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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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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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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座山

从前有座山

哼,就算我是多余的!我又赌气又黯然,坐在后房檐下一时茫然。四顾无人,眼泪劈里啪啦掉下来。嗨,咋滴啦?忽然从草丛里冒出一个旧皮球。因为是忽然,完全觉得是个旧皮球被谁踢出来的。我们常玩的那种皮球,红黄蓝绿花纹相间的那种,玩旧了就会皴裂出很多褶皱的那种。原来是后院的二姑娘,二田。她的冬天冻崩刺的脸到夏天了,还没有缓过来。我歪着脑袋,一时难为情懒得理她。

她一呲牙蹦出两个小酒窝,哎呀,又生气。走了,我领你到一个好地方去!她说的好地方是一个老麦垛,村子的几个小孩子已经在那里玩耍。天润喊,二田二田过来!二田抻着我跑过去,天润冲我腼腆笑笑说,来啦?然后把麦垛上他刚刚坐出的窝让给我,你坐着朝那边看,可以看见很多很多的山,很多很多的山都不一样。我坐上去,看见远山一个肩膀搭着另一个,另一个又搭着另另一个,有的是浅烟色,有的是深烟色,并无大异。

麦垛后边,天润和二田在吵架。二田撅着朝天辫鼓着嘴巴说,我也想坐咋不让我坐?那人家是客你懂不懂?不懂!俩人气鼓鼓的样子很可笑。我忽然发现天润的脸又白又净,想起他的名字好像也和别人不一样,有点好奇。二田,天润,我想下来,咋下来呀!他俩跑过来把我弄下去,说,咱们玩弹球怎么样?仨脑袋挤在一起,刚才的吵架忽就像飘荡在村子里的柳絮,飘飘的,走了。

五月的小村是被柳絮包围着缠绕着,剪不断,理还乱。这有点像小村的心事,乱乱的,白白的。有点想象,又禁不住推敲。麦子正在憋足劲儿往鼓胀里长,麦芒一直往陡峭的尖处走。它要走过荆棘,完成一个芒点。带刺的成熟让人踏实。牛儿好像也被农耕闲置起来了,偶尔一声长哞,有可能是吃草吃累了。鸡鸭犬豕,鹅兔猫羊,飞的飞,跳的跳,归圈的归圈,入埘的入埘。五月,小村在秘密生长着。

四姨纳鞋底,大姐做饭,二姐去菜园摘新鲜的蔬菜,四姨夫把小院子打扫干净,早早喷了井水,小方桌摆好。夏天的气息越来越浓。晚上邻村有露天电影。我们被这个好消息雀跃着,三妹我俩趴在桌子上欻骨子。三妹耍赖,我不肯让,俩人如啄米鸡般啄起来。四姨说,别闹了,快吃饭咱们看电影去。

走了好长时间才到露天场地。场地早被各式板凳占满了,高矮胖瘦,长短窄宽。板凳不够用,就用石块占。寻着一块地坐下,屏幕上刷拉拉开始上演各种黑白情节了。偶尔卡住了,大屏幕后就晃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脑袋。困意渐渐,支千万火柴棍都不管用了。不能辜负看电影前的殷切,不能。可是,偏偏有万千的叫瞌睡的虫子从千万火柴棍架起的桥梁上过,毛茸茸,痒呵呵的。虫子一个个掉进黑甜的睡里。被叫醒时,腮边有道长长的盐碱道。

回村的路上要经过一片庄稼地。四姨四姨夫有事早回了,二姐拽着我的手说,抓紧。她不说我也是要紧紧抓住的。我隐约感觉月色浑浊,晚风清冽。问,三妹呢?先回去了。大姐呢?二姐神秘地冲我说,小孩子别多问也别多说。我果真三缄其口。到家时四姨问大姐咋还没回,我瞅瞅二姐,忍住了出溜到嘴边的话。我想说,回来时我听见大姐说话了,和另外一个人。

我不开心,因为大姐恋爱了。大姐一恋爱就没时间给我们做好吃的饭菜。她做饭时老是心不在焉,连我最爱吃的素炒倭瓜片也毫无滋味。院子里的土茉莉已经抱朵了,指甲花也早就簇簇地开了。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到了。

晚饭后要到前面的平房上去乘凉。他们都上去了,我在梯子下彷徨犹豫着。四姨夫在房顶一看,马上又下来,抱着我上去了。四姨在铺好的草席上招呼我,来,小老张。她搂着我,汗津津的,汗津津的还是搂着我。我说,要听故事。她就开始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和尚和老道。和尚和老道在干什么?在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和尚和老道。和尚和老道在干什么,在讲故事……”净骗人,怎么总是这句话?四姨笑着说,就是这么回事呀。我怀疑四姨讲故事的能力,就望着夜空发呆。

