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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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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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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进生命里的雪

 阴沉沉的天,风裹着雪花,纷纷扬扬,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在空中舞蹈。推开窗,雪落在手掌心,一丝丝冰凉。掌心里,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像清澈的泪珠……

(一)

小时候的冬天,经常下雪。北风呼啸的晚上,大雪纷飞。第二天推开门,白茫茫的一片,天上,地下,树上,房子上,洁白耀眼,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

我想,妈妈是不喜欢下雪天的。一下雪,崎岖的乡间小路上又湿又滑,行走艰难。天刚蒙蒙亮,妈妈包上厚厚的头巾,挑着两个叮当作响的水桶,去离家很远的井边挑水。平时半小时的路程,下雪的时候,妈妈要用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

妈妈把水桶放在门外,掀开厚厚的门帘,冷风呼一下灌进屋。妈妈赶紧把水桶拎进来,倒进门后的大缸里。妈妈的头发和眉毛上结了白白的一层霜,包住脸的头巾上,闪着亮晶晶的小水珠。

我和妹妹并排趴在被窝里,看着妈妈忙手忙脚地把炉子里的火捅旺,坐上半锅水,淘米,切土豆,然后对着我说一声:“看着锅,滚了把锅盖揭开条缝,别溢出来。”放下门帘,关上门,再次挑着空水桶,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

冬天,是农闲季节。男人们可以天天坐在南墙根里晒太阳,闲聊天,或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耍牛九(用纸牌赌钱),喝酒,回家还有现成饭吃,是名副其实的老爷们。女人们却依然忙忙碌碌,生火做饭,烧暖炕,喂猪喂鸡,打扫院落,这些琐碎的家务,足以把一个女人的青春岁月慢慢消磨掉。

除了这些必须得做的家务,妈妈在冬天还要给我们做好一年穿的鞋子。八九十年代你若走进农家的院落,总会看到一个女人盘腿坐在炕沿上,右手拿针,左手拿一只厚厚的鞋底,哧溜哧溜地纳,专注的眼神,全落在小小的针眼里。

终于拔出了最后一针线,妈妈用剪子绞断细细的麻绳,把一双黑色的棉布鞋拿在手里,细细端详,硬邦邦的鞋底互相磕一磕,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哥哥披着一身雪花进来,妈妈把鞋递给哥说:“发儿,穿上试试,合脚不?”哥哥兴奋地把脚上的旧鞋甩得老远,新鞋穿在脚上,白底黑帮,又暖和又合脚,哥哥咧着嘴巴笑着,在地下使劲跺几下脚。

“妈妈,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我和妹妹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起喊。

“别嚷,谁都有,妈都给你们做好了。”妈妈转身打开炕头上的木头箱子,取出两双崭新的棉鞋。

“这是我的。”妹妹赶紧把红色的鞋子抢到手里。

“给,花儿,你的。”妈妈把紫色条绒布面做成的棉鞋递到我手里。鞋底厚厚的,鞋帮软软的,里面絮着羊毛,鞋口用绒条滚着边,又俊又好看。我摸着那绵绒绒的鞋子,心里暖暖的。妈妈要熬多少个漫漫长夜,才能给我们每个人做好四五双鞋子,足够我们穿一年。

“走,带你们出去打雪仗。”哥哥是男孩,淘得一天上飞下蹿,穿上新鞋子高兴,拉上我和妹妹去雪地里玩。地上的雪下了有四五寸厚,脚踩上去,软绵绵的,崭新的鞋底印上,一个个麻线纳成的针脚,细密如花。

我们在雪地里跑着,笑着,闹着,团好一个个雪球砸过来砸过去。妈妈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洁白的雪花,已落满了妈妈的鬓角。

十几岁以后,我已能帮着妈妈做很多家务,并主动接过妈妈肩上的水桶,每天放学回家,就去很远的水井里挑水。两个白铁皮做成的水桶,装满水有几十斤重,压在我稚嫩的肩膀上,沉重如山。我喘着粗气,每走一小段路,就得停下来歇歇。刚开始挑水时,我保持不了水桶的平衡,装得满满的两桶水,到家就晃成两半桶了。我终于明白,身单力薄的妈妈,用她瘦弱的肩膀,挑着一个家庭的重担,是多么不易。

