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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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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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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茶去.洽

一 水流花开

春风呼嚎起来,空穴皆开。如狼奔豕突,风沙成烟,一点点吃掉远处的楼顶,近处的树梢,那阵势犹如海市蜃楼,弥漫,辽远,神秘,美丽,危险而不可控制。看一会就让人觉得在这美丽危险处会有一位楼兰女子从那里施施而来。

那楼兰女子果然来了。她来时风是柔软的。有时那一树海棠是她,有时一簇连翘是她,有时饱满欲涨的杏花是她,有时一下把自己摔碎在地的玉兰是她。她是谁呢?谁都有可能是她,谁都又不是她。反正她是和春风一起来的。

听风看花时,我正守着窗下的一壶老寿眉。一朵朵描金青花落在汤水里漾晃着,仿佛它们是铁打的衙门,流水才是流水,而茶是甩着水袖的青衣。上班时总是提前一个小时到,喝茶,写小楷。这时已然听见楼道里的声音:开门声,问好声,水房接水声,拖地声,涮墩布声,声声入耳渐次徐来。静谧的老楼也一点点苏醒过来,一伸懒腰,噗,一团温热的晨光扑窗而入。沸腾的人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我被它们包裹着,隔着一道门。

其实没有比人声更好听的声音了。说这话需要秉持一颗平心。更多时候,人因爱人,又自觉高明,所以人对人充满了失望。爱深恨切的缘故。鸟和鸟也吵架。清晨一呼一应,有时是高兴,有时却是在争吵。有段时间我曾仔细记录,节奏是如何时表示呼朋引伴,如何时表示愤怒厌弃。兽和兽呢,也争夺。争夺地盘,配偶,权力和荣誉。小虫子也繁殖,草木也凋零。人是它们中的一员,属性皆备。人念人性人情人之痴更愚顽些罢了。

一头沉浸在小楷里是因为读了《心经》。一念起奔竞不止,经文的美妙让人有盈泪的冲动。而经文的书写是周正的蝇头小楷。是的,我要无限地接近它,朝拜它。生活是沸腾的,总有各种声音在上边冒泡泡。而我是不愿冒泡又怕不冒泡被旁观,冒泡又怕被卷进不尽的漩涡中,自己再也不是自己。索性沉入水底,做一滴不冒泡的水,用墨一圈一圈洇染自己。我愿意烘托着这些大大小小的声音,叽叽喳喳,高高低低。自己不必发出一点声音,而不觉尴尬,也不突兀。那些声音真好听呀,大珠小珠在玉盘里飞溅。有时热烈,嗡嗡的像絮厚的云,有时清浅,就在身边,伸手即得。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又在水底清澈地遥望。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习惯在安静的时空里写小楷。越嘈杂心越静,神思越飞扬。拿起笔像腾足而起的马,一骑绝尘,天马行空。太静了反而疑虑,总听见笔端练舞的声音。有时舞起袖落自然舒展,有时折戟沉沙晦涩凝滞。

“呀,这屋子怎么有股臭墨味道?”有偶尔串门的人说。我的舌头在舌尖打个转,在心里吐了三下,笑起来。哦,好像是有点怪怪的味道哈。

因为非说不可的话很少,我忽然发现好像好久不曾说话了。一时惶恐不会就此成了哑巴吧?大声读诗。在“为你诵读”里读呵读。只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太难听了。人说,好听好听。还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难听。

我的兴奋处是有一道门。不打开时我就飞,隐匿着翅膀飞。怕人见其怪异,姿态也不够好看,门是有效的隔绝和安全。而我愿意时又可以自然地打开,走路,吃饭,睡觉和微笑。多有趣,门里本是拘囿,于我却是自由腾跃。门外本是自由,我却常常是安静有礼被束缚的样子。

父母总是数落自己的孩子“大门里的光棍,窝里横!”。我小时候是窝里不横,窝外有时横。一次哥的新衣服被一起玩的同伴撕个大口子。哥不敢回家,肇事者不愿负责,我心疼哥一时气愤,拽着撕破的衣服就去找肇事家长,要求缝补。缝补的衣服像卧着一条大蜈蚣,不过也帮哥挡了几天的骂。

不过,这确乎是一种难逃的命运。娑婆大千,谁最后不是被驯服得老老实实的?谁不是一直作斗争,挣扎,对峙,最后都在时间面前缴械投降,以示弱而告终?

