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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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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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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火车

襄渝线是从巴山坚挺的脊梁上修筑的一条穿越重重山关蜿蜒匍匐的铁轨,是无数双有力的大手齐心协力不畏艰险共同铺砌的一条钢铁长城。它从鄂西而来,沿着波涛汹涌的汉水,穿越高山峡谷,重峦叠嶂,幽深陡涧,进入万山深腹,又沿着任河,过毛坝关,出巴山险隘,进入蜀地。穿过四百多个隧道,一千六百多里的里程。在极度恶劣的环境里,一节一节接力着,从襄水之滨一直铺展到嘉陵江边。父亲说修襄渝线的时候,还没有公路。为了修建这条铁路,父亲和乡亲们徒步百多里,自己背着米粮驻扎在襄渝线上,冒着风雪酷暑,攀爬于巉岩万壑,修建了故乡唯一的运输线。它是秦巴山区一条宝贵的生命线,和故乡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在这条路上,坐上火车,可以翻越横亘在苍茫群山里的秦岭山脉。也可以从湖北四川重庆把稀缺的日常用品运进封闭的大山,改善贫穷的生活。似乎故乡的火车,就是一匹跋涉在秦巴山岭里的的骆驼,驮载着故乡的日常,驮载着故乡的广种薄收稔岁丰年。

这条始建于一九六八年的襄渝线,在地方记录的名略里有一百七十多名铁道兵,200多名民兵牺牲在任河之畔。它的每一块碎石,都代表着山的高度。它的每一截枕木,都是一个男人身躯的铮铮铁骨。它的每一道钢轨,都是力量的诠释与强壮的腹肌。这条用鲜血和生命浇灌的铁路线,让绵延承泽的秦巴蜀地有了更加丰满的情节,让这条轨道融入了血肉的情感有了思想的圆弧。我不时从这一截钢轨里听到那些修筑工凿石挖土铺枕的炮声和一锤一錾迸溅着火花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那是钢轨在时间的河流里锻造出的铜筋铁骨,在峥嵘岁月里过滤的不屈意志和坚强品质。它们承载着一列一列火车的俯冲和辗蹋,肩负着故乡的重量,在崇山峻岭丈量出生命的跨度与宏阔。

这是乡村的火车,时光的火车,是故乡出发的火车。

父辈们花费了无数的精力和时间,在襄渝线通个的每一个要道建设了一座座方便的站台。这是当初建设者们对故乡丰厚的馈赠。在父亲的记忆或者母亲的讲述里,父亲在襄渝线上的身份是一个普通的民兵,但他一年很难回家几次。就是回家也是顶着风雪,住一个晚上,又匆匆的赶往工地。历经三年,终于打通这条秘密藏在大巴山里的铁路,故乡有了属于自己的轨道,有了一条走向更宽阔的道路。

在故乡的时间里,火车是南来北去的列车,是万千人走东奔西的脚步,是每一个人远远近近的行程。因为这唯一有限的车次,故乡的脚步总是走得纷乱慌忙,少了胸有成竹的从容不迫,多了手忙脚乱的慌张。故乡在火车擦着时间的轨道跑过的时候,立刻从不同的村庄不同的角落潮水一样疯涌出无数股人流。他们扛起重量大小不一的包袱开始推搡,追逐。这是人的洪流,是故乡的洪流,是时代的洪流,他们都要挤上这趟驶过故乡的列车。很多乘客和送行的亲人倾尽全力人顶着人登上火车的阶梯,被故乡托着,扛进车厢,塞进这辆拥挤的火车。他们想从故乡桎梏的束缚里挣脱出来,被这俩列车带走一身的土气和汗味。重新被另一个世界认可,获得一个光鲜体面的身份。

这列火车在乡村的土地上,没有平铺直述,前奏序曲,直接就进入高潮紧张的段落。每到一个站台,下车的,上车的,立即奏出高声部的乐章。卖盒饭的,查票的,卖地下书籍的,扑克的。闹哄哄的,十分嘈杂,形成了各种乐器的大杂烩。这条故乡的轨道,就是他们挎在肩上背篓的绳带,火车的声音成了他们彼此的吆喝和叫卖。这里似乎不是车厢,像是故乡的一个烟火气息十足的集市。挑着菜担子的,抱着肥公鸡的,提着煮玉米篮子的,卖浆粑馍的,水果的。有走亲戚的,务工的。这是一个流动的集市,火车到那个小站,就会成为那个小站的集市,像节日一样拉动着密集的人流,掀起一阵阵人浪。火车里的温度一下子被众人的喧哗急剧升高,空间被挤来挤去的人流逐渐压缩。躁动闷热,唾沫横飞,各种气味混杂,各种方言荟萃。故乡的火车,就是故乡这样一个流动的繁荣的兴旺的集镇。