冬天农村里用水,更加困难,存水的池子冻住了,抽水机也已拆去,我们只能用一只汽车内胎缝成的皮兜,拴上长长的绳子,丢进十几米深的水井里一点一点往外打水,每个水桶,要打四五次才能装满。井台上的冰冻得厚厚的,打水的时候得特别小心,若是掉到十几米深渊的井底,小命肯定没了。

天晴的时候,挑水还不算太难,要是下雪的那几天,用水就变得非常艰难。那条崎岖的小路坑坑洼洼,走在厚厚的积雪上面,脚底下常常打滑。有一次我挑着两桶水,都快走到家门口了,脚底下一滑,两捅水全打翻了。我浑身湿漉漉地挑着空水桶回家,进门就呜呜大哭。妈妈赶紧把我的是棉衣棉裤扒下来烤在炉子上,让我钻到被窝里去,自己又挑着水桶出去了。

后来,农村里条件好了,家家户户都在院里打了小压井,用水的时候抓着铁管做的压杆一下一下压,清凌凌的水就被提上来,顺着水管流进桶子里,一会功夫就能压满一水缸。那些大雪天里挑水的日子,终于成为了一段历史。我对于冬天里的雪,也少了几份憎恶。

其实,雪本美好,只是生活的艰辛,因寒冷的降临而更加沉重。那沉甸甸的雪,也就成为了我们心上的一道阴影,封存在记忆里。

(二)

爸爸走的那年,天冷得出奇,雪也下得特别多。春节前后,还是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路上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就被另一场大雪覆盖。

那时,爸爸还在城上的包子馆打工,六十岁的人了,骑一辆自行车,风里来雨里去,十几年如一日,不停地奔波。从我记事起,爸爸就一直在外面漂泊,直到那场大病,彻底摧垮了他的身体。

因爸爸在城里国营饭店打工的缘故,小时候,我们吃的穿的都比别人家宽裕。在集体农业合作社时,爸爸被村里派去收集农家肥,就在那个饭馆兼旅社看厕所。爸爸勤快,不忙的时候就在饭馆帮忙干活,学到做小笼包的手艺。后来农业社解散,爸爸就一直留在那个饭店打工,一干就是十几年。

包子馆是国营饭店,店里的职工就爸爸一个是农村来的临时工。爸爸干活利落,脾气好,做事认真踏实,很得领导和职工们的好感。那些女职工总都把家里孩子穿过的旧衣服装一大包给爸爸捎回来,让我们兄妹穿。在别人家孩子穿着打补丁的破衣烂衫时,我和妹妹总是穿的花枝招展,引来村里女孩羡慕的目光。

每到过年的时候,爸爸都会从饭馆里带回分的猪肉、排骨、带鱼,还有绞肉时剔下来的猪皮,专门用来熬皮冻。爸爸的厨艺是一流的,每年过年时的吃食,都是爸爸来做。爸爸把拌好的肉馅放在手里一挤,就成了一个个圆圆的肉丸,放油锅里炸出来,黄灿灿香喷喷。我们兄妹三个总是不等爸爸把它做成菜肴,就把半盆子肉丸吃光了。

爸爸做的凉皮冻,是村里别人家里吃不到的。一来他们买不到猪皮,爸爸是饭店里分回来的,二来,他们也没爸爸那样的手艺。爸爸把猪皮上的毛用火钳烧红烫洗干净,放进锅里慢慢熬制,撇尽沫子和浮油,等猪皮煮烂熬化,把稠稠的汤汁倒入脸盆里,冷却以后倒出来,就成了亮晶晶滑溜溜红亮亮的猪皮冻。吃饭的时候切上一盘,拌上醋和辣椒油,夹一块放进嘴里,又滑又爽。