洽是一江春天的水,泱泱淙淙的,流过的地方,花就红了,柳就绿了,沙底的石头也清了。一把老寿眉,上午壶泡,下午炉煮,黄昏时味道达到了最好。融融的,在肉体里流淌一遍,像一江春天的水。

茶笃静洽,惟此才知沸腾的好。天知道,我是真的热爱沸腾的人声的。有了这些声音,我从不觉得孤独和寂寞。

春天真好,水自流着,花自开着。

二 一瓯小镇茶

昨夜下了细细的雨。是那种在你耳膜上蹭呵蹭,有点痒却不会叨扰你做梦的那种雨。清晨醒来时,周遭明媚。山茶硕灼灼地开,水珠子在上面打滑。刚一凑近,“啪嗒”一声,一整朵山茶从高处落下来,土地软软地接住了,还是枝头的模样。心里一乐,梦做多了吧?被梦坠下来。落到地上还不醒,那梦一点也没有散开乱去的意思。

晚上也一直做梦。梦见红花檵木是背着书箱游学的书生,箱太重书太沉,肩膀稍微一倾斜,那书页就一层一层散落下来。风一吹飘呵飘的,带着香。红濛濛,雾棹棹的一片。到熹园时,又仔细看了看道旁的花,果真和梦中一样,重重叠叠的,一棵压过来一棵又来,花朵一簇又重过一簇,花边翻卷着。想起临睡前翻看朱子的书,白天又甚觉这花稀奇,就做了含含糊糊的梦。想来是日见夜梦呵。进园子得套上人家的汉服,蠢笨得迈不动。年轻时喜欢汉服,还特意拍过一套写真。齿序渐长忽然对这些全然失去了兴趣。更喜欢平底,粗布,毫不见奇的平常。倘在这些地方发现了耐人寻味,才是真奇处。好吧,让穿就穿吧。穿也没有什么妨碍。

在熹园看水上傩戏,看建筑,看木雕,石雕,砖雕,读家训,弯腰拜师。心里忽然一动,自己莫不是负箧游学的一棵红花檵木?不然怎么会有巷闾空漾的沉思和飞扬?随后就喝到了茶。顺势了解了来自民间的农家茶,新娘茶和文士茶。喝了十多年的茶,对绿茶我总是浅尝辄止。来的路上,早见郁郁葱葱成片成片的茶园了。没有动心,是因为有偏见。我对高处的茶,独处的茶,有凛然的敬意和信任。倒不是别的,茶在高处人欲控制的因素就少,不被人控制的茶才是自由而绿色的茶。

果然婺源随处见茶。

上得细危古楼,美人靠上放眼望去,欸欸绿水,粉墙黛瓦咬合错落。人们闲闲走,河面飘过几叶舟。撑船的女人轻巧躲过迎面而来的一片,猫腰躬身,瞬时从石桥下穿行而过。河边洗衣妇人,搥槌打打,几件花衣服和几片小菜叶一起在河面飘。我疑心她槌衣只为摆出一种姿态,一种安定自然的生活姿态会让人笃信惯性的美好和自足。老铁匠叮叮咚咚地打铁,不抬头,不斜视,仿佛世界在他眼中远远不及一块铁。据说,他的祖辈一直在这里打铁,传到他已经是四代了。就像一条铁轨,有火车一直沿着它走。火车驮着的,是时间和空间。在适时的档口卸下一些人,又装上一些人,继续走。走是宿命,而铁是永久的伴侣和终点。小铺林立,隔开几个就有一个炒茶人。他们的专注和打铁人不一样。打铁人的节奏是一致的。咚咚咚,咚咚咚。单调而响亮。炒茶人需要不断调试铁锅的温度,空手翻转时,那些茶像一群绿色的小鱼,一个漩涡一个漩涡地涌来又散去。搅动水波的手是决定它们命运的桨。热烈而无声。我在旁边不断拍照,又觉得叨扰而难为情。他大概也觉出了我的不好意思,友好地抬头笑笑说,没事,一个上午已经有好几拨拍照的了。我也笑了,和他攀谈。他的手是长满老茧的桨,粗质的纹路,鼓起来的白泡是树木的瘤。

把这咿咿呀呀,叮叮咚咚,宁静颠沛的人世围绕起来的除了油菜花就是茶。茶和花一层又一层地把他们环抱起来。春水漾晃,小镇就是润好的一瓯茶汤,香甜酽厚。那些人呀,是在其中晃呀晃的一片片茶叶。

陆羽的《茶经》中有记载,“歙州茶生于婺源山谷”。婺源的茶原是有悠久历史的贡茶。色香味具足,家家有茶,路路有亭,亭为茶之驿站。想来,无论如何还是要尝一盏婺源的茶的。

