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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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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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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落季节

 

这天麻麻黑,石头峪村的男人拉耠儿正在自家屋厦子下坐着杌扎子翻来倒去擦拭一杆土枪。自去了村企业上班,这杆土枪他再没动过,屈指算来六七年过去,遗弃在墙旮旯里的土枪已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灰尘,个别地方明显生出了斑驳锈迹,能否再现它当年的神勇,一时不好判断。恍若隔世,今天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拉耠儿突然想起它,便挪东翻西鼓捣出来,一边细心擦拭,脑海里不时翻腾跳跃着饥一餐饱一顿漂泊无助的艰难岁月画面。这杆土枪见证了他十几年青葱岁月甜酸苦辣的日子,是他形影不离的好伙伴,好兄弟,拉耠儿一拾起它,一种莫名伤感不由从内心深处悠悠冒出来……

正在拉耠儿盯着土枪沉湎往事的时候,大门吱扭一响,编筐像个幽灵似地钻进来。这小子上门准没好事,拉耠儿故意不搭理他,仍埋头干自己的活。编筐绕着他踮着脚转两圈,感觉出了拉耠儿的这层意思,便挤过身子腆着脸把嘴凑在他耳朵边讨好似的小声说:"耠儿哥,我娘炖了一只鸡。要不去我家去整点?"

拉耠儿装没听见,头不抬,也不吭声。编筐见他仍不理不睬,觉得好大没劲,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就那么黍秸一棵被晾在了一边。此时,菊花儿从屋里端着簸萁走出来,见编筐在一旁傻呼呼愣着便忙招呼他坐。编筐满口答应,神情却有些慌,连忙解释道:"嫂子,我没啥大事,叫耠儿哥去我家喝两盅。我们哥俩有段日子没见了,就闲聊几句。聊几句。"

菊花儿把手中簸萁放在窗台上,说:"去就去呗,待会儿我也一快过去,也想和二婶子拉拉呱了。"拉耠儿抬头瞭一眼媳妇,又瞅瞅愣得发蔫的编筐,眼神有点发飘。

"还傻愣着干啥?二婶叫你去还不赶快去!"菊花儿催。

拉耠儿不情愿站起身,拍打两下手,把土枪竖在一边,相跟在编筐身后出了家门。

两家院落紧挨着,出门几步就是。论起两家关系,挺近,上辈是亲兄弟,拉耠儿和编筐是堂兄弟,亲不亲,砸断骨头连着筋,这层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拉耠儿管编筐他娘叫二婶,媳妇菊花儿自是凭借她那三寸不滥之舌从她婆家给"拉咕"来的。石头峪的村民背后都这么议论,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可见这段成人之美的天作之合,在多数人的眼里是有种乱点鸳鸯谱之嫌的。

拉耠儿跟着编筐前后脚一进他家门,鸡肉的香气悠悠的往鼻孔里钻。拉耠儿拿眼扫视一下院落,瞅见靠南墙屋厦子下的蜂窝煤炉子上坐着一个小铁锅,锅里炖着一只鸡,裸露着白花花的肚皮,此时正忍受着滚烫沸水的凶猛烹煮。

二婶见了拉耠儿,一成不变的笑脸迎上,"耠儿可有段日子没来了。"拉耠儿干笑笑,紧答:"忙,忙哩。" 没别的话说,便讪讪的坐下等那煮熟的鸡上桌,喝酒。

初冬季节,屋前两棵粗大的梧桐树叶子早早的黄了,一阵风儿掠过,枯叶轻飘飘落下,打着旋儿,簌簌作响。说心里话,拉耠儿是感激二婶的,若不是二婶,此时的他必定还是赤条条光棍子一个,娶媳妇就是天方夜谭,仍一如既往过着那种漂泊浪荡的苦日子。可他害怕踏进二婶家门,那种冷飕飕的冰凉无处不在,连骨头缝都能感觉得到。二叔虽说早已魂飞天外,变成一撮黄土再也不能对他指手划脚,也不可能再对他的那几间茅草房构成贪欲威胁了,可一进这家门,二叔那张冷森森的黄蜡蜡的失去血色的瘦脸就会跳出来,这么多年似乎二叔的气息好像还隐匿在院子的某个墙角旮旯,这对他的心理造成了难以消弭的恐惧。

鸡炖熟了,透着香喷喷的热气端上来。二婶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没有了男人依靠,家的重担砸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份艰难是普通人感受不到的。但二婶对拉耠儿好,这点没得说。

编筐给拉耠儿满上酒,两人你一杯我一盏的喝起来。拉耠儿有点贪杯,在自己家里他常常也是一个人喝得醉眼朦胧够数了才撒杯罢手的。可今天他留了心眼,编筐不做赔本买卖,这一点像他爹。喝了几杯,拉耠儿把酒杯往手边一放,无论编筐咋劝,他只是象征性的端端杯子,沾沾嘴唇,这酒却不再下了。编筐见他不喝,也不好硬劝,两人就那么窘坐着,场面有点冷。

二婶见兄弟俩没话拉了,就放下手里活凑过来和拉耠儿闲聊。二婶说的多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拉耠儿有一句没一句哼哈应着,倒是最后有一句让编筐承包村法兰厂废铁屑的话,他听清楚了,拉耠儿一下明白编筐请自己来吃这顿饭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他拉铁屑提供一些方便。拉耠儿把酒杯重重一蹾,生生撂下一句:“我只是一个看大门的,说了不算。”毅然起身离开了。

拉耠儿刚迈出二婶家门,恰巧媳妇菊花儿正往这赶,夫妻俩碰个正着。菊花儿奇怪的问:"咋,这么快就喝完了?"拉耠儿一扭脸,没搭茬,跩步继续朝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菊花儿盯着丈夫背影,愣了会神,即而也只好踅头跟在丈夫身后回了家。

天完完整整落进黑暗里。偶尔,不知哪家耳尖的狗在听到声响后不安分的"汪哧"几声,使静若深潭的山村夜晚泛起一丁点的小小涟漪。

回到家,拉耠儿没洗脚上床倒下了。菊花儿不知啥事触动了他的神经,不敢多问,自己洗了洗,也上床紧挨着他躺下来。时间还早,夫妻俩躺在床上各怀心事,都大睁着双眼难以入眠。大约过了半小时后,菊花儿觉得有点冷,便有意把身子朝丈夫靠了靠,一边的拉耠儿竟然没有丝毫反应。菊花儿顿觉没趣,也就翻身独自睡下。

窗外,渐趋狂飙的烈风舔着树梢发出凌厉嘶叫,一阵紧一阵拍打着门窗,没到冬天,夜晚咋就这么冷得厉害?菊花儿伸手把被子紧裹了又裹,仍感觉寒气袭身。"该考虑过冬的事了,"菊花儿想,便缩起冻得冰凉的双脚,合上眼睛静等梦乡到来。

这天早晨,石头峪村办企业总经理魏树新刚跨进办公室老板椅还没坐稳,办公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他抓起话筒一听声音,一张胖大油润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笑花,即使对方是看不到他这种热情的。电话那头是本省一家大油田专管供应的马处长,说是后天要到省城办点事,问抽空可否见个面。魏总连声道好,并诚挚邀请道:"热烈欢迎领导来给我们指导工作。"那边的马处长笑了,说你魏总这么知名的农民企业家一下子也整得客套了。你一定很忙吧,真不该打搅你啊。魏总赶忙陪笑道:"这话咋说着哩,再忙也忙不过您老领导啊。我恭侯您的大驾光临。"马处长笑应道:"那后天省城见,我私下里有点急事需要你帮忙噢。""什么帮忙不帮忙的,马处长见外了,有什么事直接吩咐就是。那好,咱们后天省城见。"魏树新诺诺答着。

撂下电话,魏树新略作沉思,便拨通分厂厂长魏树强的话机,叫他立马到总部来一趟。那边的树强不明所以的问;"有啥急事嘛大哥?这么早就唤我?"他有点不耐烦,"叫你过来就过来,哪有这么多废话。"树强是他的亲弟弟,说话不用拐弯抹角。接下来他又打了一个电话,是给司机刘洪的,吩咐他把车子开过来,说是要去省城出趟差,三五天吧,让他安排一下,具体去干什么没必要透露。

时间大约过了一刻钟,弟弟魏树强驾着小车风风火火赶了过来。一进门,他就扯开大嗓门对哥哥嚷:"哥,这大清早的,有啥事不能电话里说,非要把我唤来当面嘱咐。"魏树新斜他一眼,意思很明白,怪他嗓门大,他这时正在对办公室主任刘景仁交代工作呢。树强领会到了一点意思,吐下舌头,噤住口。把工作任务交代完毕,刘主任有礼貌的对他哥俩道了句客套话带上门走了。魏树新脸色变得严肃了,对自己这个亲弟弟他是爱恨有加。"我出去几天,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啥,你要出差吗?去啥地方?"树强闪着一对大黑眼珠子盯着哥哥。魏树新又有点不耐烦,"少罗嗦,不该你知道的别乱问。你嫂子要是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出差了,别瞎起疑心乱猜测!"树强不敢说话了,临走嘱咐句:"哥,你要多注意身体啊。"

车子已经在办公楼前等了有一会儿,司机刘洪正边擦车子边和看门的拉耠儿聊着什么。魏树新提着公文包走出来,见小刘正在和拉耠儿聊得起劲,他的那张大脸顿时冷下来。拉耠儿见到一把手,顺嘴讨好般打招呼:"魏总要出去啊。"魏树新没理会,径直走向专车。小刘赶忙打开车门,在身子将要挤进车子的那一刻,魏树新回头看了一眼拉耠儿,想说什么,但他晃了下头,又把话缩了回去。黑色奥迪在拉耠儿的目送下,缓缓驶出集团公司大门。

小车行驶在平坦宽阔的柏油路上,坐在后排座上的魏树新微眯着双眼养神。距离省城七十多公里,要近两个小时才到,借此空闲打个盹是很必要和惬意的事。小刘聚精会神的开车,跟魏总几年了,对魏总的脾气心性也多少了解一些,这时他有意识把车速放慢,车子跑起来匀速平稳。魏树新偶尔睁下眼,瞟一瞟车外匆匆闪过的田地山川,一片空旷萧条景象。初冬季节,拢进视野的除了偶尔还泛青的麦苗叫人略微心动之外,随风摇曳的荒草和光秃秃的树木,提不起多少兴趣却徒生寂寥。由于空调调的温度高了,车里有些干闷,他伸手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小刘意识到了,立马把空调关小了。魏树新调整一下坐姿,重新又闭上眼睛打起了盹。刚才在出门前,拉耠儿曾有意和自己套近乎,他没给他机会,不知为什么,打内心里他讨厌眼前这个男人。菊花儿这辈子找了这样一个男人,空有一身蛮力只知道吃喝拉撒睡,真是太不幸了。一想起菊花儿,精神清爽许多,他对这个满身透着乡土气息的漂亮女人是有好感的,与她交往有段日子了,除了没做那事外,两人的交流也多体现在眼神上,直接对话少一些,这让见多识广的魏树新难以直达她的内心深处。女人像菊花儿这样的不多,在他所近距离或者说亲密接触的女人当中,多数都是为钱而委身于他的,可菊花儿却不能与之相提并论。虽说她也有意用自己的身子为代价给丈夫拉耠儿谋求一份工作,彻底摆脱他十几年放荡流离的生活,可就是因为这一点,他打内心里对这个女人萌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钦佩之情。女人对男人的爱不外乎有几种:志同道合的爱,这种爱真挚,有共同的理想和信念,彼此为一个共同的目标风雨同舟奋斗终身;依赖性的爱,都说女人天生是弱者,要生存必须找一个可以信赖依靠的托付一生,金钱也好地位也罢,反正能满足我的所欲所求,这种爱具有其脆弱一面,小鸟依人的感觉,需要细心呵护;另外还有一种是逼迫型的爱。这种爱说来复杂,一方强迫另一方来爱自己,为自己付出一切。这种强迫型的爱是贪欲使然,畸形心理作怪,难言长久。菊花儿对自己到底有没有爱的成分,他思来想去,也得不出一个信服的答案来。

车子突然慢下来,魏树新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瞭一下窗外,见路边的楼房正一排排的从车边慢慢飘过,"已经进入市区了。"他无心再眯下去,调整好坐姿对小刘吩咐道:"直接去龙星酒店吧。"小刘轻答一句,就全神贯注驾车在车海人流中缓缓穿行。

龙星大酒店是省城的一家星级酒店,距离市中心不远,可无论居住环境还是服务自是首屈一指的。北面是市里最红火的科技商场,现今是科技时代,每天人流如潮,倒显出人们对科学技术的迫切需求。西面则是省城最有名的一个公园,虽说近几年由于干旱少雨,地下水位下降,公园里最具吸引眼球的泉水已经变成枯水残源了,但因为名扬四海,所以来要一睹它芳容的游客仍是络绎不绝。车子在龙星大酒店前停下来,侍侯生快步跑来打开车门。魏树新一下车,对小刘甩了一句:"去五楼吧。"就迈步走进旋转门。房间早已预订好,在服务小姐的引导下,他来到五楼的501房间,这间客房有里外两间,外间是会客室,一排高档真皮沙发倚墙靠着,空调微开着,房间里温暖如春。他刚刚坐在沙发里喝杯茶的功夫,小刘就敲门走进来,询问还有事需要他做。他冲小刘摆摆手:"没事,你去休息吧。"小刘"嗯"一声,转身欲走时,魏树新又赶忙把他给叫住:"把车钥匙给我。"小刘返转身轻声问:"您要出去啊?还是我开车吧。""不用,你歇着去吧。我要出去办点私事。"他说。小刘不敢再说什么,便把车钥匙递给他带上房门走了。

房间里静下来,他踱着步子走了几个来回,想了想,摸起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当一个温柔的女声传过来,他的心顷刻间涌起了一点小冲动。简单聊几句,他把手机关了。

夜幕中的省城繁华忙碌,霓虹灯闪闪烁烁,车辆行人熙攘不断,冬天的准时到来,对于省城并没有明显的显露出寒冷逼近所带来的冷清。魏树新独自驾车在车流中挤来挤去,休息了将近一下午,精神自然格外饱满。在临出门前,他和小刘打了声招呼,说今晚上要去拜访一个朋友,晚了就不回来了。这时,小刘正坐在房间里看电视,花花绿绿的动画片整得让人眼晕。小刘连声答应着,魏树新转身边走边摇头,总感觉现在的年轻人缺少的东西太多,快三十的人了,还泡在动画片里看那些人不人鬼不是鬼的玩意儿在打打杀杀,幼稚又荒诞。

