来说:“别的小河也就罢了,黄河是条神河,在黄河上扒口会遭报应的。”崔庆安说:“话是不错,可是,以水代兵的事,历朝历代都有,从来就没断过。”

杜春来从小听父亲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是“齐桓公不许修曲堤”,二十多年来,黄河神圣不可侵犯的观念深入他的心髓。他说:“宋高宗决黄河阻金兵,金兵也扒口淹宋军,这是一例;李自成与明朝军队互相扒黄河淹对方,这是第二例。结果呢?他们双方都没有好下场。宋朝和金兵斗来斗去,把天下给了蒙古人;李自成和明朝内斗的结果,让清人得了天下。”

崔庆安说:“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觉得这话题太沉闷了,就转换话题,问杜春来在柳园铺培训些啥。杜春来说:“也没啥,只是老讲政治形势。”崔庆安脱口问道:“有没有一个叫张凤鸣的去柳园找你?”杜春来随口回说没有,接着喟然叹道:“眼看又要天下大乱,保不齐黄河又要遭殃啊。”神情黯淡下来。

两人静静地走在河堤了,杜春来沉吟着轻声自语:“咋样才能建个让人扒不开的堤坝呐?”

 

河上

说起来,崔杜两家渊源颇深。崔家祖籍彰德,崔老太爷当年在彰卫怀道台衙门做马队头目时,对一起当差的杜义德非常赏识,大力提携。杜义德后来做了河兵的把总,也极力抬举崔庆安,杜义德到坝头镇担任千总,就把崔庆安扶上了把总的位置。

杜家祖籍江苏桃源,世代为河兵,清雍正年间随河防营迁居武阳。杜义德凭着家传的治河技艺,在黄河上博得不小的名望。奈何造化弄人,杜义德以上四代都是单传,到杜义德这儿,妻子生下儿子不久便去世了。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硬、难养活。杜义德当时还在武阳做把总,只得把儿子送到武阳城东门外的莲池寺出家。杜春来八岁那年还俗,到坝头镇当了一名河兵。

杜义德在黄河堵口中殉职后,崔庆安成为坝头镇河兵的最高首领。从那时起,崔庆安就一直关照杜春来,不仅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还提拔他做自己的副手。这么多年来,崔庆安跟杜春来在防汛抢险中总能默契配合,成为一对“金搭档”。

崔庆安、杜春来边走边谈,到坝头镇西门口,二人携手从河堤上走下来,沿西街到大王庙前依依惜别,各自回家安歇。第二天早晨,杜春来起床收拾好行装,见儿女们都在熟睡,就没叫醒他们。他告别泪水涟涟的妻子,独自去了黄河码头。

时间尚早,等待坐船过河的人不多。杜春来缓步上了渡船,在船尾找位置坐下。没过多久,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将要客满时,一个说书人打扮的青年上船,到船尾跟杜春来并排坐下来。

河上风俗,说书人上船不付船资,但会奉送一段书。青年坐稳后,摆开架势,绘声绘色地讲了段书。他讲的是和尚寻找落水石兽的故事,众人听后,纷纷争辩石兽到底该到河的上游还是下游找才对,相互争执不下。内中有人认得杜春来,指着他说:“这是怀河营的杜营长。河上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还是请杜营长裁决一下吧!”

说书人向杜春来施了个拱手礼,说:“虽说书上的老河兵说该去上游找,可我也有些疑惑,果真是这样吗?您久在河上行走,想必是清楚的。”

杜春来未及开言,就见船主急匆匆赶上船来,吆喝一声“客满!”船上伙计们收起锚、把稳舵。船主喊起号子,伙计们口中应号,手中撑篙,船便离了岸。船到水深处,伙计们改为划桨,号声却一直没停。

哎嗨吆,嘿吆嚎,

黄河一天三变脸喂,

前晌深来后晌浅哎。

船工生来天不怕,

哪怕它浪高漩涡多。

号子一喊浪滔天,

凌波飞渡到柳园。

起风咧!

拉起篷啊,把稳舵呀,

加把力啊,绕险滩啊,

遇急流呀,伙计们哪,

走啦啊,哎嗨吆嘿吆嚎,

哎嗨嘿!

