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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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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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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河流

我并没有真正读懂过故乡的河。当我打开一部更大更厚的地方史,看到故乡的河它的籍贯竟然是无数的旮旯角落,它的成长走过了历史上很多的邑国和封地。它不属于一个故乡,不属于一个地域,它所流经的城市平原和山地都是它一路的故乡。我的故乡只是它流经的一角,一个藉藉无名的村庄。

村庄的河流细浅枯瘦,琐碎繁多,纵横交错,盘根连接,细密而难以厘清。它们休戚与共,互依互存,互荣互衰,互融互济。我家房子左边不足十米的位置有一条马儿沟。在右边十五米的位置有一条叫大湾沟的小河。再往过去就是殷家沟,殷家沟过去二十米就是李家沟。这些河的名字,是故乡根据它的地理地貌和走向给予它的的乳名。但它的名字又根据不同的地段发生着不同的改变。在上游是杨家沟,下游或许就是牛嘴梁了。比如那条大湾沟,它的上半部就叫上河坝。它的身份同样跟着改变,在梁顶为溪,半山为沟,山底为河。它们的门户也随着不同的河流汇集发生着变化。杨家沟李家沟大湾沟三条河最后汇集在一起就叫石灰湾,殷家沟马儿沟汇在一起就是外婆家的庙儿沟。

这些河流是村庄的一条一条血管一个一个肺鼻和咽喉,让故乡历经衰败和枯竭仍得以延泽绵长的呼吸,让故乡的生命在几经奄息湮灭后仍得以接续和蜕变。

这些无数条细小的河流构成了村庄的七经八脉,它们是故乡扎根于土地的根须,和这片脚下的土壤一起让村庄枝繁叶茂。它又被这些纵横密布盘根错节的河流拉着,牵引着故乡的呼吸心跳脉搏。村庄长在这些河流的根上,吸吮着甘泉,接受着它们的浇灌和滋润。在万山叠嶂里,故乡是一只在重重关隘深涧峡谷的水道上行驶的船。河像套着的纤,故乡越重,纤越长。一条单薄的纤拉不走故乡这只简易笨重的木船。它吃力的拉着故乡走过搁浅的水滩,狭隘的河道。走过故乡的拥簇,窄闭,在河道的宽阔处,才可以舒缓的伸展一下佝偻的腰身。众多的河流终将把它们的力量在平坦处一起汇聚。它们代表着故乡不同的村子,不同的山落,不同的人群,互融互济,环抱在了一起。在众多力量的促使下,水越来越大,水速越来越快,赋予了那条勒住河的纤绳惊人的力量,拉着故乡这艘笨拙破旧之舟,有了迅疾的动力。

故乡的河流是故乡的步子,跟着它的步子,村庄一天天兴旺,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强大壮实,一天天的朝气蓬勃。跟着河走,故乡用它的时速丈量着河水的流速,储蓄的容量,测算着它的压力与张力。我小的时候,跟着这条河流去另一个村子里读书,跟着这一条河流去镇子的集上卖粮,跟着这条河流去更远的地方中考,跟着这条河流到红岩渡口去赶船。但河水总在我的前边奔跑,它以一个简单的姿势就领先我无数个身位。它一用力,就将我远远地扔在身后。它是领跑者,它让我看得见希望,又一次次将距离拉远。这是河流和故乡的契约,它督促着我加快步子。这是故乡和河流给我的一道函数,它让我在它给出的线路上练习,然后走出这条直线,再为故乡给出一个答案,给出一个故乡能够到达的坐标。

我在跑,故乡跟着在跑。我和故乡都是这片土地上的河流。我是碎步,故乡是慢步,只有前面的河流是大步。我跟着河流,我的微弱的力量也将和故乡一起汇入这条河流。同样还有这些河流代表的山川、平原、森林、道路。然后在这条各种各样力量汇聚的大河里被它们携带着一道向远方奔流。