魏树新开的车子左拐右转走了十几分钟,来到离酒店不远的一片楼区,这里的住宅都是前几年新开发的,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楼价不菲,每平方米上两万仍供不应求。这些年房地产业持续火爆,黄金地段可是一众开发商们竞相争夺的肥肉,很短的时间,这块棚户小区就由原先不起眼的寂寞小地,而在蜂拥而至的开发商们地精心设计哄炒之下,“妙手”绘制成黄金万两的紧俏商品房。

熟悉之地,魏树新在这片楼区里穿梭着,三拐两拐,他驾驶的车辆停在一幢楼前。他买的那套两居室夹在十几座楼房中间的一座六层楼上,每次来省城办事,他都要支身一人悄悄来这里住上一宿。这套楼房他买了一年多,花了二百多万,厂里没人知道这事,就连妻儿老小也蒙在鼓里,做事如此机密,不露蛛丝马迹,这是他暗地精心策划许久的得意之作。

车子锁好,他踩着楼梯蹬蹬地上楼。他之所以没有坐电梯而选择走楼梯,是怕遇见人,虽说在这座楼住着的人不会有人认识他,但小心一点是不会错的。这时已经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点了,楼道里有两个楼梯间的灯坏了,黑得只能是手摸着墙壁行走。他摸摸索索爬上六楼,来到熟悉的门口,通过防盗门猫眼透出来的亮光,明白此刻家里是温暖的。他果断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刚开一条缝隙,就被里面的人猛地拽开了,紧随而来一个散发浓浓香水味的温热柔软的身子突的一下扑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迫不及待地把一张湿润的小嘴死命地贴在他的脸上,狂风暴雨的一通狂吻,嘴里还不住地嗔怪道:"你怎么才来啊,都把我想死了。……"他很想把这个温热的身体推开,可仿佛现在做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已经和这个燥热的身体紧紧缠磨在一起,无法自持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叫王莘的南方女孩子曾让他产生无数次的愉悦和激情。王莘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生,长得娇小妩媚,是让男人看一眼就能为之心动的一种类型的女孩子。当初总厂在省城要筹建一个办事处,急需几位高学历人才,谁会想到这招聘启示发出没几天,应聘者不说是挤破门坎也三三两两的不断溜,现在哪个行业都不好混,择业成了许多大学生踌躇满志举棋不定的人生门坎。说真的,当时面对如此之多前来应聘的人,他有些无所适从。自己不过是个初中毕业生,斗大的字只识一箩筐,这十几年来虽说名誉头衔获得不少,什么农民企业家、市政协委员啊等等,净整些虚衔,要真刀真枪实打实扯到企业管理上来,他还真上不了套递不上招。南方女孩王莘适时进入了他的视线,她不仅长得漂亮妩媚,而且才华尽显,毫无争议的走进魏树新的心里。通过这两年多交往,他懂得并学会了不少东西,王莘在利用他,利用他攫取所需要的物质上的满足。现在女孩子傍大款的现象屡见不鲜,但对于魏树新来说这可是新鲜事,各求所需乐在其中吧。

魏树新洗漱完毕从浴室出来,王莘早已经宽衣解带躺在了床上。他掀开被窝钻进去,女人顺势便把光滑柔软的热身子贴上来,雪白的胳膊蛇一样的缠住他的脖子,不住喃喃着:"想死我了。……"任何一个生理健康的男人面对投怀送抱的女人的魅力诱惑若想抗拒是需要一定定力的,当初王莘留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她丰腴的身体以及撩人心魄的眼神,面对眼前这个甜言蜜语的女人,身为男人的他没能经受住一切。魏树新翻身一跃就把女人压在了身下,女人光洁的身体蛇一般在他身下扭动着,娇喘着,撩人心魄,魅力四射。起初,魏树新还真想大干一场的,女人的身子就是一块肥沃富饶的土地,这需要男人挥动犁铧细心耕耘。好地是需要勤耕细梳才会丰产丰收的,他心里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可事情刚刚进行一半,菊花儿苗条的身影突然在他的脑海里蹿了出来,他猛地打个冷颤,这情绪瞬间就没了。女人对这方面是敏感的,王莘惊诧地盯着他。一时间,他有些尴尬。定定神,魏树新慌忙自圆其说地解释:"太累了,太累了。……"这之后,即使王莘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达到她预想的高潮,两人心不在焉聊几句闲话,王莘既翻身睡去了。

这一夜,魏树新躺在柔软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一闭眼,菊花儿那双亮晶晶宝石似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时跳出来。"这是怎么了?"他反复诘问自己,可除了沉沉黑夜和自己粗重地喘息声外,一切既是陌生的静了。

石头峪,南部山区一个不大的自然村,三面环山,层峦叠嶂,躺在群山环抱中的它酷似一个熟睡于摇篮里安静的婴儿。这片绵延纵横百里的险山峻岭,是齐鲁大地上最大的一支山脉,山山峁峁皆被郁郁葱葱的松林及灌木荆棘覆盖,可称得上植被丰富风景秀丽。一条蛇形般的小河从村东头蜿蜒流淌而过,之后突然来了近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从村子北面的山下一路飘折而去。晴空万里多日无雨,小河瘦弱纤细如一条腰带,若逢夏季阴雨连绵大雨滂沱,山上流下的雨水汇集一处形成洪水,水势滔滔,响声震天,惊天动地甚是骇人。

九十年代初期,石头峪,这个窝在山沟沟里的小山村突然传奇般一跃成名,富震四乡了。村办企业的异军突起,使这个几乎在中国地图上找不到名字,且没有丰富资源土的掉渣的普通小村,却通过全村人勤劳智慧的双手,经过多年来的不断辛勤努力,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贫穷落后的小小村落,创建成为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如今的小山村,可称得上是镶嵌在该地区的一颗璀灿亮丽的名珠,家家户户住上了气派的大瓦房,过上丰衣足食囤满袋鼓的生活。村民富足,村子风光也美,村北向阳一面山坡每当秋季,黄橙橙遍坡盛开的野菊花足以令有幸慕名而来的游客大饱眼福。野菊花花棵小,开花多为黄色,香气虽不浓郁,但当金秋的脚步踏风而来,漫山遍野的野菊花争相竞放,黄灿灿的野菊花花团锦簇,尤似无边无际的成熟麦浪,着实令人叹为观止,所以外人习惯的又把该村叫做“菊花村”。

与石头峪传奇式的崛起一样,村子里还有个漂亮的谜一般的女人——菊花儿。

菊花儿不是本村人,自嫁来石头峪那天起,关于她的话题就似乎没断过,也难怪,一个漂亮的外来女人突然而至,莫名其妙闯进石头峪村男人们的生活,这犹如一块巨石投入了一汪平静池水,引发的轰动效应不亚于一场中级别的地震。

天溽热难耐。一个烈日如炽的中午,拉耠儿喝完酒醉醺醺一步三摇晃地走在石头峪的大街上。午后的村庄像一块烤熟的热地瓜,摸哪儿也烫手。二来的新媳妇又矮又胖,像没熟的大冬瓜,比起自己的老婆菊花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在喜宴上,拉耠儿在心里拿二来的丑媳妇和菊花儿相比较,越比越觉得是掉在福窝窝里了,自己虽然那时穷得只有支砖片瓦茅舍三间,可娶的媳妇在全村男人堆里却是一流,你二来家庭条件好,小伙子长得也不赖,“嘿嘿”还不是找个东瓜做老婆。一想这些,拉耠儿兴致极高,感觉飘飘然,嘴也没了把门的,这酒就喝大了,席还没完全散尽,他便醉咕咙咚溜出来。

离开二来家,喝多了的拉耠儿高一脚低一脚醉眼乜斜地朝自家方向走。热烘烘的小巷悠长空寂,不知谁家的狗蜷缩在门洞里吐着腥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地喘粗气。天着实热,酒劲上头,拉耠儿走起路来脚有些打飘,吞进肚里的什么酒呀菜打着滚可劲的想上翻。这时候的拉耠儿就想一头扎在床上,可劲美美的睡个天昏地暗。

枣红色的大门紧紧关着,拉耠儿整个身体软塌塌地靠在门框上,抬手拍打了几下门环,喷着酒臭的大嘴不时打个酒嗝,脑袋昏沉沉的,睡意一波高过一波的席卷而来。没等到大门开启,他身子一软,顺势瘫倒在大门前迷糊过去……

衣衫褴褛的拉耠儿提着猎枪磕磕绊绊穿梭在茂密的山野树丛中,这几座大山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十几年了,他每天都要穿来翻去过滤一遍。随着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山林正在以令人吃惊的速度锐减,野生动物少了,就连野兔这种繁殖力极强的普通野物碰到也要看运气了,靠狩猎过日子是越来越难。以前,拉耠儿一大早从这山转到那岭,偶尔村里人会听到山谷里传来一声沉闷枪声。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人们总能看到他枪挑着山鸡或者野兔什么的收获回村。十几年风雨无阻的狩猎生涯,不仅锤炼了一付魁梧健硕的好身板,还练就了一手出神入化的好枪法。

拉耠儿命苦,五岁那年,娘因为不治之症无钱医治撒手人寰。每天天不放亮,爹牵着他一双稚嫩的小手肩扛大锤铁钎风里来雨里去的上山打石头,每天换来屈指可数的几个辛苦钱艰难度日。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有爹这幅高大身躯撑顶这个残缺的家,还算有个依靠。可天有不测风云,也许命该注定拉耠儿一辈子要孤苦无依了,没两年,爹在一次打石头的过程中由于山石崩塌而一命归西。先没娘,后丧爹,拉耠儿转眼变成了孤儿,幸亏父母遗留下三间茅草房可以遮风挡雨勉强栖身,否则他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拉耠儿父辈兄弟两个,爹排行老大,有个兄弟,这就是编筐他爹。兄弟俩自小就水火不容,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一丁点矛盾闹得鸡飞狗跳。爹老实,父母在相继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有意把三间祖屋留给他。不想,如此更加剧了兄弟俩之间的矛盾,骨肉之情到头来被折腾的形同路人。

两家关系出现转机是在拉耠儿爹意外身亡以后,二叔对待已伦为孤儿的这个苦命侄子的看法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隔三差五就叫二婶过来照顾,有时还抽空亲自过来关心一下他的生活,说几句贴心话,这让无依无靠的拉耠儿一颗冰凉的心暂时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还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人到难处,街坊邻里都不袖手旁观,作为拉耠儿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叔婶责无旁贷理当伸出援助之手的。

二叔一反常态的热情关怀拉耠儿看在眼里,但心里如同明镜。二叔的小肚鸡肠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他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与其说是关心自己,倒不如说是觊觎祖上遗留下来的三间草屋,这一点,拉耠儿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爹走得匆忙,可爹在世的时候二叔是怎么对待他们的,恐怕这辈子他都不能释怀。心理上的创伤结的太深了,一点小恩小惠是无法填平心里那道沟壑的。

三间草屋是拉耠儿的命,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和避风港湾。

年幼的拉耠儿栖息在三间茅草房里,祖辈留下来的一杆猎枪成为他赖以生存的填饱肚皮的工具。多少个日日夜夜,他眼望着漆黑一团屋子,眼前不时出现父亲的一只嵌满老茧的大手牵着他的小手踽踽走在蜿蜒山路上的情景,常常热泪盈眶。

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经历,每一段每一节都让拉耠儿刻骨铭心。庆幸的是他命不该绝,顽强的生命力导致二叔多年来想入非非的如意算盘最终化为泡影。他是在风雨飘摇的环境里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当他的年龄磕磕绊绊达到自食其力独立成人的时候,二叔绝望了。在他十七岁那年,机关算尽的二叔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拉耠儿背依大门昏昏沉沉的酣睡着……

当拉耠儿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天已经黒瓷实,屋里朦朦胧胧的,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气味,这是自己的家。他翻了下身,头发涨身子软,“今天真的喝多了,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头一歪,他重新闭上双眼。

淅淅沥沥下过一场小雨,天瓦蓝瓦蓝,像精工打磨的一块玉。满山的树木花草经过一次透彻清洗,在刚刚爬出滚滚云层炫目阳光照射下,晶莹透亮,绿意盎然。

菊花儿几个年轻姑娘结伴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密林丛山中,她们是来采蘑菇的。雨后不久的山林潮润湿滑,女孩子们无忧无虑地奔走在丛林中,边走边嬉笑打闹,山谷中不时传来她们银铃般的笑声。

菊花儿一马当先跑在同伴们的前面,刚满二十的她还带着几分孩子般稚气和野性,从小在山沟沟里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沟沟坎坎都怀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雨后的山林空气清新,到处散发着花草的香气。菊花儿提着竹篮走在伙伴们前边,她们出来采蘑菇半下午了,可说是每个人的大篮子都收获颇丰。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又是雨后,坡陡路滑,几个小伙伴一只胳膊挎着篮子,一只手相互搀扶拉拽着,一路小心翼翼,跌跌撞撞,不时还有人仰马翻的状况发生,引起几声惊呼,看见摔倒者爬起来一身泥水草屑的狼狈相,伴之而来是一阵开心笑声。

正走着,猛然菊花儿发现路边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有一朵如粗碗般的大蘑菇。“大蘑菇耶!”菊花儿惊喜的大叫着,一下撒开同伴朝那棵小松树冲去。同伴们看着她就要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那棵松树前了,由于草丛太滑,菊花儿双脚被乱草拌了一下,随之扑倒在草丛上,接着一路跟头滚了下去。同伴们几乎异口同声惊呼着朝她跑过去,这是一片悬崖,一眼望不到底的,在距悬崖下两三米深的地方突兀出来一块岩石,恰巧菊花儿掉落在那块岩石上。菊花儿满脸血糊流拉的,伤势无法判定。同伴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年龄小的失声大哭起来。

“救命啊!有人落崖了!……”同伴里有人尖着嗓子呼叫,求救声撕破寂静的山谷,在山与山之间回荡着。

赶巧,拉耠儿刚好收猎悻悻地准备下山,一大早出来冒着小雨转悠一整天,连野物的一根毛也没见着。像这样空手而归的情况,近几年来常常遇到,屡见不鲜了,想吃野味的人与日俱增,自然平衡被打破,狩猎越来越艰难。以前,拉耠儿每天还或多或少的都会有所斩获,吃不完的,他就把猎物收拾利索,赶逢镇上大集去卖掉,换回点油盐酱醋之生活日用品,狩猎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和生活保障,他习惯了过自由自在风雨飘泊的日子。