这列故乡的火车也是故乡另一个群体的人谋生的地方。他们从外边倒卖布匹花线雪花膏摩丝等便宜的日常用品,又高价卖出去。逢年过节,他们总能想尽办法购回紧俏的烟酒糖饼等副食。他们不体面,缩头缩脑,人们喊他们“倒爷”,他们也觉得自己有负故乡的“厚道”。但他们又的确仗义,扶老携幼,在火车上自觉维持秩序。因为火车的“堵”,故乡又出现了收费专门送人上火车的地下小团体。这些人的确有些神通,能想各种办法把旅客送上不同列次的列车。但如果是村子里的人,他们不但不收费,还热情周到的提供各种免费服务。故乡的人他们抱着能送一个出去就尽量送一个人出去的心里,他们愿意心甘情愿的提供帮助。故乡的人在外面有出息了,他们也觉得跟着有了脸面。故乡的火车就这样装满故乡的喜乐哀愁,朴素与亲情。

故乡只有这一趟慢车,一天中唯一的一趟驶过故乡的慢车。错过这趟慢车,再没有便捷的交通可供选择。就像九十年代的高考,万千人都挤在这座独木桥上,渴望获得命运的青睐。这故乡的每一个小站都是人的海洋,被人流的浪头扑打席卷淹没。每一个搭乘列车的旅客揪着心坐立不安的等车,疯挤般的上车,毫不谦让的抢位坐车。挤进车里,每一节车厢都不堪重负,人没有自己的位置,被人抬着,落不下地面。悬在高空,被人控制着。那个年代,人都往出走,很难找到自己的位置。每一个人都想顺利挤进故乡这唯一的通道。故乡的火车在超载的负荷里蹒跚臃肿虚胖。

1991年,16岁的我第一次坐上火车,坐上故乡的火车。在这之前,火车一直在我的想象里飞奔,是父亲语境里的词汇,是面对着土地的模糊的一道轮廓。当我真正看见火车,才知道火车具体的意象。火车是山一样的蜿蜒,是森林一样的碧绿,是远古异兽的雄姿。在百步曲回里穿行,在幽谷千仞的山岭里发出振聋发聩的一声呐喊。火车是故乡的车轮,是故乡跑动的身姿。它每一次穿过隧道就会山呼海啸卷起阵阵飓风,拍打着两边的山川树木,卷起令人心惊胆颤的惊涛骇浪。四周鼓荡的风呼啦啦的炸响白杨树上的叶子和峡谷两边的茅草荆棘,在剧烈的风里心惊胆战的摇摆,露出一坡的青白。它们低头向着这辆火车俯首致意,向承载着这辆火车的路基致意。

我面前的轨道躺在任河的川道上,像是故乡滚着石碾在露天的场坝里压出的一线深深的印辙。在露天的旷野里黑幽幽的闪着时光之斧凿出的光泽,锃亮着金属硬核的质感,显示着生活的重和风雨磨砺的霜色。枕木沾着油渍,裸露着风吹雨打的刚劲与苍凉。它像连枷一样承受着时光之重,谷黍之刺芒,骄阳之暴晒,吞咽生活之苦,让故乡的村庄燃起炊烟的亮色。它是火车畅通行驶的刨床,在大地上,笔直延伸后分蘖出新的岔轨,再笔直,再分向不同的方向。

我到达的第一个站台是一个叫权河的地方,它是襄渝线沿途七十八个站台中的一个。在火车提速沿途很多小站撤销后,它仍像一颗闪闪的星星缀在这漫长的铁路线上。要到站台,需要走过几公里的铁路线。枕木像横放在大地上的梯子,一步一步地攀向远方。它把山与山,悬崖与峭壁,铺在同一条平行的轨道上。让易与难,卑微与高贵,平坦与崎岖并驾前行。枕木踩上去坚硬,圆润,敦厚。像是小时候踩着父亲宽厚的肩头,给人向上的硬度与沉稳。父亲讲,六几年修建襄渝线时,施工条件极为辛苦,肩挑背扛,有的落下残疾,有的付出了生命。人手不足时,又动员村子里的妇女参与会战。这些横跨在深沟密涧里的火车桥梁就是父辈们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做成桥墩托举起来的,这条铁路就是父辈们用无数的汉水做为混凝土艰辛凝筑起来的。父亲和他一个村子的人在这条长达千里的襄渝线上忍着肌腹半饱,顿顿吃着撒了几颗盐的面糊,冒着严寒酷暑奋战,与八十多万军民一道终于建成这条南达重庆东至襄阳的动脉。这条冰冷的铁轨里饱含着父亲的体温和我们那一个村子的乡情。当我坐上这条铁路的火车,就有一种别样的情怀,一种坐在故乡怀抱的温暖。父辈们修建了这条铁路,但是在这条自己千辛万苦修建的铁路上没有坐过一次火车。他们只是把我们一次一次默默的送上火车。

