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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0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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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继聪:瓦

一页页瓦,记载了无数风风雨雨的历史,投映浸润过无数春秋日光月光,记载和见证过一辈辈人甚至是一个个家族的兴衰成败。每一页瓦里头,都有一枚枚温暖红亮的太阳。每一页瓦里头,都有一轮轮一弯弯银白美丽的月亮。无数温暖的春风、无数寒凉的秋风浸润过每一页瓦。无数春雨冬雨冬雪沐浴荡涤过每一页瓦。每一页瓦都因此有了灵性,都有了有时温暖有时寒凉的性情,比较像乡间人。 

风喜欢翻阅瓦上的内容,喜欢阅读研究瓦上的一粒粒或者凸起或者凹陷的阳文阴文文字,喜欢推敲瓦的心事。雨喜欢替瓦擦拭脸上的灰尘。太阳喜欢舔干净瓦脸上的泪痕。

小鸟们喜欢落在瓦类的脸上谈说爱情,喜欢与瓦亲昵,阅读和研究瓦上的风云文字,叩问和倾听瓦深沉博大的心事。

那么多的村庄,那么多的瓦房,那么多的瓦,一页页的瓦,一本本的瓦书,一排排的瓦书,风风雨雨读了多少年了呢?要什么时候才能读完读透呢?我是永远读不完的,聪明灵巧的小鸟儿和小猫们,大概也永远读不完。

站在一幢幢瓦房前,站在一个个村庄里,看着那么多饱经风霜的瓦,像看着一页页一卷卷韵味沧桑的竹简书,内心总是无比震撼。一页页,一排排的,整整齐齐排列连缀的瓦,很像飘散着浓烈古典味道、历史风尘的竹简书,各自成片,又联成一卷卷一轴轴。由瓦,由像立体的文字一样或凸起或凹陷的瓦,由一行行整齐排列的瓦,我想到了孔子读竹简书,韦编三绝,我想到了司马迁遭受宫刑,蒙受奇耻大辱,“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仍然以极其坚强的毅力,在瓦房里,在一页页一排排一行行竹简书一样的瓦下边,在一页页的竹简上写下了伟大的《史记》……

瓦,会不会是古人、今天乡间人翻开给天上神仙读的人类历史书,会不会是古人、今天乡间人晾晒出来的感情心事?一页页的瓦,会不会是古人、今天乡间人写下的另外一种竹简书,或者就是瓦书?

瓦,瓦房,经常会落满倦飞的鸟儿,瓦本身也很像一片片羽毛,展翅飞舞在乡间的“大鸟”瓦房的羽毛,给予瓦房、给予瓦房内的一个个小家庭无数温暖温馨和呵护。

一间间瓦房,一幢幢瓦房,很像一本本一卷卷翻开的竹简书。猫和小鸟,喜欢在高天白云下的瓦书上走来走去,或者静静卧着蹲着,阅读一阵瓦书。它们看一阵蓝天白云,想一阵瓦书,想一阵心事,梅花形或者竹叶形状的脚印,经常会印满这些瓦书,印满瓦做的一枚枚一行行竹简书,使得这些瓦书显得更加鲜活灵动。花朵红红的瓦松,是瓦书上长出的博大思想吧?

雨水绵绵的季节里,瓦沟里就有了千百条瓦溪滚滚奔流,屋檐边、瓦沟头,水流如麻、如柱、如瀑布。瓦溪和瓦瀑,是不是瓦伤心难受时候在滔滔不绝流泪,是不是瓦流淌着的感情和心事?晴天里,风和阳光在不断地翻晒着密布乡间的一页页一卷卷一册册瓦书,是给谁看呢?

白天回到家中,晚上躺在床上,早晨睁开眼睛,我总喜欢像古人一样,像我的乡间亲人一样,举头静静地研读一页页一行行一卷卷的瓦书。

瓦书上有一种腿脚密密麻麻的瓦虱,就是瓦书上的蛀书虫,像蛀书虫一样在蛀瓦、啃咬瓦、腐蚀瓦。有时候,正在举头研读瓦书,一只瓦虱落下来,叮咬蛰着一下,会很疼很疼。晚上睡得正香,背脊上却被啧地蛰叮了一下,疼得不得了,是讨厌的瓦虱掉落到了床铺上,爬进了被窝里。喜欢瓦,喜欢读瓦书,但是却很厌恶和害怕瓦书上的瓦虱。

数千年,瓦基本完成了它的伟大使命,乡间也越来越难以见到瓦了,要阅读到一卷卷一本本打开铺在房子顶上,晾晒给阳光月光一起阅读的瓦书,越来越难了。如今,这些瓦,这些瓦房,这些给予过古人和今人无数温暖和保护的瓦,正在沉入历史的封尘里,正在淡出当今的生活,淡出它最后的栖息地乡村。