听见有人呼救,拉耠儿判断到这出事地点就在距离自己前方不远处,他加快脚步朝着传来呼救声的地方奔去。几个女孩子早已被吓得面无血色,空挥着手拼命对着大山呼喊救命,看见有人来了,她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齐呼拉围住拉耠儿,语无伦次地乱叽喳,弄得拉耠儿一时摸不着头绪。拉耠儿烦躁地举手在空中一挥,她们这才噤住口。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拉耠儿小心翼翼溜到崖边,伸头探视一眼,落崖的女孩趴卧在突兀的一块山石上,离他三米来深,伸手刚好捞不到。拉耠儿站在崖边琢磨片刻,转过身来就解裤子,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女孩们见此情景,“妈呀”一声齐呼啦背过身去。拉耠儿不理会她们,继续低头忙活自己的。每天上山打猎,他腰上都要缠一条长绳子的,以防不测。拉耠儿手拿绳子打眼左右扫视一圈,看见不远处有几棵松树,他绰起绳子走过去拴上,转身严厉地对几个还处在惊慌之中不知所措的女孩子吼道:“看好绳子,我要下去了!”然后握着绳子用力拽几拽,看没什么问题了,他这才双手紧抓绳子蹬着湿滑的山石一点一点小心滑下去……

拉耠儿舍身救人的壮举,一时成为邻近几个村子的传奇佳话。老天成人之美,过后菊花儿以身相许似乎应验了什么叫缘分之说,毕竟拉耠儿是一失去双亲的穷光蛋一个,能娶到模样身段俱佳的菊花儿,难道不是冥冥之中注定有缘嘛。在一些人的眼里,这段姻缘有些违背常理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羡慕也好,嫉妒也罢,反正对菊花儿别有用心的人在背后没少嚼舌头。

离石头峪村十几里,有个山村叫三涧崕,那是菊花儿的家乡。菊花儿的父母是传统地道的老实人,祖祖辈辈种田为生,日子过得清贫紧巴。菊花儿是一棵独苗,人长得漂亮,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未到适嫁年龄,慕名上门提亲的一拨一拨可说是踢破了门坎。父母心疼女儿,衡来思去,总想寻摸到个家境好的中意的,不愿再让孩子呆在这穷山沟里,一辈子难有出头之日。村长曾三番五次托媒人给他家二小子说亲,要说这算是高攀了,那后生比他爹还有出息,初中刚一毕业就进了村委干上公差,在这帮适龄年轻人当中,可说是凤毛麟角年轻有为了。菊花儿嫁给他不会有衣食之忧的,村里多少女孩子梦寐以求呢,都是穷人,能求个温饱就不错了,何况人家还是村干部,是官强起民,亘古不变的硬道理。可这小子依仗自己的这点优势在村里为所欲为飞扬跋扈,村民们敢怒而不敢言。若嫁给这种人,不受一辈子气才怪呢!菊花儿说死也不同意,父母觉得不能太委屈孩子,这事就搁置起来。哪想这小子铁定心非菊花儿不娶,隔三差五的就寻理由找到门上,无疑这成为菊花儿全家最头疼的一桩心病。嫁又嫁不得,得又得罪不起,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逃避。恰巧正在两头犯难的节骨眼关口,菊花儿上山采蘑菇遇险,被路过的拉耠儿舍身相救,这段姻缘经过十里八村一番添油加醋的宣扬,也就有了离奇般传奇色彩了。

菊花儿是在秋后过门的,媒人是二婶。二婶的娘家也在三涧崕,自打二叔亡故,二婶对拉耠儿这个大侄子的关怀仅次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不像自己的丈夫那样的阴诈,口碑不好的二叔直到死,村里没有几个人说好,他是机关算尽后才带着自己不光彩的形象走进阴曹地府的。二婶心地善良,也能说会道,二叔在世的时候,她常常背着男人为苦命的侄子缝缝补补,送吃送喝。拉耠儿从早到晚围着大山转悠,家里的地里的大大小小活多亏婶子帮忙打理,积于多年来的恩惠,拉耠儿内心是很感激和尊重二婶的。就拿成家来说,若不是能说会道的二婶费心撮合,跑前跑后的一通忙活,拉耠儿至今仍过着风雨飘泊的日子,更别说找一个菊花儿这样的漂亮媳妇了。

没有女人的家,残缺不全。有了女人的家,男人精神了,生活自然也井然有序了。

刚一踏进这个家门的时候,菊花儿的心情说不出的有多复杂,家里穷,除了三间黑乎乎的草房子能遮挡风雨之外,可以用一无所有形容。哎,想不到闻名八乡的富裕大村还有穷得只有支砖片瓦的人家。命运是不是在故意捉弄自己,都说拉耠儿家穷,她事先也有过思想准备,一个自小没爹没娘的苦命孩子,坎坎坷坷支撑到今天,不知遭受多少不鲜为人知的苦难,想想这些,菊花儿不仅没有被欺骗的感觉,相反这心里还翻江倒海般不是个滋味。她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拉耠儿,凭良心说,拉耠儿没有多少让她萌生心动的地方,论相貌他不是那种让女孩子们倾心向往的白马王子,虽然身材魁梧健壮,但他外表粗犷,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土得掉渣的农村莽撞汉。除了名下这三间老气横秋的破房子之外,连最基本的吃饭穿衣也保证不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艳羡的。她之所以不顾多数人反对而嫁给这个穷小子,一是为了逃避村支书家那烂小子穷追烂打无理纠缠,害怕因为自己给老实巴脚的父母招惹麻烦和苦恼,再一点就是基于感激拉耠儿的救命之恩,“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菊花儿家庭不富裕,没有报达的资本,所能采取的也只有以身相许这种最古老原始的方式了。 新婚的第一个冬天,天冷得让人发慌。整个屋里感觉不到一丝暖气,接连下过几场雪,粮食不够吃,拉耠儿便出去打猎了,菊花儿一人蜷缩在炉子旁边,一件棉袄裹了再裹,仍无法阻挡冷气侵扰。土炉子里的几块黑碳毫无生气燃着,暗淡的火苗偶尔跳动几下,表明它还有能量未完全耗尽,无奈在如此寒冷的环境下,勉为其难做些无力挣扎了。“再有二十多天就过年了,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远离父母在外边过年啊。以后,我就要守着这几间破屋子过一辈子吗?”望着空洞冰冷的屋子,菊花儿的心紧缩一下,两行亮盈盈的热泪顺着脸颊潸然滚落下去……

魏树新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舒适地伸伸懒腰,抬头拿目光扫视了下房子,此刻整个屋里静悄悄的。王莘是还在他熟睡的时候走的,这就是她的聪明之处,他欣赏她这种处事的老练与不漏声色。魏树新重新把双眼闭上,想再迷糊一会儿。马部长中午左右才到,早去宾馆也无事可干,还不如呆在这里安安静静歇一阵。省城办事处没多少事需要他过问的,有王莘支撑这一摊子他还是放心的,该问的昨晚上已经问过,插手过多有画蛇添足之嫌。

这是一片高级住宅区,地处闹市,能住进来的不是做买卖发了横财的,就是什么公司或者企业的老板,所以这里并不像其它普通住宅区那样嘈杂,又加上房子的隔音效果好,在屋里几乎听不到外面的车鸣人喧。

无奈,回笼觉还是没睡成,大脑不知怎么安静不下来,魏树新在事业方面是成功者,想当年以几十个鸡蛋和百十斤小米艰难创业的情景,至今仍让他记忆深刻心潮澎湃。从一个仅有十几人叮铛作响打打钩镰锨镢的小手工作坊,十几年时间发展成为远近闻名的拥有固定资产过亿的明星企业,经历过多少不鲜为人知的坎坷磨难,没人知道内情,就连他自己也觉得都像在做梦一样。“是该享受的时候了!”现在村民们的生活富裕了,梦寐以求的好日子也到手了,还想折腾鼓捣啥唻。农民基本的愿望就是吃饱穿暖,有自己的住房,大不了再开上辆小车,这不基本上都实现了嘛,用寝食无忧来形容现在的日子,没有半点虚夸。这一切可是我——魏树新一手辛苦打拼实现的。

阳光透过桔黄色的窗幔飘进来,屋子里泼洒着一种极具欣悦的浪漫情调,魏树新闭上双眼,面前就会出现当年创业时的情景……

“还有没有人再出的了?……有没有?……”老支书刘根新一字一顿重重重复着这一句话。

会场上鸦雀无声,青一色黑色的脑袋转来转去,再没有人上来了。

“就这样了,凡是今天出了力的,村里都记得清清楚楚的,要是厂子今后真的发达了,我代表村委向各位老少爷们在这里打下保票,有福大家共享。没出力也没出钱的,到时人家有了好处你也别眼红,有付出才有收获嘛。就这话!”老支书的话掷地有声,会场一片肃然。

百十个鸡蛋,四五布袋小米,一堆亮晃晃的钢镚皱折的毛毛票票,这就是全村二百多户老少爷们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全部捐献了。

老支书蹒跚地走过来,望着地上大小不一红白各异的上百个鸡蛋,又转眼看了看旁边地上堆着的黄灿灿小米和那一堆不多的毛票,不由转头悲怆地抹了把泪水。在这种场合泪水显得廉价了,在全村还处在饥饿无住的困难时期,绝大多数村户都倾其所有而支持大队部的决定,再硬的铮铮铁汉也为之动容。

创业难啊!凭借这百十斤小米、百十个鸡蛋外加百元钞票,在老支书的带领下,名不见经传的石头峪最终还是闯出了一番天地。二十多年前的魏树新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可他亲身经历了与老支书一班老人艰难创业的全部过程。头发花白的老支书领着他们两个打小没有出过远门的愣小子,肩挑背抗全村老少爷们近乎倾其所有的捐献,在全村老少爷们翘首期盼的目光中上了路。

八四年的冬天出奇寒冷,这年的冬天对于石头峪村一千多村民们来说是那么不寻常,没有了喧嚣,空旷的大街上只有冷风毫无遮挡的游来窜去。炉火灭了,熟悉的铁锤敲打铁砧的有节奏的叮铛声遁迹无言。此刻的石头峪安静得像没有了人烟,人们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期盼着,等待着。

老支书这一走就是个把月,他们去了省里的一家大油田跑活去了。一个无名气又没有点经济基础的山村小作坊要去大地方“攀亲戚”,拉关系,这是石头峪的老少爷们史无前例的壮举。少数人抱着观望的心态来静观事情的发展,这些人一没出钱,二没出力,他们的心态是平和的,反正事不关己,办成了百利而无一害,办砸了自己又没什么损失。可对于那些出了钱的村民们来说,此时的心情是急切复杂的,钱出了,到底会是什么结果,不会打了水漂吧?老支书出去这么多天,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该回来了。年前的小村庄,处在一派骚动不安与紧张的气氛中。

年三十的这天上午,阴霾的天空中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凛冽的寒风吹打着光秃秃的树干枝丫,刺耳的尖利叫声此起彼伏。而此时此刻,整个石头峪村却感觉不到多少新年的喜气和热闹,冷清清的村街小巷,看不到几个人出进走动。家庭条件好点的饺子包好了,大红爆竹也已准备下,眼馋的半大孩子出出进进不安分,可大人们的心却随着新年脚步的临近愈加忐忑起来。三户外出的家里人更难掩焦灼的心情,不时有家人走出门,站在寒风呼啸的村口朝大路上来回张望,飘舞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深深敲打着他们盼望家人平安归来过团圆年的那种急迫心情。通往山外的那条羊肠小道此刻已被一层薄薄的白雪所覆盖,与远处的山脉浑然一体,单调的白色一路蔓延开去,不知尽头在何方。

黑色的幕帐不可阻挡一点点地碾压下来,静寂的山村塌陷在无声的黑潭里。雪下大了,漫天飞舞,簌簌地拍打着窗棂。再过七个多小时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可整个石头峪村仍沉浸于无声无息的黑暗里……

“石头峪的老少爷们,支书他们回来了!回来了!……”突然,村委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喊声像炸雷一样撕碎了静簌的黑夜,在村庄的上空久久回荡。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人们冲出家门,呼喊着奔走相告。石头峪炸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欢庆的人群,人流像潮水般涌向村委会的大院,倏忽之间,整个村委大院就被村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风尘仆仆归来头发皆白的老支书眼望黑压压的人群,心里一热,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泪水奔涌而出……

许久,老人才哽咽着声音对鸦雀无声的人群诉说道:“……谢谢!谢谢大家的关心,谢谢!……我,我现在非常激动,心里有许多话要对大家伙说说。可今天,我实在是太激动了,一激动就说不出话来了。今晚是大年夜,我想对大家伙说的只有一句话——高高兴兴过大年吧,咱们石头峪有希望了!……”

“嗷!嗷!嗷!……成功了!有希望了。”整个村子沸腾了,人们高兴呼喊着,兴奋跳跃着,家家户户的爆竹声响起来,声音震动山谷,划过莽莽苍穹,久久不散。

八四年的春节是一个令人振奋难忘的春节,它不仅标志着石头峪艰苦创业的开始,更是穷苦了世世代代的山里人的觉醒——与贫困抗争。那积聚在内心深处想往富裕日子多年的期盼和愿望,终于在这年的春节集体迸发了。

那年的春节过得异乎寻常的热闹,从大年夜一直到正月十五,全村的男女老幼又是扭,又是跳,秧歌、扮玩,凡是人们所能想到的庆祝方式尽情展示出来,喜庆的锣鼓声和开心的欢笑声,让整个村庄都沉浸在幸福的浪潮里。

墙上的自鸣钟响了,魏树新一下从那段激动人心的回忆里拉回到现实来。时针指向九点,不能再躺下去了,客人说不准几时就到,让如此尊贵的客人等主人可是不礼貌的哟。

起床梳洗完毕,魏树新轻轻把房门拉开一条缝,观察一下外面情况,这时整个楼道里静悄悄的,他这才带上房门下楼。

魏树新驾车回到酒店,小刘还窝在房间里看电视。小刘是个机灵乖巧的小伙子,二十五、六岁,正值精力旺盛的年龄,给老总开车才两年多,但他深知领导的脾气,没有领导当面许可,他是不敢擅自随意离开岗位到处乱走的。这不像在厂里那么轻松,没事的时候可以找几个人拉拉闲呱,消磨一下时间。出来办事是有严格规定,一切行动必需听从指示,更何况这次出差住进如此高标准高档次的豪华酒店,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办理或是接待高官贵客,所以小刘从昨天入住酒店以来,他始终没有离开酒店半步,就抱着个电视机昏天黑地的看,至于领导昨晚去了哪儿,他不敢过问。