故乡的河流有一个渡口,而这里也是河和江流的分界线。它们代表着快与慢,衰老和年轻,懦弱和胆大,稳妥和冒险。土气的短浅的简陋的河流是故乡的一个身份,宽阔的汹涌的澎湃的江是故乡的另一个身份。这是从河到江的跨越,从弱到强的蜕变,由小而大的衍变。从渡口开始,水变得越来深不可测,河面变得越来宽,水流越来越湍急。水从肤浅走向深沉,从清澈走向深蓝,从宁静变得汹涌,从体小走向壮实。我知道故乡河流积累的力量都汇聚到了这条无数个乳名汇集的大江,这是故乡的江。这江边有一座大的城市。水流大的地方有宽阔的马路,四通八达的街道,车水马龙的热闹。一江水装着一个地方的辽阔和兴旺。

这条江曾在我的私下认知里是一条温驯的江。它露着皓齿,羞答答的,一副胆小怯意的模样。我在渡口乘坐木筏,站在木筏的中间,用脚晃荡,我的高傲和不屑桨一样拍打着水面。轻轻一个水浪,差点将我掀入深不可测的水底。才知道故乡的这条河流并不是表面那样的文静,它平静的一副百依百顺的表象下是汹涌波澜的潜流,是看不见的旋涡,是无数股看不见的力量在碰撞交织融合酝酿着更湍急的波澜起伏。更是我无法驾驭的,要驾驭这条河流,要有比河流更广泛的阅历,比水流更大的力量,比桨更强的碰撞。它虽然托着故乡的一切,将故乡的村廓炊烟日常都拥在它阑风长雨之中,它以它的忍耐和沉默承受着故乡的车载斗量,承受着故乡每一个瞬间的呼吸,承受着故乡的无名孤独繁琐。

这条河,秉承着故乡的性格。

故乡木讷,但它供养了这片大地上的一切。它得到的是雨露阳光,长出的是粮食和牲口。故乡的河是故乡的巷子,在烟户人家的拥簇里蜿蜒。它看得见每户人家的境况,它尽可能的提供着它力所能及的帮助。它和这里的人们一起欢乐一起悲伤。它是心细的,耐烦的,奉献的。它是纤柔的,甜美的。它哺育着土地和良田,让它们长出了优质的稻谷和麦子。每到稻谷沉甸甸的季节,两岸的蛙声就此起彼伏的传递着丰收的信息,传递着故乡一朵朵的欢乐。

河因故乡而生,故乡因河而有了自己的文明。

故乡的文化是这条河的血液。这片流域是古老的“华夏族”崛起的地方,著名学者钱穆先生说它是中国民族之本干。由于汉水上游在文化上“风气兼南北”,造成“语言杂秦蜀”,“其声音山南近蜀则如蜀,山北近秦则如秦。”汉水孕育出了多种多样的母语,多种多样的族群,形成了湖广川渝南北各地的大杂烩。

故乡的土地上原来并没有一座城池,它是只有几户人家不到的渔村。后来在它的下游火石岩修建了大坝,水位上升,原先陈旧的村落都被它湮没,新的村落在新地方建成。有了码头水港,有了街道,有了洞河,汉城这样美丽的集镇。河水上涨,集镇跟着扩大。它把故乡贫瘠的村子变成了茶桑兴旺的富饶之地,把盐碱滩涂变成了鱼米之乡。故乡在这水的滋养下脱胎换骨,茶叶沿着这条水踏上了去大西北的茶马古道,人们沿着这条水去安康到武汉。河所到达的地方城市越来越大,视野越来宽阔,它终于在汉口汇入它的母亲河长江,又被长江带着奔入东海。

