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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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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我欠您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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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嗜好是抽旱烟,其次是下象棋。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自从我记事时起,我就看见父亲的嘴里总是叼着一支旱烟卷;父亲一有空闲就和我大大爷一起下象棋。母亲不理解父亲,我更不理解父亲。母亲为此经常唠叨不休,我为此经常火上浇油。父亲很少辩解,时常用“哼哼”声打断母亲的不满,偶然也会发上一通牢骚:“我不喝酒,不吃肉,你们凭什么连烟也不让我抽?我不串门惹事儿,我不赶集买东西儿,你们凭什么连棋也不让我下?都怪我没有能耐,让一家六口人整天介跟着我过这种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苦日子,让大人孩子一年到头都穿着补丁罗布丁的旧衣裳,让老的少的一起住着刮风怕倒、下雨怕漏的破土房!我虽然是共产党员,却只顾了抓革命促生产,让全生产队的人都吃不饱饭,当了一个受窝囊气的指导员!你们不让我抽烟,不让我下棋,这一天一天的穷日子你们让我怎么熬?这一年一年的苦日子你们让我怎么过?你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抽烟能解乏,抽烟能解愁;下棋能解闷,下棋能取乐!”

    就这样,父亲嘴里的旱烟继续叼着,父亲和我大大爷之间的象棋继续下着。可是,父亲真的因此而解乏、解愁、解闷、取乐了吗?

    腊月的夜晚异常寒冷,因为家中没钱买煤,也没有其它取暖设备,室内室外几乎没有温差,留在尿盆中的小便每晚都会冻成冰疙瘩。窗外的风,像暗藏的幽灵,夜夜钻进放置在窗台上开口的空油瓶,发出稀奇古怪的响声。父母与姐姐睡在东里屋,母亲与姐姐睡在一头,抱团取暖;父亲自己睡在一头,方便抽烟。我与大哥、二哥睡在西里屋,挤在一条炕上,共用一床破旧的棉被,夜夜当“团长”。尽管如此,我们每晚都睡得很香。

    那晚,我起来小便,听到父亲压抑的咳嗽声一声高过一声,我便穿上棉衣跑到东里屋,发现煤油灯下,父亲披着棉衣坐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泪流满面,泪光闪闪。

我既心疼又担心地问父亲:“爹,您怎么哭了?”

父亲瞧了睡在那头的母亲一眼,急忙用粗糙的大手擦了擦脸,随即向我摆手示意,不要打扰你母亲。轻声地说:“傻小子,你一定是看花眼了,我可是你爹呀,当爹的怎么会哭呢?你不要大惊小怪,我的眼泪是被旱烟呛出来的!”

    母亲叹息了一声,随即翘着脑袋,瞅了我一眼,继而看着父亲痛苦不堪的样子,宽慰地说:“孩子他爹,孩子们还小,他们不知道愁究竟是个啥滋味儿!可是,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多苦,我知道你的心里有多愁,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不要再拿抽烟做文章!”

那年,我十岁,父亲四十八岁。麦假期间,无论是天气寒冷的黎明,还是烈日炎炎的中午,我一直跟着父亲到田间去劳作。那日黄昏,平常少言寡语的父亲突然质问我:“你为什么天天跟着我?”我胆怯而委屈地说:“我要跟您学农活,有一天我不上学了,我会给咱家挣工分的!”父亲摇头叹息地反问我:“谁让你给咱家挣工分的?”我小声嘀咕:“谁让咱家穷了?”父亲惊讶地望着我,半晌才说:“人穷不能志短呀!一年四季,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我算受够了。咱们祖上是半农半商,你爷爷开了一辈子馒头房,我虽然从小学会了打算盘、练就了一手好字,但我没有像你大大爷、二大爷那样学会经商,最终干上了种庄稼的行当。人世间七十二行,虽说行行都出状元郎,可是依我看,就数着干这行遭殃,干这行就算苦到家了!你大哥没有好好学习,小小的年纪就离开学校种地。你二哥虽然高中毕业,也是勤工俭学混了个学历。你若是好好学习,将来有了出息,往后的日子就只有我和你的两个哥哥在庄稼地里受苦;你若是将来没有出息,那咱们家里就又多了一个在庄稼地里受苦的……在以后的日子里,这样的话父亲对我重复了若干次,其目的就是逼着我将来一定要有出息。父亲的话让我鼻酸眼热,我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每次听罢父亲的这些话,我总是默不作声,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时,尽管上学不交学费,但是家中经常拿不出钱来为我交书费。贫穷的锁链羁绊着我的雄心,我能说些什么呢?