魏树新把车钥匙交还给小刘,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沙发上稍定会神,他摸出手机打起了电话,通话当中,他的脸上自始至终跳跃着灿烂的笑容。马处长再过一个时辰就到,对于这位有恩于全村的重量级人物,接待是来不得半点稀搪的。他和马处长交往已近二十年了,虽说那时他才三十来岁,是供销科长,自己呢也才刚过二十,还是个没经过大风大浪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农村小子,但通过多年来的频繁接触,两人还是结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马部长是个很随和很注重感情的人,当年村里的老少爷们把自己的血汗钱拿出来创事业的精神可以说感天动地,同时也让这位大山里走出去的年轻干部心如潮涌,农民是养育自己的父母,骨肉相连,当这些兄弟姐妹们把积攒起来的毛毛票票呈现在面前的那一刹那间,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泪涌眼眶。百十多块钱不多,可这是全村人的血汗加心意。他们在困难的时候顾全大局,不吝啬地掏出了多年来的积蓄,要的就是能过上好日子,这其中的一毛钱都浸着他们的血汗,难到还有比这更能打动人心的嘛!帮助他们脱贫是良心是义务,也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将近二十年了,村庄的每一步发展都让他牵心挂肚,看到在他的帮扶下老少爷们过上富裕日子,他打内心里感到欣慰荣耀。

手机响了,魏树新一看号码是树强的,迟疑片刻,接了。树强告诉他一个意外棘手的消息,厂里出事了,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昨晚到厂里偷铁被抓,现在被关进了在乡派出所,问如何处理。

“谁报的案?“魏树新烦躁的问。

“是看大门的拉耠儿。他也被这几个小子打伤了。”树强答。

真他妈的没事找事!他心里暗暗骂一句。

“哥!哥!……你说这事咋办啊?”电话那边的树强不安地连声问。

魏树新握着手机思考着,像这种事以前厂里也发生过,都是内部罚几个钱大事化小处理了事,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太重太僵无疑是两败俱伤。这时候魏树新的心情是复杂的,该如何解决这棘手的问题呢?

“哥!你说怎么办啊?”树强再次催问。

魏树新的大脑急速运转着,思忖足足有四五分钟时间,才拿定主意,问树强:“你认识刘所长吧?”

“还行,喝过两次酒。”树强答。

“那你就去找他,说等我回去再处理这事。让他先别上报。”

“行,我这就去找他。哥,你办完了事可早点回来啊?”

“我知道。”

挂断电话,魏树新把头往沙发后背上一靠,表情凝重起来。

随着噼啪作响的鞭炮声越来越烈,过年的气氛浓稠了,大家小户都在忙里忙外买这买那准备年货,每个人的脸上间接洋溢着掩饰不住的节日喜气。

菊花儿家里没有多少过年的物件儿,拉耠儿每天除了延续自己上山打猎的习惯,过年在他的大脑里只是或有或无的概念罢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作为家庭主妇,家里缸磬米尽,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都难以为继,哪来的钱去买年货。这个春节怎么过,菊花儿心里没底,或者说是充满困惑,石头峪是远近闻名的富裕村,能嫁到这样的村来是四乡八邻许多女孩子的梦想,谁不想过好日子,可对于处于特殊闭塞地理环境的山村农民们来说,虽然这几年解决了温饱问题,但真正意义能过上寝食无忧日子的又有几个?这可是菊花儿来到石头峪过的第一个春节唉。

临近年关,下了一场大雪,天格外冷。这天,太阳刚一露脸,拉耠儿就提起猎枪想要上山,菊花儿叫住他,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还是别出去了。拉耠儿愣了愣,便不情愿地放下猎枪,闷声不响地坐在椅子上发呆。

菊花儿收拾了碗筷,也顺便坐在他对面,叹一口气说道:“你看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还一点年货没预备呢。”

“啥?过年?……”拉耠儿抬头望着菊花儿,嗫嚅一句。之后又像想起了什么,闷声回道:“不是还有两只野兔,拿去卖了。”

“那以后呢?”菊花儿盯着他追问。

“啥以后?”拉耠儿有点发蒙。

“我是说以后的日子咋过?”菊花儿提醒他。

拉耠儿伸手挠了下头皮,顺口答:“我再去打猎就是了。”

菊花儿没接话茬,只是紧紧用眼睛盯着他,这一下把拉耠儿看得不知所措了。

“你现在有家了,不能过那种无着无落的日子了。”菊花儿认真地说。

拉耠儿一下没弄懂她话里的意思,自言自语地说:“那要咋过?饿不着就行了呗。”

菊花儿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对于拉耠儿来说,家只是个简单概念,一个遮风挡雨寄存地而已,要想一下让他从那种无忧无虑的习惯中扭转过来,需要一段时间。习惯是日积月累养成的,短时间内彻底改变他是不切实际的。菊花儿决不是那种心情浮躁办事急于求成的女人,条件是改变一切的决定因素,现在条件还未成熟,只好慢慢等机会了。

转眼年二十九了,这天吃过早饭,拉耠儿坐在门前边晒太阳边擦猎枪,菊花儿收拾利落,对他说要出去办点事去。拉耠儿抬头瞭她一眼,没说什么,仍低头做他的事。

出了家门,菊花儿这心里就有些打鼓,从小到大还从未遇到过这事,能不能办成心里实在没底。三天前她就把礼品筹划好了,买礼品不是太费脑筋,最关键的是如何把这礼品送出去并能达到所预想效果。

她和魏树新有过一面之缘,这事说来话长,石头峪作为闻名的富裕村,又是全县竞相学习的榜样,如何摆脱贫困,石头峪就是活生生的榜样例证。于是,许多踯躅在贫困边缘的村庄争先恐后的竞相派代表来石头峪村取经,或是真心诚意邀请他们去村里传授致富经验。

三涧崕是最早派人邀请石头峪村领导前去传经送宝的,一富一穷,鲜明对照。作为名声在外的贫困村,他们把富裕的人奉若财神爷,那份虔诚之心只能用激动来形容。全村以最隆重的方式来迎接他们,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三涧崕村的男女老幼倾巢出动,夹道欢迎。那时菊花儿的还是一名初中生,十分荣幸的被安排在迎宾队伍前列,她的心情自然说不出来的欢欣激动。当魏树新的一双温润的大手伸过来的时候,她的一双白皙稚嫩小手颤微微地被眼前这个年龄大不了多少,但个子高她一头的男人轻轻的碰了一下,虽说只是象征性的一握,可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么近距离接触一个男人,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

这一恍七八年过去,他能记得我吗?那时候的魏树新才三十刚出头,年轻有为,有多少女孩子崇拜他,仰慕他,欣赏他,身为功成名就的年轻企业家,多少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啊!菊花儿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成熟女人,可巧又嫁到石头峪来,好像命里注定存在某种渊源一样。

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多数人家的屋檐下都结着长长的亮晶晶的冰凌,瑞雪兆丰年,石头峪村的村民们此时都沉浸在浓浓的年味里。总厂的大院里静悄悄的,农村人对于春节是相当重视的,一般小年过后便没有了正常办公的人员,春节对于辛苦劳顿一年的农村人是难得的休息团聚机会,所以前脚刚踏进年关,便迫不及待早早的放假了,这假休的也长,不出正月这心思是难以完全转移到工作上的。

菊花儿只所以选择大年二十九这天来找魏树新,是经过多日深思熟虑并精心计划的,自己和魏树新一没亲源关系,二不熟悉,平白无故上门送礼,冒失不说也不一定能达到预想目标。就是送礼,菊花儿手头这点东西也值不了三瓜俩枣,很难说能支起人家的眼皮子来,平常素日送礼起不到多大效果,过年为契机,最合适不过了。

每逢节假日,魏树新早早便把身边的办公人员打发回家,他独自窝在办公室里,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喜欢清静,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呆着,看看书报,喝一杯清茶,或者抿一杯小酒,一任思绪飞驰。此时的家里定是忙得热火朝天,春节作为农村最隆重节日,一年来的喜怒哀乐都融化在喜气里随风逝去。

菊花儿在这样的一个特殊日子里走进魏树新视野的。人一辈子的宿命是说不明白算不清的,命运注定也好,机缘巧合也罢,当一个漂漂亮亮的女人手提礼品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曾经在商海官场中打拼与形形色色女人斡旋多年的魏树新,竟然瞬间被这个从外乡入主本村才几个月的不速之客给折服了。

一碟花生米,两瓶烈酒,在这个处处流淌着浓浓节日气氛的中午,集团办公室里,一个赫赫有名的成熟男人和一个美丽纯净的女人,有幸结识了。

送走菊花儿,魏树新默望着窗户上形态各异的窗花,禁不住自言自语:“生活可真是一场梦啊!”

事情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菊花儿感到有几分燥热,面对梦想而崇拜的男人,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了。

厂里乱成一锅粥。几个出事人家属找上门来聚成一堆要人,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能陪着一张笑脸反复再三说好话稳住势态的进一步恶化。这办公室简直成了影视俱乐部,看热闹的,起哄的人挤的里三层外三层,搞得头昏脑涨的魏树强像没头的苍蝇团团转。

掌舵的哥哥不在家,树强没有主心骨,手机一时又打不通,急得他恨不得找条地缝遁藏起来。闹心啊,事啥时出不好,偏偏发生在大哥不在家的这节骨眼上,棘手啊!关系跑了,昨天他依照哥哥的指点请了派出所的刘所长,请他高抬贵手罚几个钱算了,以前像这类事件也出过,照葫芦画瓢罚几个钱教训一顿算了。可这回不知为啥,刘所长硬是不给他面子,还一付公事公办一本正经的冷面孔搪塞说上头发狠话了,要抓典型。弄的树强里外难做人,面子上很过不去。

“呸,净他妈瞎扯蛋,越咸越给盐吃。要是哥在家,看这群龟孙子敢乱折腾个毬。”树强没办法,与其这样被挤压的焦头烂额,还不如找个地方躲一躲,反正哥两三天就回来,一切等他回来再解决不迟。

这两天最憋气难受的当数拉耠儿,他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全村上上下下大人小孩都没有好脸色给他看,真像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那晚上是他当班,凭良心说当时是不想与这几个半大小子为敌的,他当时的想法也只想咋呼两声把他们吓跑拉倒,类似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了不止一次,都是村里几个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楞小子,碍于老少爷们面子,最多罚两个钱息事宁人罢了。可那天晚上不知咋搞的,拉耠儿本意也想睁一眼闭一眼的,但没成想几个家伙偷了一次仍不罢手,又返回头来要再次作案。这是好吃不撂筷子了,拉耠儿有点窝火,心想我干得就是看厂的活,怎么说也要给我点面子吧,你们也太拿我不当碟菜了。他就迎着这几个小子走去,内心想劝他们停手,别把事情闹大了。没想到的是他话还没说两句,其中有个半大小子叫马强的冷不丁上来照着他面门就是重重两拳,事先他没堤防会动手的,这两拳很重,血一下流下来,拉耠儿恼了。几个人你拉我扯地扭打成一团,好汉难敌四手,最后吃亏的当然是拉耠儿,他被打倒在地,背上还重重挨了几脚。几个小子也觉得事情闹大了,赶紧趁黑夜一个个溜之大吉。这亏吃得太窝囊,拉耠儿一气之下打电话报了警。案件清晰明朗,几个作案人又都认识,没挨到天亮,几个小子便被派出所抓捕归案。

平心而论,就这起案件发生的前因后果分析,拉耠儿做的并无过错,挨揍受伤确实冤枉了,应当得到大家的谅解同情才对。可恰恰与之相反,占理的一方莫名其妙不仅得不到大多数人支持,迎来的却是一片指责谩骂声,这亏就吃得有些不明不白窝囊死了。

拉耠儿住院了,经过检查,伤势并不严重,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自住进医院,除了菊花儿陪床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就连亲戚邻里都避而远之。厂里只是象征性的垫付点医药费,就再没人出头露面,这背后暗含着某种的蹊跷,受害人拉耠儿一家自然是蒙在鼓里。那几个打人的家属,甭说来医院看看了,自打出事开始只知道去厂里闹,对于受害者自是置之不理,摆出一付没理也要夺三分的蛮横架式。

都说理直气壮,有理走遍天下,可对于拉耠儿来讲,即便挨了打,还要遭受全村人的谩骂质责,想必这所谓的公平道义在这儿是行不通的。

菊花儿的心情也处于乱糟糟的状态,发生这样的事,她有过思想准备。只要是在别人的掌管之下,啥事都有可能发生,人是有思想和感情的动物,但当这种感情在某种原因下产生裂变的时候,所谓的情义也就一钱不值了。拉耠儿现在的遭遇既是无可辩驳的证明。

几个小子被关进了拘留所,听说弄不好要判刑。家属们这下慌了神,一大早齐呼拉聚集到厂里来要人,魏树强故意躲避着不见他们,他们便赖在办公室里吵嚷着不肯罢休,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拢着,影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乱哄哄的场面一下变的难以收拾了。

魏树新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大家伙面前的。在省城呆的这两天,当听说厂里出事那一刻开始,他的一颗心就没平静过。无奈需要陪同的客人太重要,这次来省城的唯一目的皆源于此,中途突然退场实在不是不合适,也不礼貌。昨晚为马处长送行,这场酒一直延续到深夜,魏树新只在宾馆睡了三个小时,他便连夜赶了回来,脸上明显带着倦意。没想到事情会闹得如此严重,险些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昨晚一接到身在医院的菊花儿的电话,他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与马处长握手告别的同时,顺嘴说了一句手头有点紧要事必需立马回厂处理的话,马处长本是位性格直爽通情达理的人,开玩笑道:“你小魏是本地响当当的名人了,别闹得后院起火噢!”魏树新苦笑笑,没接话。马处长的一句玩笑,不经意间让他的心微动了一下,这十几年来,自己在事业上可说是顺风顺水,闯出了一片天地,感情方面也没闹出什么风言风语的桃色新闻,就家庭生活来说还算风平浪静。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所谓的平静是自己精心设计和维护的结果,纸是包不住火的,当有那么一天……他不愿想下去,眼前急需处理的是厂里发生的这件破事。每天都有这样那样的事需要他这一把手亲自来处理的,他已经习惯过紧张状态下的生活了。