回到老家,正是桃李成熟的雨季,我走进我家的果园里,欣赏桃李成熟的美景,就想摘一些桃李带回城里给小孩和妻子吃。高处的枝头上有比较大比较好看的桃李,可惜够不着摘。看到桃树李树下堆放了很长很高的一堆旧瓦,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倒是很像一张古朴的春凳,也很像一堆透出古老沧桑历史韵味的竹简书,我就踩了上去。旧瓦上布满旧尘泥和青苔,一不小心,我就滑跌了下来。青黑的旧瓦,也被我踩翻砸烂了许多,手上衣服上覆满了青苔和红泥巴。很显然,这是从我家的老瓦房和院墙上拆下来的旧瓦,有些脆了、恙了。老家建盖了砖房,瓦就用不着了,于是都被堆放到了院外。父亲的意思,我明白,是觉得还有可能会用到这些瓦,所以像收藏一卷卷一册册竹简书线装书一样整整齐齐理好码放着。其实,根本用不着了,从被拆下来那一天起,瓦就注定了必将要退出历史舞台的命运了。

我多次跟父母亲说,家里用不着这些瓦了,怪可惜的,村里谁家用得着,就让他们来挑走,送给他们了。父母亲告诉我,现在村里人家都建盖了砖房,就算是村里人家的院墙也是砖砌的了,谁还会要瓦呢,送给人家,人家也懒得来搬了,放在哪里都是拦脚绊手的。

我记得小时候,每年雨季一来,父亲都会抬来长长的木梯,搭在瓦檐边,爬到瓦房顶上去检漏。不赶在雨水普降之前检漏,只要有一页瓦漏雨,家里就会雨水涟涟。还清楚记得那些年为了接住瓦房顶上的破瓦页漏下的雨水,几乎动用了家里找得到的所有的盆子、水桶甚至大碗,大雨一来,屋里地上接满了盆子水桶和大碗,滴答滴答的,溅起水花,地上潮蓬蓬的。淘气的小猫们喜欢爬上瓦房去枕着瓦书惬意睡大觉,总是会踩裂瓦。淘气的我们小孩也会爬上瓦房,去摘伸到屋顶上的柿子和小红梨。喜欢翻阅瓦书的风,也总是会翻乱一页页瓦,使得屋子漏雨。

那时候,一页瓦,是很金贵的,不比一本书一卷书便宜,哪里拆下来一页旧瓦,任何人加都会小心收藏着,等到屋瓦哪里漏雨时候,拿上去检漏替换。谁家会舍得丢弃一页瓦呢?同样,那时候谁家会舍得丢弃一本书一张纸呢?旧作业本、旧书,父母亲都会替我小心收藏起来,像收藏一摞摞金贵的瓦一样,捆扎好,整整齐齐码放在屋梁檩条上,收藏到老鼠啃咬不到的地方,真的是束之高阁了。偶尔母亲剪鞋样儿,想用一张纸,会跟我商量,金贵得像跟村里人家借一页瓦一样。八十年代初期包产到户后,村村寨寨、家家户户栽种了烤烟,烤烟漫山遍野,夏季漫山遍野翠绿,秋天漫山遍野金黄。培育烤烟苗,那时候是用纸袋子栽培,就必须粘贴纸袋子,村里人家一般是买旧报纸来栽培,但是母亲舍不得花钱,就跟我商量把收藏在瓦房横梁上高高放了多年的我那些小学课本拿下来,剪开来粘贴纸袋子。母亲知道我心疼,跟我商量,也像跟村里人家借一页两页瓦来检漏。

那时候,每一页瓦都很稀罕,每一页瓦,都很金贵。我们爬上屋顶上去摘柿子和梨,去采摘红艳艳的美丽瓦松花,或者把一筛子柿子豆子什么的端上去放在屋顶上晾晒,或者爬上去帮助父亲检漏,给父亲递送瓦,一不小心,一脚踩重了,踩翻了一路瓦,或者一跤跌下去,砸烂很多瓦,父亲母亲都会很心疼瓦,我们自己也很心疼,也很害怕父母亲数落咒骂,就如同我弄破了一页页书本。每一个新学期领到了新书,父母亲都会教我小心地用牛皮纸或者旧报纸把书壳包起来,以防弄脏弄破书壳。捧着一页旧瓦,父母亲也像捧着一本书,总想用什么把它包起来,收藏起来。

瓦檐边、土墙青砖上拖坠而下的金黄苞谷串儿、鲜红辣椒串儿,一串串被辫成了长长的鲜红美丽穗子辫子,很像健康活泼美丽的乡野姑娘的美丽长辫子,也很像披缀在一卷卷乡野瓦书里的美丽书签呢。

山川庄稼,蓝天白云,是瓦书的美丽衬饰。伸在瓦房顶上的枝头上,挂着火红柿子,楼月台上晾晒着金黄老南瓜红辣椒,也是瓦书的美丽衬饰和封面。

乡间瓦书,是模样古朴沧桑、内容丰富、活泼生动、韵味无穷的,是博大精深、富含哲理的。躺在瓦书下、瓦书里长大的我,喜欢读瓦书,眷恋瓦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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