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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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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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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红薯井的二舅

1.

清晨,尚海又醒得出奇的早。奇巧得很,这样的情形有好几次了,每次脑子里都是发送姥爷时二舅孤单的身影。

那天尚海刚一进村时,就听到了悲凄的唢呐声。姥家门口两侧亲眷们献的花圈,架成了一堵白花花的墙。东侧是临时搭建的戏台,台上唱得扭得正欢,声音回荡在村子上空,飘出老远。

尚海老远就看到二舅了,他正站在院外戏台边。没穿孝服,还是平常那身灰黑衣服,他目光游离,一会儿在台上,一会在人群,一会儿又望着远方,与院内的悲伤和院外的喧嚣格格不入。

多年来,二舅已习惯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他所想,思他所思。尚海想到了几天前姥爷殁去的情形: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二儿,而后永远闭上双眼,也带走了伴随他几十年的对二儿的愧疚。

院内有临时搭建的灵棚,红艳艳的寿材躺在里面,寿材里小小的骨灰盒,盛放着尚海姥爷的一抔骨灰。炎夏赤日的午后,炙热的空气里弥漫着烧纸的气味,亲眷们拖着清一色的孝服,满脸是拉长的哀伤。

尚海拽过二舅,进了院子,穿过灵棚,到了二舅的西屋,他让二舅安坐一会儿,然后从东屋找来了孝服,给二舅穿上,系上麻绳,把孝帽折叠好,给二舅戴正。

二舅一脸的和顺,在这个外甥面前,他一直像个听话的孩子。

屋里一片昏黑,炕上地下杂物摆得满满登登,零乱不堪。炕头上是他的窝,只容得下他一人。床单皱巴着,脏得失了本色,窝成一团的棉被裸露着一个一个的洞,有大有小,往外突着黑棉花。屋内一直是这个样子,尚海适应了一会儿,决定回家要让妈给二舅做一床被褥。

在三个舅里,他最放不下的是二舅。

2.

二舅十岁那年,正上三年级。那个冬天奇寒,感冒染上了这个家。喷嚏声,咳嗽声,此起彼伏。很少生病的二舅是最重的一个,盖着被子还是冷得直哆嗦。孩子多,小病小灾不足为奇,姥姥也大意了。连烧了三天,烧得二舅小脸蜡黄,嘴唇发青,说着胡话。等两老意识到病情严重时,东家借西家借地给二舅治,不料太迟了。

持续的高烧成了一座无法熄灭的火焰山,炙烤着二舅的身体、脏腑和大脑。

不知小小的二舅是怎么挺过来的。后来父母兄弟姐妹的哭喊声,老师的讲课声,同学的读书声、吵闹声、猫狗鸡鸭猪马牛的叫声、风雨雷电声,还有他喜爱的山中和檐下的啾啾鸟声,到他的耳边,全为无声。此后,他被寂静的深渊包围了。

尚海记事起,就知道二舅耳聋。当然,他体会不到失去听力给一个人造成的折磨和摧残有多大,所以他还是喜欢像缠着其他大人那样爱缠二舅。二舅也不恼,只是更多的时候是阴沉着脸,很少说话,因为平时他总得不到回应。对于尚海的到来,二舅是非常高兴的,被尚海缠,好歹也算是被喜欢。他也乐意。那时候尚海一家还没有随军到张家口。“二舅二舅二舅!”,尚海稚嫩又急切的叫唤,使二舅紧闭的内心开了一条小缝,透进来一点光亮。每一次,他看着尚海的嘴形,小鸡啄米般点头,笑着,嘴咧到后脑勺,露出醒目洁整的白牙。

好多个秋天,二舅带幼小的尚海进山摘红枣,麻利地抹掉上面的浮尘,再用衣服抹抹,送进尚海的小嘴巴里。咔咔咔,脆脆甜甜,爷俩吃得不亦乐乎。吃够了枣,二舅拿弹弓打鸟,麻雀居多,一弹一个准,尚海高兴得围着二舅转,连连喊二舅威武。二舅听不见,但见尚海兴奋的样子,极受鼓舞,开怀得恨不能一弹弹两只。回家架上火烤着吃,二舅像英雄一样照顾着把雀肉多的部分都给了尚海。从老鼠洞里捉老鼠,摔晕那些讨厌的家伙,幸运的话还会从洞里收获不少的粮食,总可以满载而归。把老鼠扔到灶膛里烧着吃,等到香野之味从膛里飘出来时,撒上点盐面。这些美好的事儿,成年后还留在尚海的无数个梦里。

