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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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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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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惟有一叹——龙门石窟散记

 

一 序幕

公元493年,秋雨霏霏。魏孝文帝亲率步骑兵30多万南下,从平城出发,迁都洛阳。改官制、禁胡服、断北语、改复姓,革除鲜卑旧俗,倾情而全面地接受汉族文化。龙门峭壁上的石头也忽如一夜苏醒,纵横千米,绵延五百年,形成了中国造像艺术的巍巍大观——龙门石窟。

昔我往矣,今我来思。霏霏丝雨落在额头时,我亦恍惚,这秋雨莫不是走了千年吧?此刻抵达,抵达此地,此物,此人,是否别有心意呢?

路的中间有蝴蝶钉,把清代的老路和七十年代的新路紧紧卯在一起。新旧绞合,长长的甬路就有了一道长长的疤痕。人行其上,会有伤口愈合的沧桑感,仿佛一脚踩下去,就会生痛。生锈的铁色蝴蝶又像涅槃过的,冷静,优美,坚实,又让人相信,走吧,别无他处。足下生蝶,行走忽然具有了飘逸的想象力和虚幻的美感。

二 半壁佛音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推开门的,是一道水,叫伊水。开合相立的两扇门,一是龙门山,即西山。另一是香山,即东山。回家的水自由开阔舒展缓慢,全无中断天门的楚江水那般豪情热烈,是近乡情怯的温暖和静悄悄。春秋时这里称阙,到隋时炀帝,因宫门对阙门,而得“龙门”名。

西山脚下,仰望停云,峭壁林立,是偌大的一派佛陀江山。龙门石窟开凿于北魏孝文帝时期,经历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唐及至北宋,将近五百年。南北长达千米。1300多个石窟, 2345个窟龛,题记和碑刻3600余品,佛塔50余座,佛像97000余尊。林林总总的石佛,高可至17.14 米,小可到2厘米。北魏造像达到30%,唐像60%,余则10%。

北魏和盛唐是石窟艺术的高潮阶段。

我们被水推着,过古阳洞、莲花洞、宾阳中洞、火烧洞、石窟寺,脚底泥泞,呼吸仓促,带着扑扑的风尘,走到一尊尊佛前。每一尊佛都在微微笑着,有着不可或解的深意。他们骨淸态癯,面修鼻挺,衣纹繁复而飘逸。宁静,冷清,安详,笃定又深不可测。他们和人间烟火仿佛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近到让人相信他是从我们中间走出去的,远到走出去就再也不回头,一回头就是隔着长河站在彼岸,我们遥不可及。我们需要匍匐和仰视才能在他的目光中得到安顿。人世之苦之哀之叹之疲惫之迷狂之颠沛之呻吟,都化作轻轻的一伏。来吧,该来的。这一千多年来,多少人把一世悲欢,二世三世百千万生的祈愿,行走和出离,都卸下来,虔诚地放在这里。合十,阿弥陀佛。佛,是一种能安慰人世的理想,人是佛足上的一颗黑痣。

北魏以后,百年寂然。唐时重又苏醒,盛焉百年。人世盛衰,佛亦沉醒。唐造像兴盛,佛像自北及南绵荡开去,直至伊水东岸,东西两山,遍布诸佛渊默的微笑。唐时窟龛约占整个龙门石窟的三分之二。佛从北魏到盛唐,从容貌到姿态都更开阔舒展了。他们面额圆润,饱满蔼然,从容而亲切。仿佛不必拘囿,就可以把你的心拿出来呈贡给佛,接受他的指引,他也含纳你的忏悔和祈愿。仿佛,他在对岸正慢慢地向你走来,他的目光高于你,又普照你。他们严肃,祥和,矜静,朴实,刚猛,他们化作人世万千,以万千的姿态拯救和度化你。他们,就在你的身边。或者,晨起开在窗前的一朵小花,就是一尊菩萨。可是,谁又说得清它又是谁的一件护身符呢?龙门唐雕中,最蔚为壮观的是奉先寺。长宽各30余米,本尊佛像高17.14米,头高4米,耳长1.9米。其面丰阔,当你立拜时,他是严肃的。跪拜时,又是微笑的。让你觉悟:秉持一颗柔软而谦恭的心,万事万物都会报你以微笑。阿难像立体饱满,谦和亲切。余则诸佛也是神采各异,自出机杼。明亮,悦喜,弥漫着盛唐的飘逸和清丽,健康和自信。

很诧异,这些佛像的石质如此干净,法相如此细腻完美,又是如何在崖壁上雕凿的呢?同行人说,雕像的材质是古生代寒武纪和奥陶纪的石灰岩层。石质坚硬、结构紧密,很适宜雕刻。而雕凿的手艺人都是世代相袭,技艺如独门武功一样,密不外传。

绵延两里长的崖壁,手艺人断断续续雕刻了五百年。我不知那该是怎样的一双手,怎样的一种心意。定与夺,取与舍,凸显与隐去,尖锐与对峙,都隐匿于一种绵延而浩荡的幽微之美里。他们用粗粝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佛从石头里取出来,奉献给人世。他们本身,是不是一尊尊的佛?