魏树新的突然出现,使呜泱嘈杂的混乱局势得以有效的及时控制。魏树新在村里的影响力是巨大的,他双脚一跺,整个石头峪都要颤三颤。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和权威,他的声誉仅次于德高望重的老支书,他亲手缔造了一个神话般富裕的石头峪,他的地位在全村老少爷们心目中无可替代。

魏树新拿目光扫视一圈围观的人群,这里面有他认识的也有面熟而叫不上名来的,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父老乡亲,他现在的一言一行意味着什么。

“我首先感谢父老兄弟们对我这些年来的关怀。我魏树新是喝石头峪的水长大的,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或者兄弟,你们的事就是我魏树新的事。大家现在的心情我很理解,请你们相信我会妥善圆满处理好此事的。”说道这,魏树新有意停顿一下,然后语气明显加重了,“但有一句话在这里我是必须对大家说的,咱们村办企业是老少爷们用毛毛票票辛辛苦苦创建的,能够支撑起来发展到今天多么不容易,大家有目共睹。我们要珍惜这份成果,要像对待自己的家一样的爱护它,谁要起歪心思存心毁了它,我魏树新第一个不答应!厂子是我们全村人骄傲,是我们的命根子,有一天真的要是倒闭了,那么明天的石头峪将变成什么样子,不用说也能想象的出来。我就说这么多,别影响生产,都去干自己的事吧。”

没人再敢说一句话。眨眼功夫,围着的人群便自行相继散去。

魏树新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先去医院看了看受伤的拉耠儿,虽说他打内心里有点瞧不起这个男人,但他是为厂里的事受伤住院的,于情于理都不能置之不理的。看到拉耠儿伤无大碍,他放心了。不过眼见菊花儿几天不见人明显消瘦,多半是近些天休息不好的缘故,魏树新的心还是痛了一下,心想这么好的女人是不该受这份罪的,若是没人在场的话,他一准会对她说几句宽心话,可现实不容许他这样做,只有憋在心里留待以后抽机会再说了。

几个半大小子还关在拘留所里,不近快解决掉这个麻烦无法向乡亲们交代。这几个臭小子也他妈的太不争气,按该说应当借机狠狠整治教训一下他们,杀杀他们的坏习气,放着现成的工作不好好干,偏偏去整一些偷鸡摸狗的浑蛋事。魏树新憋着一肚子气,想当面对这几个不争气的东西撒,但眼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还是先把他们倒腾出来再说吧。

魏树新预订好酒店,便开车去了县公安局。他不想拐弯抹角兜圈子,他听树强说了事情发生的大体经过,自己找刘所长要人不是不可以,他心里有这个有把握,但他不想与小鬼去缠磨了。这些年魏树新与公安局的几位头头脑脑混得厮熟,这点小事难不住他。另外,他之所以撇开刘所长而直接找他的上层,还有点想杀杀他威风的意思,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在我面前还摆谱较劲,有点太不知深浅了。

事情办得很顺利,几个局长都在,几句话问题迎刃而解。有些事就是如此,看起来困难,难得摸不着边,其实办起来挺容易的,比吃面条还简单,也就是一层窗户纸隔着,捅破了便亮堂了。

喝酒回来的车上,魏树新惺忪的眼睛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的闪闪烁烁的灯光,如释重负地叹口气,这就是生活,有些东西真亦假来,假亦真,可什么是假?什么又是真呢?仿佛窗外黑暗中这些朦胧的灯火在诉说预示着什么,可它们又在暗示着什么呢?魏树新陷入思考之中……

伤好利索了,拉耠儿回厂里上班。看大门的工作已经有人接替,办公室主任老马简单转达魏总对他的问候,并在言谈话语中肯定了他负责任的做法。讲过一番客套话,马主任话头一转,聊到今后拉耠儿的工作安排,从安全角度考虑,再干看大门的工作已经不适合。“许子,你看你要干什么?”马主任似乎在征求他意见。拉耠儿姓许,平时很少有人这么叫的,都是叫他的小名拉耠儿。

拉耠儿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他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意识里,工作是个概念,一碗饭,有没有干什么倒不怎么重要。现在伤好后之所以回厂,拉耠儿觉得该回厂里来看大门,可想不到自己的活儿有人顶了,他不知所措了。现在马主任问他,拉耠儿一脸茫然的杵着,张不开嘴,别说什么要求了。

马主任大概也没想要得到拉耠儿的明确回答,干咳两声,继续说:“要不这样吧,技术活复杂活你也干不了,就去锅炉房打杂去吧,这活清闲。你看怎么样?”

拉耠儿摸了摸脑壳儿,闷哧一支烟的功夫,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锅炉房窝在厂子东南角的旮旯里,紧挨着更衣室。烧锅炉现在有两个人管理,一人一天轮流倒班,每天担负着全厂三百多号人的日常喝水之外,还有供应下班工人们洗澡用的热水。锅炉房里上下班时间比较忙,出来进去提水洗澡的人络绎不绝,其他时间还是清闲的。添添煤,推推渣,外带清理一下卫生,这项工作本来就不多不累,一个人干着也算轻松,现在突然加了个人,人员富余了,活还是那些活,厂里没有明确分配给拉耠儿工作任务,只是跟着锅炉房的人干,这下,拉耠儿一下成了三不管的悠闲人员。没事干的日子一天两天还说的过去,每天来厂里像走个形式,这让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一下不适应。看锅炉的俩人都是本村的,一个姓李,一个姓王,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使私下里不铁却也混个脸熟,一方水土养不出两样人,土不亲人还亲哩。起先,俩人忙着干活时,拉耠儿总想凑上去搭把手,可他们都已各种各样理由推脱拒绝。如此把他当个外人看待,拉耠儿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每次看人家干活你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的感觉颇不自然。不管咋说,凭感觉拉耠儿觉得他们对自己在心里是怀有敌意的,究竟这种敌意是来自于他的突然闯入者打破了昔日平静,怕失去手头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还是因为一个月前与他被打的事件有关,或许两方面的原因皆有,他也分辨不清楚。

拉耠儿在锅炉房呆了个把星期,闲的心烦气躁。按说与这个小团体俩成员没有什么隔阂,说话唠嗑也蛮融洽的,但是时间一到忙起活来,俩人就把他像陌生人一样拒之以外。人嘛,心里的鸿沟一旦构成,短时间里想抹平和消除是很难的。

春天,农村的忙季。春种秋收,整地垄墒,过去,土地是农村人的命根子,衣食住行包括所有的生活来源皆来自于土地的馈赠,虽说现在的石头峪村把压在头上的贫穷二字基本彻底剔除了,家家户户不再依靠土里刨食这种传统古老的落后生存方式了,但对养育祖祖辈辈土地的感情还是割舍不了的。赶上农忙季节,厂里的工作绝对不能耽误,地里的活也要兼顾,这种纠结难以避免。这几天,锅炉房就遇到这样的问题,老李家种的两亩麦子这阵子闹虫子闹得厉害,急需打药治理,又赶上是他的班,情急之中不得不让拉耠儿帮个忙替一下。本来嘛,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街坊邻居的,现在又是同事加工友,谁没有个大事小情的,拉耠儿爽快答应了。替个班的事,工作又不算繁重,拉耠儿这段日子也把这这项工作的程序弄的八九不离十,顺顺当当便完成了。转眼没两天,老王家里也遇上事了,脱不开身,让拉耠儿替个班。拉耠儿也毫不含糊的帮了他。在拉耠儿心里,能帮上他俩的忙,还挺高兴的。

一来二去,拉耠儿在锅炉房已经干了近大半年。就这大半年里,自开了替班的口子,老李老王就隔三差五的说家里有这事那事的大事小事不断,拉耠儿替他们上班成了家常便饭,而他们也似乎适应了这种指使别人的快乐,很坦然享受着拉耠儿给予的无私的“热心”帮助。

这下可苦坏了菊花儿,家里一亩三分地的活全压在她一个女人身上,里外忙活的脚不沾地。拉耠儿本来就是个对农活不上心不懂半分的男人,春种秋收在他那个大脑袋瓜子里毫无责任意识的,什么麦子玉米大豆,刨沟浇地施肥,犁地除草栽秧,拉耠儿是一窍不通。男人指望不上,菊花儿只身一人起早贪黑的忙活,比起身边那些胖大魁梧粗实壮大的农村汉子,也差不到哪儿去。

哎,说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自扎根石头峪,菊花儿在众多村民眼里,就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强人。对拉耠儿的成功改造,眼见为实,摆在全村人面前全新的浪荡子改头换面,亲眼目睹吧,证明这个柔弱女人内心里蕴藏着难以揣摩的能量。

最近,菊花儿也觉察到了丈夫有些不对劲了,怎么人家都在家里帮助老婆孩子干农活,他却可劲儿没白没黑加班?自己也没指望他为家里帮多少忙,以前这样,不指使他干什么,他眼里是看不到活的。不过,自己实在忙不过来了,让他搭把手,在这一点上他还是很乐意和享受的。男人嘛,即使再怎么粗心大意不懂风情,爱家疼老婆的这点心还要有吧。

转过天来,拉耠儿下班回家,菊花儿就叫他明天休息一天,帮自己把玉米种上,再不种,赶上天气不好的话,就进不去地了。不想拉耠儿把头一卜楞,说老刘家里有事,他不去上班咋弄。菊花儿听了这心就格登一下,因为前几天男人曾经说过同样的话,这有多大的事也该办完了,咋就没完没了了?菊花儿细细一琢磨,心里明白了几分。下午,菊花儿就瞒着丈夫去了厂里,果不出她所料,问题明摆着,耍人也得有个限度吧。当菊花儿把所了解的问题反映给厂里领导以后,办公室马主任立马打电话把两个看锅炉的老刘和老李叫到厂里,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并责令俩人改正错误,否则将按厂纪厂规严肃处理。

老刘老李“好好,是是”唯唯连声承诺,一付知错就改的老实样。

菊花儿找过厂里之后的十多天,拉耠儿按时上下班,一切还算是正常。可就菊花儿自我感觉,这事不会就这么草草结束的。上次,拉耠儿因为厂里偷盗的事,得罪了不少村里人,险些闹出大乱子,不管这事占理的在哪一方,这口气始终在心窝里藏着憋着,总会寻个突破口爆发出来。眼下,他们自然不会明里找你麻烦报复你,可暗地里给你挖个陷阱掐点小亏,如此做起来是防不胜防的。菊花儿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女人敏感的直觉往往是正确的,不管这样的提醒和暗示来自哪方面,或者只是大脑下意识的一闪念,但对于女人细腻沉稳的特殊心理,还是起到非常大的辅助作用。后来发生在厂里与拉耠儿牵连甚深的爆炸事故,与菊花儿的担忧不谋而合,天意如此吧。

自跨入了今年门槛,魏树新可说麻烦缠身,应对不暇,用摁下葫芦瓢起来形容这段艰难日子,再贴切不过了。过后,魏树新曾多次剖析解嘲这段经历,可谓波澜起伏风起云涌,感慨良多。

最先是春节后发生的一起意外车祸,因当时能做到冷静果断处理,结果是满意的。不过,就车祸事件发生的实质来看,还是搞得魏树新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痛快。赔钱多少不重要,让他烦心的是怎么就在那个时间那个路段发生事故了?只能用巧合来解释,毕竟好说不好听的事,一想起这个他就感到窝心。那天,吴副县长的老爷子过八十大寿,魏树新带着司机备了份厚礼去的。宴会设在郊区一家环境隐蔽优雅的度假酒店,因为是工作日,所以来参加宴会的客人只有三十几位。可即使只是小范围内的组织,场面也够气派的,官员云集,老总荟萃,斛筹交错,佳肴丰盛,气氛庄重而热烈。那天自己其实酒喝的不多,这种大人物汇集的场合,端着酒杯相互敬酒只是象征性装装样子而已,讲风度不讲酒量的。凡是来的客人大都心照不宣,冲着吴副县长面子来的,说白了是为了他手中的权利而来。宴会进行了个把钟头,因为下午吴副县长还有几个活动必须参加,来的头头脑脑也多半事务缠身,所以宴会很快散了。出了酒店门,魏树新站在门口等司机开车的时候,看见县财政丁局长也站在门口,两人握过手互祝问候。说了没两句,这时两人的专车一前一后开过来,丁局长先前一步上车走了,魏树新也紧随其后上了自己的车,两车相距十几米不疾不徐的在郊区的一条略显狭窄的道路上行驶着。乡村的道路,宽窄不一,好在路面还算平整,因为这条道路是通向风景区的,所以人流车辆还不少,车辆行走在这样的路段最重要的是保持好车距和掌握好速度。魏树新的司机刘洪驾龄不短了,年龄不大,头脑却灵活,做事也干练,这点与他的年龄有些不相称,这也是魏树新非常欣赏的一点。此刻,小车已保持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匀速行驶。突然,前边丁局长的车来了个急刹,小刘眼疾手快,双手朝左边车道猛打一把方向,自己的车子与丁局长的车子错了近半个车身停下来。“出事了!”第一感觉提醒他。这时丁局长的司机已经迅速下车查看情况,而魏树新和司机小刘也赶忙下车凑过去。眼前的一幕着实在场的所有人诧异不已,被撞者面部朝下竟然躺在了魏树新的车前头,不可思议啊。丁局长的车撞了人,受害者躺在魏树新的车前,这似乎是一起连带事故。丁局长魏树新连带司机四人紧急磋商一下,丁局长带着司机快速撤离现场,这起事故的所有责任就全部有魏树新承担下来。出了事故按规定赔偿受害人损失无可争议,毕竟事发突然,谁也不愿遇到类似事情。让人窝心的是事故发生的太不是时候,在参加吴副县长老太爷寿宴的路上,这事要是宣扬出去,对吴副县长这样的大人物会造成不良影响,快速圆满处理把影响范围降到最低,关键时候魏树新的应变能力的确卓尔不凡。没有丝毫犹豫,哪头轻哪头重,魏树新瞬间就果断做出选择。过后,由于事故责任明确,赔偿合理,个把月后,这起交通事故没有费多大周折便顺利得到解决。丁局长多次打电话过来表示感谢,魏树新都已“自家人,不用挂在心上”的客气话搪塞过去。魏树新明白,丁局长这辈子也甩不掉他的这份人情哩。