铁路上不时看见检修的工人在轨道上走过,叮叮当当的敲着,检查铁轨是否松动脱裂,接轨的地方是否严丝缝合。我踩着枕木,踩着感激,踩着希望,踩着故乡的艰难。进入一个隧道洞口,能看见清晰的亮光。越往里,光线逐渐暗淡。像是一下子进入了幽暗的岁月,那些沉在地底的繁忙火热都在这昏暗里浮现出清晰的构架。洞内没有安装照明,没有灯光,看不清脚下的石渣,枕木,螺丝。我无法象别人那样在黑暗的环境里,每一脚路都准确的在螺丝轨道枕木间找到合适的位置。脚不时踩着枕边就是挂着螺丝。我跟着前边的行人,在他们落脚的声音里迅速填补上他们刚离开的位置。我借着他们的步子向前行走。隧道内十分静谧,只有踩着枕木橐橐的脚音在洞壁内回响。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呛鼻的硫磺硝烟味,这些味道让我仿佛听见了炸岩开土轰隆隆的炮声,车拉人扛疲乏的气筒一样的喘气声。我踩在他们的脚印上,踩在他们风餐露宿的煎熬里,似乎听到了大地咚咚的跳动,体内的热血肆意的在我身体里奔涌。

从坐上火车开始,才知道火车不仅是远方,更是人生艰辛的一次历程。车厢开阔,但是在人的堵塞里依然显得紧窄拥堵。没有座位,过道里也挤满了人。我仍是十分兴奋激动,满眼都是对这火车夸张的惊奇。这里是一个世界,既是故乡的,又是他乡的。只要进入这列火车,就和这个世界有了一次接轨。只要坐进了车厢,和这个世界就有了血肉交融的纽带。为了赶这趟火车,许多人徒步几小时,身疲力乏。但一坐上火车,疲劳似乎就被心里的兴奋替代,满脸长出苹果的红来。火车晃了一下,启动的力量将我们微微后推,又向前一个俯冲,带着我们有点趔趄的狼狈驶离站台。我的视线透过玻璃,火车逐渐提升了跑动的速度。火车像是一道拉长的焦距,把远处的山川河流村庄拉进视野,然后又遥遥的推向身后。小站的铁轨也越来越远,我看见小站渐渐模糊的站台,那两条笔直的铁轨,就像故乡两脚站开的一道背影,披着朦胧的孤独。

故乡的火车,就是我脚下的一条路,是故乡多出来的一条路,一条我们依赖的路。

2003年当我走出故乡,见到了开阔的世界,看着越来越多的火车和轨道,看着脚下越来越多的路,隔着空间,把故乡放在显微镜下细细的审视,才发现故乡的火车早已和这个世界脱轨。故乡的轨道单一,车速迟缓。从心里热爱的故乡竟是那么的衰老,有那么多日积月累的毛病。故乡的火车不仅是窄小的羊肠小道,而且是声音暗哑木涩笨拙的病人。在它的肩上,只能借助它微弱的力量跳跃。需要借助大力跳的更高的时候,它根本够不到那个跳起的点上。我和父亲争吵说,你这一生的成就就是参与修建了一条铁路,和你一样,没有火性,就像泥塑的佛。父亲对我的放肆佛一样沉默,沉闷窒息的空气里能惊爆出火药的燃点。这是我的气话,也是我对故乡的一句置评。

故乡是我的轨道,是我的火车。而这列火车的速度和故乡的步调一样疲态老迈。它不时的出现晚点,不时的等待错车,不时的让后面的车超越。这条曾引以为荣光和传承的火车,成了故乡的贫穷和病痛。这条埋藏在秦巴山岭的这段铁轨,已然起满氧化的锈黄和褐红。这条故乡的轨道,看上去衰老,疲惫,在没有经过时光重锤打磨的凹形里带着一身铁锈脱落的斑驳。只有经常承受磨压的地方才泛出幽幽的青光,放射出岁月的锋芒。铁路上不时跑过的火车,似乎也失去了强健的体魄,发出沉重的喘息的声音,迟缓拖沓。只有钢轨碾压出的变伸和切向的维度见证着它往昔的荣光。