在这片河上,由于地理和水势的落差,河以算术的精密构建着它的分布和流速,储水和拦坝,建造了大大小小数量繁多的电站,像星星一样灿烂的分布在每一条河段。它们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河流,一条河流跟着一条河流,从村子连接到城市,从城市连通了整个大西北,从大西北贯穿到每一个地方。它们把水的能量转换成光和热,互为输出,互为补充。向河的里面延伸,是莽莽的幽深的峡谷和古木参天的林海。这是河的源头,是故乡活水的源头。它带着大量的圆木和水纹花色的青石板离开村庄。又通过匠人的手艺把河水的质地和纹络镌刻在镂空的花窗上变作飞鸟鱼虫和花草树木,把水的灵魂清秀碧绿镶嵌在红木雕刻的艺术上。这水这河在任何地方都以它流动的液态有了故乡的语言和思想,有了故乡生命的韵律。

我沿着这条故乡的河,去看过黄河,也看过大海。在从青岛到大连的海面上细细看过海的波涛,聆听海的声音。它比故乡的河宽广雄浑博大豪迈,它随意的一个浪头就可以掀翻故乡河面上的舟楫。我不熟悉大海,但我熟悉故乡的河,我能从故乡的河里听到故乡的苦难和深沉。

我摘录县志光绪年间大事记如下:

光绪三年,大旱,自五月至次年三月初,历10月无雨,草木皆槁,人相食,道馑相望。光绪十五年(1889)雨涝,大饥。光绪十八年(1892)六月,四川农民武装首领周蛮刀率部入紫阳南乡。受乡勇及官兵阻击,仅捕得数人。冬大雪,汉江结冰,为史所仅见。光绪二十一年(1895)夏大水。任河自毛坝关以下各市镇,冲毁铺房祠宇近半。光绪二十三年(1897)雨涝,大饥;冬大冰,山涧断流,为数百年所仅见。光绪二十九年(1903)六月,大水。汉王城街坊冲毁过半,沿汉江损民房畜物无数。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一月二十二日夜,县城河街大火,焚店铺20余家,损失财以数万金。

我从这二百多个字的记载里读出的是故乡千疮百痍的片断,是一条河流的窒息和压抑。这每一个字都是水患匪患天怒人怨。我现在走在这条蜿蜒的河道上,经常看到悬崖峭壁上凿出坚固的工事。他们凿空山壁挖掘洞窟修筑寨墙。为了躲避战火匪患,人们把家安置在猿猱难以攀援的地方。我盯着那些洞窟,那些洞窟像是一个个故乡的伤疤让人觉得疼痛。为了抵御土匪,小小一个地方,竟有67座寨堡。每一个寨堡都是一部书,都是故乡的记忆,是听得见的河流的声音。这短短的二百多字,每一字都力透纸背,重若千斤。

故乡这条多灾多难的河,在故乡的土地上喘息着缓缓地疲惫的向前流着。它迈不开大步,没有汹涌澎拜的流速。它像缠着脚的,拄着拐杖满头银丝的祖母,颤微微的踮着脚向前走着。它想快一点,被脚下的石岩两边狭窄的河道羁缠着牵绊着。

在我刻骨铭心的记忆里是1983年夏天的河。干瘦,萎靡,苍老,细弱。河道两岸的人们在这条河上挖沙淘金,水流干涸,将它苍白的裸露在干裂的川道之上。水位下降,被水淹没的地方在风吹日晒下,沙泥一层层卷褶,剥落,枯憔。那些砍伐者偷盗者捕猎者让它丰腴的身子枯瘦伶仃,咆哮的愤怒的情绪开始淹没村庄和土地。无数条细沟疯了一样向外发泄着积郁的怒气,水从土地的裂缝里冒出来,从石岩的罅隙里涌出来。窄窄的河道不断的被山涧汇集的溪流越冲越宽。大地到处都是狰狞的伤痕,是筛眼一样的漏洞。河带走了沙石粮食树木和建筑。这场雨波及陕南整个地区,无数的房屋倒塌,田地被毁,许多人无家可归,有的地名刹那间在地图上消失。