夜像水那么深,夜空像竹篮提着水,水里兜着颗颗星斗。很想要到那一箩筐的星斗。我知道身边的四姨不能给,四姨夫不能给,姐妹们当然也不能给。天空给了我一箩筐星星,我却因提不到,默默地流下了眼泪。我只能在那又深又高处徘徊,欣羡,身体却在不断地下沉,下沉。沉,沉到重,重到窒息。四姨忽然意识到我的眼泪,惶惶地说,咋啦,小老张?想家了?说完擦眼泪又搂了搂我。我哽咽着说,没,刚才被胳膊压到了。很多年后,我才豁然明白,天不就是竹篮打水的一场空吗?

四姨家的门口有一个大碾盘。傍晚时分最热闹。人们聚在那里压碾,聊天,说笑。我被大姐放在横木上,推着我和石碾子一起转圈跑。不一会就晕的累得不行。大家哄笑着,我被放在一个石头墩上。

天擦黑时,人们都散去了。各家的烟囱里都开始袅起一缕又一缕的轻烟。整个小村都被炊烟嘘暖着,仿佛摇一摇,晃一晃,才能醒似的。我在石墩上望着远处被山包裹起来的羊肠子小路,一截一截的,山回好几次,路才转出一小截。直到山影把路全都吞没,夜色又把山影吞没,才起身回到屋里。刚进门,就听四姨在说三妹,你就不能让着她一些?她是客,会想家的。三妹生气地说,那她还是姐呢,干嘛让我让着她?

四姨经常搂着我说,傻丫头,以后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跑到房檐下哭。在那儿哭的小孩子都会被鬼捉弄的。鬼捏扁鼻子,扯歪嘴巴,耷拉眼睛,人就变丑啦!三妹再惹你,告诉我,我揍她!

冬夜的温暖是无法比拟的。四姨家的土炕又长又宽。四姨坐在炕头做鞋,大姐二姐撤桌子洗碗扫地,四姨夫靠在被垛上说,小老张,小老张,你属啥着?我翻翻眼皮反问,你属啥?马!趴下!四姨夫咧开大嘴匍匐炕上,骑到第三圈时,忽闻臭气起,马放老屁又失前蹄。四姨夫哈哈大笑,震得房梁上的尘土都在一层一层落。三妹吵嚷着,我也要骑马,我也要骑马!忒累了忒累了,爬不动了。我故意用红色的头绳给四姨夫束小辫,他就等着我搓楞,咧开大嘴哈哈大笑,完全是个小丑的样子。

很多年后,我站在后山的土丘上,还是看见他咧开大嘴哈哈地笑。声音震得尘土一层一层地飞。那么多的土在风中飞,没有方向没有归程。有的被树枝挂住了,有的裹住了枯叶,有的混在呛人的土烟中,有的被一片瓦撬起啪嗒入地,有的土盖住了土。四姨夫就是自己把自己盖住了。他嫌尘世太疼,他嫌自己太冷,他用很多很多的自己盖住自己。四姨夫罹患胃癌,葬在后山的那一边。

风一直在吹,吹得人摇晃。一粒小小的尘土忽入眼角。我揉呵揉,怎么都揉不出。

那天夜晚,姑和四姨说话。姑说,今晚我就把她带走吧。在你这也这么长时间了。四姨说,再住一晚上吧,不行的话明天我给你送过去。姑说,别了别了,就今天走吧。四姨说,这孩子愿意在这住,女孩子多有伴儿。姑说,不能老让你操心,我带着吧。

我躲在门后不愿出来。不想去姑家。姑家有两个男孩儿。有一次听见姑父和妈妈说,要认我干闺女。妈妈婉拒了。我却怒不可遏,以为那样的居心一直在。我以为,那意味着被嫁接,从一个家庭里被连根挖走,嫁接到另外一个家庭。我小小的心里有很深的腹诽。

姑把我从门后拉出来,这已经是第六次来接了。似乎再无逃遁。我低头不语,听大人摆布。晚上八点多了,姑背起我去她家。姑家和四姨家就隔一座山,翻过一道梁就到了。

在姑家还是蛮快乐的。不是因为被奉为上上宾,是因为姑养了一窝小兔子,全是八点黑。每一只小兔子都是纯白的毛,玛瑙红透的眼睛,四足,尾巴,嘴巴,耳朵,分别有八个小黑点。兔子急了也不咬人。我故意拿小树枝逗它们,刚到嘴边的吃食马上就拿走,它们都不急。急了只会蹦两下,疑惑地望着我:咦,怎么回事?