在小镇拍了几张照片,有撑船人,洗衣人,打铁人,炒茶人,把我穿着汉服深躬的那张放在了最后。穿上汉服也知道那人就是你!臭美但是忘了换鞋,穿越错了吧?友们的俏皮话总是让人莞尔。我想,我那深深的一躬,是献给芸芸众生的。是对芸芸的感恩和对生的敬意。

我也是这芸芸中的一粒,我因此而觉出了全部的意义。

三 金丝皇菊

看一本书会因着这书的线索而看了一群书,结果是看着看着就迷路了。有时能够迷途知返。稍作怔神,想起因何而起时,哑然失笑。无他,雪夜访戴的事古今一类。这确乎又是自己的一种读书方式。本也不必非读什么,非不读什么。本也不必非读书,只是于我而言,不读书又能做得了什么。

来婺源是要寻访一种茶,金丝皇菊。这茶在先前的吃茶去系列里写过它。十几年前,惠于友所赠,一盒金丝皇菊伴我整个夏天。一朵一盏,一盏一杯,那花朵在水中浮沉,又一点点打开自己。骄傲硕大,清澈无杂。那种磊磊落落的样子让我感觉,它是大女人,有我愿意接近的一种生命特质。怎能错过呢。

在车上睡了一大觉,睁眼即是一梦到徽州。随处可见的油菜花一下掠夺了你的心志。油菜花到婺源就是来作王的,就是来臣服山川,丘陵,村庄,和一颗颗向美之心的。见过狼牙山的油菜花,盛大浩荡,绵延几百里的样子。看久了会单调。而婺源的油菜花曲折缠绕,任你是山,是水,是村,是云,是人,还是其他的什么,它都会用弧度环住你。它无处不在,一层又一层让你无法摆脱它的柔情和霸道。它的英雄气是绕指柔,它的千军万马都化作款款的陪伴。即兴写一首,“油菜花到婺源,就是来作王的/它们无处不在,天下之滨莫非王土/它们的英雄气都是绕指柔/这一弯那一层,这几弯那几层/把粉墙黛瓦日日夜夜环抱起来/小村落有三月鼾的齁甜。如果足够高/就会发现它的意识流,漫卷流淌/神在这里留下指纹和无法解锁的密码/把自己横腰斩断,把漾漾晃晃的心/呈现出来”。还觉不过瘾,一颗心呀,被香蜜住了。就此作茧,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迷惑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尚未解锁时,又是一瓯又一瓯的小镇茶。

有些疲累,腿有些许的浮肿。适时该收神了。回来时,忽然见到道边一大片葱茂的绿地。说,那是婺源一色,金丝皇菊。而车也是瞬时即过,再抬眼望去时,只见一个断臂的稻草人举着小旗子:呼啦,呼啦!

呀,怎么忘了。又是雪夜访戴的翻版。哂笑,又不是第一次!心里默念,借我一枚孤绝于暮色中的小亭子吧,随时安放总是想逃出来的心。一枚就好。

四 内洽五脏

长江水的宽阔让人有点迷茫。或者确切地说,是江面泊着的一艘大船有些迷茫。风雨大作,它们的速度远比船快得多。而船,让人看不出是不是在行走。我们经过风雨时,风雨也在经过船,船也在经过长长的江。我们都是彼此的旅人。车过隧道,呼啸一下,滂沱大雨忽的变轻了。它们飞舞起来,撕扯大片大片的羽毛,化身鹅毛雪飞了起来。

我们的车像夜间飞翔的鹰。过六安时,我知道那里有细细的瓜片香。不过,对于飞翔来说,六安瓜片的香太安逸了。

有时候,我们就是要作黑暗中飞翔的鹰。

五 解渴

黄昏时看了王郭二家的书,有疑虑一直悬着。第二天醒来还想此事,就匆匆洗漱,早早醒好了一壶茶。茶等人,书等人,书里的人等人,真是好。

蠢物,来喝解渴的茶!身倦神疲时,总是听见茶如是说。

六 眉批

喜欢看不同的人看世界的不同角度。他们静静地躺在古书里,方正,耿直,黑着脸。他们纷争,吵架,或假装不说话。又有趣又可爱。实则,他们是从来没有放弃一个问题:宇宙是怎么回事,人是怎么回事。我本身也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所以愿意隔了万千的时间,万千的山,万千的水,远远地观望。

那天看书忽尔肝肠大动,作此记。窗外的花开得正是热烈,而茶却凉了。

           己亥春日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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