这起车祸解决没出一个月,弟弟树强的厂子又发生了一起安全事故,一名工人的手指被车床咬住,迫不得已截去了两个手指头。安全生产问题是大会小会天天讲,咋就当成耳旁风呢!出了事故既害了自己和家庭,也给集团的形象抹了黑毁了名声。为这事,魏树新把弟弟叫到面前,疾言厉语狠狠的骂了一通,作为第一责任人,无疑对事故要承担不可推卸的责任。树强被他骂得一个字也不敢吐,唯唯诺诺的样子看着也怪让他这个当哥哥的心里有些不落忍。协调看病赔钱,闹闹哄哄个把月过去,事情这才逐渐消停。

不成想,魏树新刚刚清静没几天,一件更大的祸事毫无预兆的兜头朝他砸过来。

这天上午,魏树新独自坐在集团办公室翻着一堆报表看着,其他管理人员都下分厂的下分厂,下车间的下车间,偌大的办公室里只留下他自己。大约九点刚过,有三位身穿统一黑色制服的年轻人走进来。“你是魏树新吗?”其中一人开口问他,语气冷得似铁。魏树新一怔,面对如此严肃口气对他说话的人,作为名声显赫一方的他一时有点不适应。短暂和来人目光对视片刻,魏树新凭感觉判断面前三人来着不善,稍稍镇定一下,他这才缓慢的回答他们:“我是魏树新。请问几位找我有何事?”客套的语气中也含着冷意。

“我们是新营市检察院的。”其中一人伸手亮出了证件,“有关我市新河油田马其武处长的问题,请你协助我们调查。”

“马处长?出事了?”魏树新的心瞬间提起来。此刻,他的脑海里立马跳出马处长那透着温和淳朴的脸庞。

“官场的水,深啊!”魏树新感叹。要说马处长有问题,别说魏树新不理解不接受,就是随便问石头峪村任何一个村民,打死他也不会相信。

现在,办案人员找上门来,作为一个公民有权利积极配合调查。魏树新明白不跟着他们走是不行了,可这一去到底会发生什么,他心里没底。“是不是我把工作安排一下再跟你们走?”魏树新一边整理这杂乱的文件报表,一边用征询的口吻问。

办案人员中看来为首的一位丝毫没犹豫,断然回答“不用了。我们会通知有关部门和相关人员的。”

魏树新有几秒钟的愣神。之后他慢慢起身动手收拾起办公桌来,把急需要办理的几份文件搁在显眼的位置,此刻,明晃晃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一切似乎仍融合在一如既往的安静祥和的氛围中。

魏树新被办案人员开车带到两县搭界的一家宾馆里住下来,魏树新在这家两层宾馆里一共呆了将近两天,失去人身自由和外界联系的他不间断接受办案人员的讯问,牵扯的问题是关于马处长的。石头峪村办企业从无到有,从只有几十号工人到如今发展壮大到近两千名员工,拥有三家子公司资产超亿元的集团企业,是改革开放的成果,是全村老少爷们众志成城齐心努力的结晶。不过,新营石油油田的马处长在石头峪村办企业的兴起发展上,从最初的只是牵线搭桥到始终如一的鼎力支持,马处长是功不可没的。如今检察人员找上门来调查马处长,可不是那么容易一下撇清关系的。不过,现在的魏树新是堂堂农民企业家,不是见不得世面的土包子,多年来摸爬滚打经受的大风大浪数不胜数了,面对眼前的严峻处境,无论从思想上或者心理上,他能够做出相应判断和采取应对办法的。况且,在检察人员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开始,他预感到此次事件可能不寻常,来的这一路车上,他在心里也没少做“功课”,对问题的轻重进行了梳理分析,是某个环节暴露了小问题,在商海江湖里闯荡二十年多,溅点油污犯点小过小失在所难免。魏树新这些年认识的形形色色的人海了去了,别人他不敢给打包票有没有问题,但从和马处长认识交往这多年来,他可以诅咒立誓外带拿脑袋保证,绝对没办任何违规犯法的错误事。心中无愧不怕半夜鬼敲门,魏树新心里明镜似的亮堂,对于眼下马处长犯事,多半是遭人诬告陷害,这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树大招风的道理谁不懂。石头峪村办企业这几年发展势头太强势,背地里引起某些人眼热妒忌,和马处长的往来联系势必逃不脱这些人的耳目,麻烦才刚刚开始,魏树新必须警惕和提防了。

一整天的隔离讯问,检察人员并没有从魏树新嘴里套出有用的东西,最后他们不得已和他摊牌,亮出了所掌握的“确凿”证据,一张马处长写给魏树新50万元的借款借据。白纸黑字,再无抵赖理由。魏树新打心眼佩服这些人的手段之高超高效,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的老话这么快就得到验证,马处长这回是不进去恐怕也会扒层皮唠。

魏树新是打了辆出租回县城的,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集团办公室,而是找了一家小宾馆住了一天。理理发,泡泡澡,好好休息调整一下心情,浑身上下轻松许多。马处长的事算是掰扯清楚了,两个人的借贷不存在任何问题。去年秋天,魏树新和马处长在省城的那次相约,私下里的一次借款还整出了这么一场“腐败”风波,的确出乎意料。亏得当时人证物证聚在,人证是马处长写借条的时候司机小刘在场,物证是除了马处长手上的一张借条,魏树新自己手头也保留着一份。为了上海给儿子买一套住房,马处长差点惹祸上身,晚节不保。不过这事想想也确实蹊跷,是何人如此神通广大,把两位私下接触的内容掌握的如此地道,真应了那句老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事后经过多次打听了解,检方虽说没有查出马处长在经济方面存在多大问题,但碍于这场风波引起的不良反响,上层领导还是出面与他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沟通,这样没过不久,马处长提交了内退申请报告,提前两年离开了工作岗位。

魏树新得知马处长内退的确切消息,曾几次联系试图过去看望,但由于集团公司内部突然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财务事故,连带牵扯到他,让他一下自顾不暇了。腹背受敌的魏树新陷入自上任集团公司一把手以来,最严峻棘手的危机旋涡里难以自拔。

秋天,石头峪一年中最美的季节。

赶往年,风调雨顺气候适宜,连绵起伏高低错落的山岭上,早已绿色盎然果实累累,蓊郁茂盛的树木植被,如墨绿墨绿的海,满眼的绿让人精神舒畅,身心畅然。有名的或者叫不出名的成熟的果子翘挂枝头,抹着红透着黄,令外来参观游览的客人艳羡不已。村北的山坡上,黄色的野菊花次第开放,最初是这儿一簇,那儿一片,稀疏凌乱不入人眼,但随着秋意的深入,这野菊花奔放的野性暴露无遗,整个山坡不知不觉便迅速彻底的被标志性的黄色所占据,形成当地独一无二的一处美景盛宴,夺人眼球。石头峪村身处两面绿一面黄的三山拥抱之中,美不胜收的画面,怎不叫人惊叹神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今年气候异常,自春天雨水便少得可怜,似乎老天爷今年很吝啬自己的眼泪,眼瞅着天空黑云压顶阴沉似水,有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光顾的架势,转头来只零零星星下几个雨点。雨过地皮湿的下过几场,因雷声大雨点小形不成气候,故也难解饥渴,这旱情日益加重了。进入秋季,严重干旱造成的后果显现出来,漫山遍坡的树木植物早早披上了黄色外衣,像重病缠身的病人一样无精打采,在渐凉的冷风中飘曳凋零。那野菊花争奇斗艳的旖旎奇景不见踪影,零零星星这儿一株,那儿几棵,死的死干的干,活下来的也蔫儿吧唧活力难觅。往昔盛景今年不复再现,村民们无不焦虑叹惜

注定是个多事之秋的年份。省城办事处的王莘平白无故三个多月失去联系,集团的领导们竟然浑然不知,包括一把手魏树新,也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样的严重事件没有丝毫察觉。今年春节过后不久,魏树新特意寻个借口去了趟省城,与王莘一起相约吃了顿饭,晚上翻云覆雨亲热了大半夜,那时候的王莘表现的热烈奔放,在自己面前展示了一个成熟女人的温柔魅力,这才大半年过去,何至于发生如此大事件?

集团内部问题严重,管理层集体失职,造成的恶劣影响和经济损失可谓沉重,痛心至极啊。魏树新静下心来仔细梳理了近十个月来所接连发生的一系列不祥事件,过生日车祸、被检察机关传唤等等,祸不单行,哪一件哪一桩都是挺麻烦挺辣手的。他费力扒神的亲自出马处理并调动各种关系,陷于焦头烂额的状态,对于集团的生产管理工作懈怠了,等他冷静下来再把重心移到工作上时,才恍然发现事态竟发展到如此严重地步。去年销售给南方的一家老客户的一千多万的产品,人家说货款早已分两次划转过来了,如若不是该客户再次提出供货需求,集团这边催问去年那笔货款的事,如此惊人的问题还不会暴露出来,也不知道要隐瞒多久。一手操作这一切的就是省城办事处的主任王莘,没有任何预兆,携货款失踪,而这个女人还是魏树新极度信任的人,真他妈的比吃了苍蝇屎还恶心!魏树新在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尽一切找到她,他要亲自问问,我魏树新待你不薄,你要房给房,要车给车,要地位给地位,如此的贪得无厌,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千多万的损失给石头峪村集团企业还达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不过管理上出现如此重大失误,追究责任尽快挽回损失势在必行。集团紧急召开理事会,并邀请老支书集团的创始人刘根新及部分大股东参加,集团成立十多年来,企业的各个部门发展顺风顺水,全村凡是入股的老少爷们每年也都拿到数目不菲的分红,每年的股东大会,那火爆程度不亚于过大年。不过这次临时召开的理事股东会议是个例外,气氛严肃压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层冷冰冰的霜,这是破天荒头一次。现任总经理魏树新成为众矢之的,大家伙争论声讨的矛头一齐对准他,他的信任度断崖式降至冰点。怎么挽回损失,杜绝集团内部出现人心惶惶的混乱局面,理事股东们争议激烈意见不一,有人建议先罢免魏树新的总经理职务,重新选举新的掌舵人。但这个建议没有得到包括老领导刘根新等多数股东的支持,眼前面临的不是生产销售方面问题,是集团上层管理出现疏漏,要尽快拿出方案彻底堵住它,一次的打击顶住它不难,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嘛,但如果像这样的失误反复发生,搁谁头上也是扛不住的!当务之急尽快派人找到当事人王莘,追回货款,损失减少一点是一点。至于总经理魏树新应该承担的责任,日后再根据损失情况予以处理。紧急会议开过,在座的股东一致赞同并达成共识:封锁消息,不急于报案,立马派几拨人马奔赴南方,根据现有线索马不停蹄查找“肇事人”王莘。

这个秋天,躁动而漫长。处在急切心理状态中的等待,焦灼并缠磨人。魏树新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自接任集团掌门人以来,遇到的难事烦事可说车载斗量数不胜数,他都以独特冷静的思维和果断干练的能力遇事化事见招拆招,在他的经营治理下企业效益累年递增,集团规模不断扩大,从他接手时生产人员不过百十号人,几间不起眼的小作坊,发展到今日拥有资产过亿,在职人员近千人的知名规范的企业集团。这一路风风雨雨走来,付出的艰辛努力,局外人看不见也感受不到。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石头峪人,经历过小时候缺吃少穿的贫穷,也见证了起步创业的艰辛困苦,更荣幸自己能够亲手把父老相亲兄弟姐妹从过去那种穷苦落后的生活环境里解放出来,过上衣食无忧安定丰足的富裕日子。这一切,多么来之不易啊,魏树新感激时代赋予的良好机遇,也感慨命运给予自己足够的幸运,不是每个奋斗者的事业都能做到顺风顺水,最后如愿站上收获胜利的峰巅。像他这样功成名就的农村企业家毕竟还是屈指可数。魏树新应当感到骄傲自豪,为自己获得如此有目共睹的巨大成就,作为一名成功者应当享受一份荣耀和称颂。事实上,当荣誉的花环一个个戴在头上,在纷至沓来的众多赞誉面前,他也有点被“宠”得像喝了美酒一样飘飘欲仙了,久而久之滋生了一些坏毛病,动不动一有场合就一掷千金,行贿网罗关系结帮拉派,背着老婆孩子买房子包养情人,一旦开了“坏毛病”的口子,就像赌徒犯了赌瘾,想收手?难啊!这些一个个养成的隐祸就像一枚枚炸弹,随时都有引爆的危险。纸是包不住火的,魏树新心里明白,爆发的一天终究会来的,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派出去寻找王莘的几拨人马果然不负众望,没出一个月,其中一拨人还真就有了实质性收获,通过不辞辛苦的奔波努力,动用不少那边熟悉的门子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给找到了,上千万人的城市啊找个人好比大海捞针,不容易!几个人找到王莘后,经过多日的连劝带吓唬,从王莘手里追回五百多万货款,由于其余的那一部分她已经买房买车消费了,再耗费时间紧逼下去也徒劳无益,几个人本着权宜之计,逼着她立了字据,以备将来有机会再讨要。好歹还能要回来一半,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经济损失在所难免,不过这拨人顺便带回来的一个意外消息却让魏树新的名誉声望一落千丈,毫无保留的一扫而光。魏树新所担心的一切终于衍变成现实,迎接他的不止是悄悄逼近的寒风凛冽的严冬,似乎有一场比严寒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雪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了。

十一

在一片忙乱之中,冬天不可拒绝的来了。石头峪今年的冬天比任何地方来得都早,搞得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村民有些措手不及。

编筐蹑手蹑脚走进拉耠儿家的时候,看见菊花儿正左手握着小铲子右手拿着火钩子忙活着生炉子,屋里烟气很重,呛得人睁不开眼。老天爷这突然一变脸,村里还没有装暖气的人家都赶紧忙活着把闲置大半年的火炉子鼓捣出来,生火取暖了。菊花儿打一清早起来开始忙,也不知是烟囱有问题,还是炉子潮气太重,火点了几次没有成功不说,自己却抹划的身上脸上一道道的黑灰,整个人像只大花猫。这会儿,菊花儿正瞪着一双大眼瞅着不着火的炉子生闷气,一抬头猛然看见有个大男人猫身进来,烟雾朦胧中一时看不清来人面目,她情急之下惊得手抓着火钩子大声喝问:“是谁?干什么的?”编筐闻听立马站住不敢动了,赶忙回答:“我,编筐。嫂子。”