故乡的火车应该有一条高速的铁路,有健康的体魄,美丽的容颜。有一天宽敞省时的轨道,有一辆舒适高速的火车在故乡的土地上风驰电擎一样呼啸而过。带着十足的动力,青春的张扬,满满的激情。

那条故乡的襄渝线渐渐被故乡冷落。我知道冷落的不仅是这一辆一辆开过故乡的火车,更是对故乡选择性的遗忘。就像我选择另一条出行的线路。就像背对故乡,越来越远的行程。人说心安处就是故乡,那个给你生命的故乡,就成了一次一次纸上假模假样的抒情和肤浅的诗行。就像没有真正爱过母亲,如何又能对母亲有到骨子里的深爱。哪辆生命中的火车,就成了故乡的代词。

故乡虽然依然那样诚实,依然用它的勤劳滋润土地,用它的乳汁哺育这些荒凉的村庄。但它就是一辆沉默无言锈迹斑斑的火车。没有人愿意选择坑坑洼洼提不起速度的道路。没有人愿意选择浪费更多的时间走到同一个地方。

听人说襄渝线经过第二次改道提速,时间节省了很多,但我一直没有再在襄渝线上坐过那列记忆中的慢车。我现在不用去穿越秦岭的高地和冰天雪地的寒冬,只需要安逸的坐在平稳如舟的车上,享受着四季如春的温度静谧安然的时光就可以走出那道难于上青天的岭道。

我在一个夜晚,因有事到西安。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了大巴,只有火车依然在准时的发往各个城市。车站在明亮的灯光里闪烁,那种热闹和不堪承受的拥挤从候车室消失,人们有序的排着队,让我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很快在窗口买了车票,沿着用铁栏围成的过道通过安检,走到候车室。我讶然于候车室竟有这么多旅客来赶这趟车次。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都坐得满满当当。旅客秩序井然,轻松愉快的交谈着,十分的惬意。适逢下着大雨,很多人缩在座椅上看着手机。直到广播响起,才排队走出候车室,来到站台。铁轨两边的灯在黑夜的雨里不停地变换着色彩,指示着火车进站停站出站的不同动作。人们在这个灯光的指引里,不慌不忙的下车上车。我从这个站台出发的时候,从车厢里再看不见外面的景物。只有轨道灯亮起正线通过的绿光。车厢宽阔舒适,和外面世界的雨滴一起让夜变得宁静。想起当年的拥挤堵塞,看着眼前的人流,他们现在只需要手指轻轻一点手机,就可以买到发往各地的车票,不用心焦的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售票窗前等候。他们现在是那么从容的享受旅途愉快的时光。故乡的火车终于卸掉了那一身的沉重,变得轻灵迅捷,在每一个地方都能找到合适自己的座位,车速倍数的增长。故乡的襄渝线也变得健康活泼起来,故乡的生命线又焕发出了第二季的青春。我惊讶于这种无声无息的嬗变,在低调里完成华丽的转身。

我忽然心里有了一种愧疚,一种对故乡深深的歉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故乡不停的苛责。愧于它的出身,羞于它的木讷和呆笨。在这片土地上,我噶然于它的简陋,自惭于它的贫乏。故乡其实是一列在自己轨道上不停行驶的火车。它虽然瘦弱矮小,像年迈的祖母,依然挤出它的乳汁喂养我们。它虽然犹豫胆小,依然母亲一样给我们信心和力量。它虽然步子迟缓拖沓,依然走在前行的路上。

车上有人在小声交谈着。一个人说原来这一路很多站都撤销了,速度快了,价格便宜了。另一个人又说,火车现在升级为高铁了。我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一边想着西康高铁要开通的新闻,一边听着车窗外的雨。外面黑越越的,但是我能感受到铁轨带给我心里的安全。那是故乡沉在心底才有的安然。我们对故乡的责难是对故乡愚昧的认知,实际上它永远是我们最前面的那道身影,最后面的眼神。我心底突然涌动出一股情愫,那是数十万铁道兵组成的钢铁长城,那是无数巴山儿女流血流汗开拓的道路,那是父亲们的肩膀,故乡的肩膀,在驮载着这匹驰疆的野马,一直再走向远方。火车是故乡的集市,是飞驰电掣的高铁。火车是父亲那一辈人的热血,是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是故乡一直不甘落后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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