和二舅在一起,二舅常把尚海举过头顶,温柔地分开他的双腿,让他坐在自己的后脖颈上,这是他们约定的姿势。借着二舅的肩膀,尚海就看到了更高更远的风景。他支应二舅去他想去的地方。

后来,尚海一家随军,到了父亲部队所在地张家口,他在那里读完了小学。与二舅见面的机会少了。

3、

到尚海读三年级时,从爸妈嘴里知道姥爷要来,只为给二舅治耳朵。二舅发烧致聋这件事,多年来,一直像电烙铁一样,烫着两老的心。姥爷勒紧了腰带,衣食俭省地过日子,东找西借,一直没停止给二舅治病。

见到二舅时,尚海很高兴。二舅更黑更瘦了,阴郁的目光中有隐藏的高兴。虽然二舅平时与人都是单向交流,习惯把自己包裹成坚硬的茧,不愿传递自己的一切。但与尚海挤在一起的夜晚,二舅放松心地拿起尚海的小学课本无限珍惜地摩挲,小声读着课文,读得不连贯,小学生一样,尚海知道原来二舅也是识字的。后来尚海知道,二舅是被迫中断了小学生活的。

第二天,尚海知道父亲提前联系好了医院,也跟了去。而医生的诊断彻底斩断了一家人的希望。那次可恶的近乎致命的高烧摧毁了二舅主管听觉的神经线,再无修复的可能。二舅看到了姥爷和尚海父亲的摇头叹气,以及他们绝望的眼神,从医院回来后,眼皮再没抬起过,即使是他面对独喜欢的外甥。

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后,姥爷和二舅就断了再求医的念想。走时,尚海拽着二舅的手,冰凉,二舅的眼眶湿漉漉地,最后没忍住,呜呜地哭了,尚海也跟着哭了。

4、

小学毕业那一年,尚海随父亲转业到了地方,把家安到了近城的小镇。离姥姥家不算远,尚海偶尔会随母亲去姥家看望两老和二舅。只是,二舅已非从前的二舅。

有个夜晚,二舅成了人群中的异数。

那是在姐妹们都出嫁、大哥和三弟也都娶了媳妇,离开院落,有了自己的新居后,老宅里只剩二舅和姥姥姥爷。二舅感到从未有过的虚空和孤苦。他羡慕大哥和三弟,若没有那场变故,他也可以像他们一样托人说媒,说一房媳妇,可以挽着媳妇的手出双入对,也可以有属于自己的小幸福。

然而没有一个姑娘愿意与他度日。

一载春秋过去,虚空和孤苦不觉间就扩大了,最后成了癌变的肿瘤,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攻击他的大脑。他不平,怨怼,愤怒,归咎于父母,长时间一言不发,甚至用绝食来报复父母。父母把饭端来,他气急败坏地摔碎,怎么看父母都不顺眼。即使看着父母近乎哀求的表情,他也无动于衷。他也迁怒于兄弟们,以近于仇者的冷漠和他们对抗。

没人敢再去理会他。

他把自己关在西屋里,无法诉说,无人倾听,便摔碎砸烂所有的东西,用满腔的怒火想使他们燃烧。沉默了太久太久,便是吼,哀号,再后是低低的哭泣。父母在砸门,在呐喊,他全听不见,于他只是无声的世界。

每个夜晚来临,在悲居的黑屋里,他成了一个囚徒,无边的黑暗像有触手一般,将他缠绕,并吞没了他。他挣扎在黑色的深渊里,想彻底沉入,不想再面对眼前的一切。那些本该拥有的一切,如今再也没可能拥有,那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越想越无助,感到深深的绝望,感到世界早已把他抛弃。