“啊哦,”菊花儿紧攥的铁钩子这才放下,斥责道:“坏蛋玩意儿,这悄没声的进来,吓我一跳。”

编筐嘿嘿一笑,讨好的说:“这大早晨的就忙成这样,嫂子你够累的。”

菊花儿对待这个叔伯弟弟,一贯采取半冷不热的态度,两家前后邻,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再说他娘那二婶,怎么说对自己是有恩的,人不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就翻脸不认人,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要讲的。不过这个当家弟弟在村里是挂了名的主,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喜欢搞点小钻营,活路找了不少,去村企业试干几回,不是嫌这累就是嫌那不自由,没有一样能塌下身子安稳熬个满月的。这入冬一冷,他一准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不知猫进哪家热屋里三五成群聚一块黑白颠倒的打牌赌博,坏习气一旦沾染上,比让狗不吃屎了还难。对此,菊花儿的结论就是他们整个家族基因里存在一种“不安分”因素,典型代表男人拉耠儿,从小钻山越林打兔刨獾,虽说他养成的这种野性与父母早亡没人管教关系甚大,但不能不说家族的基因是起一定作用的。单从这一点看来,编筐的性格与没成家前的拉耠儿极其相似。拉耠儿改头换脑的传奇,关键归于菊花儿良苦用心和不离不弃的努力。可编筐的生活里只有一个疼他惯他的老娘,有心管也不见得有那个能力噢。

“嫂子,我哥不在家啊?我来帮你生炉子吧。”编筐凑过身来就要争夺菊花儿拎着的火钩子。

“不用,我自己会弄好的。你有事说事。”菊花儿退两步避开编筐伸过来的手,断然拒绝。无事不登门,菊花儿头脑清醒得很,不用刻意猜就能看出来。

妈的,我那个熊哥哥不待见我。这几年他日子过好了,弄个女人漂亮不说,还精明能干。得,怪只怪我那个老眼昏花的娘,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把这样一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赛天仙般的尤物瞎配给比我强不到几丝的什么熊哥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应了那句老话,好汉无好妻,赖汉攀花枝。哼!编筐不满的在心里暗念叨,可嘴上却不敢流露半点。

屋里的烟气散去大半,空气变得清爽许多。菊花儿放下火钩子,抬手拢拢略显凌乱的头发,拿眼斜盯着编筐等答案。

编筐干咳两声,心下思量话该怎么说好。毕竟是面对一个熟悉自己并且心地明镜似的女人,闹不好砸锅可就什么也指望不上了。“嫂子,你看这天要真冷了,俺家里到现在还没买下过冬的煤呢,我年轻体壮,能抗。可俺娘岁数大,经不住这冷啊,若是病了可咋整?你看我这几个月也没挣多少,一时拿不出钱来买煤,俺想从你这里先借一千块,把煤买了再说。你说行吗?”

菊花儿没听见的样子,这时的她蹲下身子开始整理地下凌乱的杂七杂八,木条、柴草,点火用的纸壳纸片等等,她不紧不慢的把它们归并成一堆,并把炉膛里未点燃或者已经燃尽的碎物统统掏出来,细致的做着清理工作。编筐瞪着一双小鱼眼耐心的盯着她从头至尾一直把面前的地都扫的几乎一尘不染,再也看不出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了,也没听到一个字的回答。

编筐犟劲上来了,来来回回在屋里踱了好几个来回,眼见菊花儿睬也不睬的撇下他走进一旁洗漱间洗脸去了,他紧几步跟过去,立在门口继续不住嘴的唠叨借钱买煤这档子事。菊花儿不急不躁的把脸洗了又洗,香皂搓了好几遍,愣是不接他话茬。编筐好话说了一箩筐,见面前的女人心硬的油盐不进,焦躁起来,这话说得有些无遮无拦了。“你能过上好日子,应该多亏了我娘吧。我现在有困难了,你就看着不管吗?”

“好,你不管是不?我就把你和魏树新的那点破事告诉我哥哥,看你还咋有脸呆在这家!”

正在拿着毛巾擦脸的菊花儿猛听到这话,手停住不动了,惊愣了足足有一分多钟,她这才缓过神来,她猛的抓起洗漱池边的肥皂盒用力狠狠的朝编筐砸了过去。此时,仍在满嘴跑火车的编筐没料到眼前的女人转眼变脸了,并像发了疯一样双手无论抓住啥东西都不管不顾的砸向他,他左躲右闪连蹦带跳的像鸭子一样快速逃了出去。

冷静下来的菊花儿,像丢了魂似的独自呆呆坐了一上午……

而此时此刻,集团总部的办公室里正上演着一场惊心动魄夺人眼球的夫妻大战,聚集了不下二三十号人围观,拉架的劝架的,不乏当中也夹杂着看热闹的,用一个具体字来描述——乱。战争的主角,全村无人不识的重量级公众人物,整出如此轰动效果实在是惊掉无数人的下巴。魏树新,村企业集团一把手,此时被媳妇堵在办公室里当着众多熟悉面孔骂得脸色铁青屁也不敢放,威风高大的形象顷刻间毁于一旦。养小三的丑事被曝光后,当事人魏树新承受的压力可谓巨大,集团内部的,村民的,家族亲人的等等,无一不像排山倒海似的齐股脑的朝他砸过来,昨日还站在高高云端令无数人敬仰崇拜的他,刹那间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如此天壤之别的落差简直无法想象!媳妇大兰子一大早怒冲冲疯狗一样闯进办公室,魏树新正挓挲着双手揉搓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已经连续个把月了,他的情绪始终处于紧张焦躁状态,难得有一个夜晚能够舒舒服服安然入梦的,休息不好,体格再好的汉子也挺不住。魏树新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天回过家了,自打出了王莘卷货款失踪的事,他一直吃住在办公室里,没敢离开半步。一身麻烦的魏树新自感已濒临绝境,这时候即使有人劝他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宽心的话,他也做不到了,刀架在了脖子上,哪还有心淡定的吃喝玩睡。况且这节骨眼,身边也没有肯出手相帮替自己解围脱困的人,摆脱还来不及呢,谁愿意引火烧身啊。所以,在媳妇寻上门来与他撒泼撕扯怒怼时,真正劝架的没几个,除了办公室的马主任和闻讯急速赶来的弟弟树强,其余的都是扎堆来凑热闹看笑话的,魏树新现在比谁也理智清醒。任大兰子如何咒骂厮打,他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着,自己犯下的过错不可饶恕,天底下没有几个媳妇能大度到接受自己丈夫养小三的,发发火出出气也算正常。有错在先的魏树新明白自己此刻必须冷静,避免事态进一步激化,否则弄得满城风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那今后生活在漫天流言蜚语中的日子,该多么痛苦可怕,想想都觉得脊梁骨冷飕飕的

魏树新原以为媳妇吵过了闹过了这事不能风平浪静,起码家庭内战会缓和一点,女人嘛,遇事往往冲动,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理结果很通用,也蛮有效果。一起同床共枕风风雨雨过了二十年,锅碗瓢盆碰过,小吵小闹有过,一日夫妻百日恩,有基础的感情,哪容易说破裂就闹得鸡飞狗跳撕破脸皮的。魏树新心里有底气,他怕的不是媳妇,是媳妇的两个弟弟,一旦自己的家庭被整得四分五裂不可收拾,那麻烦才刚刚开始,两个不学无术骄横跋扈的内弟,是不会给他这个姐夫哥留半点情面的,所以当下最该解决的还是家庭矛盾,削尖脑袋费尽心机必须先把这个潜在麻烦处理妥当!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魏树新精心筹划如何摆平后院这场火的当口,一个令全村人瞠目结舌的桃色新闻如一声惊雷炸响了整个石头峪。平白无故又遭一次重创,魏树新这回是真的被逼入前有深涧峡谷阻隔,后有凶狼恶虎追击的绝境了!

十二

这个冬天注定是不太平的。

任性的冷空气野蛮赶走秋日仅存的一抹暖意,近乎贪婪的悉数把大地山川世之万物纳入自己掌控之下。

天一冷,锅炉房忙碌起来。除了平时供应职工喝水,洗澡,现在又额外增加供暖,这工作量比过去愣是多出一倍。拉耠儿不能像过去那样清闲了,自打这一变天,出出进进推着小车运煤成了他的专职首要任务。干点体力活没什么大不了,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具体差事,他心里还觉得安稳踏实。进厂五年多了,年轻时四处流浪养成的自由散漫不知责任是啥的坏毛病已渐渐从拉耠儿的身上一点点褪去,现在的他已经习惯于每天过这种忙碌又不乏有规律的约束日子了。

这天是个阴天,狂风怒号,格外得寒冷。接连刮了两天北风,气温急剧下降,整个天空灰云密布阴沉压顶,预示着一场暴风雪即将到来。接班后,拉耠儿不等当班的老刘吱声,便自觉的开始推小车子忙活开了,装车推运全凭他一个人。个把小时过去,当他把这个班次所用的煤全部准备妥当,已是汗水淋漓衣衫溻透,两吨多煤仅靠拉耠儿一人之力连装加运,累是必然的。同班的老刘几次喊他停手休息一下喝口水,真的关心也好有意做样子也罢,拉耠儿都一笑置之。一口气把要干的活干完,拉耠儿就认死理,倔脾气快半辈子了,哪容易改啊!

老刘四平八稳坐着看拉耠儿独自忙得热火朝天,也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自个儿泡壶热茶吸溜吸溜喝着,一副不温不火不急不躁的老成样。老刘长拉耠儿二十多岁,不讲辈份单拿岁数比,也够得着长辈的份儿了,一个晚辈多干点活,犯不了哪门子清规戒律。打与拉耠儿做搭档以来,老刘清心不少,重体力活这傻小子全包了,不用自己亲自下手,指使他一句啥问题都顺利解决了。抬手不打笑脸人,老刘深谙这做人的道理,拉耠儿出了力,两杯酒就能让他滋得屁颠屁颠分不清东南西北。今天冷得邪乎,下雪是迟早的事,老刘在心里早已盘算好了,中午整两个小菜,再预备瓶酒,准保拉耠儿这笨小子乐不思蜀,下午我就可以找个地儿美美睡上它一觉唠。

临近中午的时候,这酝酿积蓄了几天的雪终于飘飘洒洒落下来。快到饭点的时候,老刘出门买了花生米、咸鸭蛋等几样小菜,并还捎带着弄了瓶酒,拉上拉耠儿一快坐下吃喝起来。拉耠儿是有点酒量的,半斤八两难不住,由于这几年家庭生活相对稳定,平日里碰上大事小情断不了的喝点,一坐上饭桌端起酒甚至还有几分贪杯。老刘晓得拉耠儿能喝,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小量陪不了他,趁今儿个下雪天难得有人来,让拉耠儿喝点酒替他值班,他好找个暖和角落美美睡一觉,如意算盘打得蛮不错。不成想二两酒下肚,老刘自己先有点醉意阑珊了,是早晨没吃饭空肚子惹的祸,还是喝得太快太猛的缘故,反正是他的大脑早早便被酒精烧迷糊了,唠叨话秃噜一大筐,一不留神还把前不久刚听说的菊花儿与魏树新的桃色传闻当着拉耠儿面顺嘴溜了出来。媳妇有了野男人,一顶绿帽子猝不及防兜头实实在在扣在自己头上,哪个男人能容得下!拉耠儿最初还没把老刘这些唠叨当回事儿,本以为他是喝多了随口说的几句醉话,当不得真。老婆一个外村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怎么能和鼎鼎大名的魏树新发生瓜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听来好比天方夜谭里的故事。不过须臾之后,老刘一句“这些可都是亲耳听你堂弟编筐说的”他瞬间震惊了。

“编筐会说这话?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编排自己的嫂子?”拉耠儿的心顷刻间崩溃,一边端着酒杯独自喝着,一边嘈嘈杂杂的胡思乱想,最初的淡定不复存在,伴随着大半瓶酒落肚,莫名的燥热加烦乱纠合在一起,在酒精这种透明液体的掺和下,他陷入了从未有过对现实状态失望的抉择挣扎之中。

老刘不知悄悄溜到哪儿猫觉去了,锅炉房里只闪下拉耠儿一人黑着脸面对吃得满是狼藉的桌子紧蹙双眉生闷气。老刘的话是无心也好无意也罢,还是深深触动了拉耠儿那颗狂躁的心,用莫名其妙稀里糊涂等描述这六年多来从成家到进厂工作,一桩桩一件件都犹如做梦似的虚无缥缈,一个全村出了名狗见了都带搭不理的流浪汉,仅仅用了两年多就变化为循规蹈矩的顾家男人,如此直接的华丽转身不知晃瞎了多少想看笑话的村人的眼。不过拉耠儿能有今天脱胎换骨的“成功”,女人菊花儿自当功不可没。石头峪村当家人魏树新和自己非亲非故,女人通过一次送礼就能把自个儿男人安排进了村企业,有了固定收入,随之而来一个风雨飘摇的破败小家得到彻底拯救。难道说这一系列真实无疑的改变,家庭与工作都源于一个女人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吗?如果不是,现在反过头来琢磨琢磨,的确有些匪夷所思的不正常了!堂堂一个大男人被一对男女像狗似的耍玩了这多年,不仅窝囊,更让全村人背后沦为谈资笑柄,耻辱啊!妈的,老子成了活王八了。喝得有些迷迷瞪瞪的拉耠儿思来想去,一种仇恨的怒火在胸中点燃并越积越烈,失去理智的他已经无法冷静了。拉耠儿发疯一样抬手把桌子上吃剩的残余物件一股脑儿划拉一净,随后抓过空酒瓶子高高举起狠狠地摔了出去,伴着一声清脆爆响,碎裂的玻璃渣子四处乱飞,一眨眼,整个锅炉房里已是一派狼藉不堪了。

白茫茫,雪花乱飞,远的山川河流近的厂房秃树,完全覆盖消溶在整个银白色的世界里。此时,机器的转动声纯粹清冷,穿杂在这漫天飞舞的簌簌雪空中,让原有的寂静一下感觉到那么不真实。

一行深浅不一哩溜歪斜的脚印从锅炉房一直延伸至工厂大门之外,并一路孤独蜿蜒而去。洁白的雪花盈盈而落,毫无减弱迹象,不到片刻,这行脚印即被漫天而降的不知疲倦的大雪所覆盖,了无痕迹。

十三

魏树新是在天即将黑透的时候接到兄弟树强电话的,咋一听说集团下午出了一人死亡一人失踪的重大生产事故,他有短时间的发蒙。那时的魏树新正躺在县城一家旅馆的床上看电视,他是前几天悄悄跑出来躲清静的。和王莘的麻烦事刚刚做了了结,老婆大兰子心里的那股醋火也消磨的差不多唠,不想平地里又突爆出了与菊花儿的桃色新闻,还传得有鼻子有眼,这回魏树新可真的扛不住了,意志再硬心理素质再强大,但毕竟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肉之躯的人,隔不住这一波又一波连续数次的轰炸!难道自己真的到了该没落的时候了吗,在集团一把手这个位置上,他坐的时间不算短了,二十年,一个成年人的历程。可我还不到五十岁,正是经验丰富精力充沛的年龄,现在用年富力强来形容不算过分吧?况且,我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企业,贡献可是有目共睹的,如此狼狈不堪退出历史舞台,心有不甘啊!