连续下了两天的大雨,父亲与我大大爷躲在家中的门洞子里连续下了两天的象棋,引来了不少闲人的围观。

明天就要开学了,尽管母亲为给我筹集五块钱的书费借了多半个村子,但仍然没有着落。

生产队里分的那一口袋麦子归还了去年的旧账,向邻居借来的生了虫子的玉米面所剩无几。母亲用盆盆罐罐接着屋顶上漏下来的雨水,嘴里不停地埋怨着父亲。我毫无顾忌地向母亲催要书费,击碎了母亲最后的耐心。母亲高喊:“日子都过到这个份上了,你爹他还有心思下棋!你也不是我自己的,去……到门洞子里找你爹要去!”

父亲和我大大爷之间的象棋还没下完,周围还有五个人在围观,我看着父亲满脸的欢喜心里感到无比委屈。冲动像魔鬼一样让我失去了理智,我一边哭喊着“我没钱交书费你不管不问,你就知道下棋!”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翻了放在饭桌上的棋盘,棋子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父亲尴尬地看了看周围嘲讽的面孔,顿时像雄狮一样冲着我怒吼:“瞧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滚一边去!”说时迟那时快,父亲粗糙有力的大手击打在我的头顶上,我一下子晕倒在地……

那年我十七岁,父亲五十五岁。放映员带着时髦片《朝阳沟》走村串乡循环播放,我“紧跟形势”高考落榜。当我带着农具走到田间地头,加入到父兄的行列,放肆的李老光棍一见面就戏耍我,高唱台词:“升初中,升高中,升来升去升到农村!”

这时,父亲已是满脸皱纹,目光不再像当年那样犀利,脾气性格温柔了许多。但是,父亲狠狠地白了我一眼,随即靠近我低声说:“你要给我长出息,懂吗?”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只打过我的头顶一掌,仅仅一掌就让我对父亲心生敬畏,我不敢也不想与父亲顶嘴。我不由得琢磨起父亲的为人做事。父亲为了社员们过上好日子,把准备为自家翻盖北房烧制的一窑青砖和木料“借”给了生产队里打井使用,这一“借”便永远归公!

为了家中增产增收,为了让我和姐姐安心上学,父亲起早贪黑地在河坡上开垦荒地。那些凝结着父亲汗水的荒地,种起来不易,收起来更难。想到这些,我扪心自问:“如果将来我做了父亲,我能像父亲这样有出息吗?”

那年我二十岁,父亲五十八岁。我在塞北某部队当兵,父亲拖着病弱的身躯找到我,一见面就“老泪纵横”。父亲对我说:“别担惊害怕三儿,爹虽然流泪了,但不是难过,爹是看到你有出息了高兴得。我告诉你吧,你当兵这两年,家里的变化可大了,生产队的土地承包到户了,农民都有了好收成,不仅填饱了肚子,而且有了余粮。对了,你当兵走的第二个月咱家的馒头房就开张了,生意红红火火,今年给你大哥盖了五间大瓦房!”

父亲带给我的好消息本来让我心生欢喜,可是,父亲气喘吁吁,我越听越焦急。我抢了父亲的话茬:“爹,您的身体不对劲,告诉我,您得了什么病?”