“我憧憬着有更好的生活,可是希望在哪呢?”终于,在一个不见月也不见风的夜晚,他在心里念叨了无数次,突然像有只魔鬼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样,挟着他将早已准备好的农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片刻间,嗓子眼,五脏六腑,像有一条火的巨蛇在翻腾,他意识到他要完了,突然又不想死了,他要活着,便又用手使劲抠嗓子,想把肠胃割开,让农药出来,但无济于事。他感觉到五脏六腑被炸了,似乎听到多年没有听到的轰然巨响,而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正给二舅送点心的花甲父母发现了被死神折磨的二儿,立刻唤上大舅三舅,一起送到医院急救。

命是留下来了,但从此,二舅很多时候精神都不正常,时而胡言乱语,时而打扮怪异,时而跑到姥爷那里莫须有地说自己被人陷害了,细问,却是答非所问。

后来精神稍微正常些,他就离群索居,不言不语,俯首低眉地捡拾废品。低头捡拾中可以避开他人的目光。当那间容身之所的西屋容不下更多的废品时,他依然不停地捡,直堆放到院子里比人还高。他用卖废品的零钱,买方便面吃。偶尔还会捡一些死物,拿回家呼着吃。

可是这样的忙碌,他依然觉得虚空和孤苦。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得不像个人。

他想到了碧野上一望无际的红薯秧。他羡慕那些红薯藤攀缘着原野风撒着欢地生长,想与他们为伍,不管在生长中还是成熟后,都可以被深藏。

这一想,一念,他心里就有一头巨兽奔出来,指令他去挖红薯井。

于是,他开始了挖红薯井,在院子里挖。古稀之年的父母想想他可怜的二儿是真的作得难受,便没阻止,随他去。

二舅先挖出一个正方形,四边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一锹一锹下去,新鲜而潮湿的土见了天日。井越来越深,他越来越矮,最后落入深井中。全部的心思和力气在薯井,他全身湿漉漉的,多少年了,从没有这般酣畅淋漓过。他觉得全身所有的关节都松动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还存在,同时他又觉得自己被疗救了。

他把井底用脚踏平,忘我地跳,同时喊叫着。那声音谁也听不到。井容纳了他,他的病痛,他的压抑,他的苦水。他用铁锹把井壁削平,用力拍得平整光滑。他佩服自己无师自通,是个天生的泥瓦匠人。把前胸后背紧贴井壁,还不过瘾,躺在井底,望着四棱见方的天,一直到身上的汗被井给吸走。

停不下来的节奏。他一鼓作气地挖,一口又一口的薯井,直到院子里再也挖不下一口井。那时候,尚海的姥家早已不种红薯了。那些井,就像一张又一张嘴,空空静静地对着天空。

空与静,也许是生命最好的状态。二舅想着,眉头便渐渐舒展开去。

5、

姥姥在姥爷去世后几年也辞世而去。空空的院子里只剩二舅一人。此时二舅已不再折腾薯井,他仍安安静静地捡拾着他的废品,换得一些必须的生活品。只是不再低着头,目光和面容中有了活力和温度。

二舅似乎能够眼观六路,谁家急需人手了,他不喊便至。红白喜事中,帮忙摆放桌椅板凳,分发碗筷,事情结束,收拾残席,打扫院落,他事事做得周至。赞许的目光投注在他忙碌的身影上,主家会拿没动过的肘子、条肉送上门酬谢。

对亲人,农忙时,二舅更是主动帮大舅和三舅干农活。上山打枣,地里劈玉米,随车运回家,包玉米,系成黄橙橙的玉米人,粗壮饱满,心灵手巧得到了完美发挥。尚海记起了他家盖新瓦房时,用的木材都是二舅上山所砍来,驾上牛车送到20里外的他家。一车又一车,不辞劳苦。

二舅感到日子过得很充实。尤其被需要,与被赞许的目光,使他的心灵变得轻盈,走路的步子也变得快了。他又觉得,这才是生命最好的状态。

于是,他又把日子过到了从前,上山打柴,热心助人,巧编农用袋,精细得赛机织……无不乐得自在。即使和亲邻间交流,体察人的功夫也是了得。

不觉间十余年过去,二舅已是花甲之年,尚海也到了不惑之年。让尚海欣慰的是,遵照二老生前遗愿,三舅家将一子过继给了二舅,二舅的生活归三舅照管,他年之后,二舅的老宅归三舅。三舅给二舅申请了低保,每年千上块钱,也够二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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