耳畔锤錾之声霹雳在耳,锤锤于心,犹如诵经。千年之后的人,忍不住喟叹,不能自禁。

三 隔水而望

步过漫水桥,来到东山脚下。遥望西山石壁,那些洞窟仿佛一只只眼睛,要说些什么,又止住了。偶有飞鸟穿梭其中。或者,它们误以为那是它们的巢。或者,那里真有它们的巢。而我却觉疼痛,飞过一次,即有一次提醒,那是剜眼之痛。

半壁石窟佛龛,10万多尊佛像,现存完好者不足十分之一。抛却自然侵蚀,余则皆为主动戕害。佛头被硬生生砍掉搬走,搬不走的,不惜斜刀斩落。我不能占有,你也不能有。我有了,你还是不能有。你的,我要抢走,还要理直气壮堂而皇之。谁让你美呢,谁都有占有美的权力。谁让你美呢。我有锋利的刀斧,所以就有砍杀掠夺的优势。日本人来了,法国人来了,英国人来了,美国人来了,带着红袖的人来了,无数只横向挥刀的手,斩落美时,理直气壮。刀光带着戾气,剑影佩着狭隘。佛头微笑依然,仿佛在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吧,放下。

最后放下的是伊水河上的一抹夕阳,它“咕咚”一声,沉下去了。像被砍落的佛头,血染一江河水。

美被处斩,被支离,被破碎,被异首他乡,是人世大悲。一直以来,美都是残痛的。不,是怖栗让人惊厥。这一次,佛没能渡过自己。不,他在舍己渡众生。

天眼洞窟呵,这些密密麻麻的小蜂窝。那些甜,那些蜜,飞到哪儿去了呢?巢壳徒留,伊水的潮声涌进其中又涌出。是等待盛放什么,还是拒绝盛放什么?

佛影依稀,水风如镜。

四 古人的浪漫

伊水依稀处有人垂钓,又兼细雨。山水空濛,很像一幅画。一时错愕,恍恍然那画里垂坐的钓翁是这半壁东山的精魂主人,香山居士。画外的我像一个展卷者,唏嘘感叹,却挪迈不得。

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一世辗转,一生俯仰生姿。少小英才,二十九岁入仕。从长安,到江州司马,到忠州刺史,再回长安,做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又自请杭州刺史,苏州刺史。外放,外放,天高皇帝远,山水自人心。一路颠沛却是青春作伴好还乡。苏杭情味浓,嗜酒,蓄妓,赋诗,夜夜笙歌,人间天堂。这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政绩,只有走在白堤上,仿佛才忽然记起:原来,香山居士曾在这里治水修堤,造福一方。可是,就是这么一条体现他政绩的水堤,也不是那么一板一眼,郑重其事。春天来了,桃又红柳又绿。“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左樊素右小蛮,香山居士倜傥又性情。他在“长恨歌”中行,在“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或者,人们歆羡过,也腹诽过。但是先生或许不以为然,端起的酒杯隔了千年还在洒,信笔的诗文隔了千年犹在响,与我何干?

或者,我们也是喜欢的,却躬行不得。喜欢的是人行无穷空间时,在时间上怅惘一叹,然后又举杯邀万物的超脱和笃实。人,纵是怎样高蹈,都要食五谷做人事吧?庙堂之高看天下,江湖之远乐其身。又有几人能行呢?

快活过头了,被皇帝弄到洛阳。于是,伊水的东侧,有了香山寺,有了白园,有了诗魂。在佛的对面,有了一群生动而快活的人。

七十白首已古稀,生离大不过死别。元稹,刘禹锡,这些生命中最珍爱的挚友相继离世。撰写墓志铭所得润笔六七十万钱,全数布施于洛阳香山寺。卖马,放妓。马,反顾而鸣,不忍离去。樊素哭,小蛮涕。一场情深意重,不忍离去。散了吧,都散了吧。自此,无挂碍。

七十四岁时,刘真,卢贞,张浑,胡杲,吉皎,郑据,众乐乐。举棋,垂钓。能饭否?尚有齿。齿摇否,危危然。嬉戏曰“尚齿会”。后九十五岁的禅师如满,百岁之人李元爽,相继加入,号称“香山九老”。 后传世有一幅“九老图诗”。快乐,是一种能力。七十五岁终,葬于龙门琵琶山。他曾说,“洛阳四郊山水之胜,龙门首焉”。一个人连葬身之地,都是他喜欢的。可想他的一生是欢欣之生,所悲之处,都被化掉了。

善始善终,他都奉行的是生命快乐的原则。庙堂乐,江湖亦乐。渴望放逐,或者是人的一种本性。无论在哪,他都把自己放出来了。千年以后,人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说起他,不远千里来看他。或者,这也是一种放逐。他会怎么想?

有什么可看的,又有什么可谈的?

五 余音

东山人世,万物自听,梦绕山川人不行,都是远道望乡客。西山诸佛,远远看,静寂听。一切皆是“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佛要说的,是言有尽意无穷。万壑水声,大空寂寥。

我想,某一天的清晨,或黄昏,先生抬头见山,目所绸繆,思所身盘桓,心意流转,漂泊了一世的心,终于落定,回家了。他是微笑着的吧,心之所属,又回来了。佛是故乡,佛在心上,佛是人世中的人。

一稿于甲午国庆

二稿于己亥春如如斋

注:所引数字材料皆出自景区宣传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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