父亲用手背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苦笑着说:“三儿,爹来前得了胃病住了半个多月的医院,留给爹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这次来是想与你见上最后一面!”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跑到营房后的山崖上大哭了一场。接下来的几天里,父亲由于水土不服便秘得厉害,我就让战友看好厕所的门口,用手帮助父亲扣了出来!再后来,我带着父亲在部队医院做了全面体检,父亲因为胎里带的不吃荤,加上长期生活艰苦造成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胃溃疡,除此之外并无大碍,空惊慌了一场。

岁月如梭,转眼五年过去了,我在部队上了军校提了干。不经意间,我也成了父亲。回家探亲,看到驼背和满头白发的父亲,心里一阵酸楚。特别是那次,我大大爷刚过世不久,父亲一个人坐在炕头上下象棋,一边摆弄着棋子,一边自言自语。父亲的投入和专注竟然没有发现我的到来,仿佛,此时此刻,父亲正在专心致志地与我大大爷对弈。

时间如白驹过隙,做儿子二十多年来,我尚且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是个好儿子,转眼间自己就添了一个做父亲的角色,我的女儿盼盼来到了人世;四年之后,我的儿子阳阳呱呱坠地。我同时扮着两个角色,心中既欢喜又矛盾。父亲也扮着两个角色,既做父亲又做爷爷,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可是,父亲的年龄越来越大,对我们的依赖也越来越多。做惯了儿子的我总喜欢有事没事回家看看。有时回到家里,只为给母亲端上一碗饭,只为给父亲点上一支烟!

我身穿国防绿,扎根军营二十载,随着职务的晋升,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我很少顾及家庭,更难以照顾子女。所以,尽管我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我始终没有参透,究竟该怎样做才算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一边参悟,一边回想着当年的父亲……

改革开放逐渐进入了深水区,社会的变迁日新月异,我们的祖国欣欣向荣,人民的生活不断富裕。然而,残酷的现教会了我对“父”字的理解:肩挑两副重担,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收秋种麦,就是担水劈柴。汗流浃背的日子,贯穿着父亲的一生。

那年我三十八岁,父亲七十六岁。父亲到了肺癌晚期,已经脑部转移,骨瘦如柴,卧床不起,全家人生活在绝望和悲痛之中。父亲有时呕吐不止,有时呼吸微弱。我守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父亲病恹恹的样子,当年掀翻父亲棋盘的负罪感莫名其妙地袭上心头!我终于鼓足勇气向父亲承认了我所犯下的自私鲁莽的错误。父亲攥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三儿,那事儿不怪你,怪我,我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我生了你,却养不起你,不仅让你吃不饱穿不暖,而且连你上学的书费都交不起!不过……我知道,因为我给你的那重重的一掌,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一定还对我有恨、有气!”

父亲浑浊的眸子,竟能看穿我的内心世界,我感到无地自容。我辩解说:“爹,其实……我不像您想象的那样小肚鸡肠,我娘早就告诉我了,那次的书费是您给我借的。我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对我没钱交书费无动于衷?更不明白,您为什么对我下手那么狠?”

父亲喘息了一会儿,阖着眼睛说:“三儿,我们爷俩之间一直存在着一个误会,我一只没用勇气向你道破。你知道,我脸皮子薄,向别人家借钱、借物我张不开嘴,所以,咱家断了粮、缺了钱,除了那次之外都是你娘张罗着去借的。那次,为给你筹书费,尽管你娘跑细了腿但也无功告吹。情急无奈之下,我和你大大爷唱了一起双簧。那天下午,观棋者越围住越多,我和你大大爷下棋每局必输,观棋者一个个跟着起哄。我和你大大爷心照不宣,看时机已到,就征得观棋者的意见,在我身上下赌注,一盘棋输赢一块钱。如果我输了,我给押注的每人一块钱;如果我赢了,押注的每人给我一块钱。当然了,我是不会输的。当时,你看到的那五个观棋的人都是押注的。你大大爷故意留给我破绽,我稳操胜券。如果你不掀翻棋盘让我赢了那局,一次就把你的书费弄够了……我之所以对你下手那么狠,不仅仅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而且让人看到了我的儿子没有教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肯告诉你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我做了亏心事,因为我想用欺骗和赌博的手段获取不义之财!这是我一生中所犯下的不可原谅的错误!”

在父亲的再三请求下,我们兄弟三人抬着父亲“参观”了为父亲准备的寿木,父亲脸上绽放的“灿烂”笑容让我对“视死如归”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二00一年的阳历七月三十一日、阴历的六月十一深夜,我的父亲驾鹤西去!我永远地失去了父亲。如今,我已儿孙绕膝,不仅做了父亲,而且还做了爷爷。然而,掀翻父亲棋盘的画面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父亲,我欠您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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