河上风俗,不行哑巴船,只要船不停,号子就不能停。然而,渡船行至河中央,号声却停了下来。船主叫人下了锚,将船泊住。渡船上众人纷纷向河上看时,只见一艘满载货物的大船顺流而下,才明白渡船是为了避让这艘货船才停泊的。

当下顺水顺风,货船扬着满帆。眼见货船渐行渐近,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小船。小船上四人一起作歌。

卖了刮金板,置个水上漂。

大王睁了眼,落得一张篙。

渡船、货船上的人听了,也都不以为意。小船上的人接着唱道:

爷爷生在黄河边,不怕地来不怕天。

商震昨个趁我船,靠岸掠他两万三。

货船上的人听见小船上喊出省主席商震的大名,心中都吃一惊。不等货船上的人反应过来,小船上四个劫匪怀中掏出枪来,冲着货船放了几枪。见货船上的人纷纷躲避,劫匪们趁势把小船靠近,甩出铁钩,钩在货船上,相继攀爬了上去。

四个劫匪分工明确,两个驱赶船上伙计落帆,另两个喝令船上伙计把锚抛下,货船随即停在了河中央。货船上的人见劫匪手中有枪,都躲在舱里不敢露面。内中一个西装革履、头戴圆纱帽的青年,是带着自己的货物从武阳码头上的船。青年上船时自称姓“耳东”,其实就是姓陈,因船上忌讳“沉”字,只得如此自称。

劫匪接下来就该抢劫货物了。陈姓青年拨开众人,走出船舱,喝问劫匪:“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是要打劫吗?”

带头的劫匪是麻子,他一侧耳朵上还裹着纱布。见有人出来,麻子厉声吼道:“没错!爷爷今个儿就是来抢劫的。识相的滚回舱里去!”

陈姓青年冷笑一声说:“这船上除了打山西运来的竹子,就是俺的几包怀药。你要这些东西有啥用!”麻子将信将疑,摆手示意手下检查货物。一个劫匪掀开篷布一看,果然都是些竹竿。麻子一见,心中有些失望,骂道:“真他妈的晦气!”转而想道:“也不能白走这一趟。”他拿枪指着陈姓青年说:“让船上的人把随身的钱财都拿出来,你收拢起来交给爷爷。爷爷是讲信用的,只要按爷爷说的做,爷爷决不为难你们。”

陈姓青年说:“你们为求财也不容易,我这里有五十块大洋。你们拿去,船上这些人不过是些穷伙计,他们能有几个小钱儿。”说着话,掏出一个钱袋子来,提在手中晃了两晃,听得袋子里面哗哗作响。

麻子不为所动:“你这袋子里的钱已经是爷爷的了,其他人有钱没有,搜过就知道啦。”见船舱里的人纷纷探出头来,麻子接着说:“你们放心,爷爷是讲信用的。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爷爷决不取人性命。要是有人胆敢轻举妄动,可也别怪爷爷心狠手辣!”

陈姓青年摊开双手,平静地说:“先来搜我吧。”麻子见这青年胆识过人,不敢轻敌,挥手让两个手下一起上。

一个劫匪才触及青年手指,就见那青年猛地头一低,一猫腰,反手将这个劫匪胳膊折断。紧接着,青年一扭身,双手缠住另一个劫匪,轻轻一带,顺势将这名劫匪掼下河去。不料用力过猛,青年头上的纱帽脱落,一头瀑布般秀发抖落下来。这人竟是女扮男装。

船舱内众人眼见一个女人如此容易制服两名劫匪,胆气陡涨,一拥而出,持篙冲向两名劫匪。麻子眼见势头不对,慌忙蹿入河中,另一名劫匪没跑脱,被众人逮住,活活打死在船上。

被折断胳膊倒在地上的劫匪见状,吓得尿了一裤子,挣扎着想起来,两腿却不听使唤。船上的女子怕他也被打死,拖他到船边扔下河去,才让他逃了一命。

货船上的人打完劫匪,有人说:“都怪女人上船,咱们才遭匪,打她下去水!”几个伙计闻声一起冲向女子,逼她下船。女子说:“客不离货可是你们船上的规矩!”船主一听,喊伙计们把她的货物全部扔下船去,指挥众人持篙驱赶女子下船。

女子情急之下,连跨几条纤绳躲避。不料这又犯了船上的忌讳,惹恼了船上更多的人。原本念着女子刚才打劫匪的好、犹豫不愿动手的人,也加入到攻击她的群体中。众人群情激奋,定要赶她下船。女子被逼无奈,只得跳入河中。

货船的船主见女子跳了河,就让伙计们把船上清理干净,然后拔锚起航,顺流而去。

渡船上的人先前见那女子有些功夫,以为她入水也无大碍。不料女子压根儿不识水性,跌入河中只是胡乱抓挠、接连吃水。杜春来眼见落水女子有难,忙脱了布鞋、大衫、裤子,赤条条钻入河中,像一条银色梭鱼,顷刻间到了女子身边。渡船上的人见了,一起大声喝彩。