这是安康的一个历史记忆,1983年7月31日。“7.31”也成为了一个被放大的瞬间,作为一个历史的符号而被深深的铭记。据大哥说,当年他到安康师范上学时,汉江大桥的戒严还没有撤去。这场水灾,电厂爆炸,死亡八百多人,损失更是无法估量。很多人在这场水灾后迁移,在新的地方建起了他们生活的村庄。有的镇子县城进行了规划改造,有的地方发布了有关保护土地森林河道的禁令。

我参加工作后,随着知识和经验的增加,我渐渐明白了这条河愤怒的寓意。它以这样的方式重塑故乡的骨骼和健康。故乡的河需要一条能容纳自己身躯的宽阔的河道,需要一直向前的奔涌,需要一条新生的产床,需要一条畅通无阻的通道分娩新的生命。

我在城里上学时,经常去城堤。站在城堤上,看着那一江的水。这么柔顺的水,妩媚的水,多情的水,让人利用的水,为何会用这样惊爆的力量来宣泄它的情绪表达它难以抑制的愤怒。你看她多么的温情,轻轻的洗濯着孩子赤裸的小腿。你看她多么的慈祥,为每一个劳累的人擦去身上的泥尘。你看她的手琥珀凝脂一样的嫩白,在宁静的月光下弹奏出洗槌捶布的音乐。她用她阴柔的力量托着每一位横渡者泗游过江面。水面像玻璃一样静止,水藻在江底泛着幽幽的蓝光,像是她的一袭裙摆。鹅卵石在清澈的水里像是蚌壳留下的珍珠熠熠闪动。这样闺秀深藏的江,谁能想到它这看似平静的一池水下,埋藏着巨大的能摧毁城郭,淹没土地,让天地失色的能量。

河要新生,故乡要新生,总要有一个能容纳自己自由奔腾呼啸的子宫,一张巨大的产床。

故乡的河在我心里它不仅仅是一条河,它代表的是自然,是敬畏,是法则。它能瓦解一座城池,但它又能建造一座城池。它能摧毁无数的土地和庄稼,但它又能哺育无数的土地和庄稼。这种毁灭与新生,才让这条河成为五千年来文明的河流。历史上有名的汉中三堰,自两千多年的时光维度里仍发出哗哗的水响。一九六几年从双桥到洞河镇修建的六河大堰,将六河乡的山泉引向下游的三台。它不够长,仅仅四十多公里,远远比不上那些在历史上光照千年的大堰。但它和汉中三堰一样是故乡的脚步,它绕着山的脊梁穿越山的腹地,一步一步走着。它是故乡的步子,故乡在艰难跋涉里的脚步。它把水引向故乡的四面八方,润泽这片土,肥沃这片良田。

故乡的河啊!它是故乡的老师,去陈革新,锐意进取,忍辱负重一路前行。河流是村庄的哲学,是故乡的《诗经》。水清山绿,水浊山秃。现在这些山岗栽上了满山满坡的树,水也蓝天一样的清澈碧幽。河道越来宽,山上的树越来越多。树在治疗河的伤口,为它们调理经络为它调理羸弱的病体。农民很少再在水土流失的地方开荒种地,他们搬到了山下,沿着故乡的河,修起一座座新房。河以它的胸襟和魄力带着故乡前行。故乡引导着这条河流,驾驭着这条河流,穿过几千年的风雨沧桑。

我在这条河上静静的走着,如今我终于能赶上这条河流的速度。和这条河流一起并驾齐驱。河水用它的浮力载着我,我的身躯已经强壮如树。可以做这条河上的船,可以做这条河上的桥梁,也可以摆渡渡人。故乡的河是大河,我是它身旁的小河。故乡的河是和故乡连着命运一起飞奔的,同样带着我们这些平凡的小河。故乡以它的胸怀容纳着这条河流的咆哮怒吼,故乡的河流以它的姿势偏执的在千年的岁月里催生着故乡的枯亡与荣旺,毁灭与新生。它让这些无数条溪流在微弱里获得力量,发出声声不息背负着命运不屈的奋争跫音。

河是一座城,河是一座村庄。

故乡是河,河是我们行走的故乡。河流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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