这一天来得太早了!魏树新仰天长叹。集团出了锅炉爆炸事故,县安委已经组织人员奔赴现场调查了。县委主管安全的吴副县长几次打电话找魏树新联系不到,由于魏树新把常用的与外界联络的手机号关了,现在使用的号码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弟弟树强急切的把他所知道的信息悉数告诉哥哥。出了这么大的恶性事故,作为第一责任人是躲不掉的,眼下必须火速赶回现场做好善后,到底过后县里如何处理他,只有听天由命了。

魏树新赶忙打开常用的老手机号,一个个未接电话扑棱棱跳出来,足足有二三十个,真是火烧眉毛啊!他急忙找出吴副县长的号码,迅速拨出去,可吴副县长的手机始终处在忙碌状态,可见事态的严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想象。魏树新不敢怠慢,匆匆穿好衣服,带上自己随身物品,火速出门到前台去结账。这是一家门脸素雅的小旅馆,魏树新来县城办事时累了烦了时常在这里开个房住住,歇歇脚,和这个旅馆的老板及服务人员都挺熟悉。今儿个天气恶劣,整整落了一下午大雪,厚厚的积雪足以埋没人的脚踝,这时间段看起来雪小了,但还没完全停,昏沉沉的天空仍不断有零星雪花轻盈飞舞着,加之天马上要黑,昔日繁华的街道上人车稀少,实在不适合出门。偏偏魏树新这样的熟客要退房,老板好奇又关切的劝他,路上很难走的,这么大的雪,安全最重要啊。对于店老板的善意提醒,魏树新好像没听见,麻滴溜的结了账,提着物品小跑般出了旅馆。

直到魏树新开车出门上了路,才懂得什么叫寸步难行这话的含义了,也多亏他开的是一辆越野车,性能还好一点,尤其是出了县城后拐上乡村的那条道,车别说跑了,只能用蜗牛爬来形容。道窄不说,积雪深厚而滑,这时天又完全黑透,四处一片白茫茫,分不清前方是路还是沟,稍不留神车打滑就会翻入两侧的沟里去,只有凭借经验和感觉谨慎向前挪了。眼下的魏树新已经全然顾不上考虑个人安危了,争取早一点哪怕快一秒赶到事故现场才是最迫切需要他做的。越野车踽踽向前爬行,魏树新急切的心理可想而知。原来路好走时从县城到家也就一个小时,从旅馆开车出来这都两个小时过去了,距离石头峪村还有至少三分之一的路程要赶。魏树新紧瞪一双大眼静气敛神目视前方,双手用力握着方向盘,不敢有丝毫懈怠的驾驶着车辆,好几次越野车因为雪厚遇到上坡车轮打滑熄火,一番忙碌排除了险情,历经虚惊一场过后,他都要长舒一口冷气。大雪完全停了,万象晓一色,苍茫的大地浸没在银白里,彻骨的冷风在毫无遮拦的雪地里肆意游窜,看不到丁点星火也听不到一丝响声,死寂的世界仿佛沉陷于末日中。

一路险象环生中,魏树新多次与弟弟树强通电话了解事故最新情况,据掌握现有情况判断,事故得到有效控制,损失自然也不会有扩大的可能。不过闻讯赶到现场的县安委会有关领导还没有离开,此刻仍在组织人员指挥和处理。

“哥!哥!……你啥时候回来?能不能快一点啊!”树强连连催问,急切的程度通过话筒都感受得出来。

“啊,我知道了。”魏树新烦躁的回一句,便坚决地挂断与弟弟的通话。

离村子还有二三百米的时候,能隐隐瞅见村庄的影子了,昔日偌大一个村子,此时在无边无际白色覆盖下,只能若隐若现看到不大的几处黑点点,有微弱的灯光飘摇闪烁,苍白而无力。

魏树新稍稍松了口气,额头上早已爬满了亮晶晶的汗珠,此刻感觉整个脊梁后背都已被汗水溻的湿透,不过还好,这一路虽说险情不断,有几次差点与死神擦肩而过,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平安的到达了,不幸中之万幸。去集团总部要穿过村子这条主街,一排昏黄的路灯站立于寒冷凄凉的街路两旁,默默的忠于职守。还有几步就进村了,整个村子此刻看起来过于安静,集团发生的事故似乎没有波及的迹象。现在刚刚晚上八点多钟,说是大雪封门,天寒地冻,但像这种阒无人声多少有些不正常。看不见有人走动,也听不到犬吠,村子像被严寒冻住一样,凛然瘆人。

魏树新驾驶的越野车刚刚缓慢的行驶到村口,猛然发现前方有个人影踏着深雪一步一斜艰难的顺着村街蹒跚走来。积雪厚埋脚踝,来人个头不高身体单薄,趟雪走路缓慢吃力。“啥人?如此天气这么晚要出村干什么?”魏树新下意识把车停在路边,盯着那人朝他深一脚浅一脚走来。几十米路,那人用了不短时间才费力扒差的挪动到村口。借着雪亮的汽车灯光,魏树新辨认出来人,刚刚沉下的心立马咯噔一下又提起来,惊愕写满一张汗兮兮的面孔。

来人是菊花儿!头裹着一条花色围巾,身穿一件宽厚大棉袄,整个身子看起来臃肿而笨重。一个女人,这么晚了独自出村干什么?魏树新疑窦顿生,连忙把近光灯换成远光,并有意识闪几闪,以便引起菊花儿注意。

菊花儿踩着厚厚积雪倾着身子一步一顿走着,可她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故意不愿理睬,旁若无人从魏树新的车旁踽踽走过去,双脚踏雪的喳喳声在凄清寒冷静籁无声的夜晚,清脆刺耳。坐在车里的魏树新双眼一眨不眨的追逐着女人由远及近,此刻又由近即将远去的瘦小身影,蓦的一个闪念跃上脑海,“莫不是……”魏树新来不再犹豫,他迅速打开车门跳下车,迈动大步顺着菊花儿走去的方向快速跟上去。

起风了,一阵阵冷风吹来,裹挟着细小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刺痛的冰冷。菊花儿拉开魏树新距离并不太远,出村以后,她是往村北那面山去的。魏树新怠慢不得,紧挪双脚眼盯前方蠕动的黑影靠过去。此时的菊花儿已经开始爬山坡了,不过走两步,她便停下喘两口,雪厚而滑,雪下枯草多而乱,一踩一个深窝,双脚没入深雪中,多半又被乱草绞缠住,行动起来相当困难。刚刚爬没多久,她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这座山少说也要五六百米高,与其它东西两座山梁互相连接,若想攀登另两座山峰,此是必经之路。好天好道的情况下,爬这座山不是很难,顺着一条山道半个小时足矣。如今通山的路已被深雪覆盖,了无痕迹,只有凭借以往记忆择路而行。踉踉跄跄,一步一滑,女人菊花儿仿佛把一切都置身事外,执意的向着白茫茫的山腰爬去。

距离前方蠕动的影子已经很近,能清楚的听到她沉重的喘气声,好几回,魏树新都想开口把她喊住,此种险恶天气,一个弱女人黑夜里独自爬雪山,这不是拿命当儿戏嘛!自知道是菊花儿开始,对于她的这种超常举动,魏树新从最初的迷惑不解到稍一沉思后的恍然顿悟,以至于明白一切的他内心里莫名产生了佩服和感动。一个对自己男人肯付出一切的女人,哪个男人不为之动容。魏树新此刻的心热乎啦的,还有那么一点点小醋意一闪而过,想起过去自己交往过的女人,大多都是贪恋他手中权力,不谈感情,利益为本,哪容得下丁点风雨波折。魏树新承认对于眼前的女人是有点喜欢的,她的美丽是天然的,性格的率真也无需戒备的,总之这些年来,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两人之间私自交往,都无法逾越道德划定的那条红线。女人是崇拜者,是不厌其烦的聆听者,而男人在她面前就像从喧嚣嘈杂的环境里脱身进入鸟语花香的乡村茅舍,寻找到一位静心倾诉的莫逆知音,了却了私心杂念,纯净如深山密林密中淙淙流淌的清澈见底的泉水。想得到,又怕破坏这份纯真,在取与舍的矛盾心理纠葛下,魏树新最终选择了舍,他宁愿暗地里去无私帮助菊花儿一家,让她尽快从贫困无助中摆脱出来,过上好日子,他不认为自己大度,只想保留这份偶遇难得的真实友情。

走在前面的菊花儿一个趔趄,趴倒在了雪地上。跟在身后已经不远的魏树新紧提几步赶上去伸双手把她拉起来。菊花儿没理这茬,扑打两下粘在袄上的雪沫子甩开他,继续朝上爬去。魏树新愣怔片刻,也随后跟上去。

当菊花儿再次滑到在雪地上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时候,魏树新忍不住吼道:“你这是干什么?不要命了!”

倒在面前的菊花儿叭嚓几下,精疲力竭的她趴在雪地上不动了,随之而来便听到她嘤嘤的啜泣声。立在她身后的魏树新默默看着这个趴在雪地上的女人,有一瞬间他的脑袋是空白的,此时此刻不知道该责备她,怜悯她,还是安慰她,现在好像做什么都感觉无能为力,对于痛苦无助的人来说,理解规劝是起不到实质效果了。

魏树新没有立马伸手去拉,他明白现在的菊花儿需要尽快恢复理智,哭一哭发泄一下情绪会好一点,不至于在极端的做法上继续走火入魔。大山银白素裹,雪夜俱静无声。大约过了四五分钟,魏树新担心趴卧在冰冷雪地上久了会出现问题,他这才俯下身子把菊花儿扶起来。不成想菊花儿竟然返身一下扑在魏树新的怀里,魏树新没防备,整个人晃了几晃,差点摔倒。女人的哭泣声再度响起,大山都为之动容。

“一定要找到他!……我怀孕了,拉耠儿还不知道。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伏在魏树新怀里的女人哽咽着哭诉。

魏树新听罢,心头一凛。想来她们夫妻结婚有年头了,具体多少年,魏树新不清楚,但两人一直没孩子这事,他还是知道的。难得的女人啊!魏树新感叹着。

“今儿下午,他回家一直不吭气擦那杆土枪,我这心就悬丢丢的。也不知道他啥时提着枪出门的,都怪我没拦住他!”

后悔。担心。害怕。女人的心在滴血,为自己的男人。

“你确定他去了山上?”魏树新问。

菊花儿肯定的点点头。

魏树新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身上穿的大衣脱下来给菊花儿披上,然后用命令的口吻嘱咐她:“你呆在这儿别动,找个避风的地方,等我回来!”说罢,他迈开双脚趟起厚雪,朝着山顶一步步吃力爬去……

冰天雪地,山风呼啸,白茫茫无尽头。魏树新伸两手拔叉着两边光秃秃的灌木乱枝,一步三晃向前挪动着。此刻每蠕动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关键是分辨不出上山的路,哪儿坡缓,就奔哪儿走,只要方向不错,总会登到山顶的。这无疑是一次艰险的行程,积雪深深,山石乱草阻塞,走两步滑到了,爬起来再走,这一路数不清跌倒多少回,浑身上下沾满了白花花的雪,依然是个雪人了。当魏树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山顶的时候,腿一软,跪了下去,满脸汗水被寒风一吹,冷得直打颤,内衣早已经溻透,黏在身上冰得刺骨。魏树新跪在雪地上喘了一阵粗气,稍稍平息一点,他定睛举目四望,近处能看见除了白茫茫一片,朦朦胧胧啥也看不清。远处更不必说,雾蒙蒙白茫茫,远不可及。扭头看来路,也是一片白,哪儿还能瞅见菊花儿的影子啊。必须尽快搜寻到拉耠儿,鬼知道此刻他躲在哪儿,是死是活,总要给菊花儿一个交代。魏树新挣扎着站起来,活动几下胳膊腿脚,便顺着山顶一路踽踽而去。

山顶上视野开阔,走起来比爬山轻松了不少,只是在这种毫无目标的情况下找个人,酷似于大海捞针。野兔野鸟也知道躲起来的天气,一个活生生的大人不会连动物都不如吧。可这家伙毕竟是惹了大祸的,逃躲的意识应在,不计后果的举动自然也难免。魏树新一边踏雪走着,一边在心里琢磨,寒意让他不时打着冷颤,但一心寻人目标不能放弃。

踉踉跄跄翻过一个小山头,魏树新立定身子本想喘口气,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杵着个黑影,猛一看像一截树桩,但定睛再看更像个人,一动不动。魏树新的精神一下紧张起来,他打消了再歇歇的想法,旋即挪着沉重的步子向那个未知的黑影靠去。

五十米,三十米……距离黑影越来越近了,能完全看清它的轮廓,通过体型可以得出准确判断,这的的确确是个人!魏树新胆子一下大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淌着厚雪冲过去。近了,近了,还有四五米的时候,魏树新突然定住不走了,双眼直勾勾瞪着,嘴巴大张着,他被眼前惊骇惨烈的一幕震撼了,只见拉耠儿一只举着被炸断还剩半截的枪柄,另一条胳膊没了,整个半拉脸也没了,黑乎乎的血早已凝固,就这么直直的站立着,像刻意制作的一幅雕塑……

目睹面前这一惨状,魏树新默默凝视了许久,之后他挪动着沉重的步子绕过拉耠儿,义无反顾头也不回顺着山梁向茫茫大山深处走去。

2078年11月初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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