杜春来从女子背后浮上水面,两腿踏着水浪,直立水中。他伸右臂揽着女子胳膊,横过胸前搭在她左腋下。左手抓住女子的手,拖着她往渡船这边游。

女子被人拖着向后一仰身,顿时感觉背上得力,不再下沉,回头想看背后的人。杜春来右手一抬卡住了她的脖子,控制着她不让回头。

受制于人使女子有些羞恼,她感觉到背后是个强壮的男人,自己的身体间或被他触到,这更让她羞愧难当。想要反抗,无奈自己浑身力量使不出来,只得任由他拖拽着移动。

女子感觉过了很久,终于来到客运渡船边上。渡船是可以上女客的,船上乘客见杜春来救人过来,纷纷过来帮忙。众人在船上拉,杜春来在下面推,将女子救上了船。杜春来随后也要上船。不料,女子上船得力,回手一掌将杜春来打落水中。

杜春来落水的同时,女子却认出了他,失声叫道:“春来哥!”原来这女子便是陈金铃。

陈金铃四下观望,却不见杜春来再露头。船上的说书人认出了陈金铃。这说书人就是前几天在坝头镇上堤路口为孙哑巴打抱不平那人,他叫周国华,曾在省会菊城教过几年书,后加入中共党组织。周国华上次扮作教书先生是去山西向党组织报告工作,从坝头镇往武阳的路上,陈金铃还捎了他一程。

渡船的船主拿了衣服来,陈金铃找个角落换下湿衣服,拿了些钱给船主。周国华过来安慰陈金铃:“杜营长水性好,说不定已游到对岸啦。”说话间渡船起锚,在“咿咿呀呀”的号子声中驶过河来。

下了渡船,周国华抱着杜春来的衣裤,跟随陈金铃沿河岸寻找,果然见杜春来在河边沙滩上。陈金铃的几大包怀药被他捞了上来,堆在旁边。这些怀药都用不透水的皮袋子包裹,故而没有损失。

周国华将杜春来的衣物送过去,让他穿戴整齐,然后过来跟陈金铃相见。陈金铃红着脸道歉,然后说出心中疑惑:“你在水中,为啥不让俺回头?”杜春来说:“人有求生的本能,见人来救,必定死死抓住不放。所以说,水中救人,最好是一巴掌把落水的人打昏,然后拖人上岸。”

陈金铃撅着嘴说:“这是救人还是害人啊!”杜春来说:“俺救你的时候,如果你转过身来,背部就会失去浮力,必然拼命抓住我不放。那样咱俩就都危险啦!”陈金铃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回想起刚才水中情境,不由得再次绯红了脸颊。她撇下杜春来,回头大声招呼自家伙计。两个伙计闻声赶着马车过来,把几大包怀药抬上车。

陈金铃的伙计把马车赶上正路,大家便都上了车。陈金铃对周国华说:“听说陆路不太平,才让伙计赶着空车过来,俺由水路带货过来。没想到还是遭了匪。”周国华说:“如果没有这场变故,还难睹陈女士的身手哩!”陈金铃说:“我在船上也是被逼出手的,平时哪会与人动手打架啊。”

周国华问起陈金铃学太极拳的缘由,陈金铃说:“我从小没了爹娘,是武阳乔家把我养大的。只因爹娘留了个鎏金铃铛给我,乔家就给我起了‘金铃’这个名字。我十三岁那年,乔家让我跟他家唯一的儿子拜堂成亲。当时公婆已上了年纪,男人常年抽大烟撑不起门户,拜堂后公婆让我掌管家务。公婆怕我在外受人欺负,专程从陈家沟请师傅教我太极拳。”

杜春来由衷夸奖陈金铃功夫了得,绝招不少。陈金铃说:“我学的太极拳注重实战,没有那么多花架子。从小师傅就对我说,只有工夫下到,功夫才能到家。耍好了,招招都是绝招。”顿了一下,她问杜春来:“俺跳进河里,本来身体直往下坠,经你一托,仰面半躺着咋觉得自己像是浮在水上啦?”

杜春来说:“黄河水浮力大。人落入河中,只要不惊慌,仰面向上,胸腔像个气囊,就能保证人不沉入水中。”周国华问不会凫水的人能不能在水上不沉,杜春来说:“当然能啦!只是胆子要大。”

上了黄河大堤,杜春来要下车了。周国华对他说:“我住菊城北门里大街六十九号,有事进城一定要找我啊!”杜春来答应着周国华,跟陈金铃告别,下车往柳园铺走去。

走在黄河堤上,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上杜春来的心头。这是杜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有点儿温暖,有点儿兴奋,也有点儿失落。

两辆绿皮卡车呼啸而来,后面还跟着辆黑色轿车。第一辆卡车到了杜春来身边,“嘎”地一声停了下来,驾驶室里有人探出头来,对一脸茫然的杜春来叫道:“上车!老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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