姑没上过学,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紧紧把我的手握在她的大手里。有时粗糙会扎疼,我就本能地往外抽。她丝毫不放松,好像一松就会把我弄丢一样。再有就是借自行车把全村的鸡蛋都买来,然后带我去几里外的集市买肉,买豆片,豆皮,买一切过年才能买的好吃的。

我有点内疚。对于腹诽,对于感情的不对等。

后院有葡萄一架。轻风吹来,枝蔓疏叶像敞开怀抱的母亲,母亲抱着那些蒙着白霜的孩子。颤悠悠的空气里流淌着饱满的汁水味道。姑剪下最肥硕的一串,隔开我巴巴望的目光,说,现在还不能吃,拿着玩吧。风再起时,一地小碎影中滚落着咬开的小葡萄们。姑嘿嘿地笑,和我并排坐着。光透过缝隙照进来,透过我们落在地上,有点酸涩,有点甜蜜。

姑熬的大米粥特别好,每次都从暖瓶里倒出来给我喝。一天,门缝里探出两个小脑袋问,姐,好吃不?嗯,好吃。他俩咽了咽口水。姑过来说,大小子家的,出去玩吧。

村里有一条河,浅浅的,清清的。浅到河石裸露,清到游鱼细沙历历可见。姑洗衣服,我在旁边洗脚丫子。黄昏时她在前面抱着衣服筐子走,我在后边跟着跑。边跑边踩着她的影子笑。到家了,姑赫然发现我的后边还拖着一个小尾巴。一个小小的石磙子被我牵着。问,哪里来的?不知道。好好想想你从哪里拿来的?我低头不说话,也实在想不起从哪里什么时候开始拽着它了。姑俯下身子,摸摸我的脸说,出了这个院子,东西就都不是咱家的了,懂了么?姑带着我挨门挨户去问谁家丢了,问到第三家时,主人笑着说,是我放在大门口的。说呢,一转眼不见了。这个就是小孩子玩的,给她玩。姑歉意满满带着我回家了。

有时我会觉得姑是会施魔法的仙女。不是,长得不像,但魔法像。无论鸡鸭鹅猫狗兔还是牛羊猪,只要姑张开手臂长长一挥,它们都会从清晨里醒来。叫的叫,吃的吃,飞的飞,跳的跳。好像都是一夜之间从小院里生长出来的。它们在姑的指挥下,生蛋,产奶,脱毛,看家,捉鼠,有条不紊,各司其职,生气勃勃。它们的生气勃勃让姑喜笑颜开,让她顺利地把两个儿子从这个小院送到了大学门里。

晚上做梦,姑正坐在一架南瓜马车上,大南瓜和东院墙下结的那个一模一样。我喊,姑,姑!姑就真的跑到我身边,说,醒了?

爸用自行车驮我回家。坐在横梁上,屁股硌得老疼。爸的胡茬很硬,在我头顶摩来摩去。胸膛很宽很阔,足以安放三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三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这说法是听二姐背书时听来的。总之,祖国那么大。猫在爸的胸膛里睡着了。

是被颠醒的。五月的麦芒刺破月色,空气里有初夏茂盛而青涩的味道。爸,想听故事。爸问,四姨和大姑都给你讲啥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和尚和老道。和尚和老道在干什么?在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和尚和老道。和尚和老道在干什么,在讲故事……自己这么念叨着,就又睡着了。

每年春节都要去探望四姨和姑。

每年都登上那座山,看一看,望一望。不说话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心里就踏实了。那年夜晚,姑翻过这座山,背着我走呵走。脚步很慢,山很高,天空很深,星星很亮。如今看山,很小,很小,春天梨花盛开时甚至圈不住那些旁逸的斜枝。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和尚和老道。和尚和老道在干什么?在讲故事,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住着和尚和老道。和尚和老道在干什么,在讲故事……

教书时我说,这里修辞有顶真,实际上它是一种蒙太奇一样的表达。这种顶真式的回旋往复,构成一种抒情节奏。缓慢,悠长,单调,重复,没有始终,甚或有些许荒谬。可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它是我们每一个人。从开始时结束,从结束时开始。因为讲不完可以一直讲下去,这中间甚至不必发问,和尚和老道怎么在一起。因为以上种种,世间才获得了绵延和永恒。

不知什么时候,山上开始堆起了大大小小的土丘,每个土丘下都熟睡着一个灵魂。我合十躬身,祈求他们原谅我的打扰。

在旧柴垛上摘下一颗蒲公英。它被吹散时,山影倏忽,那个四岁的小孩子就又蹦蹦跳跳从山中跑来了。

己亥初夏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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