爸爸年前回来,忙着为我们做吃的,一直忙到除夕夜,才给我们准备好过年的食物。过年爸爸只放七天假,初五一过就要去值班。爸爸一年四季都在外面,每年就春节在家里住几天。他喜欢热闹,常约几个村里的弟兄们来家里喝喝酒,有时也去别人家里喝。但那几天,一向精力充沛的爸爸有些懒散了,不出门,连最爱唱的秦腔也不哼了,总是躺在炕上睡觉,一睡就是一天。

妈妈嘴碎,喜欢唠叨:“大过年的不出去转,闷在家里睡大觉。”爸爸只是笑笑:“浑身没劲,乏,不想动弹。”

我们那时候多傻啊,连妈妈也粗心大意,也许是爸妈长期分居,相互之间已经没有了心理感应吧。爸爸其实已经病魔缠身,而我们,谁也未曾察觉。

过了初五,爸爸又骑上那辆旧自行车去城里了,这一去,一个月都没回过家。

天气反常得很,都打春了,还是一场接一场下雪。妈妈开始惦记爸爸,打发我和妹妹去城里看他。路上全是厚厚的积雪,我们不敢骑自行车,坐车到城里,然后再步行去爸爸打工的饭店。

看到我和妹妹突然出现在面前,爸爸有些意外,随即就笑了。他让我们先坐下歇息,赶紧去后厨给我们下了两碗馄饨,外加一盘热腾腾的小笼包:“这大冷的天,你们跑来干嘛。快吃吧,吃点饭就不冷了。”

吃完饭了,爸爸带我们去他住的小宿舍。我问爸爸为什么不回家,爸爸说天下雪,路滑,过几天就回去。和爸爸说话的时候,我发现爸爸似乎瘦多了,脸颊凹陷进去,眼睛也没以前有神了。爸爸说,今年老感冒,天天吃药也不管用,最近一阵,小腿也常浮肿。

又过了几天,爸爸回家了,这次回来,就再也没出去过。

爸爸说胃不舒服,不想吃饭,浑身都没劲。我陪爸爸去镇上的医院去看,大夫只是开些感冒或消食的药,吃了也不见效。

在我们邻村,有个开私人诊所的大夫,医术很高明,专治疑难杂症,我们决定去他那里看看。

那大夫问了爸爸哪里不舒服,有什么症状,让爸爸躺在床上,解开衣服扣子这儿敲敲,那儿按按,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

“你们去城里的的大医院查查吧,拍个片子,做个CT,把医生的诊断单拿来我看看再说。”从医生的口气里,我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爸爸的病,一定不轻。

这次城上医院里检查的结果,却像一颗炸雷,把我们全家都炸懵了。——爸爸得的是肝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说,没必要住院了,回家养着吧。

爸爸,我们心中伟岸的大山,轰然间就倒塌了。在很短的时间内,爸爸已经卧床不起,每天经受着病痛的折磨,整个人都瘦成了皮包骨头。爸爸吃不了成块的东西,只能喝一点面糊或稀粥来维系着生命,头上的白发一根根竖起来,苍老而憔悴。

我隔两天就去给爸爸抓药,一大包一大包的中草药,还有一些镇痛片。刚强了一辈子的爸爸,在病魔面前,被折磨得痛苦不堪,只能靠吃大把大把的止痛药,来苦苦熬着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

“爸,您多喝点粥,喝完了,我给您去抓药。”我趴在炕沿上给爸爸喂饭,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这都春分了,怎么还一直下雪?”我扶爸爸坐起来,爸爸望着窗外的大雪,喃喃自语。

“唉,我这一病,拖累你们了。”爸爸说着,眼里泛起泪花。

“爸,您说什么呢!您把我们辛辛苦苦养活大,我们伺候您不是应该的嘛......”我哽咽着说不下去,转身冲出屋子.风裹着雪花扑在脸上,化为冰凉的泪珠,怎么擦也擦不干。

四月,金灿灿的油菜花开满了田野。我亲爱的爸爸,永远合上了疲惫的双眼。只剩一片一片的雪花,堆积在我心底,终年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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